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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七】銀狐歌(上)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2:23 PM     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七】銀狐歌(上)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4-9-27 04:0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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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越是害怕,就越是會碰上什麼?
她是明豔如霞的宸虎園第二代小總管
生性率直坦誠,卻有個不能言說的祕密
多年以來她殷殷盼著,有朝一日要與至親再相見
怎知在那之前,竟先遇上了一個意外──
她明白若要明哲保身,就該讓自己離他越遠越好
畢竟這如同暗流般深沉的男子不是她能夠招架
偏偏她越想與他劃清界線,就越是被他捏緊了心!
當她的身世揭曉,引來不測之禍
而他不計代價地尋找她、營救她……
她與他,何年何月才能兩不相欠?

【出版日期】 2014/02/18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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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3:56 PM

楔子

十五,滿月--

只是懸掛在天邊的那輪圓月,卻是一輪宛如蒙紗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幾不可見,沁著秋天涼意的風,挾帶幾許軟土腐葉的氣味,徐徐拂上他們的面,說不上好聞,但是,比起先前在黑洞裡的陰暗潮濕,這氣味已經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滿泥塵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積深的腐葉上,每一步都踩得極深,那是因為在他的背上,負著一個女子,所以腳步吃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經是髒得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像是塗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曖的月色下,他們的身形融成了一體。

元潤玉伏在藏澈厚實的背上,一頭散亂的髮絲,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也沒幾塊乾淨地兒了,只有露出的頸項勉強可以看出她的膚色白皙,而且,是異乎尋常的蒼白,甚至於可以說是透著灰的白皙剔透,看起來就像是長期沒有曬到日頭,顯得有些病態。

她側臉貼在藏澈的肩頭上,或許是危亂至了極點,腦袋反而清楚了起來,在涼得透出寒意的風中,她充分感受到屬於男人身軀透出的溫暖,隔著單薄的衣衫,熨著她貼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膚,還有她被泥濘弄髒的臉頰。

她想……很不應該地在想,以前總覺得藏大總管一身的乾淨文雅,玉潤般的臉龐笑深了,在左邊頰上甚至於隱約可以看見一顆小梨渦,就像個大男孩般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只怕是誰也不會對他生出邪念,猜想他總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著一具肌理結實的修長身軀,無論是一動一靜,都蘊藏著堅定的力量,這不想還好,一想下去,真教貞潔烈女也會無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點那麼不純潔地輕笑出聲。

「笑什麼?」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龐上的表情,只是聽見她還有力氣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點。

「想知道嗎?」

「嗯。」

「那先叫一聲姐來聽聽,好久沒聽你喊姐了,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我渾身不對勁得緊。」

「你不是最討厭我在口頭上佔你便宜嗎?」藏澈失笑,想她還能有心情與他扯淡胡鬧,是好事一件,也就順著她的心意接話。

「剛開始是挺生氣的,想你藏大總管長我幾歲,竟然一口一句姐的喊,我聽得彆扭,也覺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夠厚顏無恥了,不過後來想清楚也就不覺得生氣了,畢竟是你喊我叫姐啊!喊我娘也無妨,就當我元潤玉多了一個好兒子孝敬。」說完,她哼哼了兩聲,一副我心開天地就大的豁然開朗。

藏澈笑嗤了聲,道:「現在倒換成你在佔我便宜了,潤玉妹妹,一張嘴那麼不乖,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是哥沒教好你。」

「現在不當弟,要當哥了?」

「你要喊叔也無妨。」如果不是背上負著她,以藏澈這語氣,只怕會想聳聳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計較。

「哥。」

藏澈一怔,行進的腳步明顯頓了下,沒想到她會乖乖喊他一聲「哥」,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是聽她那一聲軟喚,胸口彷彿有一塊地方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沒自覺地翹上似笑非笑的淺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後,你會疼我嗎?」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麼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長的嗓音帶著笑,聽起來像是帶著拿她沒轍的疼寵,或者,該說是敷衍的場面話。

「像疼眉兒妹妹一樣疼嗎?」

「眉兒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麼拿她當比喻,你們是不一樣的。」

他的話說完,她沒有立刻接上,突如其來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朧月色下,纏得人就要喘不過氣的絲縷,在他們的耳邊,只能聽見足下的腐葉被踩碎的沙嚓聲,先前還不覺得,如今倒感覺刺耳得擾人心神不寧。

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藏澈表面上冷靜,心裡其實沒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確定是否擺脫追兵,也還未抵達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擱,都可能教他們二人喪命。

想到她這些日子沒少受的折騰,藏澈胸口發堵,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脫離危險,越快越好,就算只是為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但現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時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說話,我要加緊的走,可能會讓你顛得難受,你再忍忍。」

「我難受。」

「什麼?」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難受」給嚇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嗎?現在不能停下來,你該知道--」

「我說的是那一天。」她打斷他的嗓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縷要飄遠的蒼白幽魂般,反而教人聽了心驚膽寒,「眉兒妹妹受傷的那一天,聽你為了眉兒妹妹對我說的那些責備的話,你說的那些話……你知道嗎?我聽了心裡很難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裡就是……難受。」

最後一口氣,元潤玉沒能收住,彷彿歎息般輕喟而出。

她緩慢地閉上雙眼,似乎沒像剛才那麼疼了……

但是她冷,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就連緊偎在藏澈如火爐般厚實溫暖的背上,都漸漸感受不到屬於他的熱度。

藏澈恍若末聞般,保持著穩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沒能看見在月暈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兒臉色蒼白至極,在半晌的停頓之後,才道:「覆水難收,已經說出口的話,我不能收回了。」

元潤玉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但仍舊將他的回答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經過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徒傷彼此的感情罷了!

她淺微地扯開一抹笑,笑裡透出幾許沒能掩進心裡的傷感,「藏大總管說得對,計較這些,是玉兒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那不……今日之前,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揭過……可好?」

冷……她真的覺得好冷。

元潤乇想多用點勁兒圈住他的頸項,想將他抱得更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她感覺背上沉重黏膩的濕濡從一開始的溫熱,漸漸被吹得冷卻,隨著不斷地拓染開來,她的力氣與體溫也漸漸地流失。

「玉兒?」藏澈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勁,這時,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濕意從她身上的衣料漸漸染到他掌心,「玉兒,你說話!」

「……可好?」她的呢喃,虛弱得一出口就彷彿要被風吹散。

藏澈心裡一凜,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將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幾寸,長軀伏得更低些,讓她順勢伏在背上不掉下來,好讓自己可以短暫空出一隻手掌,當他將被沾濕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暈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猙獰的暗紅血色之時,心在那瞬間也涼透了。

「玉兒!」他的心一顫,指尖泛涼,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她輕放到滿是厚厚腐葉的土地上,這才見到她的臉蛋蒼白得透出了一絲慘青,然後,是在她背上瀰漫開來的大片血跡,破開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傷口仍舊汩汩的在淌血,「玉兒,不准睡!你給我醒著,醒著!」

他害怕了。

怕她這一睡,就不醒了。

「……揭過了,可……好?」

元潤玉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在心裡歎息,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她受傷,但幸好,他們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

他會平安無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脫險。

「不好!我說不好!」藏澈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咆哮,但自從遇到這位『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他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元潤玉,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你受傷了!你怎麼可以天殺的不對我說實話!」

藏澈的胸口彷彿被塞了一團打濕的棉花,悶得教他喘不過氣,他收緊修長的臂膀,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裡,試圖溫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唇抵在她飽滿盈潤的額心,放緩了語氣,卻是句句都帶著陰狠,道:

「你聽好,元潤玉,你給我撐著,你要是敢這麼悶不吭聲的撒手,我跟你保證,你家的少爺絕對討不到眉兒當媳婦,我也敢跟你說,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京盛堂』端了『雲揚號』,讓他們替你償還欠我的債,玉兒……玉兒,你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麼淒慘狼狽之後,才說要走啊!」

暗夜的天際,毛月亮的光暈明明滅滅,一如他們目下情況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經說不上心裡究竟有多懊悔與焦急;這時,他聽見大群人馬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馳而來,危急之中,在他的心裡,卻只想到那春光明媚的一日。

或許,在那一日,在坊市上一團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當他初見元潤玉這個如桃花般灼華盛艷的女子,看她為了維護自家少爺,跳出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剽悍風姿,那不經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這女人,落得心亂如麻,狼狽不堪的下場。

所以他對她小心戒備,再三防範,從來就不願意讓自己坦白,讓自己對她承認,那日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華,美得令他早已是怦然心動……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3:56 PM

第一章

羅衣香滲酒初闌,錦帳煙消月又殘。

翠被夢迴人正寒。喚蠻蠻。

一半兒依隨一半兒懶。

--《一半兒、酒醒元張可久》

人說青出於藍湛於藍,這話擱在『京盛堂』的大總管藏澈身上,絕絕對對是當之無愧,或者該說這話,根本就是為這人量身打造一般。

此話怎說?咱們在這兒,話說從頭。

今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幾場大雪,一直到過了除歲前幾日才緩霽過來,雖然過年幾日天候還是寒冷,但沒有一場接著一場凍得鑽心刺骨的風雪,人們已經是心滿意足,沉悶了大半段日子的街坊熱鬧了起來。

不過,無論多寒冷的天裡,京城東坊的『花捨客棧』裡客人永遠都是川流不息,這裡的女廚娘們都是老廚娘陳嫂一手調教,個個都是好手藝,從湯羹甜糕,到八寶填鴨、佛跳牆等等大菜,無不是膾炙人口的極品美味。

許多王公貴族為了能夠一嘗『花捨客棧』的美味佳餚,都願意捧著大把銀子前來光顧,不過,『花捨客棧』的當家之主對於逢迎巴結向來不感興趣,這裡的飯菜從來就不昂貴,就是普通的販夫走卒,走進門來也能吃上一、兩道好菜,酒蟲饞起來,就算叫個一小盅酒過過癮,日子也是過得去的。

因此,在『花捨客棧』裡,常見富紳王公與三教九流的馬伕販戶齊坐一堂,人滿為患時,就算將軍屠戶並坐一桌也是有可能的,大夥兒再不樂意也不敢吭半聲。

因為店家早就發話,小小客棧,開門就是要做生意,主隨客便不勉不強,若是不接受就下回請早。

老客人們則是習慣了,反正幾道好菜上桌,管他一大桌子上有幾方人馬,都是吃得眉開眼笑,酣暢淋漓,別說忘了抹嘴,連舌頭也美得差點吞進去,在這個時候,誰還想到要計較什麼?!

今兒個是正月初四,從子夜開始,商家們為了祈求生意興隆,紛紛設宴迎五路財神,所以還是摸黑的夜裡,沿街就是爆竹聲響個不停,一直到天大亮了,各地都還是傳來鞭炮爆竹聲響,好不熱鬧。

『花捨客棧』一直從小年夜關店歇息到大年初三,今天嚴格來說也不算開店做生意,只是按照往年的慣例,『花捨客棧』的東家會在初四這一日,邀請前來走春拜年的客人們喝「五路酒」,也俗稱「財神酒」。

雖說是免費請人喝酒,店家的手筆卻是一點也不馬虎,百來罈好酒疊了幾人高,就堆在客棧大堂裡最顯眼的位置上,隨著客人不斷上門,一壇接著一壇毫不手軟地開封醒酒,空氣之中源源不絕的酒香四溢,老酒鬼們一聞那香氣,就知道是難得的陳年佳釀。

但在這一片洋洋喜氣之中,若有一個人愁眉苦臉,就顯得特別突兀,那人就坐在櫃檯後面,台上擱著一壇還未開封的酒,這人就抱著酒罈子,一臉哀愁卻也怨恨地看著每個來鋪子裡討喝「財神酒」的客人。

「恭喜!恭喜……」

此起彼落的賀年聲,代表著更多人到訪,會更快把酒給喝光……想到自己精心挑選備藏了幾年的酒,就這樣被牛飲,蘇染塵就悲傷得要掉下眼淚,這不,那兩圈眼眶已經紅了。

但如果忽視掉他那一臉愁怨,人們很難不被他俊美無儔的容貌給吸引住,明明是一位男子,卻是秀眉鳳目,直鼻朱唇,膚色稱不上極白皙,卻是如凝脂般細緻,薄膩的分佈在勻稱修長的男人骨架上,一身月白色的雲紋織錦衣袍,將他已經十分逼近紅顏禍水的姿容,襯托得更加絕色動人。

這時,終於有人看不過去他的自怨自艾,一名身穿玄色勁裝,略顯粗硬的頭髮亂紮成一束,外表粗獷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

「喂,蘇染塵--」

「叫我蘇小胖!」

蘇染塵抬起頭,一雙幽怨的美眸從酒罈子之後探出,他生平最恨自己沒有一點男人氣概的名字和外表,明明小時候就胖得挺福態討喜的,大家就喜歡叫他「小胖」,哪知道長著、長著,兒時的玩伴們都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漢大丈夫,只有他很不偏不倚地往「妖孽」的方向一路邁進。

所以,他很堅持,什麼叫蘇染塵的妖孽他不認識,誰敢不喊他「蘇小胖」,他就一定跟那個不長眼的人過不去。

就算那個人是在『京盛堂』裡威風八面,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的藏大總管,也不能例外。

不過,想到了藏澈,蘇染塵的心裡好過了一丁點兒,因為這位大總管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氣宇軒昂的男子漢貨色。

那人一臉白淨面皮,氣質溫潤如玉,笑深了還隱約可見一顆小梨渦,年近而立裝嫩起來,竟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沒長成頂天立地男兒郎的人,蘇染塵心情好過多了。

呵!反正他再妖孽,也糟糕不過藏澈那個可恥的禍害。

對了,那個禍害!

蘇染塵這下子又哀傷了,他多年苦心收藏,整整一百二十壇各色好酒啊……藏澈那個天殺的禍害竟然要他在這個大過年全數吐出來當招待,從來就嗜酒如命,對好酒如數家珍的蘇染塵何止是心痛而已,根本就是嚴重內傷。

吐血啊!

看在男人眼裡,蘇染塵的天生絕色比起女人更致命,太過嬌美的女人或許惹人憐愛,但是照顧起來總要多幾分小心翼翼,大有不小心就把美人兒給捏死的提心吊膽,而美麗的男人就不同了!

至少,對屠封雲與幾名兄弟來說,偶爾會慶幸還好蘇染塵的脾氣不好,太過小心眼、刁鑽,也太斤斤計較,讓他們對他絲毫沒有遐想,要不……還好,蘇染塵的美僅限於外表而已。

「好好好,蘇小胖就蘇小胖。」屠封雲做出舉起雙手投降狀,至今沒有人可以弄清楚蘇染塵心裡為何如此糾結「小胖」二字,「給你一個忠告,快別在這裡繼續哀聲歎氣,做臉色給人看了!等會兒陳嫂來了看到你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怕不以為誰欺負你了?!」

「我就被欺負了,還怕陳嫂誤會嗎?」蘇染塵既無辜又委屈地撇了撇嘴,雙手緊圈住酒罈,「我的酒啊……」

幾個人都是從小就被『京盛堂』收養栽培,都是好兄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交情,屠封雲自然知道蘇染塵有多愛酒,見了他一副又是悲從中來的模樣,心裡也覺得不捨,但想到藏澈有過交代,他幾次張嘴欲語,看著不遠之外另一個好哥兒們桑梓做出打住的手勢,他也只能乖乖閉嘴。

這時,門口起了騷動,吸引了大夥兒的目光,但那絕對不包括抱著酒罈子,埋頭兀自哀怨的蘇染塵,所以,自然也就沒看見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藏澈,含笑翩然地走進客棧。

如今在京城之中,誰人不曉『京盛堂』的藏澈大總管?!

他雖然名義上只是「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實質上卻是掌握『京盛堂』權柄的真正大掌櫃,而從去年底開始,就不斷傳出要接掌『京盛堂』的新任東家,也就是雷宸飛的獨生女--雷舒眉,是與藏澈感情極好的外甥女。

有道是血濃於水,所以世人們無不篤定,往後藏澈在『京盛堂』裡的地位仍舊會固若磐石。

藏澈在人們的灼灼注視以及迭起的道賀聲裡,步入了客棧,有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人們更是期待已久,就等著他的到來。

畢竟,在京城之中,無人不知『京盛堂』與『花捨客棧』的淵源,早料到了他會前來,聽說,原來的『花捨客棧』是開在一處距離京城頗遠的桃花林裡,是雷宸飛的夫人--藏晴,在未嫁之前一手經營掌管。

當年,在她嫁進雷家之後,就把客棧交給廚娘陳嫂,如今『花捨客棧』搬移到京城也近二十年了,因為陳嫂的一手好廚藝,讓這家客棧就算不依靠『京盛堂』的襄助,也已經在京城裡建立了不小的名氣。

很多老客人們都記得,那一年,重新在京城開張的『花捨客棧』裡,除了夥計之外,經常會見到一位唇紅齒白,模樣極好看的男孩裡外奔走,幫忙上菜端水酒,而後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很少再見到他。

不久之後,很多與『京盛堂』往來的相與們就常看見,在當家雷宸飛或是李大掌櫃身邊時常跟隨一名模樣肖似的男孩,只是身長抽高了一些,長開的眼眉說是男孩,不如說是一位小少年,在大人們談生意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安靜地聆聽。

小少年靜靜的端坐著,擺放規矩的手腳不怎麼動,細看之下,會發現連眼皮子也沒眨過幾下,但是,就連大人也覺得桔悶的生意經,他卻是十分專注地聽著,誰也不曾聽他喊過半句苦。

曾有相與疑問那位小少年為何如此沉默老成,竟能捱得住不吭半聲?對於這個問題,李大掌櫃只偶爾代主子雷宸飛回答過一、兩回。

他笑笑說:這孩子養在鄉下地方,見識少,也不懂規矩,東家交代他出門只許帶上眼睛與耳朵,要忘了自己有長嘴。

其實,李大掌櫃只需要說這孩子是新進的小官即可一語帶過,但是,他卻偏說那一番話讓相與們上心,讓人知道小少年受到雷宸飛的重視,往後在『京盛堂』的鴻飛騰達指日可待。

而那位小少年,就是後來的藏澈大總管。

在人們的眼裡看來,藏澈的外表與姐姐藏晴一樣,他們的樣貌都是隨了娘親的,當年在壽縣當地,藏家的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所生的一雙兒女都生得極白淨好看。

走進客棧之後,藏澈脫掉灰狐裘衣,交給一旁的廝僮,身為一名總管,他知道低調不張揚的道理,但身為雷宸飛的小舅子,他也知道衣著太寒酸,會教姐夫以及『京盛堂』丟臉。

凡事張弛有度,遇事從容不迫,處事果斷明理,這是人們對藏澈除了溫潤如玉的外表之外,所持最深刻的印象。

除去裘衣之後,藏澈裡著蒼色的袍服,搭罩著一件霜色的外袍,都是實織錦雲紋質地,他甚少著冠,梳得一絲不苟的男子髮髻上扣著一枚形似方勝,質地極好的青金石,石上只修了面卻無拋光,並且樸實沒有刻紋。

藏澈一路含笑陪請客人隨意自在,卻是腳步沒為誰停過,跟隨在他身旁的幾個護衛,輕而易舉就將等著撲上來寒暄套交情的人們阻隔開來,誰也近不了藏大總管身旁,除非是他交代過要放行的老友以及兄弟。

其實藏澈一進門,目光就盯住了櫃檯,自然是因為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方擺明烏雲密佈,是有人在生他的氣,他的腳步停在櫃檯前,淡斂長眸,噙笑地盯著在櫃檯上蘇染塵那顆跟酒罈子黏抱在一起的腦袋瓜子。

「喂,蘇小胖……」

屠封雲想要開口提醒蘇染塵,卻被藏澈以食指點住嘴唇的手勢制止,抬起長臂做了個招人的手勢,立刻就見一名客棧的夥計端來早已備好的承托,上頭擱著一隻越州青瓷酒注壺,以及一個顏色凝重深翠,杯子裡外均繪纏枝蓮花紋,杯緣周飾朵梅紋的酒杯。

那纏枝蓮花紋杯不尋常見到,但是屠封雲等人一看就都知道那是蘇染塵的珍貴收藏,是極難一見的珍品,這杯子於他而言有特殊用意,從來誰敢妄動這只杯子,這個蘇小胖就跟誰拚命不講理。

但如果這人是藏澈嘛!那就難說了,只是即便如此……眾人在心裡嘀咕完之後,都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半步,想了想,又退半步,閃遠些為妙。

藏澈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人退得一個不剩,心裡兀自覺得好笑。

他知道眾人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是更怕了蘇染塵那張牙舞爪起來,簡直要人命的爛脾氣!

他朝著夥計努了努下頷,讓人把承托擱在蘇染塵的手邊,在眾人思考要不要乾脆再後退一大步時,他反倒跨前一步,以修長的手指勾起壺耳,長臂刻意抬高一尺有餘,清冽的酒液宛如流泉般,很快就盛滿酒杯。

從小就常在『花捨客棧』裡幫忙招呼客人,很多客棧裡的純手活兒,藏澈其實都還記得,他倒酒的手勢掌握得恰到好處,酒盈杯滿,多一滴則溢。

就在眾人還弄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時,蘇染塵已經抬起了頭,一雙美目像是見了金子……不,這人向來不貪財,只有在見到杜康佳釀時,才能讓他有如此激動的表情,他大喊道:「不可能!」

藏澈唇畔的笑依然徐淺,在場眾人似乎只有他能聽懂蘇染塵那一句「不可能」所代表的意思,他聳了聳肩,不置一詞。

這時,人們開始聞到了甘醇的酒香,既醇冽卻又沁人心脾,竟然只是聞著這香氣,就已經有種醺然的迷醉……那是什麼酒?!

藏澈笑著為眾人解惑,對蘇染塵說道:「以這『九霞觴』償還你蘇小胖百來罈好酒,哥哥我不算虧待你吧!」

「果然是嗎?」蘇染塵雙手按住檯面,激動地吞了下唾液。

「就連你自己也吃了一驚,我想,那位將三十六壇『九霞觴』當抵給『京盛堂』的老人家說的應該不是假話吧!」

「三十六壇?!」

「太少嗎?」藏澈這話自然是故意反說,光是看蘇染塵那一副既驚又喜的飄飄然表情,就知道他現在是心花朵朵開,只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繼續促狹道:「怎麼?瞧你蘇小胖這一臉生吞雞蛋似的表情,難道還怨我讓你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當『財神酒』招待客人嗎?」

「你你你--」

這人是哪只眼睛看到他還有怨氣?是『九霞觴』啊!別說百來罈美酒換一壇『九霞觴』他都願意,更何況是整整三十六壇?!

「我如何?要知道我可是替你著想,若不把那百來罈酒給消化一下,你哪來的地方擱這些我為你新收的好酒?」說完,藏澈轉頭與一旁的屠封雲和桑梓相視而笑,其中桑梓早就知道藏澈收了這批被視為仙酒等級的『九霞觴』,逼蘇染塵吐出珍藏不過是逗他而已。

可不是嗎?那一批「財神酒」裡,其實有大半都不是蘇染塵的藏酒,早就在抬出來之前就被換掉了三分之二,以在市面上能購得的上質好酒代替,只不過,這又是另一個給蘇染塵的驚喜罷了!

「我可以--」另找個地方當藏酒地庫啊!想到原本自己可以左擁最愛,右抱新歡,蘇染塵頓時覺得心好……痛啊!

「你可以什麼?聽你的語氣,好像不怎麼心懷感激嘛!也行,我本來就不貪圖你的感激,你這個蘇酒鬼,就繼續埋怨我吧!我想在場的客人對於難得一見的『九霞觴』應該會很感興趣,想要一嘗才對……怎麼了?」藏澈依然不肯對他說實話,垂斂雙眸,似笑非笑地盯著蘇染塵緊捉住他臂膀的雙手,見他一臉又怨又惱,卻又掩不住欣喜歡騰的表情,忍不住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你這只臭狐狸!」蘇染塵恨恨地說道。

「看來你還真的是對我意見頗多。」藏澈很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來人,開封醒--」

蘇染塵急忙撲上去搗住藏澈的嘴巴,讓他再說不出半句話,整個身子幾乎全懸空在櫃檯上,他咬牙恨恨地說道:「欠你一次。」

藏澈被搗得只剩下一雙俊秀長眸,笑起來時,顯得有些迷濛,他微傾下首,挪開蘇染塵的手,道:「放心,我一定給你機會還……喂,蘇小胖。」

「什麼?」

「年華始更,人歌舜日堯天,花燦東風,萬象盡更新矣……我想自己真的把你氣傻了,忘了嗎?今兒個,大年初四,是你蘇染塵又長一歲了。」話才說完,還不等蘇染塵反應過來,藏澈已經轉身對大家揚聲笑道:「各位,今天是咱們蘇爺二十一歲的壽辰,等會兒陳嫂會領著廚娘為大夥兒端出下酒菜,大家只管敞開了吃喝,為咱們蘇爺添喜氣,祝賀他長命百歲。」

明明在前一刻還惱恨著這人,這一刻蘇染塵卻被藏澈感動得眼眶泛紅,強忍著沒哭出來,其實,大年初四並非他的生辰,而是在十四餘年前,他六歲時,教雙親丟失在大風雪裡,然後被藏澈與桑梓撿回『京盛堂』的日子。

從此之後,幾個兄弟就只記得他這個「重生之日」,至今,他還想不起來,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被丟棄,抑或只是爹娘丟失了他,遍尋不著而已,但是無論如何,他這一生能遇到藏澈他們幾個人,與這些人成為莫逆,蘇染塵心裡由衷感謝上天待他不薄。

從來就以冷靜聞名的桑梓,與屠封雲看著蘇染塵那張有著妖孽美貌的臉忍哭忍得通紅,不由得相視一笑。

一直以來,藏澈最愛逗蘇染塵這個小胖子,但最疼愛的人,除了眉兒之外,其次也就是他了。

無論外人們給藏澈的評語是如何的英明睿智,神通廣大,也絕對不會比桑梓這些與他一起長大的哥兒們心裡更清楚,從小被自家姐夫與李大掌櫃一手帶大的藏澈,其實根本就是護短護己到幾近病態的人,被他視為自己人的好友兄弟,誰敢妄動就是與他藏澈過不去,就比如說,他欺負蘇小胖欺負得再厲害,也不允許誰如法泡製動這個妖孽一根汗毛。

這個原則,讓他在『京盛堂』當家幾年,已經贏得了眾多掌櫃弟兄們的信任與忠心,「借其力,當給其食」,但很多人心裡都有數,藏澈給他們過的不僅僅只是溫飽與安穩的日子而已。

如今追隨藏大總管,很多人已經不是看在他是雷宸飛一手栽培的妻舅,又或者是他為李大掌櫃的愛徒,抑或是前大總管祥清最疼愛的孩子,而是對他真正的心悅誠服。

在藏澈說完之後,一時之間,大批人如潮水般湧上要向蘇染塵道賀,只見他像是在揮蒼蠅似的趕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盛著『九霞觴』的纏枝蓮花杯,這好酒配好杯,讓他臉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朵邊。

「糟糕!」藏澈的慘叫讓蘇染塵的手抖了一下,滿杯的酒溢了幾滴出來,「來人,快去問清楚,這一批『九霞觴』究竟簽的是活當還是死當?要是活當……蘇小胖,人家來還銀子時,咱們這酒可是要還人家的啊!」

「你你你……你說真的還假的?」蘇染塵瞪著藏澈那一臉「你猜猜看」的模稜兩可表情,氣得雙手直發抖,咆哮道:「……藏澈!」

藏澈與身旁的桑梓相視一眼,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伸手奪過蘇染塵手裡那杯『九霞觴』,仰首一飲而盡。

好,果然是好酒!

「這酒,就是鼎鼎大名的『九霞觴』?」

「是,聽說總共收了三十六壇,山莊裡留了幾壇下來,餘下的都讓瑤官拿去給染塵當生辰壽禮了。」

「雷鳴山莊」的「臥雲院」裡,藏晴為她的夫君準備了一小壺的『九霞觴』,雷宸飛向來不是愛好杯中物之人,但聽說藏澈收到了一批有仙酒之稱的『九霞觴』,也不免覺得好奇。

雷宸飛頷首,捻起妻子為他斟滿的那杯酒,盛酒的杯子呈淡青色,薄如葉片,還有著如葉脈般的亂紋,這是前些年,藏澈他們幾個孩子合送給雷宸飛的生辰賀禮,其名為「自暖杯」,將酒注入其中,便自溫然有煙,相吹如沸湯。

藏晴笑著注視她的夫君沉靜地品酒,見去年才滿五十的他鬢旁又添了幾絲銀白,自從七年前一夕倒下之後,他的雙腿便不好使了,而在三年前的初冬,降下那年第一場瑞雪的清晨,像是早就預知了這一天,他很平靜地在她合淚的注視之下,接受了自己再也不能邁出半步的殘廢。

她永遠忘不掉那一日,他笑著對她說的話。

「哭什麼?別哭,晴兒,我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諸多算計,注定要孤獨至死,但是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如今的雷宸飛,有心愛的妻子,有喜愛的女兒,老天爺讓我失去的,不過就是一隻腿,我何憾之有呢?」

這些年,他出入都是坐著車輪椅,讓人伺候攙扶,一切如常,唯有在這「臥雲院」裡,他不讓任何人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包括身為妻子的她,最多也就只許幫個手,他的堅持讓她知道,在這男人的骨子裡,仍有著不願意向任何人示弱的驕傲。

隨著杯裡的酒飄出輕淡的暖煙,『九霞觴』沉醇的香氣也跟著飄散開來,比起以尋常手法溫熱的酒,更加溫潤順喉,即便是燒刀子這般的烈酒,這自暖杯都能夠馴化其中烈性,是以對如今的雷宸飛而言非常合適。

「我不嗜杜康,卻也要被這酒香給迷了,果然不是凡品。」雷宸飛分幾口飲盡杯中的酒,在藏晴要為他再斟滿時,抬手擋下,「太過迷人心魂的東西,我向來不喜,所以,淺嘗就好。」

藏晴笑著點頭,二十餘年的相愛相知,讓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並非無情,而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自制,他生平唯一的迷戀,就只有她一人,或許是此生的僅此唯一,所以他愛得無比癡狂,險些教她害了性命。

「不喝酒,那吃些茶吧!」藏晴取過他手裡的酒杯,連同酒壺撤到一旁,「我吩咐下人準備些茶食,在他們送過來之前,趁著今兒個天候晴朗,讓晴兒陪夫君到院子裡透口氣,好不?」

「好。」雷宸飛頷首,還不等她出手,已經自己推動椅子的木輪往外而去,如今「雷鳴山莊」裡外的屋子都沒有門檻,就是為了方便他進出,這時,他忽然一頓,回頭對妻子笑道:「天冷,進屋去替我取一件狐皮毯子,你也穿暖些,年前我讓人為你新添的紫貂氅子,還沒見你穿過。」

藏晴會意,點頭道:「夫君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讓人起火爐子,茶席就擺在院子的小亭裡,我也給你取件氅子,好能夠在冷天裡坐得久些。」

心有靈犀一點通……

雷宸飛淺笑不語,先她一步出門而去。

天藍如碧,陽光照得白雪皚皚,連日的大雪紛飛,前些年他們夫妻二人合手栽下的紅梅卻已經盛開了,白雪紅梅,映襯得十分好看。

幾個奴僕進來為主子設了火爐與茶席,很快地退下,他們二人一頓茶食吃得十分恬靜怡然,雷宸飛親手為他的夫人沏了杯茶,眉峰微挑,笑問道:「想什麼?你心裡有事。」

「是。」藏晴知道她的心事瞞不過她夫君銳利的目光,乾脆點頭承認,「我在想你剛才不讓我再斟酒時所說的話,然後想到了瑤官,夫君,有時候我在想,我這弟弟會不會被你和祥清,以及李大掌櫃給聯手教壞了?」

「瑤官」是「雷鳴山莊」的前任大總管祥清當年為藏澈所取的小字,他的意思是男孩子年紀漸長,日後若掌主位之權柄,在人前總不能「澈兒」的直喊,光聽起來,就顯得稚氣不穩重。

依祥清的解釋,他得「瑤」這一字,取之於無患木,他說,這無患木燒之極香,能辟惡氣,一名「桓」,昔有神巫日之為「瑤」,能符劾百鬼,擒魑魅,以此木擊殺之,是以,世人競取此木為器,用以卻鬼無患,因而日之無患木。

藏晴覺得「瑤官」這字極好,自然是贊成的,曾經的藏家是小富之家,雖然她娘的出身極好,見識也不淺,但是她的爹親只是一介尋茶商,不興為孩子取個字號什麼的,是以祥清能為她的弟弟取這個無論音形,抑或是涵義都是極好的小名,對於祥清為她弟弟所付出的用心,她由衷感激。

「我們把他教壞了?」雷宸飛一愣,隨即失笑,「此話怎說?」

藏晴見他還笑得出來,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

「我是說認真的,如今的瑤官已經不是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澈兒,他把你們幾個人的手段和心計學得十成十,比一隻狐狸還狡猾。」

「是啊!他現在可真是一隻狡猾的狐狸。」雷宸飛竟是意外地認同她的說法,笑裡帶著一點懊惱,「不過,我承認我們教過他手段與心計,但是,晴兒,你真的確定瑤官的狡猾不是天性嗎?要不,我怎麼可能教他機關算盡,就是不肯接下『京盛堂』的當家之位呢?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搬磚頭砸痛自個兒的事,我會做嗎?晴兒,你那弟弟,比你想像中更富心機啊!」

「那還不是你們……」

「不,不是我們。」他緩慢搖頭,可不願意白白接下她要扣在他們頭上的罪名,「是你弟弟太懂得舉一反三,想想他在弱冠之年,雖為山莊總管,實際上卻是『京盛堂』掌實權的大掌櫃,你記得,世人如何說他?」

「我記得,那兩年,他因為一些刻意迎合相與們的作為,檯面上,人們說他是天生性格謙恭順從,私底下則是嘲弄他膽小如鼠,懦弱無能,人們還笑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給如此不中用的妻舅,說咱們『京盛堂』不出數年,必定被瑤官給打理得一敗塗地。」

「結果呢?」雷宸飛揚唇笑笑。

「結果是你說對了。」藏晴不願意承認,但她的夫君聰明得教人自歎不如的感到痛恨。

「瑤官雖然受你們教導,最後卻是用自個兒的方法在收買人心,你說他比你更工於心計,讓誰都以為他細心、親切、慷慨而且誠實不欺,還記得兩年前,揚州一處分號的掌櫃被他的故友給騙了,最後款子收不回來,照理說來應該要被解雇才對,可是瑤官為他從中調解斡旋,終是將這件事情給圓滿解決,那位掌櫃德高望重,在『京盛堂』是位老人了,所以瑤官的處置方法,為自己贏了不少人心,更別說還有幾次,掌櫃們在質兌時,自個兒看走了眼,有些物件估高了,雙方心裡都有數,但瑤官堅持,是『京盛堂』自己打了眼,生意歸生意,誠不欺客,反而讓後來的人很樂意與『京盛堂』做生意,這次的『九霞觴』,那位老人家就是衝著瑤官而來,相信自己把寶貝帶到這兒來,不會被欺騙。」

就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天空開始飄下雪花,細若撒鹽,為紅梅的艷色更增添幾分朦朧的美。

藏晴見下雪了,站起身,為她的夫君掖緊腿上的裘毯,「要是冷了就說,要是不冷,我再添些炭火,咱們再坐坐?」

「再坐坐吧!進屋了可惜,這景色美,我想與你一同欣賞。」雷宸飛以無比憐愛的眼神,看著妻子垂首斂目的嬌顏,總是略顯得薄厲的嘴角噙起笑。

「好,就再坐會兒。」藏晴笑著點頭,為爐裡添了幾塊精炭,回來將自己所坐的黃花梨交椅搬到雷宸飛的身邊,與他就近偎坐在一起。

在他們的心裡,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想法,與心愛的人,好花同賞,好景同看,人生至幸,莫過於此。

「晴兒,你不必要過分為瑤官擔心。」雷宸飛執起她一隻柔荑,握在掌心溫暖著,「有道是:燥性直如火不焚,柔性和似水常溺。意思是說,剛直的性子如火燥,但卻不會使人焚傷,和緩的性格似水柔,卻常會讓人溺死。晴兒,你想,這世上是被火燒死的人多,還是被水溺死的人多呢?」

藏晴頓了一頓,傾靠在夫君肩上的腦袋挪了挪,覓著了更舒服的位置,「人們見了火便害怕,自然不會接近碰觸,而水性柔,常人便樂於親近,所以,被水溺死的人當然比較多。」

「瑤官便是那水,晴兒,正因為『京盛堂』是我一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才想將它交給瑤官,不教它讓任何人辜負了。」

「可惜他不想接下這擔子。」她這話無異是在澆雷宸飛冷水。

「會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心甘情願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話才說完,雷宸飛就看見妻子美眸之中閃動著期待的光芒。

藏晴的心裡確實萬分期待,畢竟她的夫君雖不若瑤官表面無害,其實壞在骨子裡,但天生的聰明善計,讓他數十年來,在商場上始終立於不敗之地,她的弟弟能過此良師,也算是他此生的福分深厚。

「那我們的眉兒呢?」

「你說,我的『京盛堂』能寄望一個成天想當俠女的丫頭嗎?」

說完,雷宸飛與妻子四目相視,不約而同地莞爾失笑,想他們的眉兒成天做著行走江湖的美夢,身為她的爹娘,就算心裡無奈沒轍得緊,卻也覺得這般天真的妮子可愛得惹他們心生疼愛。

藏晴看著自己倒映在心愛男人眼瞳深處的身影,伸手輕撫著他的額與眉,以及每一筆她所愛的堅毅線條,明明該是幸福的一刻,她卻想起了就在幾個月前,瑤官問及了當年藏家衰敗沒落的原由與經過。

那時候她是如何回答弟弟的?

