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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衛風 -【丹鳳朝陽】《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29 PM     標題: 衛風 -【丹鳳朝陽】《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15 02:05 AM 編輯

【書名】:丹鳳朝陽

【作者】:衛風

【內容簡介】:

  本文又可以叫做:從宮女到皇后

  這句話,其實就可以算做內容簡介了,好短小精悍啊~~

  ***

  這一幕,過了許多年,還常常出現在夢里。

  含薰一路朝最高的地方奔去,鳳冠,紅衣,象被大風吹散了一樣紛紛落下,露出里面的白衣。

  潮生奮力地喊了一聲,她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一句什麼。

  含薰在露臺邊停下,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朝她笑了笑。就象剛進宮那時候一樣,溫柔似春水的笑容。

  她向前躍了出去,衣裙在半空中飄散開來,像一朵盛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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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4 PM 編輯

第一章 穿越做宮女

潮生是什麼樣的人呢?

若是問和她一起進宮的含薰、採珠,她倆一定說:「這丫頭傻乎乎的。」

第一眼看上去,潮生的確有些傻乎乎的。剛進宮的時候她劉海覆額,連眼都擋住了,總是垂著頭看自己鞋尖,彷彿地下有誰掉了兩錠金等她去撿。

若是時間再推後一些,問煙霞宮的其他人,大概十個人裡七八個都說:「手巧,就是嘴笨。」

若讓潮生自己說呢?

潮生指定說:我是個倒霉蛋,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了。倒霉的踩著一支不知誰扔在地下的冰棍滑倒——這也沒什麼,誰一年不摔個幾回?可是為什麼別人摔倒了還能原地爬起來,她摔倒了卻一跤摔到另一個時空呢?

好吧,這種情形,簡稱穿越。

潮生甚至沒有時間替自己的前生哀悼。她穿越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餓。

她從來不知道人在餓到極致的時候,嗅覺反而會比平時更靈敏。遠遠聞著不知哪裡飄來的炊煙和飯香,只覺得整個肚子都扭成了一團,那種感覺是說不出來的。

然而她又不該去哪兒。熬了一天一夜,這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

難道這孩子是孤兒?

她穿過來之前,這孩子是怎麼過日子的?她找了一遍,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找不著,也沒有什麼看起來值點錢的東西。

最後還是有人敲門,是住隔鄰的人送了兩個粗餅給她。

「何丫頭,你叔呢?」

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餅上,那個人問什麼她只會搖頭。

這家一直只有她一個人,那個不知道長什麼模樣的叔叔一直沒回來過。

她知道自己姓何,鄰居家姓崔。崔大娘接濟了她好一段日子,可是她不能總這麼靠人接濟活下去。

再後來,她成了宮女。

當宮女並不容易,挨過打,罰過跪,還有一次嘴巴被大宮女用竹夾子夾了一天,腫得兩天都沒消下去。

偶爾她還會憧憬自己能穿越回去,一覺醒來,還在自己的床上,媽媽會把她最喜歡吃的雞湯麵條端到床跟前哄她吃。

但是她在夢裡笑醒也好,哭醒也好,醒來後一切都如舊。

漸漸地她也死心了,一門心思學本事學規矩,努力在這個時代活下去。

這個新的身體很聰明,比潮生上輩子可要聰明多了,手也巧。

她能畫花樣子,繡花,打絡子,裁衣裳,識得字,會記帳,還有一條——她會梳頭。

這個可能也是需要天賦的。只要看過一次的髮式,她就能照樣梳出來。自己還會想出樣子來梳。

這也算一門謀生的好手藝了。將來要是能出宮,就憑這個也能掙碗飯吃。

四月裡她和含薰、採珠一起,被分發到煙霞宮當差。

煙霞宮住著一位妃子,一位美人,兩位才人。

妃子姓陳,二十五六歲。在潮生看來,這正是女人最好的年華,可是在這宮裡,十幾歲進宮,在宮中一待十年,不管讓誰看,都已經算是「老」女人了。

含薰身量高些,皮膚白皙,直接被陳妃挑中。採珠被分給了徐才人,而潮生歸了黃美人。結果六月裡,黃美人一病不起,香消玉殞。潮生干了兩天雜活,含薰和陳妃的大宮女望梅說了說,把潮生也撥到了前院陳妃處。

啊,要說一聲的是,含薰和採珠的名字都被改過,含薰原姓劉,叫劉蘭,劉妃給她改成了含薰。這名字出自詩中,潮生跟含薰說了一次,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含薰雖然不太懂這說的什麼意思,可是卻磨著潮生把這字寫下來,自己跟著臨了一遍又一遍。潮生來得晚,沒趕上陳妃那回批量改名,不過潮生對自己本來的名字也很滿意,倒不必陳妃再來擺佈。

說是伺候妃子娘娘,可是潮生連見陳妃一面兒都不易,更不要說見皇帝了。

潮生和含薰住一間房,這也是因為含薰照顧她。入夏了天氣極熱,潮生原來住的那屋裡有四個人,端水在屋裡洗臉洗腳,弄的一地是水,更顯得濕悶。有人熱得受不了將窗子打開一條縫,旁邊的人就人吆喝:「快關上,你想放蚊蟲進來咬死人啊!」

所以能搬去和含薰同住,潮生還是挺高興的。連著好些天,含薰的頭髮都是潮生幫她梳。潮生熟能生巧,宮女的髮式也簡單,兩下就挽上了,又快又好,只用很少的發油就能梳得齊整光潔,堪稱絕技了。

「你手藝真好。」含薰拿銅鏡前後照照:「我看娘娘身邊的青鏡也不及你。」

「我只會梳這樣簡單的,娘娘那樣貴人梳的髮式,我可梳不來。」

「不一定。」含薰小聲說:「下次要有機會,我跟望梅姐姐說一聲,說不定……」

「哎,可別。」潮生忙說:「青鏡可不是好惹的。」

青鏡是陳妃身邊的大宮女,日日服侍陳妃梳頭,手也巧,嘴也巧。不過她不在陳妃面前,又換了另一張臉孔,尖酸暴躁,煙霞宮裡頭,除了望梅、畫梁幾個大宮女,其他人全受過她的氣。

平時尚且如此,更何況含薰說的這事兒,等於是要搶她飯碗,青鏡要知道了,還有不跳腳的?