她想,瑤官身為藏家的獨子,當然有權力知道全部事情的經過,她對他娓娓道來,卻終究因為心裡擔憂忌諱,將『京盛堂』與雷宸飛有關的部分,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那時,她看著瑤官微笑的雙目,心裡卻是忐忑,看不穿那一雙與自己神韻肖似的眼裡,究竟藏了什麼心思?

瑤官對於當年的往事究竟知道多少?這是否是他不願意接下『京盛堂』當家之位的原因?

藏晴發現自己無從猜測,她只希望,一切無事才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3:57 PM

第二章

雪花紛下,天地一色的白,『宸虎園』裡的靜天寂地,十數年來未曾有過更改,處處可見細心的維護,就連高大的樹木都綁上了繩架,以防大雪沉重,壓垮了生長不易的枝幹。

但是,這個園子曾經聲名揚動天下,其緣由不在於主人所經營的『雲揚號』生意版圖宏大,也不在於這個園林包山含水,是一片難得能見的風水寶地,而是在二十幾年前,這裡曾經出過一位「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

後來,這位小總管嫁給了『雲揚號』的東家,從一名妾室最後坐穩了正妻之位,沒兩年就生了個白胖小子,而後掌握了整個『雲揚號』的經營大權,人稱「芽夫人」,這名號雖然也響亮,但人們仍記得當年的小總管。

只能說,從小總管到當家主母,沈晚芽的聰慧心思與成功手腕從未教人失望過,尤其是一手將她扶上主母之位的夫君問守陽。

雪天裡,沈晚芽忙裡偷閒,在水榭裡焚香煮茶,就一個人靜靜的,在水滾茶浮之後,將渣子撈淨,雖說不撈也無妨,但她生平喜歡以乾淨的茶湯兌奶子,比起夫君與兒子喜歡加些酥酪,她則不愛,至多放上一小勺糖。

從前她是放小半勺就覺得甜膩,這些年,隨著自家夫君吃甜了些,以前她因為兒時的陰影,極怕玫瑰糖的味道,可是那天,她試著以玫瑰入茶,再加糖做成奶茶,滋味與玫瑰糖有微妙的相似,喝下之後卻也未覺得反胃噁心,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年歲長了,又或者人總是會改變的緣故?!

就在沈晚芽煮好了奶茶,以暖手的杯子盛了半杯,雙手捧著,輕吹奶白茶湯上飄泛的輕煙時,聽得不遠之外傳來一聲細嫩的女子呼喊。

「小總管!」

聽見這一聲曾經屬於她的稱喚,沈晚芽明知道如今並非在喊著自己,但仍舊忍不住順著聲音望看過去。

果不其然,沈晚芽在雪地裡看見了一抹極溫暖的顏色,不同於她這個第一代小總管喜穿青色的衣衫,『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元潤玉喜歡嫩橘色與茜紅色,偶有幾筆鵝黃輕描入其中,讓人見了這女孩的身影就覺得心裡溫暖。

沈晚芽看著元潤玉回頭,那一張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有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圓亮杏眼,直挺挺的鼻,以及飽滿卻略顯乾澀的紅唇,只是見了那張唇瓣,教沈晚芽頗感無奈地搖頭。

這妮子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沒事就喜歡舔咬嘴唇。

尤其,是她忙碌或是認真辦事時,就舔得更凶,是以經常可以看見那一張明明形狀極飽滿好看的紅唇,因為乾澀而戰裂出血,任人如何提醒都沒用。

沈晚芽是過來人,就算不看元潤玉那張裂開兩道細細血痕的嘴唇,也知道這段時間園子裡客人多,事情忙。

『雲揚號』大半分舵的掌櫃,若無特別吩咐或交代,從冬至就會陸續回京與總號對帳,之後,他們會擇其中一、二天要進『宸虎園』與東家匯報。

所以,身為園裡的小總管,負責招呼待客的元潤玉從冬至忙到接近年關,然後再為『宸虎園』忙著張羅除歲布新,新年之後,又要忙著讓人準備酒水,招呼前來祝賀新年的相與商家,所以,直至今兒個大年初四,元潤玉依然還是像顆陀螺亂轉,一刻也不得閒。

不知怎地,沈晚芽想到了她家夫君前幾天忽然有感而發,抱著她挺珍寵地笑道:「還是我的小總管厲害,當年就算比現在忙上百倍,也渾然不見你有半點手忙腳亂的模樣,哪怕是事情堆積如山,賓客如雲,我也都是見你氣定神閒,游刃有餘。」

聽了這話,沈晚芽沒好氣地瞋了他一眼,嬌抿嫩唇,默了沒作聲,只在心裡道:你也不想想自己當年嘴巴有多損、多缺德?!我自然是死活也要硬扛著,要是在你面前有一絲示弱怯軟了,還不知道要被你損成什麼樣子呢!

且不說問守陽疑惑妻子的那一瞬沉默究竟何意,說回沈晚芽在水榭裡捧著沉實卻溫熱暖手的茶杯,一邊小口啜著沁甜的奶茶,一邊以沉靜的眸光看著冰凍的小湖另一畔,迴廊之下二人的對談。

喊住元潤玉的人是在招待各大掌櫃們的宴席上,負責伺候酒水的丫鬟小喜,纖纖細細的身子,小小巧巧的五官臉蛋,是個模樣討喜的小丫頭,只是臂力弱,提不得重物,所以才讓她負責伺候酒水,此刻小喜的表情有點著急,看著小總管如看到救星。

「小總管,你可千萬要幫幫小喜,慶州的蘇掌櫃不知道為什麼在喝了我備給他的酒之後,忽然啞了聲,他說酒水裡必定有問題,現在堂裡一團紊亂,東家說不准驚動夫人,讓人去請大夫,我怕……小總管,你是知道小喜為人的,怎麼可能會害蘇掌櫃?!而且備酒的人不止我一個啊!你要幫幫我啊!要是到時候大夫來了,說那酒裡--」

「不急。」元潤玉拍拍她的肩頭,太知道這丫頭膽小,明明沒做虧心事,但興許別人一個大聲吆喝,她就會怕得把壓根兒沒做過的事給認下來,是個容易六神無主的人,「我問你,蘇掌櫃今天可是喝高了?」

「是,喝了不少。」

「在他聲啞之前,可有吃進什麼冰冷的食飲?」

小喜回想了一下,連忙點頭,「有,蘇掌櫃喝到半途時,說覺得燥熱口渴,讓人去廚房給他端些涼飲過來,剛好廚房的人做了藕粉涼糕,聽說蘇掌櫃要涼飲,便切了涼糕,切了些瓜果兌了碗糖水,鎮涼了之後給前堂送過去,蘇掌櫃喝了說不夠冰,還讓人取了些乾淨的雪加進糖水裡吃,小總管,你怎麼知道蘇掌櫃吃了涼飲?」

這個時候,在另一畔聽著的沈晚芽已經約略猜到了幾分,然後,就聽得元潤玉笑著說道:「傻小喜,你先別慌,蘇掌櫃會失聲啞調,是他自個兒咎由自取,大夫來了,你只需對大夫說,蘇掌櫃醉後飲冰,大夫心裡就有數了,只是你也不該,我曾經交代過,要是客人喝醉了,就算是耍賴也不許取冰飲給他們,怎麼你就忘了呢?」

「我……我自然是記得小總管說過的話啊!原來廚房送來的糖水就只是微涼,我哪裡知道蘇掌櫃會堅持要加了大把雪下去喝,小總管,喝了酒,難道就真的一點都不能再吃冰飲嗎?」小喜一臉惴惴不安。

「最好不要,要是真的已經醉了七八分,那就更不能碰,現下失了聲事小,要是落下病根,才真的後悔莫及,這些食飲上的禁忌,蘇掌櫃他們這些老長輩應該都是知道的,但沒想到自己會出事而已,東家是個明理的人,你回去一說,他應該就明白了,現在,你先回去前堂,把事情給交代清楚,我要先到後門去跟幾位銹商清點貨物,順便要交代他們這幾天要注意給我們多備些什麼東西送過來,就不跟你一起回前堂去了,不過,既然東家說不許驚動夫人,你就千萬別嚷嚷,知道嗎?」

「是,小喜知道。」

小喜寬了心,終於能夠笑得出來,點了點頭,循著原路回去,腳步從來時的沉重,變成了無比的輕快,在她的心裡總會想,人家都說第二代的小總管不如第一代的聰明,不如第一代的能幹,不如第一代的……總之,就是怎麼比,都不如第一代的好,但是,她就是喜歡現在這個小總管,永遠會在她有麻煩的時候,為她想辦法解決,助她脫身無事。

元潤玉被她笑起來特別討喜的模樣給逗笑了,沒轍地笑喟了聲,才正要回頭往剛才正在前去的方向而行時,就在水榭裡瞥見一襲熟悉的青綠色身影,那襲綠,略帶了點秋香色,襯得主人素淨的容顏特別白淨。

「夫人……你都聽見了?」元潤玉尷尬地笑笑,沒有想到東家最不願意驚動的夫人,竟然就在不遠的水榭之內。

「嗯,」沈晚芽笑著點頭,「蘇掌櫃失聲的原因,大概與你跟小喜說的八九不離十,都讓他們去忙吧!玉兒,你過來陪我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可是……」

「那些銹商不會連一刻鐘的時間都不能等,你太認真對他們好,為他們著想,這些人反而會覺得你好欺負,不妨就讓他們多等等吧!玉兒,你要記得,施小惠的同時,也要懂得給顏色,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誰對你點滴好,你就恨不得湧泉以報。」

在說話的同時,沈晚芽已經取過另一隻在爐邊暖熱的杯子,為她斟了奶茶湯,放在桌案的對面,回頭微笑,等著她過來。

原本還有點猶豫的元潤玉,在見了自家夫人的舉動之後,只能靦腆地笑笑,知道夫人這是不允許她拒絕了,只好繞過小湖,走進水榭裡,立刻就感覺到一股被火爐烤熱的暖意襲面而上。

她謝了座之後,捧起了暖熱的奶茶湯,對著夫人甜美一笑,喝第一口時,熱茶湯碰到嘴唇上又乾裂開來的血痕,刺痛了下,她輕嘶了聲,卻已經是習慣了,不以為意,繼續小口地飲了起來。

奶茶湯香而甜,一口口飲下,連心都暖甜了起來。

「好喝嗎?」

「嗯。」

元潤玉開心地點頭,看著夫人年過四十,卻淨潤得猶若少女般的容顏,在她的心裡,夫人就像是她的第二個娘,在這個人面前,她可以卸下小總管的重責大任,因為,這個第一代小總管永遠能夠提出比她能想到還更好的辦法,然後,再慈祥地笑著問她今天吃飽穿暖了嗎?要她放寬心,說事情就算出一點差錯,也死不了人的,饒是天塌下來,頭一個頂著的人絕對不會是她……云云。

元潤玉聽從以前就十分疼愛夫人,看著夫人長大的九姨婆說,夫人這些年的性子改變了不少,以前較真得可怕,凡事到了她手裡,絕對是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現在精明依舊,只是柔軟了不少,不會再凡事要強。

但有些掌櫃老前輩們卻說,夫人如此改變在他們眼裡看來倒是更可怕,表面上迷糊嬌憨,行事得過且過,似是什麼事情都不在乎計較,反而容易有人因此掉以輕心了,以為能行欺瞞之事,事實上,那一顆七竅玲瓏心仍舊是通透無比,什麼鬼魅伎倆,都逃不過她那雙精明的眼皮子底下。

一思及此,再想及剛才夫人所說的話,元潤玉也不是個心思遲鈍的人,大概明白了夫人或許是聽說了些什麼蜚短流長的耳語。

其實,她覺得那些鋪商大多都是好人,待她也很和氣,但是,夫人說的卻也沒錯,有些跟『宸虎園』合作往來的鋪商知道她並非是個會為難人的總管,幾次就想偶爾來個混水摸魚,大概料準了就算被她察覺出來,也只需要擺出一副有苦衷的可憐兮兮姿態,她就會心軟。

幾次下來,夫人就算知道了她對那些鋪商沒有多加追究,甚至於是幫著他們把事情給圓滿解決了,並沒有多置片語,只是一年在清明寒食,要她陪著一起在園子裡走動踏青之時,笑著對她淡淡地說道:

「玉兒,你做什麼都好,是我把你送上這位置的,我一定都支持,但無論如何,都不許傷了對你而言重要的親人,在你這一輩子裡,你可以說千萬個謊言,我一定都不追究,但請千萬別欺騙信任你的自己人,玉兒,姑且不論是非,也還有親疏。」

雖然沒有半句責備之詞,但是,卻讓元潤玉知道了自己的本分,也正因為有這一份無可取代的信任,自己才更應該不予辜負才對,從那一天之後,她予人方便的同時,也謹記著自己該拿捏的分寸。

只是偶爾,總還是有人想要試探她的底限,或許以為自己可以鑽到空漏,佔到些許便宜……

這時,元潤玉抬起美眸對著夫人像是在保證般,揚唇笑了一笑,雖然沒說出口,但她知道聰明的夫人肯定能猜到她想說別再為她擔心的意思,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日那個不知輕重的黃毛丫頭。

沈晚芽確實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回以徐柔的微笑,心裡也有數,如今的元潤玉早已經有自己一套行事作風,比起當年的自己,多了幾分明快的潑辣狠勁,若不是遇到特別棘手的人或事,那一副天塌下來有她扛著的頂缸氣魄,也已經充分夠用了!

沈晚芽笑著為她的杯裡又添進些許奶茶湯,看著她緩慢地一口口啜飲,眼眸深處忍不住添了幾分疼愛,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如今,看著這一張明眸皓齒,白淨圓潤的臉龐,修長的個兒還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眼前這個已經年滿二十三歲的美麗女子,讓沈晚芽已經難以回想起來,自己當年在一個與今日相仿的鵝毛大雪寒天裡,撿回的瘦小孤女模樣。

依稀記得那個小孤女,那年才九歲大,穿著單薄破爛的衣裳,身上青青紫紫的凍瘡無數,在人們來往奔走,忙著張辦春節年貨的大街上,到處拉著求人,求他們救救她的張爺爺……

沈晚芽從小也是一名孤女,不會不明白世態炎涼的道理,只是,她看著那名小孤女的眼神,卻與一般人不同,並不是因為同病相憐,甚至於,她會看到小孤女,也並非是碰巧路過,而是刻意循線而來。

在讓人帶著她找到那個小孤女之前,她原本是帶著奴僕在採辦年貨,經過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古玩攤子,卻一眼就注意到了一隻羊脂白玉珮,玉珮有些許斑駁顏色,她在猜想應該是沁了血跡。

大概就因為那麼一點駁痕,讓這一塊上等的羊脂玉珮顯得不起眼,因此沒注意到那玉珮上極為特別的雕刻紋路,但沈晚芽一向眼明心細,買下了玉珮,問明來處,攤主說是一個街頭地痞拿來換酒錢的,他看了玉珮上的血沁擦不去,本來怕會忌諱買不掉,沒想到才剛擺上來,就碰上她這個客人了!

沈晚芽問他識不識得那個地痞,又問了幾個問題,很快就猜到這塊玉珮絕對不是那個地痞男子所有,她取了二兩銀子,讓攤主去把那個地痞找來,一見到那人猥瑣閃爍的言詞表情,沈晚芽就知道自己的推斷不錯,但她仍舊耐住性子,把玉珮的來處給問了一清二楚。

那個地痞說他是可憐一位小孤女,給了錢,跟那個小女孩換來的,看見沈晚芽對玉珮的興致濃厚,一度想要獅子大開口,與她坐地起價,但她見事情問得七八分,也不以為意,只是聳肩笑笑,說她覺得這玉珮極眼熟,似是一位好友不久之前被竊走的一樣心愛之物,其中,還帶傷了一條人命,把來路問清楚,是想要報官時,順便讓官府知道誰有可能是偷玉珮的兇手……

她這話才甫說出口,那個地痞與古玩攤主的態度忽然變得結結巴巴,推說與自己無關,三兩下收拾乾淨,夾著尾巴逃之天天。

沈晚芽沒阻止他們離開,讓人找來了『雲揚號』近處分號裡,對附近街坊最熟悉的夥計,說了小孤女的狀況,那個夥計一聽就知道夫人要找的人是誰,說已經不是一兩天了,那個小女孩一直到處在求人幫忙,曾經有『雲揚號』的夥計要把她帶到旗下開設的「育兒堂」去,那裡,是當年沈晚芽設來專門收容孤兒的地方,但小女孩總說還有張爺爺要照顧,不能離開,到了最後,只要看到身上有『雲揚號』服色或徽號的人,轉身就溜掉。

在找到人之後,沈晚芽在一旁觀察了片刻,看那一雙已經瘦到捏不出幾兩肉的小手每每拉住行人的衣袍,想要求助時,就會被揮開或閃躲,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孤女急了,也管不了這許多。

終於,沈晚芽走到她的面前,展開雙手,把玉珮在她的面前攤了開來,「小姑娘,告訴我,這是你的玉珮嗎?」

在看到玉珮的那瞬間,小孤女紅了眼眶,好半晌哽咽的說不出話,久久才一字一句,帶著濃厚的哭音道:「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那收好了,別再教歹人給搶去了,知道嗎?」沈晚芽看著小孤女顫抖的細瘦雙肩,知道在這一刻,那顫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激動與氣憤,就算那個地痞說自己給了錢換到玉珮,但只怕是丟了幾枚銅子兒,把玉珮給搶走的情況佔大,她牽起小孤女的手,把玉珮交到那一隻滿佈青紫凍瘡的小手上,「我把玉珮還你了,你可以告訴我,這玉珮是你的家傳寶物嗎?」

小女孩緊緊地握住手裡的玉珮,玉石暖暖的,她擱貼在心口,感覺連心都有些暖了,「不是,爹說,是一位身份很尊貴的朋友送給他的,要我妥善收著,日後……日後會有用處。」

沈晚芽聽出了小女孩話裡有一度的遲疑,猜想是長輩有所交代,但不能與外人提起,想起那塊玉珮上所刻的雕紋,卻也覺得這回答在情理之中。

她點頭笑笑,不再強加追問,別轉過頭,剛好隨行的奴僕幫她把交代的東西拿取了過來,那是一件剛從成衣布莊買來,顏色茜紅,看起來極喜氣的厚實小棉襖,沈晚芽取過之後,把小襖子披在小孤女身上,牽引著那一雙小手套進袖子,幫著穿好。

「夫人,這不是我的……」小孤女掙扎著不肯依從,就算,在她的心裡,對那件小紅襖子的溫暖,無比渴望。

「我知道,這是我讓人買來送給你的……」身為過來人,沈晚芽知道她是極需要這一份溫暖的,見她還是不從,只好笑道:「小姑娘,要不,你就當作是從我這兒借去的,這一年的冬日眼看就快到頭了,你等天暖了,再把這件小紅棉襖還我,好不?」

「可我身子髒,多穿幾日,還給夫人時,一定不是乾淨的了……」小女孩說什麼都不依,說到自己身子髒時,小小的臉蛋上出現了困窘的表情,心裡忍不住不止一次地想,要是爹爹還在就好了……

「小姑娘,你與其和我爭這個,不如先把襖子穿上,帶我去看你的張爺爺,看看我是否能幫上他的忙,好不?你不穿上,那……我就不去了。」沈晚芽撒手,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我穿!我穿!」小女孩連忙把小紅襖穿上,顫顫地拉住沈晚芽的手,不敢肯定地問道:「夫人能救張爺爺的是不?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爺爺一路帶我趕路回京城,說是回來了就能有人收留我們,可是我們回到京城之後,爹說會來接我們的人沒出現,爺爺是江南人,這北方的天實在太冷了,他受不住,就病倒了,已經有好幾日,沒說話了……」

小女孩的手冷得宛如凍冰,再聽她說那位張爺爺好幾日沒說話了,沈晚芽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但她沒顯露聲色,只是回握住小女孩青紫斑駁的小手,笑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元,叫潤玉,爹娘都喊我玉兒。」

「嗯,玉兒,現在你先領著我們去找你張爺爺,見了情況,我們再決定要怎麼辦,好嗎?」

結果,真實的情況一如沈晚芽的預料,那個張爺爺病到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見了元潤玉帶了人回來,迴光返照似的清醒,拿出了一封信,交予了元潤玉,要她必定隨著玉珮妥善保管好,然後,把這個小女孩托付給她之後,還沒能把該將她送到何處的交代說清楚,已經沒再能接下一口氣了。

而那一日,小女孩的情況也沒比老人好到哪兒去,小小的身子上,青紫凍瘡無數,一雙腿被凍得險些失去知覺,在被沈晚芽帶回『宸虎園』之後,請了大夫細心推拿敷泡湯藥,到了第二十天時,大夫才說應該可以保住雙腿,只是病根一旦紮下,就難以斷根,以後不免會有些小病痛,但妥加調理,就不妨事。

或許,沈晚芽是在意那一塊刻著尊貴徽紋的玉珮,也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又或許僅僅是元潤玉與自己特別投緣,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也有一個女兒,小娃娃與元潤玉一樣,有一雙很漂亮,笑起來會發亮的眼睛,卻在兩歲那年,一場風寒不愈,染成了肺炎,最後終沒能挽留下來。

其實,她的女兒比元潤玉還小了近五歲,歲數並不相符,但眼緣這回事,真的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一日,沈晚芽找了元潤玉過來問話,想知道她除了約定該來,卻未到的人之外,是否有能夠投靠的親人?若有的話,可以派人將她送過去。

「沒有。」小女孩在沉默許久之後,終於吐出了這句話。

沈晚芽知道她手裡有那封信與玉珮,原想那該是依親的憑證,卻沒料想得到的竟是「沒有」的答案,在那一刻,也不想追究讓她遲疑沉默許久,才回答的原因,順勢地依著心意,將她給留在『宸虎園』裡,當一個幫忙的小丫頭。

倘若,在那一刻,沈晚芽覺得自己收留元潤玉,是在幫忙這個無依的小女孩,那麼,在那一天,在這小女孩無畏於幾十匹揚蹄亂奔的馬群,搶在最危險的一瞬,拉救出她差點就要被瘋狂的馬蹄給踩死的兒子之後,沈晚芽就改變了想法,覺得這個小女孩是老天爺疼憐她失去女兒,所以贈予給她的一份厚禮。

往事如潮,就像是看著轉動不停的走馬燈,在看著的時候,有懷念,有苦澀,也有說不完的快樂歡笑;沈晚芽見元潤玉杯裡的奶茶湯所剩不多,再為她添了些許之外,順道取過一隻小碟,挾了幾樣精巧的細點,擱在她的面前,柔聲笑道:

「多吃些,墊墊肚子,這幾日,能爭取到吃東西的時間,就盡量多吃些,接下來一直到元宵,上門來祝賀的相與以及掌櫃們,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肯定有你忙了。」

「還是夫人有經驗。」元潤玉笑咪咪地謝過,這沒被提醒還好,一提醒起來,她才覺得肚子是真的有些餓了,囫圇吃了一塊芝麻鬆糕之後,才又道:「不過請夫人放心,我交代了鴻兒,要是他在宴席上吃著什麼美味的,就要留些捎給我這個姐姐吃,所以,我沒怎麼被餓到,但是,夫人,你這兒子不知道究竟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我叫他留好吃的,他真的就把最好吃最精華的部分全留給我了,也不想想宴席上還有掌櫃和相與們,他好歹是主人家,竟然跟客人搶食物吃,夫人,當初你把他交給我,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把他給教傻了,怎麼辦?」

聽到元潤玉說把她的兒子問驚鴻給教笨了,沈晚芽不以為意,反倒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越是聽到元潤玉這種說法,她就越覺得當年給兒子找了這位姐姐,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那一日--

這些年,『雲揚號』的馬隊在商號不斷穩定擴大,落地經營之下,規模反而縮小了不少,但馬場的經營與運作依然如常。

那一天,一批商隊回到京城,運了一批極稀罕的商貨,沈晚芽拗不過兒子的要求,帶著他去看商隊卸貨,同行的還有那些日子裡她一直帶在身邊的元潤玉,以及也想一窺熱鬧的鳳姨娘。

然而,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雲揚號』一向溫馴的馬隊,會忽然發瘋似的奔動了起來,幾個熟悉馬性的把頭以及弟兄們,立刻投入控制住馬群,但是,在眾人反應不及,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馬群往年僅七歲的問驚鴻奔去之時,衝進馬群裡,把年僅七歲的問驚鴻給拉出來的人,就是還不滿十歲的元潤玉。

沈晚芽在確定兒子無事之復,把他留給人去照顧,轉身走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呆愣,似是不太能回神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事情的元潤玉面前,俯下身,為她輕輕撥開頰畔凌亂的髮絲。

「玉兒,告訴我,剛才,你在救少爺時,心裡想什麼?」在沈晚芽的心裡知道,有人可以為達目的,即便是要冒險拿命搭賠進去,他們都敢做得出來,當年她為了進『宸虎園』,甚至於敢讓秦震兄弟二人把她打得傷痕纍纍,以取信於她的義父,她不以為自己如此問法,元潤玉便會告訴她實話,但她還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一個寒天裡,留下來的孤女,會不會是第二個「沈晚芽」。

如果,元潤玉是第二個「沈晚芽」,她或許要對這個小女孩另作安排,甚至於是找個理由,把元潤玉從『宸虎園』送到『雲揚號』旗下經營的育兒堂,在及笄之年後,由其自行決定去留婚嫁。

「怕。」元潤玉想也不想,啞著聲答道。

「怕什麼?」

「怕慢了一步,救不了少爺。」

「不怕死嗎?」

「……現在怕了。」小女孩直到被提醒了,才知道自己是該害怕的,不想起來還好,這一想起,不止心頭發涼,就連手腳都有些發抖了起來,不住地搖頭,「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敢了。」

說完,元潤玉看著眼前面容白淨的少婦,看見她起初一愣,隨即徐漾開莞爾的笑容,任由她握著自己因為後怕而冰冷發抖的雙手。

「玉兒。」沈晚芽識人無數,知道她沒說謊,以一雙併沒有暖和多少的柔荑,揉挲著女娃冰涼涼的小手,唇畔的笑容斂了幾分,看著那張小臉的目光,卻更加柔和溫暖,「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有多麼感激你,我也替問家謝謝你,保住了鴻兒一命,以後,我讓鴻兒喊你姐姐,可好?」

還好,這個女孩不是第二個「沈晚芽」,沒有多餘的盤算,有的只是一股腦兒的熱血衝動,傻氣了些,但她深信這樣的人,也必有傻福。

只是,沈晚芽想著也是後怕,手也跟著冰涼起來,反倒變得比元潤玉的一雙小手更冷,想自己已經失去一個女兒,而自己懷胎十月,不容易才養到七歲的兒子,差點就死在雜沓的馬蹄之下,就差一點兒,如果不是有一個憑著一股救人意念就敢衝進去馬群裡的元潤玉,或許……想著,她握住元潤玉的手更加緊握,手心冒著冷汗。

元潤玉覺著手被捏疼了,也沒喊一聲,只是眨了眨眼,認真問道:「那我可以把少爺當弟弟疼嗎?」

「自然可以。」沈晚芽點頭。

「那也可以管教他嗎?」

「你想如何管教鴻兒呢?」

「還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只能疼不能管,我這虧吃大了。」元潤玉低頭吶道:「那乾脆還是把少爺當少爺,管聽話辦事就好了。」

沈晚芽怔愣了下,旋即失笑,「你這話說得有理,可以,玉兒只管替我好好看住他,別讓他再亂闖禍,你別被他傻頭傻腦的模樣給騙了,其實他精得很,只當作自己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嗯,玉兒知道了。」元潤玉點頭,心裡卻覺得納悶,人說癩痢頭的兒子是自個兒的好,想必就是這道理,從進『宸虎園』至今,她就只見過少爺帶頭闖禍,最在行的事情就是一哭二鬧三賴皮,哪裡能夠看出精明的本色呢?

沈晚芽微笑,心裡知道這丫頭的想法,不過她不點破,她家的兒子像她,鬼心眼忒多,所以把元潤玉這樣實心眼的丫頭擺在他身邊,料想應該可以收出其不意之效,讓他斂一斂性子。

至少,礙著一顆軟柿子似的「姐姐」,應該會教他不敢欺負得太過分。

沈晚芽笑著拍拍她嫩得宛如剝殼蛋兒似的臉頰,道:「我有說過,玉兒是個美人胚子嗎?你娘應該生得極好看才是。」

小丫頭聽了這話,有一瞬遲疑,然後才認真地說道:「玉兒的相貌隨娘,可是,我爹比我娘長得更好看,也更聰明……玉兒真希望自己的腦袋瓜子是隨爹的,但娘說,玉兒裡裡外外,連性子都隨她了。」

說著,小丫頭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苦惱地扁了扁小嘴,雖然心裡是希望隨爹的,但是隨了娘,總歸是親生的娘,好像也不能太嫌棄,是不?

沈晚芽被她那一臉苦惱給逗笑了,「隨了娘已經是這般好,那真不知道若你隨了爹,會好成什麼樣子?只能說,你有一雙極好的爹娘,所以,玉兒,把鴻兒交給你當弟弟,讓你管教他,我可以放一百個心。」

面對夫人毫無保留的誇獎,元潤玉與其說是沾沾自喜,不如說是滿心的不知所措,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囁嚅了幾聲,終究不知道該答些什麼,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從此,她名義上雖然還是個奴僕,但是在實際上,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夫人欽點的姐姐,後來,就在這兩個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成了『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了。

就在沈晚芽想得出神之際,一片片鵝毛大雪又翩然飄下,她看著元潤玉把手伸出水榭簷外,撈了幾片雪花在手心裡慢慢融化,絲毫不見她因為曾經差點就被雪凍壞了雙腿,便對冰雪感到害怕恐懼。

這或許就是沈晚芽喜歡她的原因,從來不對無謂的事情,懷抱太多的心思,無論是對人對事,或是對物,不會因為曾經傷害過她,她就變得抗拒,甚至於是厭惡,若問她原因,她一定會說:「冰雪並非無情傷我,是下雪的時候,我自個兒在雪裡被凍著,冰雪原本就是凍的,又不是故意要傷我,才變得那麼凍,說到底,是我自個兒不對。」

曾經,在身為『宸虎園』小總管,被人們譽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沈晚芽,卻在那一刻,被一個孩子給點醒了。

物本無心,人自傷之,若人無畏,何懼之有?