含薰笑著說:「說說而已,再說也沒這樣的機會,青鏡看得可嚴了。」

可是機會很快就來了。沒兩天,青鏡夜間受涼,發起熱來,那是肯定不能伺候了。不知含薰和望梅怎麼說的,有個小宮女過來叫潮生過去。

潮生還是第一次進陳妃的內室。陳妃的寢室在西廂,平時在東廂起居。宮女撩起繡帷,潮生放輕步子,走進屋裡頭,只看了一眼,就跪下去行禮。

陳妃聲音柔和,帶著幾分晨起慵懶:「起來吧,聽說你梳頭梳得好,都會梳些什麼髮式?」

潮生定定神,輕聲說:「會的不多,不知娘娘慣梳哪種?」

旁邊望梅很和氣地說:「飛燕,斜雲這些會不會?」

潮生點頭說:「會的,只怕梳的不合娘娘心意。」

陳妃說:「不要緊,你試試吧。」

潮生覺得手心裡濕濕的,她給自己梳過也給旁人梳過,可是陳妃這樣身份的還是頭一次。給別人梳頭,梳不好從頭再來,扯疼了也沒關係。可是給妃子梳頭,可不能稀鬆馬虎。

望梅把梳子遞給她,眼裡帶著幾分鼓勵:「別怕,平時怎麼梳還怎麼梳。」

陳妃用的東西當然都是好的,妝臺上梳篦頭油一式用具齊全精緻。銅鏡不像潮生以前見過的那樣粗陋,打磨得異常平整光亮,映出來的人除了微微發黃之外,沒有半分走形。

潮生不敢多看,緊張得全身僵硬,等將陳妃的頭髮梳好,兩臂都酸得不大聽使喚了。她取了一邊盒子裡的小珠花替陳妃逐一別好。那珠花只有指甲蓋大,精緻玲瓏,珠光點點。幾朵珠花錯落點綴在發間,顯得輕盈而秀氣,人好像也年輕了幾分。

望梅捧著面菱花鏡好讓陳妃看清楚,陳妃微微一笑:「手藝真是不錯。」

她這麼一說,望梅就拿了一個荷包遞過來。潮生不敢接,陳妃笑著說:「拿著吧,瞧瞧嚇得那樣,怪可憐見兒的,我又不吃人。」

出來之後潮生發現後背上都是汗,她把荷包打開看看,裡面是個小小的梅花銀錁子。

含薰回來問她:「怎麼樣?」

潮生把荷包拿給她看,含薰笑得比潮生可開心多了。

「娘娘挺滿意呢,望梅姐也說你梳得好。回來我和她說說好話,把你調……」

潮生忙搖搖頭:「可別,青鏡不過病這麼一兩日,等她好了,自然還是她的差事。」

提起青鏡來,含薰也有些洩氣:「唉,要說這個人,確實是個刺頭兒,不好招惹。」

就算不是刺頭兒,地位受到威脅的時候,都會奮起一搏的。說起來,潮生覺得含薰固然是為自己好,可是想謀這個梳頭的差事,並不是什麼美差。

人往高處走這話固然有理,可也要看是什麼樣的高處,怎麼走。

陳妃只長了一個腦袋,也不需要在身邊放上兩三個專司梳頭的宮女。她要想上去,就需要把青鏡踩下去。

可是青鏡會甘心嗎?她又不是傻子。

她不但不傻,她還很潑辣刻薄。

在宮裡頭,人人都削尖了頭想往上去,可是成功的寥寥無幾,大多數人都隨波逐流。而已經上去了的人,時刻戰戰兢兢,唯恐自己被別人踩下去,風光得危險。平時沒事青鏡還要敲打她們,更何況有這個事情?

再說,有句話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陳妃更熟悉,更習慣青鏡。潮生這一回不過讓她覺得新鮮,並不說明她真的比青鏡梳得好。

潮生的預感一點沒錯,第二天青鏡退了燒,就掙扎起來了,照樣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第二章 借刀

不負眾望,青鏡的病好了,打擊報復也是如期而至了。

平時沒事還要咬人的刻薄性子,遇到這種關係自己衣食生計的大事,豈有不咆哮的道理——就算不打不罵,大宮女想整治小宮女,那辦法也是一筐一籮。

正午的驕陽象燒沸的滾水,熱辣辣的潑下來。露在外頭的肌膚被烤得生疼,像是要裂開了一樣。

一旁的採珠汗如雨下,拿鏟子將石子壓平,小聲嘀咕:「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大中午打發人幹這個,不累死也熱死。」

潮生微微歉疚:「你去歇一會兒,喝口水再來。這也剩的不多了,我一個人也能幹完。」

採珠瞪她一眼:「別胡扯,你倒是該到那邊蔭涼地方歇會兒去。瞧瞧,這臉都紅成柿子了。別是曬傷了吧?」

「都是我……」

「你知道是你連累我,就該加把勁兒,趕緊把這個幹完。」採珠左右看看,湊過來咬耳朵:「真是因為你前天為娘娘梳了一次頭的事兒?」

除了這事兒,還能是什麼事兒?潮生點了點頭。

「我早就看青鏡不是個好東西……」

「噓,小聲點,讓人聽見。」

「這麼熱,誰出來啊。」採珠狠狠一鏟子敲在石臺上,噹的一聲響:「有好事兒就恨不得全佔了,有壞事兒就全是旁人的,她身上干凈著呢。誰讓人家離娘娘近呢,天天梳頭的時候說一句話,比我們干一百件事兒還頂用。」

她嘴上說的起勁,潮生低下頭,把剩下的活兒抓緊干了。

採珠是因為來找她說話,正好被青鏡一起逮著,才遭了無妄之災。

雖然說採珠不是陳妃的宮女,但是煙霞宮裡的小宮女,哪個敢不服大的管?難道採珠能跑到徐才人面前去告狀,說她被陳妃的宮女欺負了?就算她有那個膽子和機會說,徐才人還沒那個膽子聽呢。

把手裡的活兒幹完,潮生都快熱暈過去了,一旁採珠也好不哪去,蔫頭耷腦的,像是鬥敗的公雞。

「到我那屋坐坐,歇一會兒吧。」

採珠剛被她連累過,就算現在快熱傻了,還記得搖頭擺手,連忙說:「我可不去了,別再撞上那個夜叉……」

潮生滿心歉疚,也不好勉強她,又再三和採珠道了歉。

含薰這會兒也不在屋裡,不過桌上卻給她留了一碗綠豆湯,裡面的冰都已經要全化了。

煙霞宮的冰是有數的,只供主子用,幾個有頭臉的大宮女也能沾點光。含薰夾在中間,大宮女還算不上,能弄到一碗冰鎮的綠豆湯,想來一定花了不少的功夫,特意留了給她。

潮生捧起碗來喝了一小口,冰涼沁心,帶著一股淡甜。

含薰是為了她好。

只是含薰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

潮生的臉和手臂都曬傷了,當時只覺得燙熱沒注意,到了晚間發作起來,又紅又腫,蜇剌剌地疼,像無數小針在那裡猛扎一樣。潮生自己咬牙忍疼,晚飯也沒吃,含薰回來一點燈嚇了一跳:「老天爺,這是怎麼了?」