從那一天之後,她更能夠放寬心,凡事笑對,也在心裡更加疼愛元潤玉,只是心裡覺得這孩子擁有這般單純的心思,卻生了一張明艷而強悍的外表,更別說在這孩子背後的身世……在在都讓她不免生出許多擔心。

雖然,經過這些年的歷練與見識,玉兒這丫頭在很多事情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但在沈晚芽的心裡卻一直埋藏著一份恐懼,就怕哪一天,玉兒遇上一個心眼精明如她之人……沈晚芽在心裡覺得諷刺,她一直就不喜歡自己的為人與個性,所以對於玉兒會遇上一個像她這樣善於心計的人,像這樣的可能性,哪怕只是萬一,她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末了,沈晚芽的心裡下了一個決定,一個早在她的心裡萌芽許久,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結果的決定。

「玉兒。」沈晚芽站起來,款步走到元潤玉的身旁,執起她一隻手,斂眸笑瞅著她抬起相對的嬌顏,柔聲道:「開春之後,我交代了一件生意,讓鴻兒去辦,我想,這一趟,你跟著他一起出門吧!玉兒,接下來我說的話,你細細聽著,先別急著回答我,如果,我說……」

這時,水榭外,鵝毛大雪紛飛勢驟,沉重的水氣,讓雪花落地時,發出了如潮般的沙嚓聲,陣陣不絕,掩沒了沈晚芽對元潤玉娓娓說道的話語,或許,是主僕兩人十餘年相處的感情,讓元潤玉在聽完之後,表情有一瞬訝異與抗拒,然後很快地恢復了平靜,對著她的夫人點點頭。

兩人相視而笑,十足默契的笑顏,讓那一間小小的水榭,在這冰天凍地的雪白之間,顯得溫暖洋溢。

只是,詭謀善策之人如沈晚芽,在這一刻,也決計沒有料到,往後事態的發展會完全失控,那一塊她曾經有過憂慮,卻以為沉寂了十餘年,只要元潤玉繼續秘密保存下去,應該就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的羊脂玉珮,就在不久的將來,終究還是因為一次意外,掀起了幾乎奪去元潤玉性命,甚至於株連許多人命的軒然大波……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3:58 PM

第三章

元月十五,上元節--

元宵前後三日,朝廷不執金吾,特許弛禁,讓民間百姓們能放三夜花燈,昨兒個是首日,市肆裡已經是熱鬧萬分,人頭鑽動,今兒個聽說還有各色的花燈可看,別說各家的毛娃兒鬧著不睡覺,就連大人們也安分不住,攜老帶幼,出門賞花燈,順道逛夜市,嘗遍美味的夜宵小食。

平日裡熱鬧的商銹街坊,一家家懸掛上斗大的紅色燈籠,艷艷的火光,成串成串的從大街的這一頭,綿延到那一頭,拐了個彎兒,仍舊紅紅火火的張揚著喜氣,遠遠的望不見止處在何方。

只是,雖然人潮眾多,宛如綿延不止的水流,但是,細看之下,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人們並非漫無目的的逛走,大半的人都知道,今兒個出來的重頭戲,就是幾個大商號贊助所置辦的大花燈。

其中,由『京盛堂』所一手主導,設置在東坊大街「泰一神殿」廣場上,百尺高的火花燈樹,那輝煌的火光,更是老遠幾條街外就能夠瞧見,只是也因為熱鬧非凡,所以越接近「泰一神殿」,人潮就越洶湧,幾乎已經到了水洩不通的地步,但越是擠不過去,人們的興致就越高昂,非去不可。

更別消說,自古以來,在上元節,就是祭拜泰一這位上古之神的日子,而且人們老早就聽說,『京盛堂』延邀了各州府地的小吃攤販,在廣場上一字擺開,來的都是各地的妙手好廚,以及連有錢大老爺,砸了千金都還請不動的梨園名角陸蘇雨青,今夜為『京盛堂』特別破例,要站上精心搭設的神廟戲樓,獻唱失傳已久的古祝神曲……種種原因,都讓通往東坊大街的道路人潮不斷。

無數的燈籠與火光,讓整個「泰一神殿」前的廣場熒煌如白晝,這時,藏澈與蘇染塵、桑梓站在神廟二樓的外簷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底下人頭鑽動,他笑著對一旁的蘇染塵道:

「蘇小胖,看這場面,真有你的!果然,把吃喝玩樂的事情交代給你,就一點也不會有差池。」

蘇染塵這幾天,無時無刻手裡都不離一個小烏玉瓶,瓶裡裝的自然是他最近的新歡『九霞觴』,拔開栓塞,湊近鼻下,聞了下酒香,這時候,滿心歡喜的他,在聽了藏澈的讚美之後,心情更樂了。

「哼哼,小事一樁,看在你藏大總管的面子上,我這把牛刀就勉強給你拿來當殺雞的用。」

雖然,「殺雞焉用牛刀」這話被他用來拆解成這個意思,也沒啥差錯,但是聽起來就是覺得古怪,藏澈與一旁的桑梓聽他這說法,互覷了一眼,相視而笑,習慣了蘇染塵胡鬧起來像瘋子,高興起來像孩子的個性。

「不過……」蘇染塵滿意地把小烏瓶收回懷裡,聳了聳肩,對藏澈說道:「有件事情我必須說在前頭,眉妹妹也跟我要了一個攤位,瞧,就是現在人聚集最多的那一攤……」

他話才說到一半,就見藏澈蹙起眉心,不由得轉過目光,隨著藏澈他們往那方向瞟過去,也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就算憑著雷舒眉的三寸不爛之舌能夠吸引到不少客人,但也絕對不可能是他們所看到的盛大場面,然後,他們看見大老粗屠封雲在攤位前面,擋住了一個年輕人的去路,而雷舒眉就被年輕人抱在懷裡,別說是毫無反抗之力,根本就是昏迷不醒,任人擺佈。

「蘇小胖!」

藏澈喊了一聲,沒有接語,但蘇染塵與他已經十分有默契,身手俐落地跨過扶欄,飛似的一躍而下,踩了幾顆人頭,往雷舒眉的方向掠去,在這同時,藏澈已經與桑梓以正常人的方式回到樓宇之內,下樓趕往。

雖然廣場上人頭鑽動,但終究是『京盛堂』領銜控制的場面,藏澈在商號諸多兒郎們的護讓之下,很快就趕到了騷動的前頭,看見蘇染塵出手要搶回被年輕人抱在懷裡的雷舒眉,但投鼠忌器,不敢使出全力。

而藏澈看得出來,讓蘇染塵次次出招都沒討到好處的原因,是年輕人竟然在閃避之中,三番兩次拿昏迷的雷舒眉出來嚇退對手的攻擊,這種舉止看在藏澈眼裡,一方面覺得年輕人大膽,另一方面對這個人拿他的外甥女試險,有著深深的反感。

「全都住手!」

「你在對我家少爺做什麼?撒手!」

人聲鼎沸的混亂之中,藏澈沉厚的嗓音,與一道清亮的女嗓同時揚起,而在這同時,不知道是哪來的一道閃影,「咚」的一聲狠狠地擊在蘇染塵要擒拿年輕人的手骨上。

蘇染塵與年輕人同時往後撤退,蘇染塵退回藏澈身後,雷舒眉還在年輕人的懷裡,一道紅嫩的女子纖影,護雛般地擋在年輕人面前,女子手裡持著一根長長的扁擔,另一手叉著腰,頗有「一女當關,萬夫莫敵」的凜然氣勢。

在場眾人,對於蘇染塵竟然被那根扁擔給狠狠擊中,無不感到訝異萬分,從小,蘇染塵的身手就十分敏捷,就算是用猴子來形容他的靈活也不為過,而這些年在武功有成之後,更是尋常之人甭想近他的身旁寸步,對於攻擊更是反應迅速,誰也別妄想在他的手裡討到便宜。

所以,就連已經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本事的藏澈,也忍不住面露異樣的神情,瞧著眼前有著一張漂亮的蛋兒臉,明眸皓齒,一身白嫩的肌膚被鮮亮的火橘與茜紅顏色給襯托得格外耀眼的女子。

那雙澄亮的明眸,即便是帶著怒氣,都仍舊是黑白分明,水銀似的泛著光亮,藏澈一時望得出了神,直至那雙烏溜溜的瞳眸往他這兒瞟過來才醒神過來。

元潤玉從十八歲當上小總管到今天,已經足足有五年的時間,這段不算長卻也不短的歲月,足夠讓她學會判斷情勢,以及是誰掌握全局。

「你是他們之間當家作主之人?」她看著藏澈,正對上他的目光。

「就以眼下來說,是的。」

「看起來年紀輕輕,說話人模人樣,怎麼就已經知道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我家少爺,哪家的富貴少爺,這般不學好?」

如果不是眼前的情況太詭妙,只怕桑梓和蘇染塵等人會為元潤玉這番話會心一笑,原本年屆而立,看起來該是男人沉穩的年紀,但藏澈的外表天生就是比實際的年紀看起來年輕幾歲,有時候站在蘇染塵身邊,都還能佯小。

藏澈冷笑了聲,生平第一次覺得有人提起他的外表,是哪壺不開偏提那壺,心想這天底下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說我仗著人多勢眾,欺負你家少爺,你家主人沒教過惡人先告狀不是件好事嗎?要是沒教,我現在不介意好好教你這個做人的道理。」

藏澈揚起一抹如春風般的笑,只是眼裡的冷冽,讓他唇畔的笑痕如刀鑿般深刻,不等她反應過來,又再說道:「你自個兒回頭看看,你家的好少爺當街輕薄良家女子,在下的家教不好,不過看起來,你家少爺的家教似乎比我更糟糕幾分?」

元潤玉也笑了,在這場面上,氣勢是一定不能輸人的,她從容不迫地回眸,看見問驚鴻懷裡確實抱著一名少女,一身牙白色茱萸紋錦衣衫,年紀該是未滿二十,容顏白淨秀麗,看起來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幽幽的,元潤玉歎了口氣,語帶責備道:「鴻兒,玉姐姐沒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嗎?你這樣隨便把人家姑娘抱在懷裡,不怕姑娘的家人追究你對他們家的姑娘意圖不軌?」

「只要公子把懷裡的姑娘交還給我們,是否追究,一切都好說,如果公子還是執意霸住人不放,甚至於是傷她分毫,我等一定不善罷干休。」

藏澈說完,往前一站,原本在他身後的『京盛堂』眾人也都跟著站出來,就算不論桑梓與蘇染塵幾人,至少也有幾十人之眾。

只是在藏澈的心裡對於元潤玉自知理虧,「先教訓自家的孩子給人看」的舉止,感到十分好笑。

「就說你這少爺年紀輕輕的不學好,有話我們好好說是不行嗎?我知道你的人多勢眾,我看見了,行嗎?」元潤玉回頭面對藏澈,故意再把話題轉回到他這個不學好的「少爺」身上,「你沒看見我正要跟我們家少爺討論他抱的女孩是哪兒來的嗎?鴻兒,你說,這女孩是他們的人嗎?」

問驚鴻其實還滿喜歡他家小總管解決事情的方法,與他娘的細緻得體回然不同,粗暴了些,但總能讓對手跳腳,而他生平最愛看熱鬧,所以,他自始至終把自個兒晾在一旁不說話看好戲,這會兒終於輪到他上場了!

他點了點頭,斂眸覷了懷裡的少女一眼,「看樣子是沒錯,我剛才小試了一下,那個美得像女人的男子在攻擊我的時候,只要我把這個女孩推出去擋,他就會很明顯的避開這女孩,似乎很怕傷害到她,所以,我想就算不是自己人,也應該認識吧!總之,他們不是會傷害她的人就是了。」

聞言,元潤玉默了半晌,心裡再一次覺得她家的少爺弟弟膽大得過分,人家嬌滴滴的姑娘,竟然拿出來擋對方的招式,要是一個不留神傷到了人家姑娘,那可該如何是好?!

「鴻兒,我們回去再算帳。」

元潤玉瞟了問驚鴻一眼,卻只見他淡然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和這女子無緣無故,我因她而惹禍上身,就不能用她的安危試一下敵我狀況嗎?玉兒,你這話太不公平了!我不服。」

就在元潤玉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藏澈已經冷笑了聲,嗓音凜冽道:「要是你的判斷有誤,我家眉兒豈不已經成為掌下冤魂了嗎?」

聞言,總是一臉痞樣的問驚鴻笑咧開眉目,一雙琥珀色的眼眸裡亮得彷彿能射出光芒。

「藏大總管統管『京盛堂』,豈會不知這天下事事不可能都是穩操勝券才有所行動?我敢拿她應招,自然就有可以對付的方法,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沒傷害你家小姐,我只是路過她的攤子之前,話還沒對上兩句,她就昏了過去,會抱住她,是我好心扶她一把,要不現在只怕是跌得頭破血流,反過來說,我該算是你們的恩人才對。」

元潤玉聽了心底暗驚,果然還是問驚鴻的眼色較好,但是她應該也要料到,能夠在這個神廟裡擺出如此陣仗,除了主持這一場廟市的『京盛堂』之外,還有誰能夠辦到?!

原先,她在遠處還以為問驚鴻遇見了地痞無賴,或是權貴少紳,這下弄清楚,才發現對方是主人家,如果按照她原先的想法……

「鴻兒,把姑娘還給人家。」元潤玉的嗓音很輕,唇邊的笑容有些僵硬。

藏澈心裡覺得不對,多看了她一眼,心裡總覺得她的反應不似害怕,看似有些心虛,但還有更多的是故作鎮靜的心慌。

就在他心裡隱約覺得不對之際,忽然,在人群之後傳來騷動,其中夾雜著雞與鴨,甚至於是豬只的叫聲,然後,一道豪邁的粗漢嗓音揚聲喊道:「讓讓……都讓讓!姑娘,你給俺買的雞鴨和豬仔,俺都給你趕來了!不過,你給俺三兩銀子實在太多了,俺娘說做人貪心會被雷劈,姑娘,俺不要被雷劈,要長命百歲,好討老婆養大胖小子啊……」

大老粗的嗓音還未歇落,就聽見人們此起彼落的叫聲,有人怕踩到雞,有人怕沾到豬的臭氣,有人則是衣袍被鴨當葉子啃,閃避不及,一個疊著一個跌趴下來,藏澈眾人回頭,只見一臉大鬍子的粗漢趕著一群雞鴨豬,在一團混亂當中走得最穩當。

藏澈與蘇染塵等人一臉不敢置信,籌備了整整兩個月的元宵廟市,至此是徹底毀了,這時,他們聽見後頭傳來元潤玉清亮的嗓音,對著大粗漢道:「老兄,沒關係,你只管收著,就當作是我給你添娶老婆的聘金,藏大總管,這些雞鴨是我給神明的牲禮,請莫嫌棄,鴻兒,你快交人啊!」

饒是從小到大,闖過不少禍事的問驚鴻,看到眼前亂成一片的場面,也是有點傻眼,被元潤玉拉著袖子,愣愣地把懷裡的雷舒眉推給距離他們最近的桑梓之後,就聽她拉著他一邊後退,一邊對藏澈說道:「時候不早,藏大總管,我們先告辭,您老也趁早安置,咱們……後會有期。」

最後四個字,元潤玉在藏澈回眸的瞪視之下,說得十分勉強,雖然心知是場面話,但是,她真的不願說出口,以免一語成讖,跟他冤家路窄。

就在元潤玉拉著問驚鴻要離開時,屠封雲說什麼也不肯善罷干休,「慢著,你這臭小子給我交代清楚……」

「讓他們走。」藏澈拉住屠封雲,不讓他追上去。

「瑤官,你別拉著我,那個臭小子他……」

藏澈看著元潤玉與問驚鴻在眾人讓道之下,腳下的步伐踏得飛快,大多數時候是元潤玉在拉著她家少爺前進。

「你口中的臭小子,是『雲揚號』的大少爺問驚鴻,別惹他,這個人對付異己,是沒有心肝可言的。」

「咱們不怕他!」屠封雲向來有話直說,雖然武功的修為一直比不上隨便練一下就精妙絕倫的蘇染塵,但是他不信自己對付不了一個登徒子。

「咱們是不怕他,不過,別逞一時之氣,都是在商場上做生意的,不怕以後沒有碰頭的機會。」

自始至終,藏澈的語氣都是冷冷淡淡的,目光無視領著雞鴨豬的大老粗朝他而來,只是越過四散的人群,直瞅著那一對主僕不放,看著元潤玉拉著問驚鴻,一臉的餘悸猶存……

哼!她也會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弄了這一群畜牲把整個場面搞得一團混亂,真是不得不教人佩服她的好本事!

元潤玉自然不知道藏澈此刻心裡如何想她,拉住了問驚鴻的袖子,不敢再讓這個少爺離開她視線半步,果然她剛才就不該貪嘴,看見棗子做的糖葫蘆就捺不住饞蟲,讓她家少爺先走,她取了現做的糖葫蘆之後再跟上。

「鴻兒,你拿人家姑娘去對招,心裡真的是有數的?」

問驚鴻頓了半晌,轉眸看著她,久久,才扯開一抹帶著些許狡猾意味的笑,拉長語氣道:「有數,當然有數!」

「真的?」

「你不信我?我是真的有數嘛!我就想,如果真害她不小心被打死了,我大不了把她的神主牌位娶進門,讓她死後有個歸所,雖然我覺得那個姑娘是個瘋子,少惹為妙,但是無論如何,神主牌總歸是一塊不能開口的木頭,我想娘是不會反對的。」

元潤玉在聽完之後,倒抽了一口冷息,「鴻兒!你這話一定是誆我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玉兒,你自個兒猜吧!」先是點頭,然後搖頭,問驚鴻看著她一臉詫異震驚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邁開長腿,率先大步離去。

「鴻兒!」元潤玉追在他的身後,就算心裡知道他說那些話,不無故意逗她的成分,聽了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從小她就被這位少爺弟弟玩弄於股掌之間,偶爾,他有些舉動會讓她覺得有些傻氣,但大多數時候,她會覺得知子莫若母,夫人當年對她說的話,如今想來字句貼切,問驚鴻不傻不笨,甚至於只是一個表面紈褲,實則教人摸不清楚深淺的人,所以她才總會覺得要是他有一點傻,其實是被她教壞了。

但夫人總是安慰她,說她沒將問驚鴻給教傻,而是教會了他,在做事之前,想想自己該放在心上的人,心裡多存幾分忌憚,行事才不會太絕太狠。

不由得,元潤玉想到了那一天夫人對她提過的事,不知道鴻兒是否也知情?如果夫人也向他提過,不知道他心裡,是否與她一樣感受?!

鍾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相傳,在三國時代,諸葛亮曾經在赤壁之戰,出使東吳之時,以這話形容如今的金陵城,從此,金陵便以「龍盤虎踞」而聞名於天下。

然而,在商人眼裡,金陵出名的不在於它的地形與位置優越,而是其獨步天下的絲織產業,其中,緞子、羅紡、雲絹、表綾等等的織品,不只是在中原有極大的名氣,更是夷幫商人搶著要交易的商品。

既然有人搶著要,當然就有人會搶著織造販賣,而無論是官營的織造局,或是民間經營的機戶繡坊,在日久的發展之下,慢慢的都聚集開設在城裡的聚寶門附近,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坊街,算起來就有二、三十家絲造繡坊,天天可聞機杼聲不斷。

只是,此刻在金陵享譽百年的老銹『浣絲閣』裡,卻是一片死寂,而這一片死寂的原因,正恰恰好是所謂的冤家路窄。

開春之後,天暖得十分迅速,三月天裡,金陵城裡已經到處春暖花開,滿城的桃花嬌嫩迎春,少而淡的柳絮紛飛,為這春日美景添了幾分詩意,不若京城裡一逢春天,漫天的柳絮宛如雪花撲天蓋地,惹人心煩。

雖是百年老鋪,但是『浣絲閣』的門面並不鋪張,只是兩扇實楠木鏤刻雲紋大門,可以看得出來其古老的歷史,以及曾經雄厚的本錢,雖然如今一切已成往昔,但『浣絲閣』的天孫蜀錦技藝依然獨步天下,至今仍是一絕。

在今天之前,桑梓以為『浣絲閣』的絕技,是藏澈堅持要親自來到金陵操辦一切質當手續的原因,但是,在這絲莊門前見到女扮男裝的元潤玉時,忽然想到藏澈從來的個性就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絕對是有仇必報。

「元小總管,別來無恙。」藏澈從頭到腳打量過穿著一身以牙白纏枝蓮紋絲絹為底,猩紅實織外袍為罩的元潤玉一遍,她原本就生得明眸皓齒,昔日女裝打扮只覺得模樣嬌麗,如今一襲男子裝扮,光亮青絲以玉勝高綰成束,竟然頗有幾分英氣颯爽。

「藏大總管,好說好說,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元潤玉沒想封在『浣絲閣』這件事情上頭,『京盛堂』那一邊竟然會是由藏澈出面,這幾年,藏澈雖然名為「雷鳴山莊」的大總管,但是商號裡的重大事務,都是由他一手運籌帷幄,她不以為他會輕易地離開京城,但顯然的,是她料錯了!

不過,世間事,事事難料,就正如她此次也本來不該出現在金陵,卻一聽到問驚鴻因為『浣絲閣』以及一些分號待辦的要緊事,需要出一趟遠門,最後會在金陵留一段時間,她便厚著臉皮去求夫人,表示想要一同跟隨。

好些年了……原是連想都不敢想,但是,自從去年心上動過一個念頭之後,她就想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金陵一趟,哪怕什麼結果都沒有,她也想回來看一看,就想或許……或許會有些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而今兒個更是她自告奮勇,向問驚鴻表示要先到『浣絲閣』看一看,雖然這些日子,都有金陵分號的人在留意動靜,確保『京盛堂』的人不會早一步佔到先機,但總歸她在商號裡無事可做,所以就領著人過來一趟,沒想到就在門口與藏澈和桑梓的馬車碰個正著。

「小總管,要不要去請少爺過來……」

在元潤玉身後,跟隨著一名『雲揚號』金陵分號的副掌櫃,一臉擔心地看著藏澈,對於這位『京盛堂』的大總管,他自然也不陌生,雖然如今一見,一副細皮嫩肉,彷彿才過弱冠之年的書生模樣,實在看不出這些年來商場上傳說的精明幹練。

「不必,吳老別慌,沒事的。」元潤玉知道藏澈的名聲讓老人家有些慌張,她連忙安撫,「今天我們不過是來看看絲莊的狀況,至於要質契券的事,還要我們兩家正式約個日子,藏大總管,你說是不?」

「這個道理自然。」藏澈微笑頷首,表情十分親切,「元小總管,既然有幸與你們在門口碰頭,何不一起進門去,同時商榷一下『浣絲閣』目前的狀況呢?誰也沒搶在前頭,很公平,是不?」

「這個道理也自然,藏大總管,您先請。」元潤玉對他做了一個揖讓的動作,退了兩步,為他讓出進門的路。

「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元小總管先下的馬車,自然是你們先進門。」藏澈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俊顏上依然是笑容滿滿。

「您先請。」

「藏某擔待不起這個您字,元小總管,請。」藏澈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幾許,輕聲道:「元小總管不想與藏某在這裡互讓到天邊擦黑吧!」

吳副掌櫃看著客氣無比的兩個人,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桑梓冷靜旁觀,最後是元潤玉覺得再跟藏澈客氣下去,這個人真的能夠與她在門口互相推讓到天黑,所以說了聲「藏大總管客氣了!」就領著吳副掌櫃率先而入。

在元潤玉進去之後,藏澈也提步要進門,桑梓跟在他的身邊,伸手拉住他,壓低嗓音向他問道:「瑤官,你想幹什麼?」

藏澈笑聳了聳肩,覷了桑梓一眼,「既然有爭端,當然就要解決,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態度,不是嗎?」

說完,他拉開桑梓的手,轉身走進門裡,臉上唇畔的笑容猶深,只是那抹笑意,未曾有過些許,染進他的眼眸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3:59 PM

第四章

在三代之前,『浣絲閣』何家是以雲錦起家,其中,以一種金線織滿地,又被世人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聞名,一直以來,這種金錦都是朝廷徵收的貢品,能有這等技術,讓『浣絲閣』在達官貴人之間名氣不小。

後來,前兩代的當家娶了一位川地媳婦,那位媳婦兒家裡幾代都是蜀錦的知名大家,她嫁到何家之後,便將一門好手藝教給了何家的織手,還憑著記憶繪了一本錦譜,惹得娘家人不滿意她一心向著婆家的作為。

但是,這卻讓她在何家受到公婆喜愛,與夫君生了一子二女,美滿終老,在那之後,許多官家夫人逢年節就會指名要買『浣絲閣』的錦匹添彩,一時生意大好。

不過,好景不常,在這一代,那個兒子繼承了家業之後,不學無術,把偌大家產花在脂粉之地,最後敗光了家產,不得已將『浣絲閣』質給了『京盛堂』以換取買絲料的三千五百兩銀子。

這本來是一個願質一個願當的買賣,要是『浣絲閣』本金利水付不出來,就歸『京盛堂』所有,卻不料這個何世宗竟然憑著兩代交情,找上了『雲揚號』,簽下了買賣書契,把『浣絲閣』以五千兩銀子,賣給了問家,而如今,兩家找上門來討取,何世宗卻是不知去向。

對於一個打著『京盛堂』名號,另一個頂著『雲揚號』旗幟的客人,『浣絲閣』的老門房不知道該從何攔起,只能跟在藏澈與元潤玉身後,迭不住地喊道:

「幾位爺……真是對不住,我們家少爺幾天前外出了,沒說何時回來,要是方便的話,請改日再……」

這時,幾個『浣絲閣』的夥計長老聽見了騷動,也都跑了出來,其中一個年紀約莫五十多歲的婦人,見了藏澈他們竟然不顧阻攔就闖進來,正想大聲叱喝,卻看見老門房一臉汗涔,在他們身後搖著手示意婦人別衝動。

藏澈先回頭看了桑梓一眼,然後與元潤玉對望,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一笑,最後由藏澈開口道:「請各位莫慌,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與我們有交易之人,是你們東家,是非曲直,就待我們找到何少爺再談,現在請你們放心回去工作,只是麻煩留一名熟手為我們帶路。」

幾個人面面相覷,最後由老門房留下來為他們引路,帶著他們在莊子裡四處察看,途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們少爺……其實是個大好的人,從來就沒刻薄過莊裡的哪個夥計織手,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之處,要是幾位找到了他,還請手下留情,少爺他是何家的最後一點血脈,要是他有什麼意外……拜託了!我老秦在這裡給各位跪下了!」

說著,已過半百的老人家就要趴地跪下,但膝蓋還未著地,就被元潤玉給急急地拉了起來。

「我們都是年輕人,禁不起老長輩你這一跪,生意上的事情不關人命,我們自然也希望何少爺好好的,是不?」

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元潤玉望向了藏澈,示意他也說句話,卻見他只是聳肩笑笑,轉身走進老門房帶著他們來看的庫料房,桑梓隨在他身後走進去,兩個人一起站在分門別類,規劃得十分完善,也備得十足充分的庫料之前,半晌,藏澈走上前去,拿起一縲染得極好的水紅色絲線,轉頭把那一縲絲線舉到桑梓的面前,勾唇笑問:「阿梓,你想到了什麼?」

好不容易安撫了老門房,隨後進來的元潤玉看著藏澈手裡那一縲水紅色絲線,再掃視過架上齊備的庫料一遍,回頭對跟在她身後的吳副掌櫃說道:「吳老,這事不對勁,『浣絲閣』一匹錦布在市面上,至少要價幾十到百兩之間,要是這些備料都能派上用場,織成錦匹去兌成銀子,何少爺未必不能償還『京盛堂』銀子,當然也根本不必把他家幾代的祖業以五千兩的價格賣給我們,這事……大大的不對勁。」

聞言,吳副掌櫃悶咳了幾聲,不知道該如何暗示他家小總管噤聲,別把不該說的話,在敵手面前全曝了光,而藏澈與桑梓則是相視了一眼,不知道元潤玉究竟是沒心機,還是知道他們也瞧出了異樣,不如在這時攤開來說清楚。

「我要說的,與元姑娘所說的一樣。」桑梓在與藏澈交換眼神之後,走到他的面前,接過他手裡那一縲絲線,在手裡掂了一掂,在鼻尖聞了一聞,才又開口道:

「這絲線貨色並不陳舊,分明是以茜草新染而成,何少爺如果真的有周轉不靈之處,又何必在要消匿蹤跡之前,買下這批備料呢?瑤官,或許我們兩家該合計合計,若是冒然爭得你死我活,或許,就正好陷進對手設的局裡了。」

最後一句話,正好被進來察看情況的老門房聽到,他急得滿臉通紅,眼眶泛著淚,大聲喊道:「什麼……什麼局?我家少爺是好人!幾位爺,你們信我的話,他不是會做壞事的歹心人,他不是啊……」

這時,在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嗓音,帶著些許輕嗤的笑意。

「是或不是,老人家還是等事情大白時再說吧!到時候再看看究竟是你識人不清,抑或是何少爺真有難言之隱。」

「鴻兒?!」

隨著元潤玉喊聲一落,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門口,看見問驚鴻修長的身形倚在門邊,挑起一邊眉梢,以一雙比尋常人更加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笑著反瞅他們。

而在同時,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越過他的身畔,直步進來,湊首在藏澈耳邊低語了數句,半晌,藏澈點頭微笑,低聲交代了幾句,便示意中年人可以先離開了。

在中年男人離開之後,藏澈含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問驚鴻身上,「看來,藏某與問少爺的想法都一樣,只不過差別在你讓元小總管先行,自己帶人押後,而我則是讓人押後進來,要徹查『浣絲閣』的帳本,現在既然你我雙方都不想吃這個虧,彼此人馬也爭執不下,何不我們各退一步,待事情調查清楚之後,再看如何釐清利益,問少爺意下如何?」

聞言,元潤玉先是看了吳副掌櫃一眼,看見這位老長輩心虛地別開臉,明顯知道在他們進來之後,問驚鴻會帶人有所行動,就只有她被蒙在鼓裡。

她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受,美眸望向問驚鴻,看見他也明顯心虛地別開目光,專注在與藏澈的對話上,在這時,隱約地可以聽到門外傳來『浣絲閣』的人們此起彼落的叫罵與哭求聲。

雖然,從小在『宸虎園』長大,知道生意上的事情學問很深,如今,在『京盛堂』的手裡握有質券,而在『雲揚號』這方面則是有買賣文契,而且,還是有官府憑證的官契,即便『浣絲閣』的人要報官來捉他們,告他們入侵門戶,還說不準會被兩方給反告回去。

夫人一直告誡她,生意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能只講情面,要她無論再不喜歡,都要試著習慣與釋懷。

但她覺得自己很沒用,總還是會忍不住心軟……現在,『浣絲閣』的事情已經不是五千兩銀的事,而是與『京盛堂』之間的較量輸贏,一點都大意不得,所以,鴻兒是對的,不把事情先告訴她,先做了再說,反倒是比較好的。

她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只是心裡會偶爾失去該拿捏的分寸而已。

「玉兒。」

在結束與藏澈之間的談判,決定兩家商號先暫時把爭端擱置一旁,待事情釐清了再做決斷之後,問驚鴻走到元潤玉面前,拉起她的一隻手,半是安撫半是哄道: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今天只是查帳而已,沒有要對那些人做出什麼處置,畢竟現在我們與『京盛堂』的人還談不攏條件,但無論之後這個地方歸誰,我都跟你約好,那些在這裡做活兒的人,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們一個都不動,讓他們還是能在這地方做事,好不?」

「一定?」元潤玉抬眸瞅他。

「我保證,一定。」問驚鴻咧開笑,用力點頭,「不生我氣了?」

「本來就沒生氣,但以後再敢騙我,我一定好好教訓你,我只是會難過,但不會阻止你做該做的事情,這一點你最好搞清楚,知道嗎?」元潤玉語氣雖然帶著惡狠,但還是被他逗得止不住勾起明媚的笑。

「弟弟疼姐姐,捨不得你難受嘛!」

「油嘴滑舌,不聽。」

元潤玉與問驚鴻從小青梅竹馬,像這樣的對話早就習以為常,然而,看在藏澈幾個人眼裡,卻不由得心裡暗暗驚奇,若論在商場上走動的年資,問驚鴻說起來也大概就這一兩年的時間,比較活躍。

在更早之前,人們只知道『雲揚號』有一個頭腦十分靈活,卻也十分會惹事的紈褲少爺。

然而,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問驚鴻嶄露的鋒芒,已經讓商場上的前輩們充分明了「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道理絕非只是古人隨口說說而已,但是,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在生意場上,那個神情總是帶著三分傭懶,彷彿冷淡得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更遑論擱在心上的問驚鴻,竟然會如此好聲好氣,去哄他家小總管開心?!

自始至終,藏澈眸光冷然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聽說過沈晚芽讓她的兒子與元潤玉姐弟相稱,卻不料竟也讓他們的感情好到如斯地步……莫怪那天元宵夜,元潤玉會拚死維護,套上這等交情,一切就都說通了。

忽然,門口的動靜引起了眾人注意,先是桑梓,然後是藏澈,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一顆女子頭顱斜斜地從門板後探出來,白嫩嫩的鵝蛋臉,略高的額頭,俏鼻朱唇,怎麼看都是一張漂亮的少女臉蛋,笑起來的時候,就像藏澈一樣左嘴角邊有一顆小梨渦,正是此次隨著她家舅舅前來金陵的雷舒眉。

「找、到、了!」

就在問驚鴻也察覺門外的動靜,隨著也回過頭,就看見雷舒眉笑得只見白牙不見眼仁兒的目光直瞅著他,一瞬間,他竟然沒能持住平素的冷靜,後退了半步,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引起他身旁的元潤玉心生好奇。

元潤玉的視線從問驚鴻移到雷舒眉的笑顏上,想到上次她家少爺弟弟曾經隨口說過雷舒眉是個瘋子,那一天的詳細經過,無論她再逼問,問驚鴻也像是不願回想般,對誰都是絕口不提。

這教她對雷舒眉更加感到興趣,因為,從來都是問驚鴻在惹事生非,找人麻煩,從來都是別人怕他,從未見過他曾真心怕過誰……她想不透,此刻,在他們面前的,明明是一張燦爛無邪的美麗笑顏啊!

這其中緣由……究是是怎麼一回事呢?

『京盛堂』金陵分號--

入夜時分,後院裡,藏澈與雷舒眉剛讓人撤下晚膳,上了消食的普洱茶與兩樣容易克化的細點,雷舒眉只隨便啜了兩口應付,端了其中一碟桂花涼糕,抱著她隨身不離的小本子,就要溜回自個兒房裡去。

但是,她才起身,還沒能邁開步子,就被藏澈給按回原位。

「舅舅,你也想吃涼糕嗎?那我分些給你。」說著,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整盤端走太過分,取起銀箸要撥些分給藏澈。

「那盤涼糕你大可以一個人享用,我不吃。」藏澈大掌捉住她的一隻臂膀,任她使勁兒想掙開也不為所動,「眉兒,今天看問家少爺見了你之後,拉著他家小總管趕著離開,簡直像見鬼似的,若是別人不知你,會以為是問家少爺那天做了什麼虧心事,或是輕薄了你,但我太瞭解你的個性,我能保證知道實情之後,必定不與你追究,所以,現在你可以對舅舅說清楚,元宵那一晚,你與問家少爺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嗎?」

其實,這也就是那天他為什麼能夠輕易讓問驚鴻他們離去的原因,在他的心裡很清楚,饒是個十惡不赦的歹人與雷舒眉對上,被佔便宜的人也都不會見得是他家外甥女!