潮生忍著疼說:「不打緊,想是今天中午在園子裡整花壇曬著了。」

「這,這尋常曬著哪能紅成這樣……」含薰近前來,扳著潮生的臉看,又看她的手臂:「這,這可怎麼好?疼不疼?」

疼當然是疼,潮生只能說:「不怎麼疼。」

含薰眼圈兒都紅了:「你哄我,這還能不疼?這,這都腫了,會不會起水皰?」

潮生也怕起了水皰,想了想說:「姐姐幫我找找,看可有西瓜皮。若沒有,弄點兒茶水來也成。」

含薰問:「那能有用?」

「有的。」

含薰忙抹下眼出去找了,過了一會兒回來,一手拎著幾塊瓜皮,一手提著茶壺。

「正好今天吃了西瓜,瓜皮還沒扔去。」

含薰幫著潮生把西瓜皮削了,上面啃過的地方也刮去,照她說的輕輕的替她在曬傷的地方擦拭。

西瓜皮涼涼的,一挨上來,熱燙的皮膚一下子觸著涼的東西,刺激得潮生立刻打個了哆嗦。

含薰忙停下手:「疼?」

「沒事兒。」

含薰鄭重地說:「疼可要說。」一邊再小心地替她抹拭。

抹了幾遭,感覺疼痛似乎輕了些。含薰再用刀把上面抹過的一層刮去,再替她塗手。

「想不到西瓜皮還有這個用。」含薰一邊塗一邊問:「潮生你以前也曬傷過?」

「沒有,就是聽人說起過。」

那個人是萬能的百度大嬸……

以前大學時潮生的同學軍訓時也曬傷了,當時也是晚上,在宿舍裡頭,沒地兒找辦法去,就有人搜出這個招兒來,還是挺有效的,所以潮生記得清楚。

「想不到青鏡這麼厲害……」含薰小聲說:「望梅姐姐還說,勸過她了,讓她不打罵你……結果這跟打了有什麼分別?」

要折騰人,除了打罵,法子可多的是。

含薰又嘮叨說:「你也是,這麼實心眼兒,和誰借頂軟帽,好歹遮一遮,也不至於這樣,現吃虧受罪,又沒人能替你。」

潮生撓撓頭:「那會兒她催得緊,也沒想過這個。」

以前也曬過……

啊,對,可是以前她不是這具身體。

這輩子雖然日子窮苦,可是得承認,潮生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清秀小佳人,皮膚尤其好,白生生嫩乎乎的,一把下去像是能擰出水來。

想不到這輩子比上輩子命賤,可是身子倒還嬌貴起來了。上輩子頂著這麼大的太陽和同學一起逛街,沒塗防曬霜沒打傘,也只是曬得發紅,一夏天過去,人黑黎黎的,可是並沒曬傷過。

潮生忽然想起來:「對了,採珠今天也和我一起弄花壇來著,不知道她怎麼樣。」

含薰說:「那,我去看看她?」

「嗯,我自己能塗,你去看看她吧。要是她也曬傷了,咱把這些也趕緊給她送去。」

含薰囑咐一句:「你慢著些塗,我去了。」

過不多會她就回來了:「沒事,採珠沒曬傷著。」

潮生也鬆了口氣。

害得採珠陪她一起受罰就算了,要是她也曬傷了,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含薰又仔細看看她的臉:「疼得好點兒沒?」

「不像剛才那麼疼了。」

「我看著,好像也好了些。」她嘆了口氣:「要不,明天我再跟望梅姐姐和畫梁姐姐說說,看她們能不能幫忙講講情。」

「不用了。」潮生說:「這兩天我躲著些,等她消了氣應該就沒事了。」

開玩笑。

潮生心裡明白,望梅和畫梁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這還是另一說呢,指望她們調停說情,不要要越說越上火才好。

要知道,雖然青鏡是專給陳妃梳頭的,可是望梅和畫梁又不是一點兒不會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青鏡天天梳她們天天能看著學著,盡差能差哪兒去?再說青鏡又不是報時鐘,天天一點兒不錯空不出岔子。就算是鐘,那還有缺油不走的時候呢。以前青鏡不能梳的時候,難道陳妃就披頭散髮了不成?望梅是肯定會的,畫梁看著話不多,但手也巧。前天青鏡一病,她們倆也都能頂上這差事,何必把機會給她?

青鏡生得好,性子潑辣口齒伶俐,倒很有些像紅樓裡的晴雯,拔尖兒要強,陳妃身邊四個大宮女裡頭,歲暮因病挪出去了,剩下三個絕不是一團和氣,起碼望梅肯定看不慣青鏡。

其實含薰和潮生,怕是讓望梅當槍使了吧?

想清楚這一點,潮生當然不讓含薰再去找望梅。

指望她求情,恐怕……越求這裡頭的仇越結得深。

「對了,剛才我去提茶,還遇到望梅姐姐了。她聽我說了你的事兒,也說青鏡這事兒做的不地道,說明天回了娘娘,替你拿點藥膏擦呢。妹妹你放心,娘娘心善的,有了藥膏,你臉一定能好,不會落下什麼的。」

潮生一驚:「望梅姐姐已經知道了?」

「嗯。」

得……

潮生尋思著,望梅這話一聽就……

明天回了娘娘,討些藥膏?

這一回,就得從頭說起吧。娘娘總得問一句怎麼曬傷的?那望梅一定又善良又周全的,把潮生怎麼曬的,因何曬的說一說。那青鏡就難免給牽扯進來了。娘娘聽了會怎麼想?不管哪個主子,聽說自己手下的人欺下瞞上,比主子還會使威風,都不會高興吧?就算不立刻冷落了青鏡,那心裡也得扎根刺。

真是……望梅這借刀殺人使得好,使得妙,含薰和潮生成了她手裡兩桿槍,槍槍不落空,刺得青鏡有口難言,八成吃了虧還不知道自己虧在哪兒。

宮女也有江湖啊!

說曹操曹操到,門外面望梅的聲音問:「妹妹在屋呢?」

含薰忙答了句:「在在,望梅姐姐快請進。」

她放下西瓜皮過去開了門,望梅一笑,走了進來,將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急忙過來看潮生的傷:「哎呀,我光聽含薰說了一句,怎麼曬成這個樣啊?」

潮生忙說:「是我自己笨,沒想著借頂軟帽遮遮。」

望梅臉一板:「你是老實……唉,我光勸了她,她也明明說了,結果還這麼……看看,這真讓人心疼啊。」

含薰在一邊說:「望梅姐姐不知道,剛才比這還厲害呢,手指摸上去,都覺得燙得不行呢,這抹了好一會兒西瓜皮,比剛才已經好些了,剛才看著還要紅。」

望梅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眼圈兒都紅了,看著真是標準的演技派!

「潮生生妹妹不要擔心,今天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回了娘娘,一定幫你討些藥膏來。這麼漂亮齊整的小模樣,要是留下什麼疤瘌印子,那這輩子可不完了?青鏡也真是……」

一盆臟水又嘩啦一聲倒給青鏡了。

其實……潮生覺得,自己這麼皮嫩,誰也想不到啊。青鏡也指定想不到自己這麼不禁曬,本來是想小懲,結果變成大誡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6 PM 編輯

第三章 競爭

潮生雖然極力表示了想息事寧人,可惜她現在算是人微言輕,不但望梅不可能聽她的,連含薰都不贊成。況且望梅又不是說要告青鏡的狀,只說要替潮生討點藥膏擦臉上的傷。

——沒實力沒地位,說什麼都沒用。

你明知道對方在把你當槍使,可是你有什麼辦法呢?你能說我不要做你的槍嗎?

不能,就算說了也沒有用。別人比你強,你反抗也是白反抗。

一個青鏡就能把她整的死去活來。

望梅想做什麼,潮生明明知道,可是她沒辦法。

望梅走了,含薰把剩下的西瓜皮削成薄片,小心地替她敷在臉上,手臂上也敷了一層,又囑咐她:「你晚上要老實些,不要亂動把這個都碰掉了。」

潮生苦笑:「睡著了誰還管得了它?」

曬傷的地方用茶水洗過,再用西瓜皮敷過,疼痛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劇烈。她躺在那兒不敢動彈,沒一會兒功夫腰就酸了。

模模糊糊的,睡得並不算踏實,一早起來,含薰先看她的傷,已經不像昨天紅得那樣厲害,有些地方看著已經褪了紅,可是還有好幾塊紅印子,斑斑駁駁的散佈在臉上和手臂上,依然是一副慘狀。

「還疼嗎?」

「不怎麼疼了。」潮生自己輕輕摸了摸:「還有點刺刺的。」

「等今天討了藥膏來你擦,想必就能全好了。」含薰說:「你今天就別出去了,小心再曬著。」

「可是昨天的活計還沒做完。」

「我回來幫你幹。」含薰看看外面天色:「我先去把飯端來。」

宮女們的早飯千篇一律,饅頭、稀粥,鹹菜。有時候是水焯過的青菜葉子,放了一點鹽。偶爾會變變花樣,比如送春的時候有春餅,祭祀的日子變成祭餅之類,好吃是談不上,有時候還不管飽。陳妃當然有小廚房,但是大宮女們能享著些福利,小宮女可摸不著邊。

潮生找了前天沒做完的活計來做。那是含薰給她找的裙子。潮生只有一身兒夏天穿的衣裳——好吧,也可以叫做制服。顏色說藍不藍,說綠不綠。在現代的時候,只要願意,大家想穿紅就穿紅,想穿綠就穿綠。可是這個時代不是這樣,在宮中亂穿衣,會掉腦袋的。退一步說,就算準許穿,那也沒什麼人穿。要染出大紅、洋紅,明黃這些顏色的布匹錦緞來,所需的染料珍貴稀少,一般人絕對穿不起。

含薰替潮生找了兩件衣裳來,不知以前是誰穿的,腰身肥大的可以裝下潮生之後,再塞進一個大冬瓜都沒問題,而且還長出一大截。潮生這兩天都沒得空改。剪了去再縫上倒是方便,可是怪可惜的,剪下的邊角料不夠做旁的衣裳鞋襪,所以她把裙子下擺朝上折,裙腰朝裡縫,這樣等她再長長個兒,還能往外放一放接著穿,一點不浪費。

潮生做得心不在焉,先是想著不知道望梅是不是在陳妃面前告青鏡的黑狀了,又想著含薰對望梅這麼言聽計從,不知會不會也被牽累。就算這次不會,下次也難保太平。

得想個什麼辦法……起碼讓含薰別這麼實心眼兒,人家說句好話,就感動得要掏心掏肺。

老實說,如果潮生自己不是兩世為人,說不定也得把望梅當成好姐姐、活菩薩。

「絲……」潮生把被扎的手指頭放進嘴裡吮一吮。

外面有人喊了聲:「潮生?」

她忙應了一聲,打開了門,小宮女三湘朝她招招手:「快快,前頭叫你。」

潮生心裡格噔一聲。

這回……這回可真算是把青鏡得罪狠了。

潮生肚裡叫苦,只能說:「就來。」

她把活計放下,關了門,隨三湘朝前頭去。三汀偷看她好幾眼,忍不住問:「你的臉……」

潮生抬手摸摸,苦笑說:「很難看吧。」

「嗯,乍一看是有點嚇人。」潮生小聲問:「是誰喚我?」

「反正是上邊。」

站在門邊等他的既不是望梅,也不是含薰,讓潮生十分意外。

竟然是畫梁站在門口等她。

潮生腳步遲疑了一下,畫梁喚了聲:「進來吧,娘娘要問你話。」

潮生應了一聲,低頭走了進去。

從畫梁那張向來冷淡的臉上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的。

潮生進了西邊屋子,一眼掃過去,屋裡好幾個人,望梅,含薰都在,青鏡赫然也在,旁邊另有一個宮女,一身大宮女的服色打扮,卻沒有見過。

潮生行過神,陳妃朝她招了招手:「站近些我瞧瞧。」

潮生又往前走了兩步。

陳妃伸手過來,端起她的下巴,對著光細細看了一眼。

陳妃的手和潮生她們要做活的手自然不一樣,雪白白,粉嫩嫩的,腕上戴著好幾個鐲子,香噴噴的。

「唉,果然曬傷了。」陳妃點個頭,示意旁邊的那個宮女:「歲暮,你去把白參散取些來。」

原來這就是一直聞名未曾見面的歲暮。

潮生趁接藥的時候看了一眼,歲暮不愧是傳說中陳妃最倚重的大宮女——別的看不出大不大,這個年紀就是大的,看著怎麼也得二十上下了。從這個年紀看,她就算不是陳妃從娘家帶進宮的,只怕也是陳妃進宮之後就一直伺候她的。含笑不露齒,不言不語站在那裡,就有一股沉靜穩重的氣派。

再看望梅和青鏡,果然都顯得沒往日那麼歡實張揚了,老老實實站在一旁。

看來以往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啊。這不,真正的老大一回來,老二老三都得夾起尾巴小心行事。

潮生心裡沒底,看這樣子,望梅這黑狀是告成了還是沒告成?

既然叫自己來,給了藥,那肯定是告了。

但是這大宮女歲暮既然回來坐鎮了,老二和老三再鬥也斗不出什麼名堂來。不會是……歲暮一回來把這事給抹平了吧?

其實這說起來真不是什麼大事,起碼對陳妃,對歲暮來說,這事兒不比芝麻大。但對當事人兼受害人的潮生來說,這事兒大得很了。

歲暮問了潮生幾句話,無非是多大了,進宮多久了,平時做些什麼,然後又說:「嗯,我看這個孩子挺好,」歲暮笑著說:「求娘娘開個恩,把她給我當徒弟吧。」

陳妃微微意外:「噫?你怎麼突然想要收徒弟了?去年說這事兒,你還不樂意呢。」

歲暮在陳妃面前看來很有體面,說:「此一時,彼一時。當時事兒多,忙不過來,也顧不得這個。可是病了這一場,我沒事兒時候就琢磨了,收個徒弟是好事。連於大總管都要收倆小徒弟幫襯呢,我也想好生教個徒弟出來,別的不說,要是我再病了,還有徒弟在娘娘面前替我盡心服侍呢。」

陳妃點點頭,說:「你既然願意,那就收吧。這孩子我看也挺好,手也巧。」又讓人拿了個荷包賞給潮生,說算是給她添個喜氣。

潮生萬萬沒想到歲暮突然來了這麼一出,說好聽是神來之筆,說難聽就是莫名其妙嘛。

歲暮是什麼人哪?傻子今天也看出來了,望梅和青鏡一個心機深,一個脾氣壞,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她說一句,陳妃就點個頭,可見她不管是對上對下,影響駕馭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這樣的人要說自己想收個徒弟,滿院子的小宮女還不打破了頭的搶著要做?怎麼就便宜了自己了?