「澈舅舅,什麼見鬼似的?」聽了半天,雷舒眉最不服氣這句話,「我長得有那麼可怕嗎?好歹我不算花容月貌,也算是清秀可人啊!見了我就跑,是他太失禮,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眉兒,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藏澈略加重了語氣,眼眸直勾地看著雷舒眉。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無語,像是在較勁一樣。

藏澈看著那肖似他晴姐姐的漂亮眼眉,其實,若是她的性情如同此刻的表情一樣文靜嫻雅,其實不失為一個大家閨秀,興許前來求親的各家公子早就踏破他們「雷鳴山莊」的門檻了

但是,只要些許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雷家的唯一千金性子有些瘋癲,行事不按牌理,生平嗜練武功,最大夢想是當個行走江湖,鋤惡扶弱的大俠女,卻偏偏她是他姐姐好僥倖才與雷宸飛生下的血脈,身子骨較尋常人孱弱些,什麼萬年靈芝,千年人參,或是神仙大補丹,她從小就是當零嘴在吃,但是,別說內功,就是隨便練些花拳繡腿,她要起來都能夠自個兒打自個兒,教人看了是既心疼又好笑。

結果,就是她練不成武功,開始沉迷於寫武俠小說,故事主角永遠都是偶有奇遇,得了絕世秘笈,最後練成曠世神功的大俠女,只是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心態,無論多少人喜歡大俠女,最後,她都會喜歡上一個有點外表,絕頂聰明卻是不學無術的小痞子,然後,結局一定是大俠女把小痞子鍛煉成一代大俠,從此神仙眷侶,手攜手五湖四海任遨遊……

藏澈其實沒怎麼看過他外甥女的文章,只是每次出一本新作品,他就會聽到蘇小胖很無奈地吐槽結局,然後一邊得意他又是新作品的武術指導,說雷舒眉也算有才,明明就不會武功,卻只要他隨便比劃兩招,說個兩句心法,她就可以描寫得十分生動精闢。

「眉兒?」藏澈低沉的嗓音裡帶著一絲催促的意味。

雷舒眉先是別開美眸看看門口,然後又轉回頭低頭看著那盤桂花涼糕,一會兒又別轉到另一邊,看著窗邊高幾上一盆金盞銀台開得正好,最後,歎了口氣,才認命地回頭看著她家舅舅,幽幽說道:

「他是小痞子。」

「什麼?」藏澈一時會意不過來。

「我說,問驚鴻是小痞子。」雷舒眉想到問驚鴻比尋常男人白淨深邃的臉龐,以及那一雙像是會發亮的琥珀色眼眸,再想到她後來聽說,他比她晚生了兩個月餘,年紀確實比她小些,就忍不住泛開甜甜的笑。

「把話說清楚,眉兒。」

「蘇小胖不是常說我的書裡,最後俠女都會愛上小痞子嗎?在我眼裡,問驚鴻就是那個長得好看,絕頂聰明,又不學無術的小痞子,他日後必定有能力闖出一番豐功偉業,我既然有這份篤定,自然就要先下手為強,不讓他被人搶去了,我要讓他記住我這個人,與我糾纏不清,好為我們的將來鋪路。」

「你的意思是……」藏澈想後面的話不必再說下去,已經隱約知道那天的真相,也慶幸自己並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雷舒眉知道她舅舅後面沒說出的話是哪幾句,心裡也不介意,畢竟她所做的也不是可以拿來招展風光的事情。

世人皆說她瘋癲,她也無所謂,只是他們不知道她的外表似娘親,個性卻似她爹,骨子裡流的是不擇手段的精明血統,而這個事實,只有她的親爹看得最清楚,只怕聰明銳目如她親舅,也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自然,這其中有關係到她與親爹之間的約定,所以,在舅舅面前,她大多時間也是裝瘋賣傻。

「澈舅舅,你說,那個問驚鴻與他家小總管,感情究竟有多好?」當藏澈的手放開她的時候,她反過來拉住他的手,有些擔心地追問道。

「只怕不是一般的好。」

「那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喜歡我?」

「眉兒。」藏澈既然知道她的心思,就無法坐視旁觀,對他而言,晴姐姐與眉兒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視的兩個人,他會盡一切努力,不讓她們受到一絲毫的傷害,他提起銀箸,挾了一塊涼糕到她面前的小碟裡,然後揚起目光,眼裡帶著些許陰沉,「趁新鮮,吃吧!」

「嗯。」雷舒眉知道澈舅舅這意思是要她留下來,他有話要對她仔細慢說,只好點頭,也跟著提起銀箸,挾起涼糕細嚼慢咽。

見她吃著,藏澈一邊為二人斟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想喜歡誰,宸爺說過由你自個兒作主,舅舅也當然就不會多加干涉,只是,問驚鴻究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書中筆下的小痞子,你可曾想明白這一點……」

冤家路窄,是能窄到什麼程度呢?

元潤玉心想,如果套一句以前她爹常對她說過的話,就是在人的心裡越怕什麼,那樣東西或是人,就越會找上門來!

今兒個是元潤玉來到金陵之後,第二回出門,第一回是前天去『浣絲閣』,回來之後,因為她與問驚鴻可能會在金陵住上十天半個月,所以,分號的孫大掌櫃為他們騰了一個小院。

一個正廳,三個房間,天井還算開闊,屋角一株紫色的辛夷花開得正香,大致上還算乾淨。

孫大掌櫃派了一個老婆子聽她吩咐,所以花了半天清理,將物什歸位,半天添購一些吃食,到昨兒晚上,已經就像住在自家裡一樣舒服,讓問驚鴻笑歎這趟帶了小總管一起出門,真是明智的決定。

所以,元潤玉心裡想不明白,昨晚之前,明明一切都是如此順利完美,風平浪靜,為什麼老天爺不願意讓她繼續平靜下去,偏要讓她連兩次出門,都碰到藏澈呢?!

「元小總管,真巧啊!」

「是啊!真是無巧不成書,藏大總管,你也喜歡吃糖芋苗嗎?」

鬧市的一角,以粗布棚子拉搭出來的一個小攤前,藏澈與元潤玉兩人分隔兩桌而坐,只是桌面小,隔得也不遠,其中人手伸得長些,就能夠構到對方,說起來話一點也不吃力。

此刻,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在等著老闆將他們點的甜食送上來之前,就像是許久不見的熟人般寒暄對話,元潤玉猶是男裝打扮,在旁人眼裡看起來,還以為他們這對哥兒們交情格外的好,只有天曉得他們根本就不熟!

藏澈頷首微笑,道:「稱不上愛吃,不過這糖芋苗是金陵的道地小食,從京城遠道來此,不吃上一碗,似乎說不過去?」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就是沒想到會遇見藏大總管就是了。」元潤玉臉上猶掛著笑,心裡暗暗叫苦,想攤主為什麼不快點把東西送上來,她隨便囫圇兩口吃淨就可以走人了!

「原來元小總管這麼不想見到藏某,真是教人遺憾。」

「藏大總管莫要誤會,潤玉沒那意思。」元潤玉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些不對,但應該也不至於讓他得出這個結論吧!

藏澈轉眸見她眉心徽蹙,一臉困擾的表情,半晌,才失笑道:「啊啊!是我聽差了,元小總管說的是『沒想到』,我卻聽見了『沒想』,這一字之差,十萬八千里遠,元小總管,失禮了!」

「不會,我不介意。」元潤玉語氣略悶,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格外礙眼,看似溫和可親,但是看在她眼裡,卻教她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虛偽--

從小到大,元潤玉很少在心裡如此冒然地評價任何一個人,但是對藏澈,她卻是打從心眼兒裡不喜歡,這個人的笑,會讓她覺得害怕。

這時,他們各自點的糖芋苗終於端上來,撲鼻而來的香甜,讓元潤玉總算心情好些,她笑著對攤主說道:「老闆,你剛才說我能從旁邊的火熟行點燒餅一起配著吃,是吧?!」

「是是,剛才你身邊這位小哥兒也讓人吩咐了兩塊燒餅,我這就去吩咐,也是要兩塊是吧?」

「是,麻煩老闆了。」

「誒。」攤主雖是一臉麻子,身材瘦小,但五官面目卻還不錯,他靦腆笑笑,把巾子掛上肩頭,轉頭三步並成兩步去了不遠外的火熟行,吆喝道:「毛老弟,我這兒再加兩塊燒餅,手腳麻利點,快點幫我送過來啊!」

「沒得加,我這會兒客人剛走,就只剩一塊餅,你愛要不要,不要拉倒!」做餅的毛老弟嗓門忒大,立馬吆喝了回來。

「你這是……我剛才不是給你吩咐了兩塊餅,怎麼只剩下一塊?毛老弟,你這是還要做生意不要?」攤主對著火熟行喊完,一臉歉意地回頭看著藏澈與元潤玉。

這時,一個身形龐大,分不清楚是壯是胖的年輕人以一個小巧竹籃,盛了一塊燒餅走過來,大刺黥地把那個燒餅竹籃擱在藏澈的桌上。

「點餅的人是你吧!剛才我心裡喜歡的豆腐娘子過來給我買餅,多買了幾個,我心裡一高興,就都賣給她了!就剩一個,愛吃不吃,隨你便,我這燒餅是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藝,沒吃到是你的損失,我今兒個攤要收了,這餅我不收錢了,請你吃!」

說完,既高又壯的毛老弟難掩一臉今兒個見到心上人的春風得意,回途在經過元潤玉身邊時,多看了她兩眼,「好俊的小老弟,對不住了,做生意講究先來後到,今兒個沒你的份兒,改日請早。」

這話沒說還不打緊,說了教元潤玉哭笑不得,什麼先來後到?那藏澈不是比豆腐娘子更早吩咐要買餅,怎麼最後只能吃到一個「剩的」?!

不過,她沒說話,就怕一個說錯,被認為是在替藏澈抱不平……雖說,她也沒必要為他抱不平,畢竟那個餅雖然是剩的,但至少是讓人請客的,總比她就一碗糖芋苗,嫌吃不夠,還沒餅可以配著填飽肚子。

這一不想還好,越想肚子越餓,偏那餅竟然還特別香……

藏澈勾唇笑了,看見她以不經意的眼神,瞟了他面前的燒餅一眼,他拿起燒餅,表面還有些熱度,卻不至於燙手,正是表皮香酥,極好入口的火候,卻在這時,他以雙手將燒餅扳成兩半,破開的餅心沁出了些許熱氣,餅皮像是羽殼兒似的,發出了誘人的脆響,與幾顆芝麻碎跌在桌上。

就在元潤玉被那燒餅迸出的香氣給引誘時,一隻男人的大手伸了過來,手裡是被扳成一半的燒餅,她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這隻手的主人。只見他轉眸朝她一笑,她眨了眨眼,第一次發現這男人唇邊竟有顆小梨渦,再想看清楚時,已經不見了蹤跡,但她卻不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吃吧!總歸也不是我花錢買的,剛才那個賣燒餅的人不是說了,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藝,嘗嘗,說不定意外的好吃。」說著,藏澈把燒餅往她的方向遞了一遞,示意她快點接過去。

「小兄弟,你就吃吧!」攤主對著元潤玉一臉誠懇地說道:「我這毛老弟做人不拘小節了些,他喜歡轉角豆腐店老闆娘的事情,我們街坊鄰居大夥兒都知道,都說他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過說歸說,還是必須誇他的燒餅真是做得好,比他家老頭子手藝還出色,我到現在每天沒吃上兩三塊,心裡還會覺得那一天什麼事情沒做完一樣!」

明明只是半個燒餅,卻成功的教元潤玉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她或許不該把藏澈想得那麼壞,又或者,是看見那一抹帶著梨渦的笑容,才讓她對他有點改觀?

她從他手裡接過燒餅,說了聲「謝謝」之後,先聞了下香氣,無法忽略掉觸手的溫暖,忍不住香味的誘惑咬了一口,幾乎是立刻的,與一起也咬下燒餅的藏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道:「好吃!」

「我就說吧!毛老弟的手藝是一絕啊!兩位客倌自便,我忙去了!」攤主聽他們讚美燒餅好吃,一臉與好兄弟與有榮焉的得意表情,捉下掛在肩頭的巾子,在麻臉上抹了兩下,轉身回到攤子前面繼續忙著糖芋苗的活兒。

空氣裡飄著甜甜的香味,嘴裡嚼著帶著芝麻鹹香的燒餅,配著稠薄均勻的糖芋苗吃著,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坐著品嚐,分外的有滋有味。

「謝謝你的燒餅,下次換我回請你。」元潤玉不好意思白吃他的燒餅,在站起身離去之前,對他表示了善意。

藏澈坐在原地不動,抬頭與她低斂的美眸對個正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瞳眸無論看過幾次,都還是會被其中如烏玉般的光亮給懾住,本來沒想過在這裡遇到她,只是如今覺得遇見了也還不差。

他淺勾起一邊嘴角,以極淡的嗓音笑道:「其實,你也是個挺虛偽的人,我們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元潤玉嚇了一跳,比起被他說是虛偽而感到生氣,她反而比較吃驚於他洞悉人心的本事,但下一刻,她又覺得自己該生氣,想他憑什麼如此說她?!只是一時氣過頭,不小心被氣得有點結巴,一句話說不完全。

「什麼……虛偽?有人……有人這麼說話的嗎?藏大總管,你、你難道是……是三歲小孩,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我……不對,你的燒餅我一定還你!好與你……與你以後兩不相欠!」

「你敢說自己沒在心裡腹誹過我?」他挑起一邊眉梢。

「但我沒說出口!」話才說出口,元潤玉立刻就後悔了。

「那看樣子比起來,你還比我更虛偽呢!」說完,藏澈朗聲大笑,像是聽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渾厚的笑聲引來無數路人的側目。

元潤玉再不能更用力地瞪著他,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總之,燒餅我一定還你,藏大總管,失陪了!」

說完,元潤玉丟下幾個銅子兒,拔腿就走,一直到老遠的轉角,都還能聽見藏澈的朗朗大笑,直到確定他看不見她的身影,元潤玉才停下腳步,一臉懊惱地把頭抵在一面石牆上,把牆壁當成藏澈恨捶了幾下。

話說另一頭的藏澈,在元潤玉離去之後,笑聲漸歇,不多久,在他臉上平靜下來的表情,顯得很冷淡,若不是嘴角還有大笑過後,未能完全平復的淺淺勾痕,在一旁看著的攤主很難相信眼前教人感到有一絲寒意的年輕人,和剛才與另一個小兄弟說笑的人是同一個。

然而,只是須臾的平寂,藏澈很快的又恢復了一貫從容的淺笑,只是轉眸望著元潤玉離去的方向,似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因為揉著暖而軟的女子芳馥,乍聞之下,只覺得馨香,一時辨不出是何種花香。

這個時候,一頂坐轎在攤子前面停住,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身穿一襲質地華貴錦服的中年人急急地從轎子下來,走到藏澈的面前,端詳了他好半晌,原本欣喜的臉色添了幾分激動。

「澈兒,真是想不到,竟然真的是你!你讓人來找我……」

「三叔。」藏澈自始至終,表情都是淡淡的,目光與中年人相對半晌,微笑道:「多年不見,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隨我來。」

話落,藏澈站起身,掏出了一隻碎銀子擱按在桌上,轉身率先離去,中年人先是一愣,隨即向一旁的兩位轎夫招招手,讓他們抬轎跟著,然後自個兒徒步跟隨藏澈的身後而去,不止地搓揉雙手,一臉的大喜過望,彷彿對他而言,藏澈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0 PM

第五章

隔日--

『京盛堂』的金陵分號一大清早就瀰漫著濃濃的燒餅香味,藏澈在得到通報後,人還未走到前堂,就聞見那熟悉的胡餅香味。

「瑤官,這些燒餅是怎麼回事?」桑梓看見他過來,忍不住問道。

「怎麼回事?難道,送這些燒餅過來的人沒有留下名號?」藏澈不必問是誰送來這些燒餅,他的心裡早就有數。

原本圍在桌子邊的掌櫃與夥計們看見大總管過來,紛紛為他讓路。

「就因為有留下名號,我才問你,『雲揚號』的小總管給你送這一百個又零半個的燒餅,是怎麼一回事?」

「是她親自送過來的?」藏澈掀開食籠的蓋子,以竹編的蓋子本來就透氣,為燒餅鋪底的粗棉布保溫也能讓熱氣充分透散出來,是以,當他掀開棉布的時候,燒餅仍舊熱著,卻沒有悶住一絲毫的濕氣,一個個仍舊表面乾爽酥脆,就只有被掰開的那半個略干冷了些。

以竹籃裹粗布裝餅過來,真想不到那個說話做事都是大刺剌的姑娘,有這一副好細膩的心思。

「不是。」桑梓搖頭,語氣輕淡,「送餅過來的人是火熟行做餅的老闆,他說訂餅的客人只交代把餅送過來,報上小總管的名號,你就會知道緣由,說這半個是還你的本金,一百個是利水,這是什麼交易買賣?這本金和利水之間的數目懸殊會不會太大了些?」

聞言,藏澈忍不住大笑,想元潤玉說過要與他兩不相欠,卻不料她不只還本金之後,還把利水加得那麼足,光這一百個燒餅,足以看得出來她想與他撇得一乾二淨的力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頭的那半個燒餅,想也知道這半個是元潤玉親手掰開的,他探手取起半個燒餅,光想到她掰開這餅時,肯定是對他一臉鄙夷惱恨的模樣,他就忍不住笑得更加開懷。

在他身旁的眾人,包括桑梓,對於他笑得如此開心,都有些愣了,不過就半個餅,值得他如此暢快?!

「我就要這半個,剩下的,你們分了吃,別給我留了。」說完,藏澈也不加解釋,就拿著半個燒餅回到後院去,一直到修長的身影消沒在穿堂之後,都仍舊可以聽見他的笑聲。

眾人面面相覷,其中,桑梓面上聲色不動,心底卻有些訝然,正因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兒們,才知道藏澈從來裡外都分得很清楚,對於外人,他未曾見過這位兄弟對誰顯過真性情。

甚至於有些生意場上的相與,與藏澈交手數年,會面過無數次,卻也不知道這個人笑深時,左唇畔會有一顆帶著些稚氣的梨渦,因為這人在人前,從來都不會笑得真心誠意,而能夠逗他笑得如此歡暢的人,這天底下,除了一個蘇小胖,只怕這元潤玉是第二個。

藏澈的反應教桑梓不住心想:若說,蘇小胖是多年的好兄弟,那麼,那個元潤玉,對瑤官而言,又代表了什麼呢?

在讓人送那一百又零半個燒餅去『京盛堂』之後,元潤玉覺得自己應該要離藏澈越遠越好,因為,她總覺得自己似乎被那男人挑起了某種程度的劣根性,竟然也跟著他一起小心眼起來。

不不不!她不能說他小心眼,不然又會被他說她在腹誹他……

元潤玉思緒一頓,想自己幹嘛沒事在意起他的看法!

可是,她真的覺得自從遇到藏澈之後,受到他不少影響,做了不少蠢事,更別說,她還故意掰開了半個餅當本金還他,這種幼稚到極點的舉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挑釁……

不成,以後真的看到他就要躲遠些,雖然,她骨子裡是想看到藏澈在收到她送的餅之後,是什麼樣的反應?!

無論如何,與他之間,是不相欠了!元潤玉深深地感到自個兒好不爭氣,竟然因為這個結論而感到有點高興得意。

春日夜晚,還帶著些許寒意,元潤玉坐在蘸堂階前,就著廳內明亮的燈火,仰起嬌顏,望著高高掛在天邊的一彎上弦月,雙手揪緊襖子,呼出的氣息些許化成了白霧。

在她的記憶中,金陵的春天比京城來得暖,但這次回來,發現只是白日裡暖些,夜裡還是寒涼如水,她將雙手收在襖子寬大的對袖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畏寒的小老頭,沒有人知道她收在左袖裡的右手,從袖袋裡掏出一把黃銅鑰匙,緊緊地摟握在手裡。

她緊緊地握著鑰匙,就連鑰匙的刻痕陷痛了手心,她也沒稍微放開手的力道,因為比起心裡思念的痛,手掌心的那點疼,根本就不算什麼。

爹,玉兒可以嗎?已經可以了嗎?我不知道,爹,都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已經可以了吧!

元潤玉凝視著那一彎弦月,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問,可是,直到她眼裡都已經泛上了淚水,朦朧了月光,心裡仍舊空落落的,沒有人能來給她答案,一如明月沉默不會開口說話。

「玉兒。」問驚鴻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後,笑喚她道。

聽見他的喚聲,元潤玉眨去了淚光,轉頭注視彎身坐到她身邊的問驚鴻時,已經與尋常無異,只是有些不太高興,撇唇道:「你還是不肯說與雷家小姐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問驚鴻沒想到逃了兩天,她開門見山問的還是那個雷瘋子,他深吸了口氣,又歎了出來,無奈道:「我說沒事,你相信嗎?」

「不信。」她搖頭。

「那就別信,玉兒,但我是真的不想提起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再記起她這個人。」問驚鴻掩面,頗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讓它徹底過去的意思。

「你怕她?」

「從小到大,你見我怕過誰?」

「夫人?」

聽她哪壺不開偏提那壺,問驚鴻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琥珀色的瞳眸深處,卻是沒有半點怒意,臉色只繃了一下子,便失笑道:「對,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怕我娘,因為,從小到大,她沒有一天不想辦法整治我,身為她的好兒子,我當然希望她成功,可是,如果說承認她成功了,是不是我也同時就承認自己被她給治得妥妥貼貼,乖巧聽話?」

他一臉既無奈又不甘心的表情,把元潤玉逗笑了,她悄悄地把銅鑰擱回袖袋裡,伸出手拍拍他的後腦袋,就像她小時候每次安慰做錯事情被罵的小少爺一樣,雖然小少爺總是一臉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倔強表情,可是,當她伸手時,他也從來沒躲開,會乖乖接受她的慰問。

「你還是你,鴻兒,不是聽話,是懂事了,這兩年,夫人不止一次透露過她想好好休息的意思,那天,我聽東家在對鳳姨婆說話,東家說,夫人天性聰敏多思,難免偶有心力交瘁之感,但是,只要她還掌事一天,就不可能好好放鬆自己,讓自己什麼事情都不想的過好日子,所以,希望你能快點熟悉接手掌理的事務,讓夫人能夠放心把掌事之權交給你,我想,這些你也是知道的,所以,這兩年才會想要努力,好為夫人分憂,是不?」

問驚鴻也不否認,只是笑著聳了聳肩。

「我還不夠好,不及我娘。」

「夫人說你容易得意忘形,所以不在你面前誇你,但是,她總是對我說,你做得比她料想得好太多,鴻兒,那件事……」元潤玉忽然頓了一頓,像是難以啟齒般,囁嚅了幾聲,才又道:「夫人向你提過嗎?」

「……你是說,我娘希望我們能夠在今年秋天之前訂親,明年春天成親的事情嗎?我無所謂。」好半晌,問驚鴻才笑著聳聳肩頭,轉頭斂目,看著元潤玉在月光之下,白淨裡透著些粉嫩的臉蛋,「玉兒呢?對於我娘心裡的盤算,你可是真心樂意,或者,只是存著報恩的心思呢?」

「我沒想過,鴻兒,我只是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再多的……我沒想過,鴻兒,我不瞞你,我是真的沒想過。」在說這些話的同時,元潤玉揪緊衣袖,就怕自己的回答,讓問驚鴻失望了。

問驚鴻看出她的心思,揚唇笑道:「玉兒,我們都一樣,順其自然吧!先不說我是否喜歡你,你知道,我娘為什麼會喜歡你嗎?」

「夫人略說過一些,但我不是很懂,在『宸虎園』裡,我的辦事能力不是最強的,卻忝居總管之位,說到底,是夫人太厚愛我了。」

「我娘確實很疼你,這一點,連我這個兒子都要吃醋,小時候我也不懂,為什麼你就是能討我娘喜歡?我曾經有一度因此討厭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當然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討厭,怎麼可能一直、一直、一直欺負我,還差點把我騙去賣了?」雖然事隔多年,想到自己差點被這個人賣給轉仲的牙人,她還是有點惱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還好沒賣成,要不,明年我娶誰當娘子?」問驚鴻嘻皮笑臉,一句話把她說得臉兒通紅,好讓她別再追究下去,然後趕緊把話題轉正回來,「言歸正傳,玉兒,那天,娘與我提起親事時,也順道與我閒話了幾句,我們說起你,玉兒,娘說你有一點肖似她,但沒說得太明白,我問她是不是因為你們都是孤兒,她說不是,後來她沒說明白,我也想不透,因為,在我眼裡看來,你與娘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玉兒,你說說,你覺得自己有哪一點像我娘?」

元潤玉被他的問題給問傻了,搖搖頭,「如果,你問的是我與夫人哪裡不同,我說不定能說上一百個答案。」

「所以說,你們真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吧!」問驚鴻笑著說,只是他心裡卻也知道,他娘說話,從來都是有所本,只是旁人難以參透罷了!

「不過,玉兒,別再說自己不好,你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這些年來,對於一些飲食宜忌,以及一些規矩人情,該拿捏的分寸,你背得比誰都熟,做得又好,娘說,這一點,就連以前的她都不及你,你的個性,就是不允許自己在哪方面出差錯,如果說我喜歡你哪一點,大概就是喜歡你很認真要把事情做好的一股腦熱。」

「一股腦熱,不是稱讚人的話,笨鴻兒。」元潤玉睨他,心裡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個人總有辦法讓她想他其實是個聰明人時,忽然又讓她覺得自己是在跟一個笨蛋說話。

「哈哈……」雖被說笨,問驚鴻卻是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娘希望我們成親,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邊,娘曾經對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能夠控制自己的步伐的力量,走到了就要不能挽回的懸崖邊,她唯一篤定的人,就只有你,敢伸手拉我回頭,因為你可以不計自己的得失,不怕惹怒我,敢於對我說實話,就像當年將我從發了瘋的馬蹄之下,從鬼門關前給搶救回來一樣,她希望你能夠在臨危時,能再救我一次……玉兒,有些事,不必娘說,我自己心裡也有數,往後,在我身邊,能夠真心待我的人,只會越來越少,而衡量我能給他們多少好處的人,只會更多,這些人,就會說好話,他們不會希望我清醒,因為,唯有我越糊塗,他們就能從我這裡得到越多利益。」

看著問驚鴻笑著說出這些話,元潤玉心裡不住的心疼,最後只是握住他一隻修長手掌,很肯定地說道:「鴻兒,我在。」

問驚鴻斂眸笑視她握住自己的柔荑,明明是一隻小到只能握住他半隻大掌的手,卻總是能教他莫名地感到安心,小時候,他沒少欺負過這個姐姐,只是,她卻從來也沒大呼小叫,有時候明明知道被騙了,也會默默地為他收拾善後,只有那一次,被他差點騙去賣給牙人,她氣哭了,一句話沒說,卻是手腳不停地打他踢他。

最後,她蹲在地上,蜷成一團大哭起來,那個時候,他全身上下沒一處沒被她揍過踢過,全身都痛,卻還是忍不住走到她的身邊,蹲下來,小心地伸手碰她的背,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害怕到極點時,竟然可以抖得那麼厲害,觸手冰涼涼的,就像是浸在冷水裡一樣。

那一刻,他想對她說,他沒認真想過要把她賣掉,他與那個牙人說好,付了那人一點銀子,說好一切只是演戲,就只是想要嚇嚇她而已。

人家常說天性冷情,說的或許就是像他這種人。

從小,他對人性就看得透澈,再加上聰明敏學,所以凡人凡事,他總是帶著三分傭懶在應付,從來也沒掛在心上,但是那一刻,他終於知道對一個人捨不得的時候,心口會疼痛。

從此,他再也沒捨得欺負過元潤玉,也甚少再欺負身邊的人,漸漸的,他惹禍的次數也就少了許多。

那時候,他也才認知到,他與他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為,後來他才知道,他娘明明早就從一些蛛絲馬跡,猜到他要對元潤玉做出惡劣的戲弄,平日裡,口口聲聲說心疼這丫頭,卻忍心沒有阻止,就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得到教訓,這份狠心,教他望塵莫及。

但在他長大之後,心性越明,就越能領悟他娘的苦心,他娘就是因為太清楚他們母子是同一個德性,才更要忍心讓他學到教訓,但也因為對元潤玉心懷一份愧對,所以更是疼惜得宛如親生母女。

問驚鴻看著她抬頭仰望月亮,也跟著起抬頭看著天邊的那一彎弦月,半晌,聽她略帶著些遲疑的語氣開口道:「鴻兒,有些事,在我們小時候,我說過等我們長大了,我會找機會告訴你,或許,這一次正是好時機,那個地方,就在金陵,我想帶你去看看,然後,把當年沒對你說的實話,統統告訴你,等這次『浣絲閣』的事辦完之後,我們就去吧!」

「不止一個兒子?」

對於這個結果發展,藏澈的語氣裡掩不住訝異。

饒是藏澈對『浣絲閣』一物二賣的事情做過諸多揣測,也料想不到事情的結果竟是如此戲劇性轉折。

他讓人去調查何家一門,以及與他們做生意的相與往來狀況,就在一切看起來都沒有不尋常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當年何夫人的男胎,並非只有一個何世宗,而是雙生子。

自古以來,雙生子被人視為不祥,是因為條件相同的兩個兒子,及長之後,無論哪一個人繼承家業,就很容易引起另一個人心生不滿,進而產生紛爭,再加上雙生兄弟面目相仿,所以哪怕是將正主殺掉,取而代之,只怕手下的奴才都不會發現主子已經換了人當。

所以,在皇室之中,若是誕下雙生子,通常都是兩個皇子在生下的那一刻,就被皇帝頒詔示下,同時失去繼承大統之位的權力,如果必定要擇其一繼位,另一個就必須殺之滅口,以杜絕後患。

而在普通富戶人家,雙生子的忌諱雖然不若皇家嚴格殘忍,但是,有些人家會將另一個兒子送走,對外宣稱只生下一個兒子,而何家正是這種情況。

藏澈看著前來回報的探子,雖然起初有一絲訝異,但很快就恢復沉靜,坐在書案前,輕抿微笑,聽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當年,何夫人在生了兩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才懷上男胎,何家自然是歡欣異常,不過,聽說在懷胎五個月的時候,大夫就把出了雙脈,何家兩老知道之後,到處求神拜佛,就只求媳婦兒肚裡的孩子是一對龍鳳胎,因為兩代之前,何家就曾經鬧過孿生兄弟爭奪家業,差點家破人亡的壞事,不過,雖然一心祈求是龍鳳胎,兩老也開始安排後續的事,以防媳婦要是真的生下一對兒子,事到臨頭不好處理,後來,何夫人果然生下一對雙生子,當晚,較晚出生的兒子就被人給抱走,知情的外人只有當初接生的產婆,把出雙脈的大夫,還有收養了小兒子的那戶人家……」

探子隻字不遺地說起一切經過,原來小兒子透過產婆的安排,送給了她遠在南方海上以船為家,專門捕魚為生的蛋戶遠親。

蛋戶在戶籍上屬於賤民,大多生活飄泊,也備受輕視,不同於良民,就連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都沒有,這件事情是何家默許的,就是希望撫養小兒子的人家目不識丁,無法讓他受良好教育,讓他長大以後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能力回來爭家產。

只是何家沒料到,這個小兒子從小就活潑聰明,又伶俐討人喜歡,讓收養他的蜑戶人家把他疼進心坎兒裡,拚死拚活,也要掙錢讓他去學堂讀書識字,想日後或許可以想到辦法,給他買個良民身份,讓他去參加科舉考試,後來確實也如願為他買到了身份,只是一連考了幾次,都是名落孫山。

接連的考場失利,小兒子灰心喪志,讓他的養父母再不忍心瞞他,終於對他說出當年收養他的事實,鼓勵他回去認祖歸宗,有了何家少爺的身份,即便不能繼承家業,好歹出身良好,日後不愁沒有出路。

在探子說完之後,書房裡,有片刻的寂靜,藏澈與坐在對面官椅上的桑梓相視了一眼,對於自己親耳所聞,心裡都有慨歎。

「若不是我親耳所聞……」桑梓搖頭苦笑,道:「我真的很難相信,何家竟然可以狠心至此,同樣都是親生骨肉,一個讓他當養尊處優的少爺,一個卻送去當賤民之子,就是為了完全杜絕他的出頭之日,只能說,『浣絲閣』會有今天,還真的不能說沒有一點報應。」

藏澈也是笑,卻是帶了一點諷刺與淡漠,「何家的處置確實狠心,不過,那對蜑戶夫妻也太過愛子心切,思慮欠周,他們以為自個兒的養子回到金陵,能討得了半分好處嗎?他們也不想想,當初何家能忍心讓親生骨肉成為賤民,是何等冷酷心思,教他知道真相,讓他心存妄想,只是害了他而已。」

「瑤官,你現在心裡所想,不會正好與我一樣吧?」

「我想是八九不會離十,何家與我們以及『雲揚號』的交易,其中有一筆,應該就是這個小兒子所為,現在,只要釐清哪一筆交易是冒牌貨押的手印,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

「現在既然知道有兩個何世宗搞的鬼,我們不必再找經手這件事情的掌櫃過來問清楚當天的狀況嗎?」

藏澈搖頭,緩聲慢道:「不必,我見過何家押給『雲揚號』的書契與存留的左券,上頭除了商號大印之外,也押了手印,現在,只要找到真假何少爺……不,應該說,找到兩位何少爺,進行比對之後,很快就能夠弄清楚『浣絲閣』最後要落在誰的手裡。」

說完,藏澈伸手合起案上攤開的卷宗,一直以來,只要他離開京城,都是讓桑梓替他的位置,只是這一次桑梓被他帶過來,負責文書傳遞的屠封雲從來就不是個細心的人,讓人整理送過來的卷宗內容也是差強人意,現下無心,他也不想再看下去。

「瑤官,要派人去探探『雲揚號』那邊的口風嗎?」桑梓問道。

「讓人留意些就好,也不必太費事了,我想他們現在就算還不知道,依『雲揚號』的人脈,以及那個問驚鴻警敏的心思,不會不派人去調查其中的矛盾,遲早還是會知道真相的。阿梓,我要你日後對問家少爺多留些心,因為,一個弄不好,以後,我們兩家的牽扯只怕會是沒完沒了。」

桑梓頷首,卻只是笑而不問,他從來心細如髮,沒忽略掉藏澈說到最後,沒忍住的一聲輕歎,而從來,能夠讓這位大總管露出如此無奈表情的人,就只有雷舒眉那個瘋丫頭……

桑梓回想起自己略微翻過她所寫的幾本俠女小說,對書裡的小痞子可是印象深刻,此時,再想起問驚鴻的模樣與談吐,暗暗希望事情的發展,不會如他此刻所想的那般糟糕。

要是以後兩家真的沒完沒了,那還真是一個「弄不好」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1 PM

第六章

時隔多日,當藏澈再踏進『浣絲閣』時,明顯地發現整個莊子裡的氛圍寧和平靜了許多,交談的人聲不多,來回的機杼聲卻是一如金陵的各家織戶,忙得沒有歇手的時候,在這些人勤勞的工作之下,一捆捆的錦布緞匹整齊的堆疊,一旁有人等著清點搬運。

那一天,當他與『雲揚號』的人前後腳到來之時,在他們眼裡,這些人不知東家何世宗的去向,對未來的生計莫不是憂心忡忡,才不過幾天的功夫,這些人臉上沒了愁容,完全不見那天對他們這些要接手『浣絲閣』商家的一臉敵對,有人見了他,甚至於扯開微笑,就像是見了街坊鄰居一樣客氣致意,此情此景,教藏澈見了在心裡稱奇不已。

「爺,你可是要找元姑娘?」一名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擱下手裡的布匹,笑著說道:「她在後院裡,跟老陶在一起,昨兒個新織了一批錦布,是舊紋圖翻的新花樣,是元姑娘給咱們出的主意,我們先讓熟手織了幾尺試試,效果意外的好,老陶和元姑娘在看最後的成果,看是不是哪裡再改改樣兒,爺……要是你不知道怎麼走,小的讓夥計領你過去嗎?」

少年似是見他遲遲沒有回應,話才問完,已經回頭要吆喝人過來。

在幾個織布的婦人身邊,有她們幾個孩子在幫忙換線梭,早就習慣這些活兒的孩子們,對於娘親們吩咐的顏色都認得很清楚明白。

其中,大多數是女娃兒,跟在娘親身邊,大概都是想學一技傍身,往後能靠織錦為生,也好找婆家。

「不必了。」藏澈喊住他,微笑道:「這裡的格局與我們分號的出入不大,你既然說是後院,我大概心裡就有數在哪個方位,只是才短短幾天功夫,你們似乎與元小總管很熟悉了?」

「回爺的話,這些天,要不是元姑娘安撫我們,讓我們只管安心做事,我們只怕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說不定已經另找東家,不來這兒了!不過聽元姑娘說,這些日子我們織的布所賣的錢,全歸我們去分,日後的出路,她會盡力為我們設法,絕對不會讓我們餓著肚子……不瞞爺,『浣絲閣』的錦布值錢,我們也都是知道數的,所以爺這不瞧見了?大夥兒一個個賣力得很,連幾家的孩子都過來幫忙了,大夥兒都想趁這段日子多掙些……」

少年說著,害羞地摸摸腦勺。

他並非十分知曉在這場交易之中,『京盛堂』與『雲揚號』是處於競爭的狀態,元潤玉所給的保證,並不代表藏澈就一定會同意,他只是以為兩家在那天最後達成合作的共識,自然一方說的話,另一方也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是以面對藏澈,他就像在跟元潤玉說話般,和眉順眼,單純得很。

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他們並非太知曉藏澈的身份,只以為是個年輕少爺,而這位年輕少爺面容溫雅,看起來似乎比他大不了幾歲,所以,他完全是用與同輩說話的語氣在與藏澈說話。

「我知道了,去忙吧!」

「是!」

藏澈看著少年眉開眼笑地回去搬布匹,知道那一匹匹錦布對他們而言,所代表的都是掙到手的銀子。

藏澈揚唇一笑,轉身往後院的方向走去,心裡忍不住好奇起元潤玉在問家的地位,因為他想也不必想,光從那天問驚鴻安撫他家小總管的話看來,就知道是她讓問驚鴻答應『浣絲閣』的人可以賣布換錢,讓他們可以用這些錢,解東家不知去向,短期之內不能發下薪錢的燃眉之急。

其實,他今天會抽空過來,也是因為從大掌櫃那裡聽說了這幾天的情況,心裡覺得有趣得很。

讓『浣絲閣』的人自個兒織布賣錢,就以生意上來說,是有些古怪,但是,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因為,在這個無法決定『浣絲閣』最後花落誰手的情況之下,讓『京盛堂』或是『雲揚號』取銀錢出來代墊都不對,既然庫房裡備料充足,讓這些人賣力織布賺錢,除了讓他們得利之外,也省得讓他們胡思亂想,畢竟,這些人要是有任何輕舉妄動,徒然給兩家添亂而已。

這或許是問驚鴻會爽快答應他家小總管的原因之一吧!