一屋子人或真或假的恭喜兩人,說歲暮收了個好徒弟,說潮生運氣好。這種時候潮生就把頭一垂,扮老實總不難。

別人說恭喜,連含薰也說恭喜,看得出她是真心為潮生高興。

可是拜師這件事,就是歲暮和陳妃你一句我一句就敲定了,可沒人問問潮生,她願意不願意?

當然,小宮女是沒什麼自主權的,歲暮要收,她就得應。

在別人想來,她怎麼會不應?傻子才不知道抱粗腿找靠山吶。

等出了陳妃的屋子,歲暮對潮生說:「你到我屋裡來,我有話同你說。」

潮生應了一聲,又不解地問:「那……我以後,是叫師傅,還是叫姐姐?」

歲暮大概沒想到她頭一句問這個,笑笑說:「還是喊姐姐吧。」

歲暮的屋子自然比潮生和含薰住的那間屋子要好。墻上沒有霉斑,地沒有陷磚,鎖扣家什也沒有銹跡。

「坐吧。」

潮生並著手在一邊椅子上坐下來,歲暮沒先說話,取了一隻碟子,將陳妃賞的白參散和了些水,給潮生塗在臉上。

到底是宮裡的好藥,塗上之後感覺涼涼刺刺的,舒服多了。

「藥不多,明天再塗一回臉,手臂可就不夠了。」

「已經很好了,多謝歲暮姐姐。」

歲暮一笑,洗了手也坐下來:「你是不是想不通,今天頭一回見面,我怎麼會提那個事?」

潮生忙說:「姐姐看中我,是我的福氣。」

「福氣不福氣的……現在可難說。我是看中了,你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潮生微微吃驚,抬起頭來。

「你進宮日子短,可是這份兒鎮定功夫,就算在宮裡待了七八年的人,也未必比得上。剛才娘娘問話你回的那幾句,不偏不倚,聽著淡淡的,可是細品起來很有意思。」

潮生肚裡直叫冤枉,她是有什麼說什麼,青鏡是大宮女,差遣她做事是應該的。她自己沒找帽子遮陽,又天生不經曬,這也不能全算在青鏡身上。

「你來的時候短,大概不知道我。」

潮生說:「聽說過的,姐姐是娘娘最信重的。」

在整個煙霞宮,她的地位顯而易見。

歲暮淡淡一笑:「你還不太懂這裡頭的事。我是娘娘進宮時帶來的,轉年就要二十五了。在宮裡頭,二十五是個坎兒,若是有了品級,哪怕只是最低的九品,就可以繼續留在宮中,否則就會被遣出。」

潮生怔了一下,歲暮這麼說,莫非她還沒有品級?

這不大可能。陳妃怎麼說也是妃子——雖然是庶妃,可是她身邊最信重的大宮女怎麼會謀不上個品級職銜呢?

「這裡頭的事兒,我也不跟你多說,就算說了,你現在也不能明白。」歲暮說:「今年年底我如果還沒有升上品級,那明年就要出宮。我走之後,望梅、青鏡和畫梁三個人裡就會有一個頂上去。」

明白了……怪不得望梅急著想把青鏡踩一頭。

原來就為了爭歲暮留下的第一的位置啊。那畫梁呢?她是不想爭?還是另有打算?

鐵打的宮墻流水的宮女啊……

潮生以前真沒聽過這些事,她以為所有宮女都是到年紀放出宮,然後一代一代新舊交替。不過也是,她也見過一些有年紀的女官和宮人,要真是到年紀就出宮,那些人是怎麼留下來的?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你這次是被她們牽累進來的,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兩邊都出招,夾在中間的最受氣。」歲暮的手指在潮生臉上微微一觸,潮生強忍著沒閃。

那裡不碰還好,一碰就還是刺痛。

現在潮生明白了一些,可是這和歲暮說要收她為徒,又有什麼關係呢?

歲暮不會真的想培養個自己的接班人,然後把望梅和青鏡她們都給壓下去吧?

歲暮微笑著,意有所指地說:「我說過,你是個明白人。現在不明白的事,以後也會明白的。」



第四章 時不予我

歲暮當時說的那話,再往後的日子,潮生倒是真明白不少。

比如說,歲暮儘管能幹,可是等於臨時工,沒有編製,只能算是陳妃雇的人,不能算是宮裡的人,端的不是鐵飯碗。而陳妃呢?雖然名義上也是妃,可是既沒封號,待遇上也次了一大截。合著陳妃和歲暮這主僕兩人,一個名不正,一個言不順,兩人真是倒霉到一塊兒去了。

這些,當然是有原因的,而且原因很複雜。

陳妃剛進宮時,那也是鮮嫩嫩水靈靈的小嫩蔥,還很有幾分才情,這一點從她給宮女們改的名字也看得出來。皇帝愛新鮮,陳妃一路從才人美人提到了婕妤,可惜順得哥情失了嫂意,那會兒陳妃風頭太健,太后娘娘可不怎麼待見她。於是在提升妃子這一階的時候,就被太后卡了一下,變成了名份在婕妤之上,待遇在妃子之下這麼個尷尬局面。沒辦法,陳妃就在這個位置上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太后終於掛了,可是陳妃自己也熬成老白菜幫子了,皇帝身邊又新鮮又水靈的美人兒多了去了,哪還掛念一個陳妃?陳妃又沒有孩子傍身,這轉正看來是遙遙無期。

而歲暮的事兒呢……說來歲暮也是個倒霉孩子。先前陳妃進宮時從娘家帶了兩個丫鬟,最貼心那個的不是歲暮。而且陳妃風光時還許諾過歲暮,過幾年就讓她出宮嫁人。歲暮那會兒就是奔著這個目標努力的。可惜天不從人願,陳妃最倚重的那個心腹一病而亡,陳妃身邊最信得過的,就先數著歲暮了,自然不捨得放歲暮出宮去。於是問題來了——當年陳妃風光時,想著歲暮要出宮嫁人,沒給歲暮弄來個女官的編制,等陳妃過氣了,和現在當紅的掌事的人又不怎麼對付,這編製還就弄不上了。

結果是,陳妃和歲暮主僕倆不得不一起面對青黃不接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想往上,上不去。想退一步,又不甘心。再說,也沒啥好的退路可以選擇。

唉,這讓潮生說啥好呢?

這不是活脫脫的有權不用過期過廢的例子麼?杯具啊!有道是: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

再說說煙霞宮裡的情況,也很複雜。煙霞宮裡不止住著陳妃一個人,誰知道各人揣著什麼心思抱著哪條粗腿?

只說陳妃這屋裡吧,據歲暮提點,雖然人員不算多,成分卻複雜,說不定就是旁人埋的耳目眼線,比如望梅和畫梁。還有就是別人挑剩不要的刺頭兒,比如青鏡。

怪不得……歲暮要在小宮女裡挑個徒弟——實在是其他人她摸不準,也信不過啊。這真是病急亂投醫,矮子裡面拔將軍——逼得沒辦法了。眼看她不能轉正的話就得走人,她走了陳妃怎麼辦?就靠現在那幾個各懷鬼胎的宮女?