『浣絲閣』裡裡外外栽種了不少太平花,四月正是剛好開花的時候,乳白微香的花海一路盛放到後院,藏澈走進穿堂,幾步之外就是後院,不遠之外,恢復了女子裝束的元潤玉背影,與老陶就著長案上的幾匹布在討論,看這一老一少談笑風生,他停下腳步,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談論什麼。

老陶拉開一大幅鴛鴦紋錦,套在元潤玉肩膀上比對顏色是否合適她,不過立刻搖搖頭,拿了回來,笑道:「這鴛鴦紋錦讓元姑娘調過顏色之後,確實好看很多,不過,這白珠圈裡的藍色,與姑娘不相襯,只是老夫心裡納悶,姑娘你是如何想到,當年這鴛鴦紋錦可能更換過紅色部分的絲線呢?」

「果然是嗎?」

「沒錯。」老陶點點頭,「雖然只有些許之差,但是,經姑娘一說之後,老夫去調了圖譜,才知道當年老夫人在紋圖上指的是大紅色,可是,後來有一年,市面上紅花極缺,不得已只好改用茜草所染的絛紅色,同樣是赤色,這是茜草染的絛色,而這是紅花染的真紅色,元姑娘能看得出差別吧!」

說著,老陶取起兩束紅色絲線,放在元潤玉面前的桌案上。

元潤玉分別看了兩束絲線,笑著點頭,表示能看出來,「這個自然是看得出來,有道是:紅花顏色掩千色,任是猩猩血未加。紅花所染的顏色是赤色之絕,所以才被稱為真紅,不是嗎?」

「能說出猩猩血,姑娘有點學問,所以,姑娘究竟是師承何處,才能夠指出當年連老夫人都忽略掉的差異呢?」

元潤玉似有猶豫,頓了半晌,才回答道:「小時候,我爹有一個好朋友,這叔叔喜歡送我爹禮物,然後,有很多人為了討這個叔叔的歡心,想讓我爹在這個叔叔面前給他們多說好話,也會送很多禮物過來,連帶著我娘也會收到他們夫人的一些首飾緞匹,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記得,我們家有一間小屋子,裡頭堆滿了各色的錦緞絲綢,我娘總說衣衫夠穿就好,從來也不會取那些布匹來裁作衣裳,也不輕易轉送他人,就怕被人知道了,可能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口舌,最後,那間屋子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許是孩提時見多了,那個鴛鴦紋錦或許也曾經見過幾眼,才會知道那大紅色被人改過了吧!」

聽元潤玉說是一問小屋子,老陶也就沒放在心上,他並不知道她嘴裡的那間「小屋子」足足有三間堂之闊,裡頭所擺的布匹最少以幾十兩計,最貴的一匹當今之價,起碼二千兩,而最最無價的布匹,饒是有人願意花萬金,也求之不得,而這一切,都被她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老陶笑著點頭,先是取起一塊散點小花紋錦,後又取起了一塊乘雲綺繡,加披到元潤玉肩上,蓋過了她原本所披的那塊散點小花紋錦。

「老夫一直在想送姑娘一匹布,聊當是一番心意,姑娘的膚色勻淨,實在是穿什麼顏色都好看,不過,這匹乘雲綺繡,老夫覺得更適合些,要是姑娘以這塊錦布做底,裁件衣裳穿在身上,肯定十分好看。」

聽見老陶的稱讚,元潤玉不答,只是咧起明燦的笑容,伸長手臂,攤開一大幅披在肩上的乘雲錦,細細地看著那花色,心裡也是喜愛。

「元小總管。」

聽見熟悉的含笑嗓音,元潤玉愣了一下,隨即轉回過頭,看見正好走出兩進相隔的穿堂,拾階而下,朝他們這裡走來的藏澈。

在看見元潤玉回眸的那瞬間,藏澈不自禁地怔忡,他看見元潤玉半側回頭的嬌顏上,仍噙著未及完全收起的笑容,這一刻,他才體會到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原來,不經意的一粲,真的能如嬌花迎春盛開般動人。

而且,那個老陶的話確實沒錯,那一塊乘雲繡錦,顏色以真紅與暖橘為主要的亮色,再以玄色為襯,深牙色為底,雅致卻不過分瑰麗的顏色,襯得元潤玉那張珍珠色的臉蛋白裡透紅,再加上懸在嫩唇畔的淺淺笑痕……

藏澈不承認剛才一瞬心口的微緊,是因為她而心動,只是,她笑起來的模樣,確實教人眼前為之一亮。

元潤玉與他相視半晌,才轉頭對老陶說道:「陶老伯,我與他有些話要談,你忙去吧!」

說完,她與老陶頷首致意,把身上所披的布交回到老人家手上,率先提步離開後院,臨上廊階之前,回頭看了藏澈一眼。

藏澈微笑,跟上她的腳步,兩個人走在幾進相連的長廊上,窗花外,可以看見太平花隨風搖曳,花的香氣隨著風撲面而來。

「謝謝你答應我的提議,讓他們可以自力更生。」元潤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美眸從不遠外的太平花挪轉到身旁的藏澈臉上。

她抬起嬌顏,先前不覺,如今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臂長,才發現藏澈比她印象中還要高大,雙肩的寬度比鴻兒略窄,但是更顯修長,面皮不似鴻兒有著鮮卑血統的白皙,但是極乾淨,薄唇挺鼻,目光沉靜卻溫潤。

藏澈彎起嘴角,斂眸同樣也在打量她,發現近看時,她一雙烏玉般的眼眸,比想像中更加明亮,盈笑時,彷彿星辰般,閃亮卻不張揚,不由得,他的笑容加深,左嘴角邊那一顆小梨渦隱隱浮現。

「不客氣,元小總管的提議讓『京盛堂』不必花費半兩銀子,又可安撫人心,我沒有道理不答應,只是,如果最後拿下『浣絲閣』的是我們『京盛堂』,依你那天求你家少爺,想讓這些織手和夥計們都能夠繼續在這裡做事謀生,倘若最後作主的人是我,你有想過要如何說服我嗎?」

元潤玉轉眸看著他,似在疑惑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目光落在他嘴角的小梨渦上,想那天她果然沒瞧錯眼,他確實有一顆小梨渦,久久,她緩慢搖頭,輕聲說道:「我沒想過。」

藏澈挑起一邊眉梢,神色溫和,只是眼眸深處閃過一抹銳利,「是因為篤定你家少爺絕對會拿下『浣絲閣』嗎?」

「明人不說暗話。」元潤玉淡粉之中帶著些許嫣色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對藏澈說道:「藏大總管,何家當年生的是雙生子的事情,我想你們應該也有耳聞了,你的推斷,必定與鴻兒的推斷相去不遠,何家與我們的兩筆交易,必有一筆是那個假少爺所為,這件事情,只要能夠找到其中一位少爺,稍加逼問對質,就能夠真相大白,根本就容不了我們兩家任何一方去爭辯,現在,『雲揚號』與『京盛堂』的贏面各佔一半,鴻兒最後能拿下『浣絲閣』的機會,與你們是一樣大的,所以,我不會自大到認為鴻兒必定是最後贏家。」

「那又是為何呢?」藏澈笑著挑起一邊眉梢,雖然早就知道一切始末,但卻不曾想過這女子竟然可以老實到這種地步。

「我不會當面親自與你談,而是會請我們夫人全權作主,出面與『京盛堂』商量此事,夫人是『雲揚號』的當家主母,而我是什麼身份?」她的嘴角勾起月牙般的笑痕,這些年的小總管身份,讓她學會了凡事進退有度,說話從容有禮,不卑不亢,「藏大總管沒忘的話,就該知道我是『宸虎園』的小總管,與你這個大總管的性質不同,在『雲揚號』裡,生意事上,我作不了半點主,即便再受到重用寵愛,該做當做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為這些人謀出路,讓他們可以安身立命,說起來是件好事,我們夫人不會不樂意幫忙的。」

他們的腳步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在了一扇菱花石窗旁,藏澈站在窗旁,眼角餘光瞟見一枝太平花的枝葉長進了窗花格內,枝頭幾朵乳白色的太平花開得正好,他伸手捻下一枝幾朵太平花,遞到了元潤玉面前。

元潤玉看著他手裡的花,起初不明所以,最後略帶了一絲遲疑,在他面前攤開手心,就見他笑著把花交到她手上。

「知道這花的名字嗎?」

「太平花,又有一稱,叫太平瑞聖花。」元潤玉點點頭,捻起了細枝,轉了一轉,幾朵白花就像是珠鈿般輕輕搖曳生香,她與鴻兒太過熟稔,熟到他送過她很多東西與食物,卻不曾想過要送花給她,所以說起來,這太平花,竟然是她生平第一次從男人手裡收到的鮮花。

「在這『浣絲閣』裡裡外外,種植了不下五六十株的太平花,何家廣栽祥瑞之花,在世人面前,一向也都是樂善好施,長年施粥施藥,何老爺更是有活菩薩的美名,卻沒想到,這樣的善心人家,可以狠得下心腸把他們的親生骨肉,送予賤民當兒子,斷其後路,會有今天的下場,也該說是何家咎由自取。」

「你到底想說什麼?」元潤玉看著他原本溫潤的眼眸深處,閃過冷冽的光芒,心裡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藏澈笑而不答,調頭離開,元潤玉沒得到他的答案,急忙地追在他身後,迭聲問道:「就算最後得了『浣絲閣』的是『京盛堂』,你也沒道理要趕他們離開,是不是?!他們一個個都是織錦的好手,留他們下來是大大的有益,我想不出來有任何理由,讓你要捨棄他們啊!」

「對我而舌?」藏澈冷不防地停下腳步,轉回過頭,只差一些些,元潤玉就要撞進他的胸膛,但她只來得及縮回身子,沒來得及收回想要推開他,最後卻抵按在他胸口的右手,在想抽回時,已經被他一把握住,她用了力氣卻掙脫不開,只能抬起頭,聽他繼續說下去,「『浣絲閣』值錢的是這塊招牌,你以為世人皆像你一樣,錦緞上有半點出入異樣,他們都能夠看得出來?不,這世上多得是眼不盲,心卻似瞎子的人,他們認的是『浣絲閣』這張招牌,至於錦布的好或壞,已經不是太重要了。」

元潤玉愣了好半晌,聽他字句冷酷,卻能面帶微笑的說著,讓她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究竟是誰說『京盛堂』的藏大總管性格謙恭且溫順?

誰說他親切慷慨,與人為善?

又是誰說他做生意誠不欺客?

如果,在世人眼裡的藏澈如此善良而美好,那方才在她面前說出那些話的人,究竟是誰呢?

元潤玉忍了幾忍,終於沒讓自己對此表示疑問,只是很肯定地回答道:「不,你的說法,我不認同。」

「喔?」藏澈心裡覺得好笑,想她忍住了心裡的念頭,卻沒忍住讓那些表情盡顯於色,見她眉心困惑地微蹙,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麼?

「別欺騙相信自己的人,尤其對方是無辜的,更不該欺騙,這是我們夫人一直教我的做人原則,對我而言,那些客人就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被欺騙,難道不是嗎?」

藏澈見她目光急切,想要從他這裡討到說法,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無比認真的神情,會讓他想要逗逗她,即便他心裡完全沒有想要欺客的想法,但說出口時,又是字字句句都是奸商的言論。

「那你就最好想個說法,來說服我同意你想做的事,我們都是親眼所見,何世宗在不知去向之前,仍買了不少庫料進來,這就代表了他仍舊想要好好經營『浣絲閣』這個百年祖業,不可能輕易將它給賣掉,所以,眼下有極大的可能,你們『雲揚號』所持的買賣書契,是那位小少爺所畫押,這一點,你家的鴻兒少爺或許也向你提過?」

「……」元潤玉答不上來,低頭沉默。

問驚鴻確實對她提過這個可能,畢竟庫料充實,實在看不出來何世宗有打算要拋棄這個百年家業。

相反的,她這幾天又去了庫房兩趟,有老陶的解釋,她知道何世宗讓人採買了不少上好的絲線,其中甚至於還有金線。

老陶說少爺看好了眼下太平盛世,似乎有打算再聘回幾個老織手當顧問,以他們熟練的技巧教導後進,再度量產被稱為「金寶地」的妝花錦,那小梭挖花織法華美富麗,大量金線鋪地,再加上幾個『浣絲閣』獨門手藝,即便市價幾尺布就要百兩銀子,還是供不應求。

她忘不掉老陶說這些話時眉開眼笑的表情,好像已經可以看見他的好少爺重振當年『浣絲閣』的風光。

她不忍心見到……不行,她真的無法坐視不管。

元潤玉咬咬牙,拔腿追上在她沉默不語之時,已經轉身離去的藏澈腳步,一個衝動,從背後拉住了他的霜色袍服。

「還有事嗎?」

藏澈回眸,先是瞥了她捉住他衣袍不放的柔荑,然後抬眸看著她的臉蛋,見她還未啟語,已經是不住的搖頭。

「要我如何求你,你才肯答應?」

「為了這些人,元小總管有必要做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如果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你要了他們多少好處呢!」

「這話擺明是含血噴人,藏大總管,你不要欺人太甚。」話雖如此,元潤玉還是沒放開手裡緊揪的男人袍服,她不知道為什麼在藏澈面前,她就特別容易生氣,但是,她還是不想輕易放棄一絲毫可能說服這個人的機會,所以心裡雖然氣極了,還是不願輕易鬆手。

「這樣就欺人太甚?那如果我告訴你,因為是你,所以,你的主意,我就是不願答應,這話,是不是又更過分些了?」

「你這擺明了只是想與我唱反調!」

「是,又如何?」

這時候,元潤玉沒有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已經十分靠近前堂,他們不小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投注目光,她一時氣不過,用力地把他扯過來,但是,把他扯到面前時,才想到她不能用教訓問驚鴻的方式待他。

藏澈沒想到她一個女兒家,會以如此粗魯的方式把他揪過去,一時不防,踉蹌被拉到她面前,近得只消低下頭,鼻端下的氣息就能拂過她的額發,聞到她沁出的淡淡馨香。

就在他還未來得及聞出她身上究竟是什麼香味,她已經發現自己太衝動,急急地想推開他,這時,方纔那名與藏澈說話的十七八歲少年熱心地走過來。

「元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藏澈搶先代她回答,眼眸中一抹狡猾的笑意掠過,大掌握住元潤玉的手,斂眸瞅著她笑道:「玉姐姐只是與我有些口角爭執,是我不好惹惱了玉姐姐,讓我們把話說開就好,是不是?玉姐姐。」

少年不疑有他,實在是藏澈看起來遠比實際年紀輕上許多,就連初次見面時,元潤玉都曾經把他看嫩了,更別說藏澈故意想騙人時,那深深的笑,嘴邊一顆小梨渦,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像個頑皮的大男孩。

「本來瞧著你們以為是同輩,原來,爺你還比元姑娘小啊!元姑娘是好人,爺別太欺負她啊!」

「我知道,我這不就在討她歡心,求她原諒嗎?」

元潤玉愣愣地抬眸看著他,不明白為何事情竟然急轉直下,變成這副德性,她搖頭道:「你明明就不是我的--」

「玉姐姐。」藏澈先發制人,緊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一副受傷頗深的模樣,「千錯萬錯,都是瑤官不好,惹玉姐姐生氣,沒關係,你可以打我罵我,就只是千萬不要動氣,我不想姐姐氣壞了身子,要是玉姐姐不好了,弟弟我怎麼辦?」

「你……這個人……」

元潤玉看著自己被他按在心口的手,感受從他胸膛透出的炙熱溫度,最後,才抬起頭瞪著他的笑臉。

在她心裡,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嚇傻了,一雙美目眨巴了幾次,但都仍舊瞪著藏澈不放,想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外貌一表堂堂,在商場上應該也算是一把交椅的『京盛堂』大總管,竟然無恥到一口一句「玉姐姐」,對她裝嫩撒嬌,就不會覺得有失身份嗎?

「你……放手!」元潤玉使勁兒想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卻是被他緊牢地握住,一動也不能。

「玉姐姐先說不怪瑤官了,我才放手。」

「我說,我不是你的玉姐姐,你--」

「玉姐姐說這話,可是真的與瑤官置氣了?」藏澈仍是微笑,旁人看不見,但是,在他面前的元潤玉卻看得無比清楚,在這個人眼裡隱隱合著威脅,不需隻字片語,就讓她知道自己最好乖乖配合他演戲,要不後果自負。

「我沒有與你置氣,你可以放手了。」末了,她低頭悶悶地說道。

得到她順從的回答,藏澈沒有立刻放手,似乎挺享受將她微涼的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覺,只是翹起一邊嘴角,似有若無地勾上笑痕。

在聽分號掌櫃說起元潤玉讓『浣絲閣』的人自力織布更生,不損兩家商號分毫銀兩,這主意雖然有些婦人之仁,倒不失為解決眼前困境的好方法,教他原本還以為人稱『宸虎園』第二代小總管有什麼天大本領。

但是,經此一番談話,如今,在他看來,相較起沈晚芽這個第一代小總管長袖善舞的本事與手腕,元潤玉不過就是有幾分勇謀,看似聰慧,其實不過是多有小聰明,然而,卻也因此徒然多惹人忌諱罷了!

他在心裡替她歎了口氣,比起庸庸碌碌的尋常人,其實,元潤玉這種人是更加愚蠢的……

不,這麼說來似乎不厚道了些,她不蠢笨,但沒弱小到會教人同情援助,也沒強大到會教人真心忌憚服從。

偏偏,卻又見不得弱小在她面前受害,只能說她這個人,一腔熱血,卻不懂得做人處事,不能只憑靠毫無章法的匹夫之勇……藏澈太明白世人的膚淺眼光,知道她這種好人,就算是為人把自己的命都給賠上了,非但討不到半點好處,還會被說是愚蠢。

「放手。」見他沒有動靜,元潤玉忍不住開口催促道。

最後,藏澈終於放開手,卻不是因為她的催促,而是當他抬起眸光時,看見了桑梓不知何時也來了『浣絲閣』,站在不遠之外看著他們,他放開元潤玉,提步走向桑梓,知道這個好兄弟必定是有要事過來尋他。

「有消息了?」藏澈開門見山,語氣輕淡。

桑梓點頭,一臉正色,目光卻是忍不住越過藏澈的肩畔,看著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朝著藏澈背後做鬼臉的元潤玉,對藏澈輕笑道:「玉姐姐?」

「你聽見了?」藏澈聽好兄弟語帶嘲笑,卻也沒感到絲毫窘赧,反倒是一臉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得不可思議,「元宵那夜你不也親耳聽見她說的話了?在她眼裡,我不知道是哪家不學好的年輕少爺,既然,她想倚少賣老,我稱她的心,不好嗎?」

「瑤官,你……」

話到嘴邊,看見藏澈噙在唇畔的笑痕,以及那一顆平素不容易見到的小梨渦,桑梓卻忽然不打算說了。

他年紀虛長了藏澈一歲,年紀最相近,從小一起長大,他最是知道藏澈不喜歡被人打擾自己樂在其中的遊戲,如果不能陪著他一起玩,就最好袖手旁觀,明哲保身為妙,是以他話鋒一轉,回歸正題道:「你料想得不錯,他就在這附近,想要引他出來,瑤官,你可有什麼好辦法?」

藏澈與桑梓相視一眼,不到須臾的功夫,桑梓便見到這個人眼裡閃過一抹陰冷的笑,知道他心裡必定有了應對之法……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3 PM

第七章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這句話,曾經元潤玉不懂,如今也還弄不太明白。

明明兩日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但是今天一早,藏澈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允許她繼續讓『浣絲閣』的人再動用庫房的備料,說那些昂貴的絲線,也都是買家的財產,讓他們擅自動用,經此以往,也是一筆莫大損失。

「為什麼?!你明明答應過的事,怎麼可以忽然說反悔就反悔了?」在藏澈帶人過來清點庫房的備料,正準備離去之時,被元潤玉給攔住,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可以先行離去,然後,就是一臉苦笑的表情,彷彿哪家的黃花大閨女被元潤玉這無賴給糾纏住一樣無奈。

看著他一副受害的表情,元潤玉哭笑不得,想他兩天前一口一聲玉姐姐,喊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卻偏偏那一張俊顏裝嫩時,看起來還不噁心,但無論如何,她今天學乖了,把人攔住,但很聰明地保持一定距離,不再讓他拉拉扯扯,免得教人以為他們真的關係匪淺。

「我是答應過,不過,可沒許諾他們期限,所以我這也不叫做反悔,不過就是改變了心意而已。」

元潤玉知道他說的話沒錯,但還是再進一步地說道:「老陶他們都是有分寸的人,那些昂貴的金線真絲,他們半束未取,都是用較便宜的棉線,靠著他們的技術織些平實但好賣的錦布,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他們並沒有逾犯當初的約束,他們有些用的還是經年未用的庫存,那些線他們不用,或許就要一直堆在那兒,最後扔了也說不定,你就行行好,再給他們幾天,別斷了他們生路,他們只是普通百姓,平日裡積蓄就不多,不像『京盛堂』這種大商號動輒都有大筆銀兩可以運用--」

「夠了。」藏澈打斷她的話,想她或許沒想到,她才是所有人之中最沒規矩的,不過是一個小總管,卻越過主子,擅自來找他談話,想她上回還振振有詞說自知身份,不曾想過要說服他的事情,真不知道她是出爾反爾,還是一時急得忘記自個兒說過的話。

他噙起冷笑,正視她忍怒的嬌顏,又道:「如果他們生活真的有困難,『京盛堂』在金陵也設了救濟堂,看是要領藥領米,還是要借銀子,只要我交代一聲,就可以讓辦這差事的人對『浣絲閣』的夥計織手們從寬處理,絕對不讓他們的生計出任何差錯,這個回答,玉姐姐可還滿意?」

「不要喊我玉姐姐,我不是你的姐姐!」元潤玉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堂堂一個大總管臉皮可以厚成這副德性,明明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一副「姐姐饒是有幹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姐姐儘管教訓示下,弟弟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切好說,唯這件事情沒得商量……」的表情,真教她氣極了,口頭上被他佔了便宜不說,還必須吃下這大虧!

就算是以前當小霸王橫行無阻的問驚鴻,再更可恨千萬倍,與藏澈這無恥的男人一比較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對於她斬釘截鐵否認他的叫喚,引來眾目睽睽的盯視,藏澈只是歎了聲,走到她面前,俯下首,低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說道:「玉姐姐就這般無情?原本瑤官還想看在姐姐的份上,來個既往不咎,現下一想,或許,先前給這些人行的方便,應該全部討回來更划算些?」

「你--」元潤玉抬頭瞪著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夠扯著一張溫和如水的笑臉,字字句句卻是冷冽殘酷?!

「玉兒,別說了。」問驚鴻從她背後揚聲喊住了她,走到她身邊,俯首搖頭正色道:「藏大總管這決定,我也是允的,玉兒,你可還記得,那天你來的時候,老門房曾經說過,他們家少爺是個好人,還很激動的反駁我們說,他們少爺絕對不會設什麼害人的局,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後來不也證明了那位大叔的話,那位何少爺為人……鴻兒,你們這該不會是在設局讓那位少爺--」

問驚鴻在她還未把話說完之前,就已經機警地伸手搗住了她的嘴,咧笑點頭,表示她猜對了。

元潤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才讓問驚鴻放心地挪開手,雖然心裡明白此舉勢在必行,但她還是忍不住轉眸睨向藏澈,神情有些埋怨。

藏澈不訝異她的反應,在他與問驚鴻提出這個方法時,問驚鴻就曾經說過,他們家小總管樣樣都不差,就有一個不能對弱小見死不救的壞毛病,如果再說另一個壞毛病,就是她會把欺壓弱小的人當成大壞蛋,果然不出所料,現在她已經將他當成沒好心腸的壞蛋了。

他撇撇嘴角,苦笑道:「我承認,你的法子可行,對這些人也算是仁慈厚道,不過,邢不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能待在金陵的時間不多,想必你們也不可能在此地久留,所以,這件事情只能下猛藥,加快腳步的辦,如果那何少爺真如他們那些人所說的好心腸……總之咱們拭目以待就是!不過,我心裡很好奇,你家少爺說,如果不把事情與你說清楚,你必定會另外採取行動,我想知道你心裡真的有應對之策?」

「……有。」

元潤玉回得心不甘情不願,知道他與鴻兒對此事都是有盤算之後,她那一番應對之策倒像是兒戲了!

她抬頭看了看問驚鴻,發現他也往她這裡瞧過來,似乎也頗好奇她想到了什麼法子,一臉期待想聽的模樣,她咬咬嫩唇,悶道:「既然你們的決定是不讓他們動庫房的備料,我會想,這幾日他們也織了不少布,所賺的銀兩不多,但也是個數,把這些銀兩籌起來去買線料,足夠他們再織不少布,尋常的線料不值什麼錢,處處可以買得到,但用『浣絲閣』獨門的手藝織出來的布,可就值錢了,說不定能換回原來銀兩的雙倍,甚至於是三倍數目,他們都是明白人,只要說清楚,我想他們會樂意把入袋的銀子再掏出來買線料的。」

聽完她的說法,藏澈與問驚鴻都是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半晌,不約而同地失笑起來,見他們都笑了起來,元潤玉臉兒微紅,有些困窘。

拿成品去賣掉之後,再買進更多原料繼續織作成品,其實也是一種生意手段,他們在商場見聞不少,不會想不到這個做生意的法子。

不過,此刻聽她說起來,會很難想像她能立刻就想到這手法,甚至於替『浣絲閣』這些失了主的夥計織手設想到這個地步,若沒有她的盤算,只怕那些人設想不到,或者說,沒膽量想到這一招。

「問少爺,你家的小總管不簡單啊!」藏澈朗笑不已,看著問驚鴻以大掌笑揉他家小總管的額發,要她別太懊惱,一瞬,他唇畔的笑更深,但眼眸卻顯得幽黯,略頓了下,從袍袖裡取出了一本男人巴掌大的藍皮書卷,遞到問驚鴻面前,道:「這是我家眉兒千萬交代,要我若見到你,必定交給你,問少爺,你就收下,如何處置,就任由你了。」

問驚鴻聽說是雷舒眉要給他的本子,想到這些天那瘋丫頭只要找到機會就纏住他不放,這會兒忽然含蓄到讓人轉交書本給他,竟讓他更覺得毛骨聳然,無端端地心裡發寒起來。

事有反常必為妖,這本子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真的任由我處置?」在接過手之前,他不放心地問藏澈。

「是。」藏澈微笑頷首,將手裡的書本往前遞了一遞,兩個眨眼的功夫,才讓問驚鴻像是在取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把本子給接了過去,看清楚書本上的字跡,忍不住蹙了蹙眉心……

結果,一如藏澈與問驚鴻的猜想,那位何世宗在聽說自家的夥計被苛刻之後,不到幾天就忍不住氣,幾次在『浣絲閣』附近徘徊,想要探聽到更多消息,最後被藏澈安排在附近的人手給逮到了。

一如老門房所說的,何世宗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

這些日子,他並非故意避不見面,而是在尋找自己的同胞親弟,希望能夠帶他一起向『京盛堂』與『雲揚號』認罪。

只是,他一直找不到弟弟,而且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讓『京盛堂』與『雲揚號』都可以滿意接受。

原本,他確實只向『京盛堂』質借了一筆周轉的銀兩,『雲揚號』那筆交易是他的親弟所為,是他的弟弟以同樣的長相,騙了家裡的僕人,進了他的書房取出契印,讓『雲揚號』的掌櫃見了二物,向官府比對不假,不疑有他,才做下了交易。

這筆交易他大可以想盡辦法推掉不認,可是,他在知道當年長輩對親弟的所作所為之後,便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既然是親弟所為,就算只是為了贖當年長輩所做下的罪孽也好,他都覺得自己必須認下『雲揚號』那筆買賣。

只是如此一來,事情便難辦了!

是以,他才躲了這些日子,直到聽說『浣絲閣』的人們生計出了問題,就要沒米下炊的時候,忍不住出面想要打探清楚,自然,這風聲不乏藏澈派人加油添醋,只是何世宗人在外頭,霧裡看花,沒能看出個中門道。

何家大堂上,藏澈與問驚鴻,以及元潤玉、桑梓等人都在場,他們聽到何世宗這番話,都是面面相覷,似乎都難以相信這人竟然可以純良到這種地步,想到何家人曾經狠心將親生骨肉送給蛋戶為子,卻能養出一個如此有良心的後代子孫,或許,他們經年行善,也並非全然沒有好報。

有小片刻的時間,大堂內一片靜默,如果何世宗是個貪心的人,或許一切還好辦些,藏澈不會沒有治人的手段,向來都是談笑間便置人於死地,而問驚鴻原本也暗禱最好何世宗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如此一來,在他家小總管面前一切好辦,不必她憐心一起,跟著一起瞎起哄,只是天不從人願……

問驚鴻望向元潤玉,沒發現藏澈一對目光也揚望向她,饒富興味的眼神,似乎在想她這個軟心腸的人,會是什麼反應?

「鴻兒?」

藏澈看見元潤玉一雙美眸望向她家少爺,只是一聲輕喚,卻已經是千言萬語都在兩人的眼神交流之間道盡了,問驚鴻果然是懂她的人,點了點頭,以一抹微笑默許她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

得到問驚鴻的首肯之後,元潤玉的目光轉向藏澈,在初瞬間,只見他一邊長眉微挑,目光陰沉得駭人,不知道他是為何不高興,但是她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他面前,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嗎?我想,先不論兩家的爭執,請你把『浣絲閣』交回給何少爺打理。」

「為什麼?」藏澈徐起淺笑,表情很快又恢復平素的溫和。

「我只是不想毀了這家百年老字號,我只知道要是老陶他們知道何少爺今天為了他們的生計,不惜冒險出面,對這位主子,他們必定是更加竭忠效力,我想,如果由我們任何一方介入經營,把他們這些多年的老手都給逼走,我們也討不到任何好處,所以,不如就讓何少爺回來好好帶領他們,若能讓織坊的生意更加興盛,好早日把欠我們兩家的錢還清了,這豈不是更好?」

「你就當真以為我想把他們這些老織手給逼走?」藏澈低低笑了起來,「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你想得到,我還真做不出來。」

聞言,元潤玉氣結,真不知道這男人的一張嘴怎麼可以惡毒到這種地步,隨便多扯兩句話,都可以順捎一句對她的嘲諷,都不知道要積點口德,要是他對女人都是這副德性,那她還真同情以後要嫁給他做妻子的女人,絕對是八輩子沒燒好香才會遇上這種夫君!

藏澈光看她的眼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她又在腹誹他,怎麼這女人對她家少爺就是和顏悅色,對他就是一副心裡老是不爽快的模樣?!

他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轉眸望向站在不遠之外,一臉慷慨赴死表情的何世宗,話卻是對著元潤玉而說。

「在商言商,『京盛堂』不做蝕本的生意,只要能夠拿到一個好條件,確保日後的和水收入,是誰來掌管我都無妨,只是,就輕易饒過他,你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善事嗎?」

「我沒想過要輕易饒他。」元潤玉此話一出,教眾人為之怔愣,看著她往何世宗面前走去,站定在他的面前,嚴聲道:「何少爺,借錢還債,天經地義,我想這一點你應該沒有異議才對?」

「是是是……」何世宗一臉惶然地點頭,「謝姑娘,這份大恩大德,我何世宗沒齒難忘。」

「你該謝的人,是兩位爺,不是我,我只是慷他們之慨而已。」元潤玉很難得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與笑容,她只要看著何世宗,想到這張臉的另一個主人從小就被爹娘遺棄,甚至於讓他成為賤民之子,以斷其出頭之日,倘若天生出身如此,倒也就罷了,最可悲也可憐的,是親生爹娘的狠心,致他於此,光只是想到這裡,她就笑不出來,抿了抿唇,又道:

「兩位爺有什麼條件,之後由你們詳細說去,我只有一個條件,在找到你的親弟弟之後,帶他到官府撤了與我們『雲揚號』的交易,向官府承認這筆交易是他所冒充頂替的,要他押供認罪,然後,藉著這個機會,同時向官府承認他是何家小少爺,讓官府撤銷他的賤戶身份,將他給認回何家,只是,要他認罪不容易,這一點,你能辦到嗎?」

「辦得到!我一定辦到,一定……」何世宗沒想到她所提出的條件竟然是認回親弟身份,與他所想不謀而合,他眼泛淚光,雙膝跪地,低頭對著元潤玉深深一叩,「何世宗代何家謝姑娘成全之恩。」

這一刻,藏澈的目光落在元潤玉側顏之上,看著她對於何世宗的叩拜不閃不避,但面上沒有得色,只是淡淡的哀然。

看著她,他說不上心裡是何感受,只是搖頭苦笑,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好心設想,當真是半點也沒有圖謀嗎?

「你好奇我為什麼會任著自家的小總管插手此事嗎?」這時,在一旁的問驚鴻注意到桑梓看著他的目光顯得有些疑惑,他勾唇笑笑,很快就猜到了桑梓納悶的原因,以低得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嗓音說道: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總管最見不得人家受苦受難了,但我娘就愛玉兒這一點,玉兒,是我娘給我找的『良心』,我娘不想我凡事做得太絕,想我做事留些餘地,那方寸之間,依我娘的說法,那是留給我自個兒的後路,所以,說實話,何家的死活與我無干,又或者說,要不要逼死何世宗,只是在我一念之間,我不在乎這個人,但有玉兒在,想到她會難過,我便會手下留情些,但這份耐心也只對她而已,所以,你可以代我勸勸你家眉兒小姐,少纏著我,好嗎?否則,要是我沒了耐心,不留神傷到了她,後果,我不負責。」

桑梓看著問驚鴻,兩人相視,久久不語,最後,桑梓從那一雙琥珀色眸子裡看見了不容玩笑的厲色,知道他剛才那番話,不是隨口說說而已,那是一番再認真不過的鄭重警告,要雷舒眉離他遠些……

那一年,那一天,曾經有個愛笑的七歲小女娃,被她十分俊美好看的親爹牽著小手,一大一小走在金陵的街道上。

這是他們每一天必做的散心之行,每一天,他們從家裡出發,走過寧靜的街道,會先穿過弓箭坊,然後是四季永遠飄香的花市街,接著是小女娃有點討厭,總覺得有腥臭味的皮市街。

在路過織錦坊之後,最後,他們總會來到有許多刻印及賣書鋪的三山街,小女娃的親爹喜書,也喜歡在石上雕刻,所以總喜歡到這裡逛逛繞繞,最後順手捎買幾本新書與好石。

因此,小女娃有許多雕刻著花鳥的小印章,都是出自她親爹之手,但無論如何,她親爹從不雕刻玉飾,隨身隨著香囊配戴的,就只有一隻白玉珮,而且會以錦套覆好,如果不將錦套取下,誰也不會看清楚那玉珮上的紋飾模樣,就連小女娃也只有在耍賴時,她家親爹讓她瞧過兩次。

迄一天,柳絲抽綠,春城飛花,小女娃終於忍不住對著牽著她小手前行的親爹問道:「爹,為什麼我們要從京城搬到金陵來住?」

「玉兒不喜歡金陵嗎?」男人斂眸微笑,如玉潤般白淨的俊美臉龐,只是淺淺微笑,已經是說不盡的動人心魄。

「喜歡,也不喜歡,這兒沒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來金陵以後,不像在京城那樣天天要上朝進宮去,有好多好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還會教我下棋,那天,我寫了一幅字,拿去給娘看,娘說,我來了金陵之後,字寫得比在京城時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著的另一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

「那以後爹再挪出更多時間,陪玉兒寫字畫畫兒,玉兒可以多喜歡金陵一點嗎?因為,或許我們要在這裡再住上一段時間,至少,要有兩年的時間回不了京城,就兩年……玉兒,再忍忍,好嗎?」

小女娃點點頭,雖然心裡還是不喜歡金陵,但也不想見親爹為難,她無法喜歡金陵,因為來了這裡之後,娘親的身子就變得不甚硬朗,還有弟弟……最後,小女娃的爹沒說原因,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好好的要來金陵,也不明白為什麼爹會篤定至少兩年他們都要住在這裡,為什麼雲叔叔貶了爹的官位,卻還給他們一座極舒適的府邸為家,還有好多好多為什麼…一直到許多年過去,小女娃還是沒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後,好多年過去了。

如今,在元潤玉心裡仍有許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卻是對誰也不能提起,只能擱在心裡最深的地方,任由歲月的塵埃一層層覆蓋其上,但是她心裡很清楚,無論多少年過去,歲月的塵埃將那些疑問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記,因為她仍舊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遊,近鄉情怯--

時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兒時的記憶,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還有許多妝點得美不勝收的畫坊,船上可見青衣女子憑欄嬌笑,以她們的美色以及琴藝取悅買點的官家。

元潤玉一早就從『雲揚號』金陵分號出來,在金陵城裡憑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一路的往前走。

她經過了幾個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腳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她不必往裡頭走進去,就知道這條街上有許多刻印賣書的鋪店,因為在她小時候,常常會陪著她爹來到這裡。

她爹嗜讀書,常說老書有其韻味,在京城的府邸裡的藏書閣裡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歡看新書,總是喜歡在書喇刻印好,在誰都還沒看過的時候,搶在第一時間入手,泡一壺茶,將書捧在手裡閱讀,分外有樂趣,他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讀來總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隱約的印象,在經過了那一條書鋪街,元潤玉終於能夠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才能夠找到她兒時的家。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著不去找那個地方,忍得心裡十分難受,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記得地址,只是不敢問人怎麼走,在終於得到肯定之後,元潤玉一刻也停不下腳步,最後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時間,都好……她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她終於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門之前,腳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動也動不了,她看著門上落的大鎖,把手伸進懷裡,握住了一把鑰匙,緊緊的握著,就算那鑰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開。

明明剛才還火燎般的急切,然而,當她這一刻站在這堵門前,卻遲疑了,腳步甚至於還後退了兩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轉身,當自己沒回來過……因為她記起爹親當年離去之前,給她留的話。

「……玉兒,爹已經吩咐了張伯帶你回京,離開了金陵之後,若無十分緊迫,莫要回來,爹有些事情需要去辦,等到忙完了,爹就會去外公家接玉兒,記住了,輕易別回金陵!」

在接二連三失去至親之人,男人俊美玉淨的臉龐添了幾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裡,說不出的心疼,她扯著爹親的手,搖了搖頭。

「玉兒不喜歡外公,他總說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歡聽他說爹的不是,爹,玉兒留著,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聽到小女娃出言指責長輩,男人的俊顏難得蘊了薄怒,「不許胡亂指說長輩的不是,玉兒,你外公只是氣爹,心裡還是疼你的,再給老人家一點時間,等到他傷痛平復了些,會再像從前一樣疼玉兒的。」

她家爹親的嗓音極好聽,就連說話哄人,都教人聽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親死去的事實,平復過內心的傷痛之後,就會再像以前一樣疼她這個小外孫女。

但事實是,當張爺爺帶著她回京時,蘇府已經是人去樓空,她與張爺爺只能投宿客棧,千方百計遞信兒要聯絡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沉大海般,直到張爺爺病得再也撐不住,去世了為止,如果不是遇見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兒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潤玉喃喃自語,就像是給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當年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的謎,她甚至於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於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腳步,踏上門前台階,想兒時的她,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在心裡深切地想念著這個她曾經決定自己永遠不會喜歡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讓她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虛幻而已。

終於,她將手裡的鑰匙對準鎖上的小孔,伸入,旋轉,開啟,當門上的重鎖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心裡的鎖像是同時被解開般,一陣春風吹來,彷彿同時吹起了鎖上與她心上,經年累月,漸積漸厚的塵埃。

風徐徐,塵漫漫--

彷彿是被那揚起的塵埃迷了眼,她紅著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兩扇交合之處,在淚眼朦朧之中,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而就在元潤玉走進門內之後,不遠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輛馬車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沒想過會遇見元潤玉,只是他的馬車簾子有特殊設置,外人看不見馬車內的動靜,但是,他卻能從車內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馬車經過街口,他無意中看見元潤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沒有動作之時,心裡覺得古怪,讓人停下馬車,卻沒有現身打擾。

卻不料,最後她竟然能拿出開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進去,在她入門之後,他才下了馬車,這時,他剛才派出去詢問街坊的馬車伕正好回來。

「如何?」藏澈轉頭問道。

馬車伕回來遠遠看見原本深鎖的大門竟然變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邊,答稟的語氣有些遲疑,道:

「回爺的話,這裡附近的人們對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談,小的才問起,幾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開,沒跑掉的就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沒住太久,只有一個在這附近討了幾十年飯的老乞丐願意說上兩句,他說,那裡長年大門深鎖,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靠近半步,就連宵小都不敢輕易動歪心思,聽說,是因為那個地方曾經住了一位皇上的寵臣,人們都傳說,那位寵臣位極人臣,當年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隻手遮天,最後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忌諱,被當今皇上給下貶到金陵來,不過,來了不到兩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間,那府裡的人全不見了,聽說,是被朝廷給抄家滅口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4 PM

第八章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煙蔓草,藏澈依然可以從精細的雕樑畫棟之間,窺見這座宅子昔日的奪目風華。

他進了門之後,循著前頭被元潤玉給撥踩開來的痕跡,來到了後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過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撲天蓋地一般,彷彿把湛藍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層薄薄的嫣色。

空氣中,淡潤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顯得特別幼小,只是枝頭上的花朵同時備著三個顏色,格外搶眼。

元潤玉就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著開得正盛的桃花,她聽見了身後傳來袍服撩過草根的窸窣聲,以為是與她約好的問驚鴻找到了地方,跟著她進門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開口道:「你來了。」

聞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誤認成誰,再聽她說下去,就知道她將他誤以為是問驚鴻了。

「小時候,你曾經問過我,我有沒有自己的家,我說我當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想過要回去,我沒有回答你,只說有一天會告訴你,趁著這次來金陵,回到我在這裡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來看看,別嫌它現在的樣子破舊,曾經,這裡也是雕樑畫棟,假山樓閣一應俱全的,雲叔叔把這座宅邸送給我爹之前,據說,先前的主人也是講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銀子在蓋這座宅子,瞧,那兒一座望山樓……」

藏澈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樓宇,雖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經斑駁,但是從那一座樓宇細緻的形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當初在搭建時,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與銀兩。

「小時候,我爹喜歡帶著我爬上那座樓,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東邊可以看見鍾……往西邊沿著過去,是富貴山與覆舟山,再過去是五台山與清涼山,還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為我數過,只是當時年紀小,不喜歡花心思去記那些,總是每一次上去,心血來潮想知道時,就再問我爹一次,我爹總會不厭其煩的再教我一次,但也總是說,要我花心思記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再來教我,但是,我總想以後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與爹在一起,不曾想過--」

一口氣像是噎在喉嚨般,讓她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想到身後有問驚鴻陪著她看桃花盛開,心裡雖然悲傷,難掩眸光水潤,但仍能揚唇微笑。

「當年我與爹離開這裡的時候,約好了來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雲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說無論如何,他要回京陪雲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幾年過去了,爹卻是連個消息也沒有,後來,我才聽夫人說,元府出大事了,雲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舉家遷移,如今他們去了哪裡,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諒爹,連我也不要了,他當年堅持帶走娘的骨灰,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鐵了心要與我和爹斷絕關係吧!只有我爹還傻傻的相信,外公會替他照顧我,直到他來接我為止!」

說著,元潤玉笑了聲,聲息裡可以聽見濃濃的哭音。

「……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會給張爺爺掃墳送寒衣,每一年,我都會燒好多紙糊的衣服鞋帽給張爺爺,希望他在即將到來的寒冬裡不會捱凍,可是我相信爹還活著,所以,從來就沒給我爹燒過衣服鞋子,一次……也沒有。」

元潤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著桃花,眼裡的淚光,比桃花的顏色更加紅潤,她咬著唇,急道:「鴻兒,你聽我說了那麼多,你跟我說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好……」

「想你爹嗎?」

來人一直沒開口,元潤玉一直以為是照著約定前來的問驚鴻,卻沒想到開口說話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驚,迅速地轉過身,愣愣地看著他注視著她的沉睿目光,感覺在他的盯視之下,真實的情緒無所躲藏。

她與他相視,久久,才勉強擠出一個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個音節,元潤玉都要感到心裡的傷感會化成眼淚滿溢出來,十多年了!如何能夠不想?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經漸漸的無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許只是遠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給辦完,就會回來找她。

但是,她卻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於一度動過念頭,要為她爹也準備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經不在這世上,去了黃泉裡,沒有後人為他準備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凍。

但是,後來她還是只準備了張伯的寒衣,並且,為了自己竟然動過念頭要祭拜可能還在人世的爹親,哭了一整個晚上。

藏澈一語不發,靜靜地看著她別開美眸,望著不遠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燦爛,笑笑地對他說:「那棵桃花樹,是我跟爹親手栽下的,有紅有粉有白的桃花樹不常見吧!沒想到幾年過去,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元潤玉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鮮艷的花朵上頭,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蘆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轉開話題,好避開心裡的感傷,他想到了進來之前,馬車伕對他說過的話,環視了整個院子一遍,最後看了那座望山樓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樓的石座走過去。

「你要做什麼?」元潤玉追著他的腳步,來到望山樓的石階前。

「既然都已經來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嗎?」話畢,藏澈看了下前方略顯陡峭的坡階,回頭朝她伸出手,「這路看起來不好走,你牽著我的手。」

面對他朝她伸過來的男人大掌,元潤玉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他,隨著他一起走上石階。

他們一前一後,逐步拾上石階,這一路,元潤玉感覺從那寬大掌心間透出的溫暖,與兒時爹親牽住她的溫度重疊在一起。

他的手,與她爹的一樣,都是掌心厚實卻溫潤,不似女子柔軟,卻也不粗糙,就連握筆長繭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樣,這個發現,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最後卻是眨了一眨,沒讓淚水掉下來……

直到今天,元潤玉才發現,原來這一段石座階梯,並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時候她的個兒不高,爬起來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緊緊地牽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階拾著一階爬上去。

石階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潤玉的眼裡,卻彷彿又見到了從前的花草扶疏,一個身穿月白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塊階上,嘟著小嘴,對從前就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的爹爹撒嬌。

「爹,玉兒沒力氣,爬不動了……」

「再三步路,玉兒,你可以現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見今兒個天朗風清,群山綿疊的美景,說不定,今天還能看到夕陽西下,金川河像條金蛇一樣蜿蜒發亮,多少次上來,你都沒見著,就說爹騙你,玉兒,爹沒騙你,從這裡山樓真的可以見到金川河,你從一開始花了多少力氣才爬到這兒,捨得不再上這三步路嗎?停在這兒,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玉兒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會趁機訓人。」

在小女孩說完這句話之後,只見她雖然已為人夫人父,卻仍舊俊美溫潤如謫仙般的爹親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兒也覺得爹很會訓人嗎?」

元潤玉忘了當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問題,其實,她不討厭她爹有愛訓人的毛病,因為他的嗓音極好聽,就算是教訓人,也總是徐軟沉綿,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聽下去。

這時,元潤玉忍不住側眸覷了藏澈一眼,其實,就算不牽著他的手,她自個兒留神些,也是能夠爬上石階的,但是,她還是沒拒絕,沒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貪戀起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溫暖。

這些年,她不像孩提時常向爹親撒嬌的個性,很少向誰吐些什麼苦水,也從來不輕易就認輸,凡事能夠自個兒辦好,就絕對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當個稱職的第二代小總管。

雖然,即便她已經使出十二萬分的努力,許多見著她的掌櫃們以及相與們,都還是會在私底下說她的能力不及當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們能夠認可她的努力,她還是會很開心。

「還可以嗎?」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轉眸笑問道。

「可以,我沒事。」她點點頭。

「留意跟著我的腳步,這兒雜草多,別絆著了。」

元潤玉意外地發現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溫柔對待他人,小小地訝異了下,輕「嗯」了聲,低頭斂眸,追隨著他的腳步,踩著他踩過的地方往上而去,心裡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經看過的畫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臘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時閒暇,看著雪霽天晴,想要到後園裡去走走散心,東家堅持要陪心愛的妻子去,也堅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後面。

那一天,元潤玉正好忙著讓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經意的轉眸,遠遠的就看見東家與夫人一前一後,在雪地上散步。

東家走在前面,步伐邁得明顯比平素還小,正好可以讓夫人從容不迫的一個逐著一個踩上去,那一天,他們兩個人明明在雪地裡散步了小半個時辰,可是,等他們回屋時,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沒有沾上半點雪花,自然也就不會融成水,把鞋面給浸濕。

倒是東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濕痕,夫人讓人去取一雙乾淨的玄色暖靴,為東家親手換上,笑著謝他走在前頭,把雪給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腳印上,不會被雪給沾濕了鞋面,元潤玉忘不掉東家嘴裡說「沒那回事」,卻在夫人為他換鞋時,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獎賞的孩子氣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過在將來會有誰陪她,為她走在前面,把雪給踩平,不讓她再受到半點風霜,只是與小喜他們一起樂呵呵的笑了,最後被東家虎著臉趕出來。

而在被藏澈執握住柔荑的這一刻,或許,是因為夫人提了她與問驚鴻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餘生裡,走在她前面,為她將雪給踩平,不再讓她受到半點風霜的男人,就是鴻兒了嗎?

在她的心裡,深信鴻兒成親之後,必定會疼她,這已經是尋常女子終生難求的至幸,那為什麼在她的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麼一樣,違著她的心思,極力的想要找尋填補?!

當他們登上高樓,推開通往樓台上的最後一道門扉,年久未曾上油的門栓,發出了一聲尖銳卻也綿長,彷彿哀歌般的吱聲。

在他們初踏出門檻之時,一陣刮來的大風,讓元潤玉站不穩腳步,藏澈從背後攬住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身前半晌,低聲問:「沒事吧?」

元潤玉被他從背後傳來的胸膛溫度給炙得臉紅,飛快地搖頭,沒由來心跳得飛快,竟是忘記了動彈。

這時,藏澈像是察覺了什麼,俯首在她的髮絲上深嗅了下,這個舉動讓她吃了一驚,伸手按住被他嗅聞的髮絲部位,轉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

「我一直覺得你身上有股香味,只是似有若無,如今一聞,才知道原來是茉莉花的味道。」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又忍不住往她沒能遮掩的髮絲嗅了下,那氣味揉著她髮絲間的淺淡溫度,格外的沁心宜人。

元潤玉感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般跳得十分劇烈,兩個人前後貼抱在一起,親近得沒有一絲毫距離,而他明明就做著教人臉紅心跳的?昧舉動,卻是十分自然,讓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但越是告誡自己,就越是在意,就更克制不住心臟被他挑動的狂跳。

藏澈勾唇笑了,嘴角那一顆笑深了才會出現的梨渦若隱若現,讓他一張俊秀白淨的臉龐多了幾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先前,元潤玉就覺得這個男人長得算是好看,但是,從小看慣了她家爹親俊美清雅的外貌,以及後來隨著問驚鴻一起長大,他也算是一個相貌十分出色的男子,所以,對於男人好看的外表,元潤玉以為自己是可以免疫的。

只是,這一刻,她看著藏澈,竟是轉不開目光,或許是剛才想到東家與夫人之間的相處,讓她心裡沒由來地在意起藏澈的男人身份,不同於女子的陽剛氣息,隨著他說話的時候,輕拂在她的頰畔,讓她忍不住想要躲開,卻又不想做得太明顯,被他說小家子氣。

元潤玉不太明白,為什麼她老是喜歡在這個男人面前要強?!不想被他笑,不想被他看輕,卻又常常被他氣得反應過度……

「是茉莉花香膏。」她吞了口唾沫,才勉強從如擂的心跳之中,找回鎮靜的嗓音,「從很久以前,我們家夫人就會以辛夷為自己做香膏,在我及笄之後,每年茉莉花盛開的季節,夫人就會為我用茉莉花做香膏,我用慣了,也不覺得氣味明顯……風小些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他,不想他再抱下去,會教他聽見怦動的心跳聲,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男人的懷抱可以如此熾熱堅硬,鴻兒雖然也是體魄強壯,但是他們從小打鬧慣了,已經到了抱在一起睡覺,她都不會臉紅了……或許這樣才好,要是每次被問驚鴻抱著都臉紅心跳,她怕自己會受不了。

藏澈發現自己真的喜歡逗她,明明見她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卻偏偏不立刻依言放開她,長臂鎖住她纖細的腰身,發現她比他原來想像中還瘦,只是不會過分骨感,女子柔軟的曲線順伏在他的胸前,最豐滿的臀部就抵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微涼的身子,被他熨出了些微的熱度,讓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越發透散了出來,讓他有種衝動,想要一直抱下去。

他輕笑幾聲,忍不住俯唇,在她的耳邊低吟道:「一卉能薰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我不介意繼續扶著你,說不定等一下還會再颳大風,就繼續抱著或許保險些?」

元潤玉掩住被他氣息吹燙的耳朵,回眸微惱地睨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沒人教過藏大總管嗎?」

見她一邊掩耳,一副既氣又惱,但彷彿七寸被人掐在手裡,不敢真的發火的可愛表情,藏澈必須很用力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玉姐姐這可是在與瑤官見外了?」

「我……我在你眼裡看起來真有那麼老嗎?」元潤玉想也不想,脫口問出,但話才問完,她已經後悔得腸青,不等他笑出來,已經激動地掙扎,「放開我,我能自個兒扶好,放開!」

「哈哈哈……」藏澈大笑不止,不防她一個肘擊,吃疼地放手,卻見她一時掙得太猛,整個人倒向扶手,半個身子差點翻出去,他心下一驚,回神時已經將她緊擁在懷裡,低咒道:「元潤玉,你是嫌命長,想找死嗎?!」

「我……當然沒有。」元潤玉驚魂未定,小臉埋在他的肩上,喘著息,「無論如何,謝謝你。」

「那麼不喜歡我喊你姐姐?」

「……你比我老。」

最可恨的是他在她面前裝嫩裝小的那些天,『浣絲閣』裡根本沒有人看出不對勁,就連老陶都以為她真的是他的「玉姐姐」,直誇他是上進的好青年,天曉得他比她年長七歲啊!

她的答案讓藏澈為之失笑,她沒出聲,他也沒想過提醒她,他們此刻的姿勢有多親密,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背上,以為護持。

「這些年,你沒想過要找你爹嗎?」

「想過,當然想過。」

經過剛才那一驚,元潤玉再不敢輕舉妄動,她側轉過嬌顏,目光從他的懷抱裡探出,看著不遠之外,山樓之下,雖然多年疏於照顧,但仍舊應季開得金黃燦爛的大片連翹花,久久,才又開口道:

「但是我不敢找,爹臨去之前,交代過我不可以聲張……我爹他的身份並不尋常,在我小時候,娘曾不經意對我透露過,我爹並不如他的外表一樣,看起來俊美豐雅,與世無爭,那些年,他為了一些目的,樹立了不少仇敵,我怕找了會驚動他的仇家,我也怕,給『宸虎園』惹上麻煩,而且,爹當年教會了我一套密語,如果不懂得解密的數字間隔,是解不開我給爹留的訊息,那東西我就讓人放在京城的某家書鋪,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爹與我約好了,他會知道要去哪兒找我給他留的消息。」

說完,元潤玉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敢對藏澈說出這些心裡話,或許,是因為她心裡有種微妙的篤定,篤定這個人或許會說話氣她,但不會出賣她。

就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心頭一陣浮熱,但是,她的話就像是一記挑撥,撥動了他心裡的某根細弦,教他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想以最快的速度帶她離開這座宅邸。

縱橫商場多年,練就的敏銳心思,讓他覺得這整件事情處處透出詭譎,在他心裡,不希望元潤玉出事。

「既然你與你爹已經有了聯繫彼此的方法,這個地方,你絕對不要再回來,聽見了嗎?我們現在就走,不許再來了。」

說完,藏澈以最快的速度拉著她下望山樓,途中握痛了她的手都不自知,直到他們又回到桃花樹前,才見到問驚鴻到來,他看著他們兩個人手拉著手,微微挑起一邊眉梢,琥珀色的眸裡閃動一抹質疑的光芒。

藏澈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把元潤玉扔給了他,沉聲道:「帶她回去,我讓人過來收拾善後,以後,這地方不可以再踏進半步!」

說完,他轉眸環視偌大的院子,看著被他們腳步踩過的倒草痕跡,怎麼看都知道有人進來過,他想起馬車伕的話,說附近的老鄰居提起這座宅院便聞之色變,說這宅子就連宵小都不敢妄動心思……這一切,不可能只是因為這裡有曾經發生過抄家滅門的傳說。

一座廢了十幾年的宅子至今仍舊教人不敢接近,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至今,仍舊有人在監視著這座宅院,等著有人回來!

「玉兒?」

問驚鴻看著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就靜靜地坐在一隅,咬著下唇,別說是隻字,就連半聲都未曾吭過的元潤玉,忍不住輕喚了聲。

像是沒有聽見叫喚般,久久,元潤玉沒有動靜,直到聽見馬車外傳來船夫熟悉的吆喝聲,她急急地對著車伕叫道:「停車!快停下!」

還不等馬車完全停下來,她已經跌撞地跳下馬車,他們此刻就離秦淮河不到幾尺之遠,她跑到了河畔,掏出了黃銅鑰匙,低頭看著鑰匙的尖端一點消不掉的朱紅顏色,不知道是以什麼顏料染上去的,然而,這顏色在她開鎖之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藏澈提醒,她也不會留意到。

在她與問驚鴻離開之前,藏澈對她說道:「有人在那鎖裡做了手腳,顏料在鎖的最底端,只有真正的鑰匙能夠碰觸破開,你太大意了,即便是想回來,也該偷偷的才對,此地不能久留,我不能勉強你,但是,勸你一句,把鑰匙扔了,就當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這間宅子裡的善後功夫由我來做,元小總管,就衝著我喊過你一句玉姐姐,這份情當我送你。」

「為什麼?」她忍不住對藏澈問出這一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給自己什麼答案。

只見他勾唇一笑,一顆小梨渦,淘氣地逗留在他揚笑的嘴邊。

「就衝著你可以為『浣絲閣』那些不相干的人盡力爭取,不惜與我爭執對抗的份上,為了你這個不相干的人,我想或許自己也可以衝動這一次,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此刻,元潤玉的腦海裡烙印著藏澈說完,轉身離去,沒再回頭的修長身影,她站在河邊,回頭看了跟隨她而來的問驚鴻一眼,咬唇彎起一抹明媚的笑弧,再回首面對河面時,已經沒有絲毫疑問,揚起纖臂,將手裡的黃銅鑰匙扔進河裡,再無留戀。

就在同時,從他們馬車剛才過來的方向,天空竄起了黑煙與火光,人們大喊著「走水了」,相較於人們奔走的騷動,元潤玉與問驚鴻卻十分冷靜,彷彿一切與他們毫無關係。

「鴻兒。」

元潤玉喚他,卻沒回頭,知道問驚鴻已經走到她的身後,她的嗓音極輕,低頭看著河水湯湯,心裡彷彿有些東西,如同這東逝的水般,再難挽回,「今天,先到來的人,怎麼不是你呢?該是你的,不是嗎?」

說完,她抬起嬌顏,仰望著藍天,面上仍是笑,卻顯得有些悲傷。

問驚鴻走到她的身畔,探掌牽住她的手,在最初的一瞬間,感覺到她似有一絲掙扎,雖然很快就恢復了乖順,讓他執握著,但這種像是要拒絕他一樣的情況,這些年來在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

他想起今天耽擱住自己前來的原因,如果不是半途遇上雷舒眉那個瘋丫頭,一路被她纏著,讓他才想如何甩掉她的時候,她不知道哪根筋又出了差錯,在路上看見一個地痞惡霸正帶著手下,恐嚇一個帶著孫子做乾貨小生意的老嫗,要姥孫兩人快快離開,把他們的好攤位讓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眾人都還未及反應之時,一隻帶耳細頸酒壺已經飛砸上那個帶頭惡霸後腦袋,當那個比他還高半個頭的惡霸轉過頭時,已經是頭破血流,鮮血直下頸脖。

他聽見雷舒眉輕嘿了兩聲,轉頭低眸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一臉喜出望外,簡直是比得了金山銀山還要高興千萬倍的表情。

看著她樂呵的表情,在那當下,他胸口湧起了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而他不敢置信的原因,是在這段時間三不五時就被她糾纏的相處之下,讓他知道這丫頭的手腳有多笨,走在平地上都會因為莫名原因跌倒的她,竟然隨便從一旁的攤上取過一個酒壺,就能砸到惡霸?!

「這一招我練了很久很久,真的!真的……」他可以看得出來,她很努力沒有高興得跳起來,在對上他簡直想砍人的瞪視時,別過晶亮的瞳眸,吶吶道:「可是,真的沒有想過能砸中。」

意思就是她不過想拿惡霸試試看自己練習的成果?!

有一瞬間,問驚鴻真的很想扔下這個瘋丫頭不管,但是,卻被惡霸一行人視作她的同夥,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跟那一群人打起來,那時他心裡想的是等他解決這一群人,下一個要解決的就是她雷舒眉!

想他問驚鴻從小被稱為惹禍大王,但是,若要論惹禍的本事,雷舒眉這女人根本就是成精,教他自歎不如了!

最後在他終於撂倒那一群惡霸,趁著官兵尚未趕到時,將她帶離混亂現場,並將她一個人扔在大街上離去之前,聽見她在他身後拚了命的大喊:「下次換我出手救你,一定,你聽著,我說一定!問驚鴻,你聽見了嗎?」

有一度,他真的很想停下腳步,回頭問她這個笨手笨腳到鬼都要見愁的瘋丫頭,究竟是哪來的信心?!

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住沒有回頭地離去,卻沒料到抵達那座宅院時,會見到他家小總管與沒有比雷舒眉更討喜多少的藏澈在一起。

那瞬間,他被自己心裡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問驚鴻握著元潤玉的大掌緊了一緊,「玉兒,回京之後,讓我娘盡早進行我們的婚事,我想早日與你成親,好嗎?」

「嗯。」元潤玉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轉眸看著身畔的未婚夫君,她以為自己的回答或許會有遲疑,但是,她意外的沒有。

她覺得自己剛才只是做了一場夢,夢再甜再美,都不若此刻握住她的男人手掌溫暖,「鴻兒,我們回京吧!」

「都燒光了?」

一連幾日,京城的天陰雨綿綿,華貴的府邸內,主人院裡的書房中,式式樣樣,就連筆墨紙硯,都是極講究的,而此刻,它的主人穿著一襲平素最愛的月白袍服,四十歲開外的俊逸臉龐沒有明顯的皺紋,但是兩鬢卻皆已霜白,他看著跪在面前的手下,一臉的陰鷙冷酷。

「是。」在金陵的火災發生不久,探子與同伴商量之後,便連忙趕回京城稟報主人,此刻,在面對白衣男人時,探子的臉色青白不定,「聽說是附近的孩子在玩煙花,飛進了院子裡,裡頭乾草多,到了火勢大起來的時候才被發現,火勢散得太快,還燒死了我們當時在附近留看的兩個同伴,在那個時候,附近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因為已經死無對證,小的不知道……」

白衣男人像是從這番話裡察覺了什麼不對勁之處,揚手打斷探子的話,「朱丹香呢?被動過嗎?」

「似乎是有被動過,但小的不能肯定……」

「該死!」白衣男人一腳將探子給踢倒在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為什麼不能肯定?你當本侯是三歲孩子?」

「小的不敢!」探子連忙跪好,拱手道:「啟稟侯爺,因為那把大鎖被燒得不復原形,小的實在驗不出是否有被開動過,宅院走水時,現場有很濃厚的檀香味,後來官府勘查之後才知道,那座宅院裡有一間屋子,所有桌椅櫃子都是紫檀所制,而且,都是上質的檀木,燒起來香透十里,當天晚上,整個金陵城都是檀木的香味,那香味一直到隔天才消散了些,等小的帶犬隻又追朱丹香的氣味時,小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犬隻追到了金陵河畔一處就不再前進,只是小的等人知道朱丹香一旦染上,三天三夜不染他物,也不會消散,再加上整個金陵城到處瀰漫檀香味,所以,說不定是犬隻弄錯了……」

「是它們弄錯,還是你們弄錯?怎麼在本侯看來,你們的腦袋比犬隻笨多了!」白衣男子冷笑了聲,「你怎麼不對本侯說,那個可能持有鑰匙的人開過門鎖,後來一把火燒了整座府邸,最後畏罪跳河自殺了,所以犬隻才會到了河邊就無法繼續追下去了呢?」

「這……也不無可能。」探子吞了口唾液,頭垂得更低了。

「混帳!」白衣男人沒想到自己隨口扯的話,竟然沒有被反駁,想他十幾年就養了這些蠢材,這十幾年來,金陵那裡沒有動靜,他也疏忽了,竟然只留了一群草包手下在那地方!

如果,「她」還在他身邊,依「她」的能力,必然是細心打點調教,或許今天事情的結果會有不同……

白映秋咬牙,想他竟然沒用到去想起那個女人,不由得勃然大怒,如果不是這時門外總管進來傳報,他只怕已經又是一腳踢到探子臉上去了!

「侯爺,娘娘要侯爺進宮一趟,說是有要緊事與您相談。」總管見氣氛緊繃,小心翼翼地說道。

「要緊事?她能有什麼要緊事?」

白衣男子冷笑了聲,想他這個親姐成天能想的,不就只有如何得到皇上的寵愛,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再更上一位?!

但是,她要是有本事能得到帝王的心,早就在十多年前,那個男人為她美言薦位,讓她得帝王青睞,如願以償誕下小皇子時,她就應該能夠得到才對,但這麼多年來,她除了母憑子貴,得到妃位之外,再多也沒有了。

白衣男人……當今的秋陽侯爺白映秋,痛恨地瞇細了眼,想他當初如果不是輕信了親姐的鼓吹,他如今又何必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他的姐姐白迎春眼裡,以為沒有那個得到帝王一心寵愛信任的男人,她就能夠得到帝王的愛,只要他這個弟弟能夠在朝堂上掌握權勢,她操控後宮與帝王的心,日後,就是他們自家的天下,享不盡的榮華,以及無上的權勢。

只要除去了那個男人……元奉平,一個年僅十七歲就櫻下狀元金花,年未二五,就已經平步青雲,官拜至刑部尚書,被先帝特允大內行走的絕美男子,至今,如此功績,仍未有人可以超越。

這樣一個聰明卓絕的人……當初他與他的姐姐究竟是發了什麼失心瘋,會以為只要這個人不在了,他們姐弟就可以取而代之?!

或許,是他的姐姐不該忘了,當今聖上會有一整年的時間,雖非專寵,但是對她青睞有加,是因為他央求了元奉平,讓元奉平在帝王面前為她美言,最後才讓她能有機會誕下一子吧!