潮生弄明白了之後,既覺得放心,又微微有點失望。

唉,原來自己身上真的沒有什麼主角光環,王八之氣那種東東,能讓人一見就贊服,兩見就傾倒,三見納頭便拜啥的……

想想也是,那不過是YY臆想出來的東西,就算現實中有,那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這麼個潦倒窮苦的小丫頭身上。

還是老老實實的幹好自己本職工作吧。

被歲暮看中,可以說是個機遇,可是也代表著麻煩。

陳妃怎麼想的,望梅,青鏡,畫梁她們是怎麼想的,別的人又是怎麼想的……

她們又都會怎麼做?

現在想那些沒用,只能謹慎謹慎再謹慎,別讓人揪著一點兒錯。

歲暮對潮生的確很用心培養,知道她識字、還會記賬,更是大喜過望。原本她只是看這個小丫頭心裡有數嘴上不說,剛進宮沒背景,才這麼瞎貓逮死耗子的一把逮著她了,沒想到這還真是撿著一塊好胚子。這宮裡除了她,望梅和青鏡都不識字,畫梁倒是識字的,據說進宮前是讀書人家的女兒。但要說起記賬算數來,她又不成了。

歲暮也問過潮生:「你識字是誰教的?家中還有什麼人?」

潮生只搖搖頭:「只有一個叔叔……可是有一回叔叔說是出門去再也沒回來過,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的,靠鄰居接濟,饑一頓飽一頓的,後來……就進了宮。」

歲暮理所當然認為她識字就是叔叔教的了。

「唉,原來你也是個苦命的……」

其實潮生根本沒見過那個所謂的叔叔,也不知道這家還有什麼人。

聽到潮生說家裡無親無故了,歲暮倒還有些高興。倒不是她興災樂禍,而是潮生既然在宮外沒親人也沒有家了,那出宮去也沒著落,自然只能一門心思在宮裡好好幹。再者說,沒有家裡人沒有牽掛,別人就算想打什麼歪主意,也少了能下手的地方。

歲暮自己則是另一個例子,她是有家人的,家人還不少,不過都是陳妃娘家的家僕,一家人全攥在陳家手裡,歲暮自然只能對陳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潮生原本個子矮小,滿煙霞宮裡,連比她小一歲的採珠都比她高。大概是進宮前沒吃過什麼好東西,而最近這一段時間,吃得飽了,營養算是跟上了,所以個子又悄悄的長高了一些,穿上歲暮特意幫她改小過的衣裙,倒有了幾分裊婷婀娜的意味。

青鏡酸酸地說:「到底是誰教的徒弟像誰,瞧瞧,潮生這活脫脫是又一個歲暮姐姐啊。」

潮生已經摸會了幾分和青鏡相處的訣竅,她酸任她酸,潮生的絕招就是低頭。

低頭也是有講究的,不能低得讓人覺得傻,覺得愣,覺得你怠慢她。得低得恰到好處,充份表現老實,聽話,無害,順從……

總之低頭這個技能,潮生從進宮以來反覆習練,就算沒到爐火純青的步,那火候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其實青鏡還是好對付的,她就算說幾句,礙著歲暮,她也不能把潮生怎麼樣。

比較難應付的是望梅和畫梁。

望梅從歲暮回來之後,彷彿一切如舊,一樣笑臉迎人,一樣溫和體貼。可是潮生有兩次,覺得背後似乎有人在看自己,轉過頭來卻找不著。不過,這兩次,望梅都正好在她後面。

而畫梁壓根兒沒動靜。

這才讓人心裡更不踏實。

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那叫得最兇的青鏡,潮生倒不怕。望梅麼,一直小心提防著。這畫梁……難道她心裡就沒一點兒想法?

含薰倒是一門心思替她高興,瞅空子跟她說:「你好好兒跟歲暮姐姐學,說不定以後我就靠你提攜照應了。」

潮生嘆口氣:「含薰姐姐你別笑話我了。」

含薰說:「這怎麼是笑話呢?」她小聲說:「歲暮姐姐可是咱們煙霞宮頭一份兒,她好生教你,你用心學著。將來……」

將來如何,當然是可意會不可言傳。

潮生搖搖頭。

含薰生得好,為人也好,就是……這心性不太適合在宮裡待著。

要是事情像她說的那麼簡單就好了。

這世上不管在什麼地方,欲要做事,得先學做人。尤其是在宮中,這一點特別的要緊。不會做人的話,你寸步難行。生得越好,手藝越巧,站得越高,就越要謹記這一點。

含薰偷偷遞給她一個包袱:「喏,給你。」

「這是什麼?」

「是你的裙子,我給你改好了。」

潮生已經被歲暮挪過去和她一屋住了,含薰雖然也能和她說話,遞東西,只是畢竟不像以前兩人在一個屋裡的時候方便。

潮生把包袱接過來:「你天天活兒也多,還幫我弄這個……」

「沒事兒,我的活不多。」含薰小聲說:「這些日子望梅姐姐給我的活少,青鏡也沒有找麻煩,輕鬆多了。」

那是,歲暮老大一來,下頭的魚蝦蟹蚌都老實多了。本來該自己的活就自己做了,不再任意分派給下面小宮女,那是輕鬆了不少。

歲暮真有鎮山太歲的威勢啊。

不過這是有原因的,一是她有資歷,是這裡最大的。二是她有實權,管著人管著賬。三麼,也是最要緊的,陳妃信重她。

有這三樣,她才當著老大。

潮生雖然擔個徒弟的名,可是這上面三樣她都沒有,將來她怎麼接得上歲暮的班?

「哎,我聽說,六月十三是娘娘的生辰,咱們都得拜壽——你可預備了什麼壽禮沒有?」

潮生搖搖頭:「歲暮姐姐她們大概是有預備的,咱們輪不著。」

「說的也是。」含薰十分好奇:「以前我在家中過生辰,我娘給我煮麵煮雞蛋吃,不知道娘娘過生辰吃什麼?」

陳妃過生辰只怕快活不起來。又過一年,又老一歲,紅顏逝去,恩寵不在——

潮生說:「大概也要吃碗長壽麵吧?反正總比外頭的東西好吃。」

不過按著宮規,陳妃生辰,家人可以進宮探望,見見面說說話,倒也算得上一件好事。陳妃雖然也稱妃,可是平時是沒權傳親人進宮見面的,不過年節、生辰時家人來請安能見一面。

含薰又說:「你上次教我的十個字,我都記熟了,會寫了。你再教我幾個罷。」

潮生朝後頭看一眼:「這會兒不方便,吃罷晚飯我去找你。」

晚飯潮生提了來,等歲暮回來同吃。結果歲暮回來說,已經在陳妃那兒吃過了,潮生趕緊自己扒了兩口好收拾碗筷。

「你別吃這麼急,小心晚上肚子疼。」歲暮從袖裡摸出一個手帕包來,打開來看,裡面是四塊點心,上面印著蓮花花紋:「這個是娘娘給的,你嘗嘗。」

潮生心裡有數,陳妃給也是給歲暮,不是給自己。但是歲暮一片心意,潮生謝過她,拿了一塊兒吃。

果然好東西就是好東西,滿口甜香,潮生眼一熱,幾乎哭出來。

親娘哎,自從一睜眼到了這個地方,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進宮之前饑一頓飽一頓,進了宮也難見肉星兒,更不要說這樣上好的細點。這年頭糖可是金貴東西——潮生覺得自己的舌頭都不記得甜味兒是個什麼味兒了。

這一口點心,讓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過去那些快活無憂的歲月——

過去了,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歲暮問:「好吃麼?」

潮生用力點頭:「好吃。」

「傻丫頭,好吃就好吃,你哭什麼。」歲暮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淚:「這都是給你的,這回能吃個夠了。」

潮生把一塊點心吃完,剩下的可捨不得一次吃了,把點心重新包好,將歲暮那塊帕子收起來,說:「我洗好了再還給姐姐。」

歲暮笑著說:「你要不嫌是我用過的,你就留著吧。晚上我在娘娘屋裡值夜,你自己睡,把門閂好。」

潮生點頭答應了,又小聲問:「這個點心,我能不能也給含薰一塊嘗嘗?」

歲暮笑了:「給了你了就是你的,你要高興,只管給她就是了。」

歲暮走了,潮生把屋裡收拾好,包了兩塊點心去找含薰。

宮女住的屋子都是一樣,不過含薰的這間靠著東墻,含薰她們住在西邊。不過東邊的屋子是曾經修繕過的,不知為什麼西邊的沒有一起修。再說,夏天裡日照西斜,西邊總是比東邊更熱一些。

潮生問了聲:「含薰姐姐?」

含薰忙過來開了門。因為在屋裡,也沒系裙子,就穿著條花褲站在那兒。

「快進來。」

潮生閃身進了門,含薰往外看了一眼,急急關了門,又上了閂。

「潮生,你瞧這個。」

含薰掀起蓆子摸了幾把,摸出一本薄書冊來。

潮生大為驚訝:「這哪兒來的?」

宮女們的東西都是有限的,你多出一點半星來說不定都會惹禍。更不要說是寫著字的東西了。潮生教含薰認字,都是在地下,桌上劃寫,教的也都是黃歷上的字。

「這個是小望給我的,他說這是別人寫廢不要的字紙,他就給拿了來。」

這麼一說,潮生也看出來了。

這個的確不是什麼書,只是一些字紙,縫釘在一起,紙邊也修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很有一本書的樣子。有的紙上面有大團墨跡,有的甚至是揉皺了又捺平的,上面的皺痕還清晰可見。

「你快看看,上面都是什麼字?」含薰激動得臉微微發紅:「我覺得這字寫得真好看……」

潮生也不得不讚一句,這上面的字著實清秀挺拔,卓然不凡。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7 PM 編輯

第五章 生辰

八成是含薰自己把這些紙精心的撫平修齊了,又縫在一起的。

雖然潮生上輩子也練過字,可那是上學時開了大字課,必須應付差事,沒有辦法。當然了,老師也不會要求你寫得多好,只要數量夠,而且能看出來是什麼字就成了。於是潮生買了一支八毛錢的筆,三毛錢的習字本,一塊一毛錢一瓶的墨汁,這就是她的全部裝備了。字寫得是大得大,小得小,筆劃粗得粗,細得細,反正交作業這水準就夠了。

說實話小時候她不喜歡大字課,因為有男生惡意把墨汁塗在她的凳子上,害她一不小心坐了一屁股黑墨,在全班的哄笑聲中簡直羞憤欲死,回家還被老媽狠狠教訓了一頓,全然無視她受害的衣服和心靈。

而且寫大字總是難免把手,衣服什麼的蹭臟,還要涮筆啊洗手啊,墨汁瓶子有時候擰不緊還會漏在書包裡,臭烘烘的很難洗——

那時候不堪回首的大字課,現在想來竟然也很美好。

是啊,挺美好的。

從到了這個地方之後,她就見過幾次次文房四寶。一次是進宮前,她被帶去應徵小宮女,那裡有人登寫她的名字年紀,還有進宮後,看女官寫字記賬什麼的。

也許是現在心態不同了,也許是這時候磨出來的墨和後世那種方便墨汁不一樣,潮生一點兒沒覺得這種味道難聞,正相反,不但不臭,這種味道好像一種……沉鬱郁的香。像石頭的香,樹木的香,泉水的香……有一種歲月積澱氣息。

現在,面前那紙上透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氣味。

她忍不住問:「這是什麼人寫的?」

含薰搖搖頭:「不知道,小望說反正是別人練字寫壞不要的。」

潮生她們對宮中情形還都不算瞭解,所以也想不出來寫字的人可能是誰。

不過據潮生想,好像以前看書的時候,比如紅樓啊什麼的,有身份的人寫壞了的字,一律是要燒掉的。大概一來出於遮羞,二來,筆跡這種東西如果隨便流出落到別人手裡,絕不是件小事。

也不知道小望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潮生妹妹,你就教我這上頭的字吧。」含薰咬咬唇:「我覺得這個真好看……」

潮生也承認,這上頭的字實在好看。她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好辯認,又這麼秀美挺拔的字跡……不過她本來也沒見識過什麼好書法。

「嗯,好。」兩人取了小碟子,在裡面倒了水,蘸水在桌上寫字。

「這是個十……余,這個就是年。」

一個教,一個學,兩個人異常投入認真,直到油燈芯絲絲的響了一聲,潮生才發覺時候不早了。

「我得回去了,啊,差點忘了。」潮生把包好的那兩塊點心拿出來給含薰:「你嘗嘗,歲暮姐姐說是娘娘賞的。」

「哎喲,好精緻的東西……」含薰把手在身上蹭了兩下,才接過一塊點心,湊到鼻尖聞了聞,一副陶醉狀:「好香……」

「嘗嘗。」

含薰用牙尖咬了那麼一點點,就在舌尖細細的品:「真甜……」她把那塊往潮生那裡推了下:「你也吃。」

「我那兒還有呢。」

「咱們一塊兒吃嘛。」

潮生就笑著也把點心拿起來,咬了一口。

兩人像兩隻偷食的老鼠一樣捧著點心小口小口的吃。

「不愧是娘娘賞的呀,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含薰咂咂嘴,還舔了下手指頭:「上回我看見望梅姐姐在屋裡吃什麼來著,好像和這個不一樣。潮生,等咱們當了大宮女,這樣的好吃的那肯定能盡著吃吧?」

潮生捂著嘴笑:「看把你饞的。」

含薰小心的把那本冊子收起來,小聲對潮生說:「對了,今天望梅姐姐也說要收我為徒。」

潮生十分意外:「真的?」

「對……不過她說我們倆心裡有數就行,不用讓旁人知道。可你當然不是旁人了。」

這是當然的。收徒弟在宮裡也是女官,有品級的宦官們才能幹的事兒,在宮裡,宮女或是宦官們,彼此間都沒有血緣關係,除了利益牽絆,最牢靠的就是師徒關係了。做師傅的等於有了晚輩,下屬,還有那感情好的,就像有了子女一樣。而做徒弟的等於有了靠山,指路人,自然,也有的直接就拜了乾爹乾娘,口口聲聲喊得倍兒親。