或許,他也不該忘了,在他入朝之初,是元奉平處處為他提攜幫忙,雖然,這個人總說他沒在帝王面前獻言,但是,他在同期之中,官位擢升得最快,想必是因為經常與元奉平為伍的緣故。

那個時候,當今帝王段競雲仍是二皇子,幾乎是隔三差五,元奉平進宮與先帝商討國事,出宮時,身後就會多了二皇子當拖油瓶。

在這兩個人之間,像是有一條無形的帶子拴住似的,想甩也甩不掉,幾年後,二皇子以皇太弟之姿登基為帝,之後,他雖不及元奉平,卻也是在官場上少年得意,受到帝王重用……

就在白映秋回想從前,既唏噓也痛恨之時,一名年輕小廝引著一名宮裡的老太監進來,一見到這位老太監,白映秋倒抽了一口冷息。

老太監年約五旬,髮絲盡白,一雙含笑的眉目就像是兩彎能殺人的刀,這個人正是當今皇帝身邊的總管公公,白映秋見了他也要敬上三分。

「映秋見過李公公。」白映秋拱手。

「侯爺客氣了!奴才今天是帶皇上的口諭而來,對侯爺也就欠禮了!侯爺,還請移一下腳步,隨奴才回去,關於金陵的那一場火事,皇上有些話,要當面與侯爺問清楚,侯爺,請。」

李公公做了一個恭請的手勢。

「敢問公公,皇上的面色……」

「侯爺以為皇上龍顏能夠悅色嗎?滿屋子的紫檀家俬,一把火全燒光了,聽說,燒出來的紫檀香味兒,十里外都能聞見呢!侯爺可知道,當年皇上費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到那一屋子的頂頂好的紫檀?」

「不……不知道,還請公公示下。」白映秋額上冷汗微涼,心裡卻是苦笑,原來,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竟都是御賜之物!

當年,元奉平被貶至金陵,無數朝臣,包括他,都以為這個人終於被皇上給厭棄不用了,卻沒料到,皇上許給這個人的,不只是一座精巧的宅子,就連最好的紫檀家俬都給備去了!

「如今東西都燒沒了,說與不說,有差別嗎?」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歲起開始貼身伺候,後來那些年,與元奉平也是極熟悉的,自然,與年少時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親熱,實則帶著冷嘲地摸過白映秋鬢旁的霜發,唉了口氣,歎道:「侯爺,你這頭髮再白下去,只怕與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與奴才一樣早生華髮,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別說我沒給過侯爺忠告,金陵的這一把火,把咱們皇上最後的耐心給燒光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5 PM

第九章

小時候,只見過兩次,元潤玉就覺得這塊白玉龍紋佩極美,如今長大了,見識的東西多了,不止覺得這塊紋佩好看,更知道它的珍貴與價值不菲。

忙過了一上午,終於得了片刻歇息的功夫,元潤玉回到自己屋裡,心血來潮地取出在與她爹分別之際,交予她的羊脂玉珮,坐在窗前的長榻上,低著頭,細細地撫過精美的雕刻紋路,以及幾處沁進玉紋裡,再拭擦不去的血痕,經過歲月的沉澱,血的顏色變得黝暗,看起來就像是白玉的原本質地,渾然天成般,不似當年的觸目驚心。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花,一束束迤邐進屋內,映亮了元潤玉背對窗戶的身影,以及她手裡的玉珮。

驀然間,她察覺有一絲不對勁之處,一手托住玉珮,另一手調動角度,最後,收攏幾根手指,吃驚地發現烙在玉珮上的暗印,竟是一個血手痕!

這些年,因為兒時被夫人殷切叮嚀,要她將玉珮收妥,不輕易示於人前,再加上她雖然擁有一間獨屋,但是,府裡的丫鬟廝僕經常往來向她稟報請示,所以,這些年,除非是夜深人靜,太想念她爹了,要不然,她甚少將玉珮取出來,往昔夜裡趁著燭火看不仔細,白日裡一見,卻是清清楚楚。

玉珮上的暗痕是血,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情,而且,這血是她爹的,那日,她爹受了傷……她爹為何受了傷?!

元潤玉越想,越覺得記憶變得模糊,她看著血手印,一直努力苦思她爹是為何會流那麼多血,她一直記得,是她爹喜歡雕刻石頭,那一天不小心被刻刀給傷了手……

是了,她爹割傷了手,流了不少血,她只是想不透,爹一直很珍惜這一塊玉珮,怎麼可能會以流血的手緊握住它不放,讓它留下血印呢?

「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

元潤玉記得大概是自己六歲的時候,他們一家仍在京城,一夜,她從惡夢中醒來,哭著要討爹,娘進來哄她再睡,說那一夜爹與皇上有要事商量,宿在了宮裡,讓人回來傳話,說明天下朝之後,會早點回來陪她,她不依不饒,說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為什麼爹老是喜歡留在宮裡,不回來陪娘呢?

「你爹當然是最喜歡我啊!」她的娘親,蘇采葛,那年正是她這般年紀,一邊抱著哄她,嬌美的臉蛋上漾著笑,從小就是她外公掌上明珠,被寵著長大,笑起來時,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

「玉兒,娘從來就不懷疑,知道你爹心裡是喜歡我的,可是,在他心裡,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你爹認識那個人比我早,為了讓那個人坐上那把椅子,他可以不惜滿手鮮血,為那個人殺開一條血路,你爹常說,他期盼那個人可以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身為你爹的妻子,對於自己的夫君有如此偉志,怎麼可能不全力支持呢?玉兒,無論日後的情勢如何發展,你要記著,娘今生今世最感激老天爺的事情,就是與你爹結為連理,從相識便得他疼寵至今,無憾了。」

無憾了--

只可惜,她娘死去時,來不及告訴她外公這句話,以致於後來她外公恨透了她爹,總以為她娘嫁給她爹,是不幸的源頭。

小時候的元潤玉懵懂,後來才知道那個能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的人,是她總喊作「雲叔叔」的人,及至後來她爹被雲叔叔貶至金陵,爹都仍舊十分珍視這個玉珮,就連她也都只肯給看過兩回,為什麼……那天爹受傷的時候,會把這塊玉珮給緊握在手裡,把它給弄污了呢?

那一日,知道藏澈把宅院給燒了,在她心裡,竟然沒有半點違逆,是不是在她心裡,也覺得事有蹊蹺,卻不知道從何疑起呢?

就在元潤玉百思不得其解,想到了那一封爹留下的書信,起身想取出來看的時候,小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總管。」小喜端著一個錦托進門,正好看見元潤玉把手裡的東西塞到一隻引枕下,「小總管可是有掖了什麼好東西,不給小喜知道?」

「沒事,不過一樣老東西,沒什麼好見人的。」元潤玉起身,看見小喜手裡的錦托上承著幾張帖子,「這是今天送進府的全部帖子?」

「是。」小喜將錦托放到桌上。

一直以來因為沈晚芽信任元潤玉,所以,無論是拜帖或是請柬,送進『宸虎園』之後都會讓元潤玉先代篩一次,把一些無關緊要的挑起來,以委婉的帖子回了,餘下的再呈交上去,自然,在元潤玉接下這份差事之前,沈晚芽對她解說過其中的要領,間接的讓她更瞭解生意上各家商號的利害關係。

「這是……」元潤玉取起一張壽帖,被帖子上『京盛堂』的紋徽給吸引住目光;從金陵回來之後,她就不敢讓自己再去想那一天的事情,總以為從今之後只要再不看見,就會淡忘了,卻不料在看見這一張請帖時,只是見到屬於那個人的紋徽,她的心就像是被燙到般,痛了一下。

「是給少爺的!」小喜湊過來說道:「門房收到的時候,也覺得奇怪,我去取的時候,還提了一下,說我們與『京盛堂』素來沒有交往,不知道是誰的壽辰,竟然會送帖子過來?而且,還是給少爺的!」

「我知道了,這事我看著辦。」元潤玉擱下帖子,轉身對小喜問道:「小喜,你爹的病情好些了嗎?你爹病了足有兩個月了吧?」

「是啊!」小喜苦笑,最後再笑不出來,眼眶微微泛紅,「從過年後就不見好轉,如果不是小總管讓夫人給我加身銀,又給了我不少幫忙,只怕我娘和我弟弟都要去當乞丐討錢做買藥金了!」

元潤玉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訴我,我手邊還有一點積蓄,眼下用不著,你先拿回去給你娘,再不夠……總能想到辦法的,我再給你想想法子。」

「嗯。」小喜點頭,想再扯開笑,看起來卻像是扭曲一般,像是一彎哭泣的弧度,「小總管,謝謝你,你做人真好,難怪夫人那麼喜歡你,還有少爺也是……如果我能是你該多好?可是,不可能的,對不對?瞧我在說什麼傻話?可是,小總管,我真羨慕你,真羨慕……」

五日後--

花捨客棧--

「滾出去!」

蘇染塵不敢相信,元宵那夜將整個廟市搞得一塌糊塗的問驚鴻與元潤玉竟然還有臉踏進他們『京盛堂』的地界,更別說今天是陳嫂的六十大壽,他好不容易花心思把整個『花捨客棧』給打點得有模有樣,美酒好菜一應俱全,就是想給陳嫂一個開開心心,永生難忘的六十生辰。

沒想到……敢情他們還想再來毀他心血一次?!蘇染塵決定防患於未然,在他們踏進『花捨客棧』的第一時間,就站在門口打算把人給攆回去。

今天若不是元潤玉頗感興趣,表示想過來看看,問驚鴻是根本不想赴約的,他看著蘇染塵那一張如無瑕美玉刻成的俊顏,想如果不是自己親身與這個人打過一場,很難想像這個人的武功修為可以如此之高。

他怕蘇染塵一個動起手會傷到元潤玉,不動聲色地挪動步伐,將元潤玉給護擋在身後,沒能見到被他護在身後的人,一直想要探出頭來看仔細。

起初,元潤玉只是微訝,以往只是聽說『京盛堂』有個姿容如謫仙,脾氣直比夜叉的蘇染塵,卻沒料到他竟然可以惡劣到當眾趕客人?!那天是夜裡,這人又退在藏澈身後,她專心在與藏澈交手,沒有留意,而今天,當她看清楚蘇染塵在白日裡的絕美俊顏,則是愣得半晌回不過神。

自從她不小心大鬧元宵之後,對『京盛堂』可謂是印象深刻,自然對於一些關於『京盛堂』的事情,比以往都留意許多,所以,她知道藏澈有一眾相陪長大的兄弟,其中,最為世人所熟知的,就是桑梓、屠封雲,以及遠比他們小上幾歲,最得藏澈疼愛的蘇染塵。

關於他們的一些生平,她多少耳聞過,只是,如今看清那張臉……讓她忍不住拉著問驚鴻的袍袖,想要他讓開些,好教她看得更清楚。

像,太像了--

「蘇小胖,來者是客。」

就在這時,桑梓一邊對著前來祝賀的客人回敬,一邊穿過人群走到蘇染塵身邊,拉住了他,沒讓他對元潤玉他們再有不客氣的舉動。

蘇染塵任由桑梓握住臂膀,卻是沒好氣地哼哼了兩聲,道:「他們不是,我沒發帖邀請他們。」

「帖子我有給,所以,他們是客人沒錯。」雷舒眉早就看見問驚鴻,或者該說,她從第一個客人進來,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門口,就是為等他前來,雖然沒想到他竟然會攜他家小總管同行,不過,帶人一起來了,總比忽略她的請帖,沒有現身得好。

她一張清麗臉蛋從大堆賀客裡探出來,先是對著問驚鴻燦爛一笑,然後很乾脆地擋在蘇染塵面前,對著問驚鴻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快請!我沒想到你會願意過來,還有元小總管,歡迎歡迎,今天主桌有陳嫂擔任大廚,她老人家的手藝堪稱天仙美味,絕對讓你們不虛此行……蘇小胖,你別擋路,讓我們過去。」

雷舒眉回頭硬是把蘇染塵給推到一邊,挪開了一條路給問驚鴻與元潤玉通過,直到她領著他們的身影沒入人群之間,蘇染塵先是靜默半晌,俊美的眼眉透出沉思,隨即像是被雷打到般恍然大悟,指著雷舒眉他們已經不見的背影,看著桑梓,失聲道:「眉丫頭她……小痞子?!」

「你也覺得很像,對不對?」桑梓微笑點頭,拍拍蘇染塵的背,道:「好了,眉丫頭不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蘇小胖,你就別忙了,你難道忘記今天陳嫂身為壽星,卻堅持要親自為主桌上菜的原因?」

蘇染塵聞言一頓,面色微凝地盯著桑梓,道:「我記得,是為了她老人家已經許久不見,想得心肝兒都疼的藏澈大總管!真是的,這幾天待在陳嫂身邊,看著她明明擔心,卻一句不吭的模樣我就難受,你們都已經從金陵回來大半個月了,瑤官卻還不回『雷鳴山莊』,一直宿在蓮惜姑娘那兒,連這兒也沒來露面過半回,我才不信他會對蓮惜姑娘有情意,就此耽溺在溫柔鄉里了!要不,從她還是十三歲的小清倌的時候,就該贖人家回去,不會到現在人家都是京城第一花魁才忽然開竅,阿梓,你老實說,最近關於瑤官的行事,蜚短流長不少,他到底想做什麼?他與『至誠齋』之間,不可能……」

「你問這些,我怎麼知道?蘇小胖,你要想弄明白,就自個兒去問他,瞧,說人人到,瑤官來了。」

說完,桑梓沒再讓蘇染塵有機會多問下去,拉著他的手臂,走出大門,朝著藏澈的方向迎過去。

待他們走近時,才看見他不止一個人來了,身邊還帶著一位極美的女子,雖然蛾眉淡掃,綠錦素裹,卻已經有人認出來,她是當今京城第一花魁蓮惜,從來千金難得一睞的大美人,此刻偎站在藏澈身邊,宛如千依百順的小娘子。

「蘇小胖……」桑梓還來不及拉住人,就看見蘇染塵輕身一躍,一記拳頭就要往藏澈的小腹招呼過去。

藏澈似乎早就料到這招,一手擋下了蘇染塵明顯沒有使勁兒的拳頭,另一手像是使幻術般,取出了一個尋常男子拳頭大小的冰裂紋小壺,渾圓的瓶身,壺口只有一指大小,似是早就有備而來,咧唇笑道:「喏,今年夏天之前,終於給你找著了!雲冰手壺,今年炎夏,你喝酒不需兌冰,也不需冰鎮,只需要擱在這壺裡,就能夠喝到冰得恰到好處的酒,想要嗎?」

「都說是給我找著了,不就是要送我嗎?」蘇染塵繃不住臉,已經是止不住勾起淺笑,從藏澈手裡接過雲冰手壺,精巧的瓶身教他愛不釋手。

這時,在一旁看著的桑梓忍不住搖頭失笑,早就習慣這兩人的相處模式,目光與藏澈對上,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只是默契相視一笑。

「澈舅舅!」

雷舒眉早就在二樓聽見騷動,奔出露台,朝著樓下不停地揮手,在她的身後,問驚鴻與元潤玉一起跟著走出來,幾乎是立刻看見一貫淡然從容的藏澈面上露出駭色,直對著半個身子幾乎都快掛出去的自家外甥女喊道;

「眉兒,你當心啊!不許動,在舅舅上去之前,你不許動!」

元潤玉聽著藏澈語氣裡隱帶著驚慌,似乎有過什麼慘痛經驗,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不需要太過擔心,但她只是靜靜地不發一語,微微轉側的眸光,落在雷舒眉的後腰上。

在那一處,有一隻男人的修長大掌實實地捉住雷舒眉的腰帶,而那隻手的主人,就是問驚鴻。

問驚鴻察覺到他家小總管的視線,像是作賊心虛般別開了頭,就當作沒瞧見一樣,因為,他不敢鬆開手,心裡知道藏澈在擔心什麼,若換成常人,要從這二樓的扶手跌下來還真要費番功夫,但如果換成了雷舒眉,就變成了要她不跌下去,還真是不簡單。

他討厭這個瘋丫頭是一回事,但是,不想見她跌得鼻青臉腫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在這一時半刻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家小總管解釋。

卻沒想到,他別開的目光沒能看見,元潤玉在看著他的舉動時,柔嫩的唇畔,輕輕地勾起了一抹極淺的笑痕,似是覺得有趣,卻在看見藏澈身邊的蓮惜時,原本含笑的眼眸黯淡了下來。

藏澈壓根兒沒注意到雷舒眉身邊的人是誰,只想絕對不能再讓她從二樓跌下來一次。

他讓蘇染塵在樓下看著,隨時準備接人,而他則是趕著上樓,待出了露台,任由雷舒眉衝上來牽住他的手時,才注意到元潤玉以及她身邊的問驚鴻,他愣了一下,斂眸看著面前的雷舒眉。

「澈舅舅。」雷舒眉柔軟的嗓音不疾不徐,抱住藏澈的一隻長臂,賣乖討好地說道:「眉兒每天都被娘問,我們在金陵都做了些什麼,你為什麼回京之後,就不回去了?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啊!可是就每天一直被問一直被問……眉兒被澈舅舅給害得沒有一天睡好覺,瞧見沒?眼圈兒都黑了不少呢!」

藏澈被她說得莞爾失笑,知道這丫頭根本就是故意要挑起他的罪惡感,順便轉移話題,不讓他繼續插手管她倒追邀請問驚鴻過來的事。

他抬起眸,目光正對上元潤玉,雖然不承認,但是每一次對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澄亮眼眸,他總會覺得心口有些古怪,像是有一瞬間,呼吸被窒住了般,說不上難受,但他不喜這種彷彿失控般的感覺。

那日,金陵一別,都要近月了,他們之間未曾再說上話,她只怕不知道他不止燒了那座宅院,而且還讓手下燒殺了兩個被火給引出來的探子吧!雖說,殺人滅口不單純是為了她,也為了與她一同踏進宅院的自己,做事乾淨俐落,絕不留下後患,一直就是他行事的風格。

只是他不明白,他們許久未見了,怎麼如今再碰見時,竟會覺得她盯視他的美眸之中似有一絲幽怨?!

「澈爺?」

一直到蓮惜來到身後喚他,他才醒過神,發現包括雷舒眉在內的幾個人都在看著他與元潤玉旁若無人的對視。

當他的目光短暫移開,再回到元潤玉身上時,卻看見她已經別開嬌顏,大半身子都躲在問驚鴻身後,直至他轉身進屋之前,都未再見到她從問驚鴻的身後走出來,那明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讓藏澈的眉心蹙了一蹙,讓他有種衝動想要把她給揪出來,問他究竟是哪裡犯著她了?!

「與澈爺相識多年,蓮惜還未曾見過您皺過一下眉頭,澈爺可是為了何事或何人心煩呢?」蓮惜走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說道。

藏澈聞言一愣,很快地舒開眉心,勾起淺笑,不答她的話,這時,正好見到陳嫂一邊以布抹淨剛才還在切菜下鍋的雙手,一邊急忙地讓人攙上了樓,趕著朝他這兒過來。

「澈兒,你這個臭小子!」當今世上,就只剩下陳嫂還會這般喊他,「老婆子我就不信親自下廚煮一桌子好菜,還不能把你給引過來!一會兒給我祝壽,你要老老實實給我敬三大杯!」

見著那張熟悉的慈祥臉龐,讓他唇畔的笑痕在一瞬間加深,逗出了小梨渦,嘴裡親熱地喊了一聲「陳嫂」,邁開大步往老人家迎去……

那一天的壽宴,在表面上熱熱鬧鬧,但確實是微妙詭譎的氛圍之中結束,雖然陳嫂耳提面命,要藏澈離開之後,必定先回「雷鳴山莊」去見姐姐藏晴,讓晴夫人見了弟弟才好安心,但是,藏澈在帶著蓮惜離開之後,那一夜,仍舊眠宿在金粉之地「待月樓」。

然後,就在商場上傳言不斷,說藏澈與從兩淮之地起家,如今在京城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火熱的「至誠齋」過從甚密,甚至於從『京盛堂』挖了不少人手與生意過去,就在這傳言瘋傳了近月之後,有人從藏澈的口中得到證實,他已經離開『京盛堂』,至於未來去向,不久之後世人們就會知道。

而就在今天,「至誠齋」一處京城分號開張,與藏澈同姓的東家,藏良根主持開門儀式,介紹掌櫃與夥計時,藏澈就站在他的身邊,雖然不是掌櫃,甚至於沒有任何名位,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處分號的人手,幾乎十有其五,都是藏澈從『京盛堂』帶出來的得力手下。

這消息一出,整個京城商界為之嘩然騷動,這個消息傳回『京盛堂』時,幾個大掌櫃臉色難看,卻是不置一訶。

因為,他們先前雖然有所聽聞,但是,卻與世人同時知情,也在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先前『京盛堂』裡幾樁大生意無疾而終,原來都是在藏澈的授意之下,讓「至誠齋」給拿下了!

不只『京盛堂』的商號,「雷鳴山莊」裡的氣氛從昨天開始,就異常凝重,今天李大掌櫃帶著幾名分號掌櫃過來見雷宸飛,才剛離開不久。

書房內,雷宸飛翻看幾個掌櫃聯合交上來的名單,不怒反笑,「才短短幾年功夫,就能從我『京盛堂』帶走那麼多手下與生意,讓這些人不怕得罪『京盛堂』也要追隨他,晴兒,你這個弟弟不簡單。」

藏晴一隻纖手從背後輕輕搭上夫君的肩膀,一臉憂心,這些年,雷宸飛對她弟弟的期望有多深厚,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讓我去與瑤官說說,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才對……」

「不必,晴兒。」雷宸飛擱下名簿,反手拍了拍妻子擱在他肩上的柔荑,緩慢搖頭道:「由他去,就當作是給他去透透氣,這些年,我和祥清幾個人把他給悶壞了,再悶下去,我都怕把他給悶出病來……不,或者,我們已經把他給悶出病了也不一定。」

藏晴反覆咀嚼雷宸飛最後一句話,半晌,幽幽說道:「那個藏良根從前與我爹在藏家宗族裡交情很好,可以說是換帖的兄弟之誼,瑤官去了他那裡……依你說,瑤官會不會知道了當年藏家與『京盛堂』的過節?」

「讓他知道了也好。」雷宸飛在沉默片刻之後,鬆了口氣般笑了起來,「當年你決定要瞞他,我心裡其實並不是太同意,但是你堅持,我也就順你心意,但是晴兒,無論當年做出那個毀滅藏家的決定之人,是否為我雷宸飛,『京盛堂』是讓藏家家破人亡的兇手,無論經過多少年,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既然我改變不了事實,我也就不會有任何後悔,但若說我有任何後悔的事,或許,就是在不經意之間,把瑤官調教得太像當年的我,加上他的善於掩藏,笑裡抽刀,晴兒,瑤官或許會比當年的雷宸飛還更可怕三分,但如今,在他沒有正式出手之前,我們只能等了。」

在正式於「至誠齋」露臉之前,藏澈就想過『京盛堂』那方面會有人來見他,卻沒想到這個蘇小胖的手腳竟比他料想中更快。

不遠之外,一片天色陰霾,一如蘇染塵此刻注視他的表情,兩個人在「待月樓」外過閒正著,藏澈揚唇笑笑,轉身率先要走進「待月樓」,臨入門前,回頭對站著一動也不動的蘇染塵說道:「要下雨了,先進屋吧!」

「有什麼話不好在這裡說呢?是因為你作賊心虛嗎?」蘇染塵抬起目光,看著站在台階上的藏澈,一雙眼眸好看得教樓子裡的姑娘都失色,「告訴我你沒有,瑤官,跟我說你不是……不是的,對不對?你怎麼可能背叛『京盛堂』,怎麼可能嘛?!對不對?對不對!」

「蘇小胖。」藏澈似乎對他迭聲的逼問恍若未聞,喚著小老弟的嗓音依然十分溫柔,無奈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耍賴任性的三歲孩子,「說也奇怪,連我都覺得納悶,你小時候其實最討厭人家喊你『小胖』,總是很激動地爭辯自己才不是胖子,怎麼反而長大了以後,卻老是喜歡人家喊你『蘇小胖』,不照著乖乖喊,還要倒大楣,今天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不多了,再見面就是敵手,誒,蘇小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呢?」

「你不要岔開話題,回答我!」

「好,我可以回答你,但是,蘇小胖,你先告訴我,哪一天我們之間真非得有個你死我活,屆時,你忍心對我動手嗎?」

「那你呢?就忍心對兄弟們動手嗎?」

藏澈揚唇輕笑,淡然地別開眼眸,似是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

「回答我!」蘇染塵加重了語氣,近乎咆哮。

許久,就在蘇染塵以為藏澈不會回答時,只見這人緩慢地回過頭看他,那一雙清俊眼眸仍舊帶著笑,卻是生平第一次,在那雙眼裡見著笑意時,蘇染塵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泛起,然後,就聽見那半帶厚實磁性的嗓音,劃拉刀子般地幽然吐出。

「必要的時候,我會。」

雨,滂沱--

在人人對於忽然傾盆而下的大雨紛紛走避不及的時候,市坊上的一面牆角旁,獨坐了一個身影,席地而坐,頭靠著牆,面仰著天,任著雨幕刷過他俊美卻蒼白的臉龐,直到一柄油傘為他遮去了雨水。

蘇染塵像是被震動般睜開了雙眼,他以為替自己撐傘遮雨的人,是一直以來都把他當成親弟弟般疼愛有加的藏澈,趕著來告訴他,後悔說了那句必要時就連兄弟們都會下手的話,所以,當他看清楚撐傘的人是元潤玉時,一瞬間,極度的失望加上壓抑的悲傷,教他瞬間紅了眼眶。

不遠之外,就是『雲揚號』在東城坊的分號,元潤玉攜著小喜,為問驚鴻與幾位來京的掌櫃們備了鳳姨娘親手做的細點,還有幾樣京城裡名家食坊的拿手好菜與點心。

因為這幾位掌櫃能待在京城的時間不過兩天,之後就又要各自趕回去掌理分號的事務,所以,她想這些掌櫃應該沒有閒暇去這些有名的食店飯館享用美味佳餚,與她家夫人稍提了一下,沒想到兩人有志一同,都想趁他們今天在東坊分號與問驚鴻議事匯報之餘,順便就在分號裡享用京城的名家美味。

自然,上次吃了壽宴之後,這次『花捨客棧』陳嫂的拿手好菜,也在她採買的名單之中,她與小喜到飯館的時候,沒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陳嫂出來與她寒暄了幾句,神情明顯的黯然。

其實,此次來京的掌櫃們不過七八位,她們採買的佳餚美味已經十分足夠,實在沒有必要繞路過去『花捨客棧』一趟。

元潤玉不願意承認,她以陳嫂的手藝實在獨到一絕來說服自己,必定要去『花捨客棧』一趟,買兩樣陳嫂的拿手菜才算對得起幾位掌櫃,而不是想要在那裡遇到誰,或是在她的心裡想要探究任何事情。

只是,最後的結果,她確實也只是買到了想要的美味膳食,『花捨客棧』裡,氣氛異常的低靡,客人沒少,只是缺了以往的熱鬧氣氛,陳嫂讓她改日有空再來坐坐,無心陪客的意味十分明顯。

元潤玉是個識趣的人,沒在『花捨客棧』多留,沒想到在快到『雲揚號』的時候,聽到了雨打車頂的聲音,撩開簾子看雨勢驟大,才正要放下簾子,以防雨水潑進時,眼角餘光卻正好見到了坐在一個牆邊角落的熟悉身影,她想也沒想,就讓馬伕停車,拿著傘下來一探究竟。

小喜不明所以,也跟著拿傘隨她一起過來,元潤玉看著在自己傘下的蘇染塵姿容,一頓,回到馬車裡取出一隻剔紅漆籃,轉頭對小喜說道:「小喜,你先進去,把咱們帶來的東西交給大掌櫃他們,你幫著他們一起打點,要是少爺問起,就說我隨後就到。」

「是。」小喜遲疑了下,忍不住對蘇染塵雖然蒼白中透著慘青,卻仍舊美得教人心驚的容顏多看了幾眼,「小總管,你認識這個人?他是……」

「別多問,快進去。」

在小喜離開之後,元潤玉在蘇染塵的面前蹲下來,一柄雨傘遮兩個人顯得不足,所以他們都有半個身子被拋在雨中,但她似是未覺,把漆籃往兩人之間一擱,往他的方向推了一推。

「吃些吧!才剛出蒸籠,都還熱騰著呢!」

「我不餓,拿走。」

「可是我聽見你肚子裡饞蟲都在叫了,你不餓,它們可都餓壞了,聽!咕嚕咕嚕的,你沒聽見?可大聲了呢!」說完,她做了一個圈手傾聽的動作。

「滾開!」看見她臉上噙著近乎驚奇的笑容,蘇染塵心裡微窘,若不是看在她一介弱女子的份上,真想一腳招呼過去,但她說得沒錯,他一早出門,到現在什麼也沒吃進,被她這麼一提醒,忽然覺得肚子餓得慌。

「吃些吧!吃了才有力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難受,吃完之後,看你之後是要繼續傷心,還是要離開這裡回家去都好,但總是都要有力氣再說。」

「我吃了你就會離開,不再理我嗎?」

「那當然,我與你非親非故的,讓你吃飽,是不想你在我們『雲揚號』分號不遠之外出了事,哪個開門做生意的店家不怕晦氣呢?是吧!」

雖然嘴上說是非親非故,但是,那一張七八分神似她爹的臉容,卻教她捨不得見他一個人在這裡淋雨捱凍,她知道他有武功,該是能抵禦寒氣,但還是不想他受這折騰。

蘇染塵只是淺淺勾唇,卻是笑得傾倒眾生,「我知道你說這話是故意嘔我,是在激我的,你的道行比起瑤官,還太淺太嫩了。」

「誰能跟他這隻狐狸比?」聽見他說起藏澈,元潤玉有一瞬愣滯,隨即笑著聳肩,「不過我與他不同,我向來要嘛乾脆不說話,要嘛就只說真話,我是真的不想你在我們商號附近出事,也是真、的不想你出事!吃些東西暖暖身子,如果你不想回去,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裡我們用不上馬車,你就上去窩暖一會兒,我讓人送干衣服和小手爐給你,還需要什麼東西,就跟門房說,我會給他交代,讓他多看照一下。」

聞言,蘇染塵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元潤玉含笑的眉目,像是在審視她這個爛好人是可以多管閒事到什麼地步。

半晌,他才梗著聲道:「瑤官那件事,你知道了?」

元潤玉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藏澈去了「至誠齋」之事,她笑聳了聳肩,「知道了也不關我的事,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想你真是不爭氣,臉看起來美得像女人,難道心思也像女人嗎?只是為了這區區小事,就讓自己在這裡頹廢淋雨,要是我,就想辦法讓自己吃飽穿暖,好有無限精力,去追根究底。」

元潤玉一邊說著,一邊為他揭開裹著包子的棉布,在揭開的那一瞬間,面香揉著鮮肉的香氣透了出來,在雨水淋漓的濕潤空氣之中,那一股子鹹香,聞起來格外溫暖誘人。

「你說,我該去追究嗎?」他看也不看包子一眼,只是瞪著她。

「該或不該,就看你心裡信或不信囉!」元潤玉笑著沒再回答,只是把手裡的包子往他遞了一遞,「快吃,冷包子沒有熱包子好吃。」

蘇染塵好半晌只是瞪著元潤玉手裡的包子,而後冷不防地笑了起來,大手捉過那顆熱包子,大口咬下,一邊吃著,一邊瞪著她,就見她一手支著臉頰,笑咪咪地說道:「我說的對吧!熱包子好吃,對不對?」

他不想對她承認,只是不屑地瞪著她,但是,一口口熱包子吃進嘴裡,似乎也讓他的心暖了起來。

他笑哼了聲,把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裡,盡數吞下之後,才很不要臉的對她說道:「不是太美味,但是,可以再來一顆。」

「可以告訴李伯伯,到底是為什麼呢,瑤官?」

年屆六旬的李大掌櫃,坐在藏澈的面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出入「待月樓」這種粉院青樓之地,但從盛年時就受到雷宸飛重用,多少年來,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所以態度倒也坦蕩。

大概會令人奇怪的是,進了粉院,卻是指明要找男人,一開口時,教老鴇臉色有些尷尬,一邊嘴裡喃喃自語說:「上次來這裡找男人的人,生得比我樓裡的姑娘都好看,這次則是來了個老人家,一說話也是要找男人,是我家的姑娘惹人嫌了嗎」云云,一邊也知道是澈爺的客人,不好怠慢,喚來小廝,領著李大掌櫃進到藏澈所住的後院的上房。

藏澈命人擺好水酒之後,就讓人都退下,一個人與李大掌櫃對面而坐,唇畔的笑意淺淺,一如多年來他伺候老人家的習慣,為李大掌櫃倒酒,他讓人準備的酒是桂花釀,一直就是李大掌櫃生平嗜喝的酒。

李大掌櫃只是聞著酒液注進杯裡所飄散的香氣,就知道藏澈給他準備了愛喝的桂花釀,心裡欣慰,卻是忍不住苦笑,沒得到回答,再追問道:「瑤官,看在李伯伯我年事已高的份上,你就給李伯伯一個明白的答覆吧!別人不知道,難道你會不懂?這些年來,東家與祥清總管,還有我與幾個老掌櫃,誰不是使盡渾身解數教導你?我們對你的用心,對你的期許,還不夠讓你明白嗎?你真的打算與『京盛堂』為敵嗎?」

藏澈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釀,放下酒壺,以兩指捻起酒杯,湊在鼻下聞了聞花釀的清香,淺啜了口,放下酒杯之後,才抬頭正視多年照顧自己的老長輩,嗓音幽緩道:「有何不可?身為一個徒弟,要如何能夠看出師父的本事?當然是自個兒直面與師父較量,才好試出是否得盡師父的真傳,不是嗎?」

「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

「要不,李大掌櫃以為還有別的理由嗎?或者,您老想到了當年藏家被『京盛堂』給害得家破人亡,一敗塗地之事?」

李大掌櫃被他所說的話嚇了一跳,雖然來此之前,與東家就聊過此事,但真的親耳聽藏澈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況味。

「瑤官,當年藏家的事情都是一場誤會,就算你不信東家,夫人是你的親姐姐,難道,連她你都不信嗎?」

說完,李大掌櫃看著藏澈,老邁卻仍洞悉的雙眼裡充滿了期待,希望能夠喚回他的執迷不悟,卻只見眼前的青年雋眸半斂,唇畔噙起淺笑,沉靜久久不語,似乎無動於衷。

「瑤官,就算不論東家與晴夫人,你別讓祥清總管失望,這些年來,他是真心待你,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東家是他的主子,對他有賞識之恩,要是你與東家之間起了衝突,這世上最最為難的人就是他了。」

李大掌櫃又說了好些話,但是,說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見一番開導對藏澈起到任何作用,不住地連連歎息。

就在他要告辭離去,臨出門之前,只聽見了他從小一手教導至今的後輩,以幾乎沒有波瀾的平靜嗓音,給了他一個令人心寒的答覆--

「我絕對不會饒過當年害死我爹的兇手,無論那個人是誰,藏澈為人子,必定要那個人血債血還,付出令我滿意的代價。」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9-27 04:07 PM

第十章

真正與蘇染塵相處過後,元潤玉知道這個人只是容貌與她爹相似,性格上卻是天南地北,徹徹底底不同的兩個人。

但是,她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態,以往進城採買,總是買完東西就會回去『宸虎園』,可是,這段時間,只要她有進城,總會故意晃去『花捨客棧』一趟,叫上一壺茶水,吃上兩樣小點。

說也奇怪,每次蘇染塵在她離去之前,總會撂話要她別再來,他不想再見到她,可是,每次她再過來時,就算起初不見他在鋪子裡,但吃到中途時,就會見到他施施然從二樓下來,總是揀她隔壁桌坐下,一邊喝著他的酒,一邊與她唇槍舌戰。

從前,她就聽說過蘇染塵的個性很爛,但是,真正相處過後,才發現何止是爛,是爛到了極點,但她卻意外地喜歡這個人。

元潤玉知道自己喜歡蘇染塵,與對藏澈的感情不同……

這段日子,她不想再對自己強作否認,一次次無謂的抵死不認,只是徒增自己的痛苦而已,她承認自己喜歡上了藏澈,然而這份心情,她已經決定就當是一顆永遠沒機會開花結果的種子,一生一世埋在心裡最深處的位置。

他與她之間,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的……

來年的今日,她已經是鴻兒的妻子,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知道自己必定可以做到對夫君的忠誠,成親之後,一切的一切,她都會切斷得乾乾淨淨,但有些事情,現在的她,想隨著自己的心去做,就比如心血來潮,來找蘇染塵鬥嘴。

今天,蘇染塵依然在她的小點上來之後,就現身了,不過,卻意外地與她同坐一桌,元潤玉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不好,就連準備的酒,都可以聞得出來是烈酒,話沒說幾句,黃湯已經下肚了好幾杯。

「我說,我不是要你別再來了嗎?你和你家少爺究竟是趕不走的蒼蠅,還是打不死的蟑螂?不對……若要說起打不死的蟑螂,誰能比得過眉丫頭?」說完,蘇染塵呵呵笑了起來,又是一杯烈酒見底。

元潤玉不明白他為什麼也提起了鴻兒,而且,她對雷舒眉其實不甚熟悉,鴻兒從來不對她多提起這位雷家千金。

若她偶爾說起,就會見到他一臉莫可奈何,要是可以真想一把掐死那個瘋丫頭的惱火表情,只是她沒想到,竟然蘇染塵這個自己人,都用打不死的蟑螂來形容雷舒眉,教她不由得感興趣了起來。

不過,她不以為眼下是提雷舒眉的好時機,見蘇染塵又飲了幾杯,雖然面不改色,但見了還是教人忍不住為他憂心,元潤玉盯視著他的目光,久久,終於伸手按下他執杯的手。

「我替你去。」明明早就決定要離藏澈遠遠的,但是,見到蘇染塵一臉壓抑著自己,像是想要刻意忘記什麼人的表情,讓她在想起自己的決心之前,已經脫口而出道:「要是你心裡擔憂,想知道藏大總管在外面究竟過得好不好,如果你不好意思去,我可以替你去看他。」

「你、你你……」蘇染塵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不出來究竟是哪句話讓這個女人像是吃錯藥一樣,忽然對他示好了起來?!但是一提到藏澈,他就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兒,痛得跳上一丈高,被徹底給惹毛了,「我才沒有擔心他過得好不好,他……他就算是出了什麼差錯,我也絕對不會為他難過,不會為他掉一滴淚,我還會開心的大笑,笑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元潤玉一聽就知道這傢伙在逞強,含笑喚道:「蘇小胖。」

「我沒允許你這麼叫我!」

「嘴巴長在我身上,我高興怎麼叫,你管得著我?」

這話說得字字在理,蘇染塵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就看她把他的酒杯撤掉,換上了一個乾淨的空杯子,倒進了茶水。

「別喝了,就算你乾杯不醉,難道就沒聽說過喝悶酒是最容易醉人的?你剛才說那些話,就代表你醉了,說什麼不會替他難過,當然,你不會只有難過,而是悲慟萬分,你不會為他掉一滴淚,是因為掉的眼淚不會只有一滴,而且,我也不相信看到藏大總管沒好下場,你還笑得出來!」

「我……我可以,一定可以!」

元潤玉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冷哼了聲,道:「一定可以的人,絕對是沒心沒肝又沒肺,想你跟他是什麼交情?在你心裡,是『京盛堂』跟你親,還是藏大總管跟你更親?」

被一針見血指出心裡的想法,蘇染塵怔愣久久,又或者,是被她的話挑起了心裡壓抑了很久的情緒,讓他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股熱氣,讓他幾次運息都消化不去,他再抬眸,看著元潤玉的眼神,像是在看著可怕的洪水猛獸。

「你這個人說話……一向都那麼直自嗎?」

「不好嗎?」

「很不討喜。」蘇染塵撇了撇嘴角,他不否認她的話,在他的心裡,藏澈確實比起『京盛堂』來得更親,這一次,他心裡覺得難過,並非因為藏澈背離了『京盛堂』,而是藏澈沒有知會他一聲,離去時,也未曾想過要帶上他,而且,還說了那種傷人的話……

「真正喜歡我的人,不會因為我說話太直白而討厭我,如果你不喜歡我,就算我做什麼事情都對,你只要有心,也絕對能從雞蛋裡挑出骨頭。」元潤玉偏首嬌笑,嫩唇兩畔各有兩彎淺淺的笑弧,這些話當然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從小,夫人在她面前耳提面命,就怕她會笨笨的識人不清。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從那個雨天給他吃包子,現在還要幫他去一探究竟……蘇染塵忽然覺得她不是太討厭了。

「因為你長得像我爹。」元潤玉偏首笑道。

「你爹……」也長得像我這般妖孽?蘇染塵才正想著要怎麼問,就聽到她抿了抿丹嫩的唇瓣,再度開口。

「像是像,可是我爹溫文儒雅,風采翩然,氣質比你好一百……」她頓了頓,連忙更正道:「不不不,至少千倍,肯定是千倍以上。」

「……元潤玉,你給我滾出去!」人家說氣不打一處來,蘇染塵覺得這氣就算全打一處來,也足夠他氣得炸開鍋,渾身來勁兒了!

看見蘇染塵氣呼呼地站起來,指著門口送客,元潤玉不覺得被冒犯,反倒有點體會到為什麼一直以來,就聽說藏澈很喜歡逗這個美得沒天沒良的蘇小胖,而不是桑梓或是屠封雲這些人,只能說,桑梓太冷,屠封雲太木,他們的表現,絕對沒有蘇染塵這般像是配合演出般的精彩絕倫。

「我怕自己滾出去,會讓人說你們『花捨客棧』失了待客之道,所以,為了你們的名聲著想,我會用走的出去,而且,是好好的走出去,對於我這份恩情,蘇小胖,你記在心裡就好,別太感激我了。」

說完,元潤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扔了一錠碎銀子之後,就三步並成兩步,迅速地離開『花捨客棧』,臨去之前,還不忘回頭挑眉睨了蘇染塵一眼,看起來帶了一點俏皮。

在她離去之後,蘇染塵很快就想明白她是故意說話逗他的,至少,這一刻的他不管是不是被她給氣的,至少多了些活力,比起在她來之前的死氣沉沉強上許多,大吼之後,渾身確實暢快多了!

最後,他哼了聲,撇撇唇,沒忍住勾成了一抹微笑的弧度,起身望著門口,送著她已經走遠的背影,把她從那一天之後,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再想過一次,在想通之後,忍不住笑得更加開心忽意。

這時,桑梓也從二樓走下來,停在蘇染塵身邊,心想剛才還見他一臉沮喪,沒想到元潤玉走後,竟是笑著目送她的背影,這教被陳嫂給喚來『花捨客棧』,要他留心蘇染塵狀況的桑梓忍不住感到好奇。

「想什麼?」在默了片刻,細細地看清楚蘇染塵的表情之後,桑梓才終於開口問道。

聞聲,蘇染塵轉頭看著桑梓,一向都是吊兒郎當,鮮少正經表情的俊美臉龐,此刻,竟是難得一見的沉靜。

「我在想,或許,在瑤官的這件事情上,我們都不如她。」

大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然而就在這熱鬧的熙來攘往之中,藏澈與元潤玉兩個人相視而立,藏澈沒有想到會在大街上遇見她,心情訝異之中,難掩一絲驚喜,在人群之中,他們就像是滄海之中不期然遇上的兩顆粟子,卻是無論人流如何推擠過他們身旁,兩個人仍是一動也不動,目光膠著在對方身上。

忽然,一個孩子高高舉著糖葫蘆要追上他家爹娘的腳步,一個不留神的衝撞,差點讓元潤玉被撞倒在地上。

藏澈想也不想,伸出長臂將她給撈進懷裡,在穩住兩個人的身形之後,才斂眸注視著她抬起的嬌顏,失笑道:「元小總管,我與你之間,到底是可以狹路相逢到什麼地步呢?」

元潤玉讓自己的視線緊盯住他朗笑的俊顏,努力忽視兩個人之間過分親暱的姿態,勾起一邊嘴角,笑著回嘴道:「人家說冤家才會路窄,你這說法,可是在說我與你是冤家嗎?」

「若我說是,你是不是要說,倒了幾輩子的楣,才與我成冤家呢?」

藏澈以為她會很不以為然地反駁,卻不料她只是聳肩笑笑,似乎聽了很有趣的話,笑得無比燦爛。

「倒了幾輩子的楣可是你說的,我連想都沒想過呢!」她想對他說的是,究竟是幾輩子的牽扯不清,才會讓我不可自拔的喜歡上你呢?

聽著她的笑聲,看著她的笑顏,一瞬間,藏澈胸口的悸動,強烈到他無法對自己否認的地步,他知道自己該放開她了,然而,圈在她纖腰上的手臂,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不受他的控制。

他凝視著她那一雙亮得不可思議的美眸,心裡並不覺得自己與她已經許久不見了,或許,是因為偶爾心潮襲上,她這張白潤秀麗的容顏,總會不期然浮上他的腦海的緣故吧!

元潤玉不明白他為什麼用如此灼銳的眼神盯視著她,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她的目光,趁機掃視著他英氣的眼眉與俊挺的的鼻樑,然後,落在他略薄的唇上,在他勾起的嘴角左邊,一顆無損他男人魅力,倒添了幾分頑劣的小梨渦。

梨渦很淺,但很令人印象深刻。

她咬了咬唇,很努力的才忍了下來,沒脫口而出,告訴他,這一段時間,無論在商場上多少人識他謗他,都說藏澈是個吃『京盛堂』米糧,受雷宸飛養育之恩,卻忘恩負義的小人……

無論如何,她都想對他說--她信他不是。

在剛才一個錯步被他擁進懷裡之時,元潤玉的手揪住了他蒼色的袍服平穩身形,這一瞬,她緊緊地揪扯住手裡的那一塊衣料,但就只是揪了一下,很快地放開,就像在這瞬間把心裡的一個結放開了一樣。

然後,同時推開了他,扯開柔嫩的嘴角,對他笑得嫣然而美麗,把沒能告訴他的話,化在這一笑裡,盡付與他……

「我一直以為你這些日子,都是以『待月樓』為家,沒想到……」

元潤玉在藏澈的帶領之下,來到了一艘泊在湖面上的畫舫,一名小廝過來為他們搭板,讓他們走上船。

「被老鴇趕出來了!」藏澈先上船,回頭伸手攙了她一把,面色哀歎,煞有其事地說道:「最近到那兒找我的人太多了!讓老鴇抱怨我一個男人,竟然比她家的姑娘們都還搶手,所以,就把我趕出來了。」

元潤玉搭著他的手,走過長板,一直到上了船,他都還是牽著她的手沒放開,今兒個的風大了些,船身微微的搖晃,但不甚劇烈,她其實自個兒走也無妨,但是藏澈的舉動讓她發現了一件事情,他是一個極會疼人的男人,哪怕只是一絲毫不確定,他都會盡可能的避免。

而這還只是對待她這個沒有關係的外人,不知道他往後對待他的妻子,會是怎生的呵護呢?

元潤玉不承認自己心口微微的刺痛,是對日後要嫁他之人的妒嫉,倒是為他的話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那是因為找你的人都不付錢吧!如果,指名要找你的人都需要付一筆銀子,我相信,老鴇絕對會把你當寶貝供起來,根本就不可能捨得趕你走。」

藏澈回頭與她相視,被她給逗笑了,「說起來,那老鴇沒有你聰明,不然,可發一筆小財呢!不過,依你說,既然都要收錢了,那我乾脆自立門戶,自個兒發這筆小財,豈不更好?」

見他帶著一絲頑劣的表情,元潤玉知道他從老鴇趕他出來的話,就都是開玩笑的,想老鴇就算收不到半個銅子兒,也不敢趕藏澈離開吧!說起來或許不光明正大,但是,這次藏澈耍的這一招,讓世人眼見他幾年耕耘,已經是深深扎透『京盛堂』的根,他一手扯拉出來的人手與人脈,隨口說上一個,都是在商場上喊得出名號,說得上身價的。

「敢問藏大總管,需要人手不?」她笑咧開來,也跟著他一起開玩笑。

跟他鬧?藏澈挑起一邊眉梢,一臉精打細算。

「你的話,二八分可以。」她二他八。

「四六。」她四他六。

總之是玩笑,她不介意獅子大開口。

「不行,最多三七!」他故意繃臉,輕「嘖」了聲,一副這麼貪心的女子哪家養出來的表情,「要搞清楚,這可是我的賣笑錢,看在玉姐姐的份上,這已經是最多了。」

話落,兩人再不可抑地大笑了起來,笑到不知道是船晃得太厲害,還是他們站不穩腳步,藏澈先停住了笑,看著她笑到要緊捉住他的大掌才能夠穩住身形,那一雙如黑玉丸般的明眸,亮得極不可思議。

元潤玉感覺握住她的大掌收緊了力道,才後知後覺地止住了笑,揚眸望著他,才發現他正凝視著她,一時臉皮臊熱,還好剛才笑得太歡,一雙嫩頰早就透出了嫣紅,倒也瞧不出來,只是,還不知道該接著開口說什麼,就不約而同地聽見一道柔嫩的女子嗓音從船艙裡傳出來。

「澈爺,你回來了,蓮惜等你好久……」

藏澈一愣,眸色嚴厲地瞪了守在船邊的小廝一眼,沒想他竟然放人上來,再轉過頭看著蓮惜時,已經是一貫的平和表情。

蓮惜帶著貼身女婢走出來,女婢手裡端著一盅熱湯,想告訴藏澈趁熱喝了湯,正好見到他像是避嫌般放開了元潤玉的手,她從小就在歡場中長大,早就學會了無論見著什麼,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本事。

「元小總管,沒想到會在這船上見到你,來,蓮惜給澈爺燉了一盅人參雞湯,你也趁熱一起喝吧!」

元潤玉有半晌怔得回不過神,細細一想,她不該訝異藏澈會讓蓮惜也住到這畫舫上來,但是突然間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這種糟糕的感覺,讓她想要調頭就走,她搖了搖頭,客氣地說道:「不了,我……」

藏澈像是已經猜到元潤玉接下來要說的話,扳按住她纖細的膀子,對蓮惜說道:「既然是你一番心意,湯擱下吧!我會喝的,要是沒別的事,你先回去『待月樓』,我與元小總管還有話要談。」

「是,澈爺,那蓮惜等澈爺的召喚。」說完,蓮惜帶著丫鬟盈盈一個福身,把湯盅交給小廝,在離去之前,若有所思的睨了元潤玉一眼,才向藏澈告辭離去。

「趕著回去嗎?」直到蓮惜主僕都離開了,藏澈才放開元潤玉,俊顏上的表情不若剛才與她說笑時輕鬆愉快。

元潤玉看著他,看不出他究竟是想趕她走,還是想要她留下來,不置一語得教她心有些發緊,半晌,她才搖了搖頭。

「不,不趕著回去,今天是我的休日,明日一早,我要去拜訪一些與『宸虎園』來往的商家,再過不久就要入夏了,府裡的吃穿用度都會有更動,需要對送貨的店家交代一下,不好湊一個時間把店家都請去『宸虎園』一起交代,想說就明兒個一起拜訪,也不想進城出城再折騰一趟,為了方便起見,我今天已經向夫人告過假,今晚就歇在京城的一間客棧裡,打算明兒個一起忙完之後再回『宸虎園』……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我老實說吧!今天我會遇見你,不是巧合,我答應了蘇小胖來看你,他嘴裡說不想,其實是掛心你的。」

他靜默不語的眼眸,就像是兩泓沉水,只是定定的看著人,都要教人不自覺地心慌起來,元潤玉原來就沒想對他扯謊,在他的盯視之下,更是毫不隱瞞,一股腦兒全托出了。

說完之後,她鬆了口氣,心裡卻還是忐忑,無法從他莫測高深的表情看出真正的心思,想他或許要人趕她下船之時,卻不料,見到他彎起嘴角,笑現出了那一顆小梨渦,就在她愣得轉不開目光之時,聽他說道:

「看在以後我們說不定要合作三七分帳的份上,有一個秘密,如果你能答應不告訴蘇小胖,我就老老實實對你說,如何?」

有時候,元潤玉真的不太能夠弄清楚這個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老是被他要得團團轉,可是卻也好像不能怪他太會騙人,因為,看起來是她自個兒不爭氣,總是他一次次下餌,她就一次次上鉤。

「嗯。」她點了點頭,這次,也不例外地又不爭氣了一回……

月光如銀,在夜晚的湖面上,迤邐一層光亮,淡淡融融,如潑銀粉似的,讓水波撲在船身上的聲響,都彷彿帶著一點清脆。

晚春的風,涼中帶著一絲微寒,甲板上,兩張並在一起的小床,藏澈與元潤玉各佔了一張,在他們之間,則擱著一張小几,擺著幾樣食物和酒水。

藏澈讓伺候的人都退下,元潤玉看著他們的船離岸邊還有好大一段距離,與世隔絕般,教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彷彿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與天上的一輪明月。

今晚的月盤又圓又大,明亮之餘,也讓人更加清楚地看見銀月上朦朧斑駁的陰影,元潤玉抬頭看著夜空,唇畔勾著一抹很淺的笑痕,拚了命的不要讓自己待在藏澈身邊感到太緊張。

只是無論她表面上看起來多自在,在意識到自己與他正獨處時,待在她胸口的那顆心臟,卻是誠實無比的跳得比平常快了些,她不自覺地舔了舔唇,沒發現自己做出了只有在緊張的時候才會有的壞毛病。

藏澈倒是發現了,因為她不只一次地探出一小截粉嫩的舌頭,只有尖端那一小截,輕輕舔了下微啟的唇間微隙就又縮回去,然後抿一抿,咬一咬,片刻後,那一小截粉舌又探了出來……

「你還餓嗎?」他笑問道。

「什麼?!」元潤玉愣了一下,不懂他為何突來此問,搖搖頭,「不餓,剛才吃的晚膳都還在胃裡撐著呢!」

這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留下的決定做得太過魯莽,好笑地心想她是想向自己與他證明什麼?證明她可以在心裡對他懷抱愛意的情況之下,把他當作是普通朋友一樣看待嗎?

如果這是她想要證明的事,那她今天是失敗了,因為,當她在這艘船上見到蓮惜姑娘的時候,心裡還是覺得有一種快要喘不過氣的難受,在那一刻,她想要逃開,用眼不見為淨來逃避,好讓自己心裡好受些。

「如果不是餓了,為什麼一直在舔嘴?」藏澈不知道她此刻心裡的想法,自然也不想去探究,在他們之間的小几上,只有簡單的酒菜,一壺酒,兩碟小菜與一碟肉乾,與以往陳嫂的好手藝比起來,簡單到就像只是充數一樣,但他今夜的醉翁之意,就在這壺酒上,至於是否寒酸,他也不讓自己再想更多了。

聽到他說她在舔嘴,元潤玉嚇了一跳般伸手掩住了嘴巴,後來想想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壞毛病,才放開了手,卻是在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許再舔了。

這時,她才發現有點不太對勁,在小几上,只有一壺一杯,在她的面前竟然是空的,「就一個酒杯?沒有我的份嗎?」

「別急,給你準備了一樣好東西。」藏澈取出了一個黃楊木盒子,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放在元潤玉的面前,動手將盒蓋掀開,在他掀去錦布之後,量身訂製的小凹上,擱著一隻白玉小手杯。

這時,他才抬起頭,笑著對她說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沒有葡萄美酒,倒是夜光杯,我給你備了一個。」

話畢,他取出夜光杯,在杯裡斟了八分滿的琥珀色酒液,交到元潤玉的手裡,看她小心翼翼地以雙手端著,不敢置信地看著瑩潤的玉色真的在發亮,教琥珀色的天香酒液被襯得更加剔透,就像寶石般散發出光輝。

「覺得這杯子漂亮嗎?」藏澈見她一副看愣的模樣,笑問道。

「嗯!」元潤玉用力點頭,無法將視線從玉杯透出的瑩潤光芒移開,「觸手溫潤,看起來卻似冰肌玉骨,如果這句話是用來形容美人的,我覺得這夜光杯就是美人中的美人,初見就覺得出色,越看還越覺得懾人心魂。」

「喜歡的話,送你無妨,不過別教蘇小胖看見,這只夜光杯是他的最愛,我臨走之前,借出來用用,或許沒機會可以還回去給他了,他雖然收藏不少,不過少了這只最愛的夜光杯,肯定還是心疼死他。」

說著,藏澈似乎對自己又可以把蘇染塵整得跳腳感到得意,揚唇笑笑,又啜了口天香酒,入口甘潤甜美,只是在滑下喉嚨之時,蘊藏一絲灼烈的喉韻,在剛喝的時候,無法領會其中的餘韻,但喝順了之後,會愛上那一股彷彿會鑽進心坎裡的暖熱。

「這就是你說要告訴我,不許讓蘇小胖知道的秘密?」元潤玉抬起美眸,見他頷首輕「嗯」了聲,忍不住好氣又好笑,「那我想,這杯子是蘇小胖的,這酒應該也是他心愛的收藏吧?而且,還是數一數二的最愛那種?」

「元小總管,敢問你是蘇小胖肚裡的蛔蟲,抑或是我的?」藏澈沒料到她竟然一猜就中,忍不住朗笑了起來。

「都不是,只是見識過你們之間的相處模式,知道你喜歡逗著他玩,還有,就是我聽說他只許你動他的收藏,所以我想他應該已經猜到夜光杯是你拿走的,遲早他會來找你要回去的。」

「所以,趁他還未找上門之前,我先把杯子送給你,只要你我不說,就只有天地知道,我怕什麼?」

「你把我當成是銷贓的管道嗎?這就是你用來對待以後要跟你三七分帳的好夥伴?!」元潤玉投給他一記白眼,見他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好佩服他明明說的是一件壞事,但卻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這種事情她向來辦不到。

「你不怕他,難道我就怕他嗎?只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更何況是人家的心頭寶?我不要,但我今晚就要用這杯子喝個夠本,日後杯子還給他了,我也不虧,反正自始至終,這夜光杯就不是我的。」

「好,隨便你。」藏澈勾唇一笑,她說的話他基本上都沒有意見,只有一句不太同意,想告訴她,她或許應該怕蘇小胖才對,那個人會讓好友兄弟都為之忌憚的原因,可不僅僅只是有一副鬼見愁的性子而已。

但他最終只是笑了笑,沒開口。

元潤玉沒聽見他反駁說杯子不會有還給蘇染塵的一天,不由得笑了笑,欣賞著杯中跟著一起發亮的天香酒,已經分不清楚那光亮是月光,抑或是玉石的光芒,最後,仰首將杯裡的琥珀酒一飲而盡,把杯子遞回藏澈面前,不管喉間似灼般滑開的熱度,豪氣萬千地說道:「再給我倒滿。」

「這酒要慢慢品嚐,不是給你拿來這般牛飲用的。」話雖如此,藏澈還是為她把夜光杯給添滿酒液,自己也再倒上一杯。

「心疼了?」

「那倒不會。」他聳了聳肩,「這次我給他偷搬了好幾壇出來,絕對夠你喝的,就只是怕你醉了而已。」

為蘇染塵添新收藏,再偷偷搬些別的出來用掉,然後故意讓那人知道之後,心疼得哇哇叫,一直就是藏澈最喜歡玩的遊戲。

只是事後他會再補上些更好的,大概也因此,蘇染塵明明氣到牙癢,也仍未禁止他靠近自己的收藏,偶爾還會露出一副「怎麼老大哥您最近沒動靜了?」的期待表情,擺明了就是有些收藏多了膩了,希望他可以搬走一些,然後貢獻一些新品進來。

不過,所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蘇染塵饒是防備再三,也不能防止藏澈次次挪掉用掉的,若非他的新歡,就是他的最愛。

搬來人家好幾罈酒,還敢慷慨得那麼理直氣壯?!元潤玉不知道他們兄弟兩人最愛的就是這一來一去,弄不清楚到底最後是誰敲誰竹槓,誰又吃了誰的虧的遊戲,默默地投睨了他一眼,真不知道在人生裡攤上像藏澈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好是壞?

蘇小胖,這杯子我不跟你搶,但這酒我喝進肚子裡,是肯定還不了你了!元潤玉在心裡抱歉地說完,又啜飲了口酒,感受著酒液緩慢入喉之中,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香氣盈繞口齒之間,果然慢品之下,別有一番美妙風味。

「那日,謝謝你。」

元潤玉在他為她再倒滿酒的時候,開口向他道謝,只見他愣了一下,隨即失笑道:「我把你的家都給燒掉了,你竟然還感謝我?我還以為,你心裡肯定是怨死我了,要不,陳嫂壽辰那一天,你做什麼拿那種恨不得刮掉我一層皮的眼神看我?後來我想,肯定為了這件事情,你恨上我了。」

「我……我哪有?!」元潤玉想起那一天,頓時心虛了起來,總不能告訴他說,她其實是妒嫉他帶了蓮惜姑娘吧!她憑什麼身份與他追究呢?她一臉正色,要為他的想法做一個糾正,因為往後,她不會再用那種怨婦般的態度對他,他們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那天……那天蘇小胖打從我們一進門,就想趕我們出去,我沒被當客人,心裡不開心,不行嗎?」

藏澈聞言笑了起來,「元宵那天,你整他整得夠嗆的了!那一場廟會,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操辦,被你引進那些雞鴨豬羊給弄得一塌糊塗,你們走後,他只差沒捉狂。」

「沒有羊。」她很認真地把他扣在她頭上的罪名除掉這一個,才說完,就聽他笑得更大聲,她鼓了鼓一邊臉頰,緩了一下,才又說道:「而且,那座宅院不是我家,是雲叔叔賜給爹的,所以我沒有太捨不得。」

「在你口中的那位雲叔叔,該不會是當今……」他若有所指地一頓,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了。

其實,只要略一猜想,再加上一些調查,藏澈就已經心裡有數,那一天,當他看見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時也有些咋舌,大件紫檀木的數量當今已經十分少見,更別說件件都是頂好的料子,就算一件要價數萬兩銀子,怕是有人出得起銀兩,也買不到那屋子裡隨便一件珍品。

如此手筆,若說出自當今聖上,這天底下最至高無上之人,就一切都說得過去了!

後來,他也回憶起來,在約莫十六七年前,他大概十三四歲時,曾經名動天下的御前第一寵臣元奉平被貶至金陵一事,可謂是轟動一時。

而在更早之前,關於元奉平這個人,教人所津津樂道的是他十七歲中狀元,在檠天帝晚年便得大內行走的殊榮,在溫和得近乎懦弱的大皇子段競風即位之後,獨排眾議,一力主導立二皇子段競雲為皇太弟。

而在段競雲,也就是當今聖上順利即位之後,一路為他掃蕩朝中擁立段競風兒子的異己之臣,助其坐穩皇位,相傳,這個有天下第一美男子稱喚之人,對敵人下手狠辣,並非是表面上看起來的良善之輩。

「對,是他沒錯。」元潤玉點了點頭,「我說過我留了密語給爹,做為我與他之間的聯繫方法,不過,我爹說過,知道那套解密法的人,還有雲叔叔,一開始,那一套解密法,就是他們當年互相傳遞消息所用,想想真是諷刺,我在天子腳下,用那一位也知道的密語,聯繫另一個他欲除之而後快的人。說起來,我娘也是那一位害死的,如果不是他執意要把我爹貶到金陵,讓娘隨著爹一路舟車勞頓,也不會讓我娘流掉當時肚子裡所懷的弟弟。」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藏澈的語氣很淡,想起了在他的安排之下,在幾年前摘下狀元之位,進朝為官的陸雪龍,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兄弟裡,在他的諸多盤算之下,大多都讓他們離了京城,各司其職去了。

如今,還留在京城裡的,除了蘇染塵他們三個,就只剩下陸雪龍了,只是前兩年,皇帝欽令他南下辦差,即便往來京城與封邑之間,也總是公務在身,無暇多待,好些年,他不曾與幾個兄弟如同此刻一般,把酒賞月,閒談平生。

「是,是這個道理啊!所以也不能怨,是不是?」

元潤玉點頭,又飲了一杯酒,想難怪蘇小胖會喜歡喝這酒,竟是越喝越著迷那一股從唇齒滑進喉嚨的醇厚香氣。

她抿了半晌,才又啟唇道:「我娘小產以後,身子骨就不好了,我娘是外公老來得女,視若心尖兒的寶貝,娘死的時候,外公很傷心,一直說是爹害了娘,堅持把娘的骨灰帶回京城,在娘死前,外公是很疼我的,可是,娘仙去之後,外公徹底把我與爹一併恨上了,爹曾經以為,外公不至於如此絕情,無論如何都應該會收容我才對,卻沒想到……呵!後來想想,外公舉家遷走也好,至少,可以確保不會被元家的禍事給連累,而且,在十四年前,我也因此才能遇上了夫人,你知道嗎?在我小時候,曾有一個會看命的人,到我家裡,看了我之後,他說,我這一生災禍不少,不過,只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渡過的災難越大,往後的福分就越大,果然,當年我沒在街頭凍死,就遇到了夫人,我想,那就是我的福氣,此生最大的福氣。」

藏澈沉靜地聽著她的每一字一句,眸色掠過一絲深沉,總覺得在她這番話裡,似乎藏著另一個意思,一個不能對他明白說出來的意思。

元潤玉在告訴他,也在對自己說,能夠遇見夫人,在『宸虎園』裡長大,最後被指給鴻兒為妻,就是她最大的福分。

這一生,她再無所求了。

藏澈不喜歡她此刻的眼神,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她是一個極坦率的人,可是,她在這一刻的表情,卻有一種強作歡笑的虛偽。

她在隱瞞他什麼?

元潤玉在他彷彿要洞穿她心臟的注視下,必須很用力才笑得出來,也必須很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開口問他,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絲毫可能,他會喜歡她嗎?

他會嗎?

她不知道。

但她不能問。

不能問!

元潤玉一再地在心裡對自己大喊,但是,想說的話就像是要湧開鍋蓋的熱氣,她饒是緊緊地搗按住,都要被那強烈想要湧出的渴望給燙痛,痛得她想要在這一刻大聲喊出來。

不能問……元潤玉,你到底以為自己憑什麼身份問他呢?你與鴻兒再過不到幾個月就要訂親,來年春天就要成婚了,你憑什麼問呢?還是,你只是狡猾得想要用他否定的答覆,讓自己徹底對他死心呢?

或許吧!她想要他否定的答覆,回答她說根本就不可能喜歡上她,好讓自己從此絕了這份心思,但是,她不想死心……元潤玉絕望地發現,饒是他根本不喜歡她也好,她也不想對他死心,甚至於會想,她只是喜歡上他這個人而已,與他何干呢?他不需要知道,完全不需要……

忽然,藏澈勾起了笑,在胸腔裡悶震了幾聲,讓她在意了起來。

「笑什麼?」

「你想知道?」見她點了點頭,藏澈唇畔的笑意更深,一邊為兩人倒酒,一邊說道:「我發現你其實不若外表凶悍,第一次見你時,以為你性格裡應該有幾分潑辣,但是,到了剛才,我才發現,你是一隻老虎,卻是一隻紙老虎,外表看起來凶悍堅強,其實,骨子裡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莫怪人們都說,『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比起第一代,差多了。」

「你憑什麼說這種話?雖然夫人當年確實出色,但我也不差啊!」說完,元潤玉再一次討厭起在他面前要強的自己。

「我沒有說你不好,是你做人不夠狠。」藏澈見她氣呼呼地又一口飲乾杯中酒,霍地一聲又把杯子伸到他面前,他再幫她把酒滿上,又說道:「你或許會咬人,但從來不忍心置人於死地,你的心太軟了,雖然,聽說『浣絲閣』上下對你感激有加,何世宗找到弟弟之後,也很感激你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但是,在天底下,並不是所有人,你不忍心傷害他們,他們也就不會傷害你,就這一點來說,你比起你家夫人,真的差太多了。」

「你都不知道,我們夫人真的很疼我。」元潤玉不想與他爭辯她到底是不是紙老虎,只是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把夜光杯裡的酒給喝掉,腦袋暈暈的,有一種飄飄然,忍不住想笑的開心感覺。

就是你這一點,我才說你是紙老虎!藏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不喜歡她說沈晚芽喜歡她的表情,比起感恩戴德,更像是只要沈晚芽一句話,她甚至於可以為之赴死的慨然就義。

但他最後只是苦笑了聲,沒再說什麼,只是見她又飲掉最後一小口酒,忍不住佩服道:「我真沒想到,你的酒量很好。」

「有嗎?」元潤玉已經暈到不太記得他們剛才在說什麼,有些迷糊地搔搔頭,把手裡的夜光杯推回到他面前,笑咧呵地瞅著他,心想她怎麼不知道自己酒量好?

她想了想,笑得又深了些許,忍不住一臉自豪道:「那我算是天賦異稟囉!因為,今晚可是我第一次喝那麼……多……酒……」

「當心!」藏澈伸出長臂,及時在她從小床上翻倒之前,一把將她撈住,在將她抱進懷裡之時,心底猶自驚魂未定。

第一次喝那麼多酒?原來,她不是酒量好,而是早就醉了,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而已嗎?

藏澈失笑不已,將她安穩地抱在懷裡,才鬆了口氣。

他低下頭,看著她偎靠在他胸膛上的粉嫩嬌顏,想起她好得意地說自己第一次喝那麼多酒的興奮表情,忍不住笑得更深,伸出大掌,以男人的修長食指輕滑過她的眉梢與眼角,蜷起手背,撫過她帶著一點醺熱的臉頰,然後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卻還憨憨扯開傻笑的紅潤嘴唇。

她那兩片唇瓣,嫣紅得像是塗了胭脂般,在一啟一合時,可以看見紅嫩之間,幾顆如貝般的牙齒,還有剛才不住舔嘴的丁香舌。

「元小總管?」他試喚。

「……嗯?」她仍是笑,彷彿在找一個更舒服的位置,在他的臂彎裡蹭了幾蹭,呢喃道:「喜歡……你別笑……我……我是真的喜歡……」

聽她用一種帶著淡淡憂傷,卻又有無限喜悅的口吻說喜歡,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說喜歡什麼,藏澈卻在這一瞬間胸口緊得發痛。

在他根本還厘不清楚自己對這個女子究竟是如何想法,已經再忍不住胸口的騷狂激動,俯下首,吻住了那一張與他同樣都帶著天香酒的氣味,嘗起來卻更香甜幾分的小嘴,舔開了那兩瓣唇,深入地勾纏柔軟的舌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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