不管從年紀,從資歷,從感情上來說,潮生和含薰兩個人拜師都是趕鴨子上架。歲暮未必真想收徒,她沒辦法。望梅就更不用說了,不知肚子裡打什麼主意。

潮生也沒辦法勸含薰,她能勸什麼呢?勸含薰不要拜?還是勸她小心望梅一肚子算計?說了恐怕幫不了含薰,反而會給她招禍。

潮生想了想,小心斟酌著說:「望梅姐姐要是差遣你一個人做什麼事,你要心裡沒底,就來和我說一聲,咱們兩人出主意怎麼也比一個人強。」

含薰笑著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你比我聰明伶俐得多,我遇事兒找你拿主意準沒錯。」

潮生尋思著我還欠個人替我拿主意呢。在這宮裡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都不成。

潮生回了屋裡,洗了臉躺下,卻想起剛才在含薰那兒看的那張紙了。

那一頁紙上面的字跡凌亂,能辨出來的是一句「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潮生雖然對古詩古文什麼的沒研究,但是也能讀出來其中悲涼的意味來。

不知寫字的人為什麼寫那麼一篇字,寫那些字的時候,心裡又在想什麼。

六月十三那一日陳妃早早就起來了,據潮生猜想,八成昨夜裡她就沒怎麼睡著。而且與往日不同的是,潮生居然被叫了過去,給陳妃梳頭。

以往都是青鏡梳的,而且,現在青鏡又沒病沒災。

潮生怔忡的模樣把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陳妃笑著說:「天天都梳的差不多,今天過生辰,叫你來,看能不能梳個新鮮的。」

呃,潮生大概有點兒明白,陳妃這是不是想來個好意頭,新的一歲,新的一年?

潮生應了一聲,想了想,給陳妃梳了個長壽髻。正中的頭髮挽髻,兩邊的頭髮打成垂綹,綴上米珠串絲穗。陳妃膚白貌美,被珠光一映,肌膚更顯得玲瓏剔透。

歲暮笑著說:「哎喲,娘娘看這個髮髻梳的可新巧?」

陳妃望著鏡子,一時倒出神了:「我記得沒進宮時,有回端午爹爹帶哥哥和我同去看龍舟,那天彷彿也是梳的這麼個頭似的,不過那會兒可沒有珍珠往頭上戴。」

不過雖然感慨,陳妃還是高興的,換上為生辰新做的衣裳,站在那裡裊娜嫵媚,衣衫珍珠與垂發在風中微微擺動,歲暮誇讚「像詩裡的水仙洛神」。潮生沒說話,可也很贊同這話。

陳妃的確是美人,不然當年不會風頭過健紮了太后的眼。雖然她現在在宮裡算是年紀大了,可是肌膚光潔,眼眸明亮,毫無老態,只是憑添了許多成熟的風韻。煙霞宮裡的徐才人、還有病逝的黃美人她們,雖然勝在青春年少,可是論姿容風韻,都不及陳妃。

煙霞宮裡的宮女們先給陳妃拜了壽,住在一宮,徐才人她們也來賀過。然後就是外客了。

本來潮生想著陳妃又不怎麼得寵,應該不會很熱鬧,沒想到卻來了不少人,煙霞宮的凳子都一時不夠坐了,陳妃自己都十分意外,更不要說她們這些忙得團團轉的宮女了。

潮生大開眼界,原來這世上美人如此之多,而且如此嬌妍動人,各有千秋。先來的一些份位不高,衣飾也不甚華貴,可是勝在朝氣逼人,活潑俏麗。後來的就是有份量的人物了,一位李妃,簡直像是水做的人。一位是和妃,卻是張揚潑辣。看著滿層的鶯鶯燕燕,潮生不禁感嘆,這位皇帝真是口味繁雜,各式各樣的美人都一一收集到手裡了。倒不像某些人偏食,單喜歡溫柔型或是活潑型的。

但是這麼多……這麼多……兩手攏不過來的美人,皇帝他……咳,不會鐵杵磨成銹花針嗎?

皇后沒來,可是命人送了賀禮來,很給陳妃長了臉。

可惜在裡,要想出頭,那得靠皇帝。皇后沒忘記她有什麼用?皇帝早把她忘光了。

過了午陳妃的家人才終於能輪到進來請安,來的是陳妃的嫂子,還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兩個小丫頭都穿著粉紅色荷葉邊兒緞子衣裙,看起來一人就像一朵含苞的荷花一樣動人。

陳妃這回真情流露,眼圈兒紅紅的,眼見就要哭出來,歲暮忙上去勸她,陳妃的嫂子也勸。兩個孩子站在一邊怯生生的,她們大概不知道這個住在大屋子裡的美麗「姑姑」為什麼要哭。

勸住了陳妃,歲暮又給陳妃的嫂子陳夫人見禮。陳夫人不肯受,說:「你這些年盡心盡力服侍娘娘,我們都知道。你家裡都挺好的,就是你爹犯了腰病,不過沒大礙。你嫂子又有身子了,過了年你又要當姑姑了。」

歲暮也是又驚又喜。

潮生看得出來,歲暮當然是想出宮的。

雖然年紀大一點,但是還是能嫁人的。在宮裡葬送一輩子,有什麼樂趣?

陳妃讓人拿見面禮給小侄女,兩個小姑娘甜甜地齊聲道謝,看得出平時教的很好。

陳妃問家裡可好,哥哥可好,林林總總的,甚至連「我原來窗子後頭的芭蕉」好不好都問了,可見平時想家想到了一個什麼什麼地步。



第六章 和諧

歲暮極有眼色地說:「娘娘和夫人聊著,我帶兩位小姐到院子裡轉轉。咱們缸裡栽的蓮花今天開了兩朵。」

潮生急忙也跟著出來了。

兩位陳小姐都很文靜,不過妹妹看起來更好奇一些,左看看右瞅瞅。姐姐看起來大兩歲,要穩重得多,乖乖被歲暮牽著手走。

煙霞宮裡沒有池子,不過有兩口缸,栽著蓮花,還養了金魚在裡面。葉子圓圓的有巴掌那麼大,墨綠墨綠的,光亮亮的象搽了一層油脂,小魚在葉子的邊緣輕輕的碰啄,像是在嘗這葉子味道可口不可口。

缸比這兩位陳小姐還高,歲暮托著姐姐,潮生就抱著妹妹。好在她個子不高,力氣還不小——沒少幹活兒練出來了。

「這花真好看……」

「姐姐,小魚!」

兩人看得興致勃勃,潮生的胳膊卻有點撐不住勁了,臉憋得通紅。雖然這位小陳小姐不算太胖,可是這麼托著她,時候一長也吃不消。看這二位還沒有看夠的意思,潮生肚裡直叫苦。

歲暮體貼地說:「再去後面看看吧,後面有竹子。」

大陳小姐猶豫了下,小陳小姐直接說:「看魚,不看竹子。」

潮生腿一軟,差點兒把小陳小姐撒手扔下。

不行,再這麼抱下去,沒準兒真把這祖宗給掉缸裡了。

潮生靈機一動:「那我給兩位小姐說個故事好不好?就和這缸有關係的。」

這回大陳小姐先點頭了:「是麼?那你說說。」

潮生趕緊地把懷裡這一位放下,兩條手臂都酸得不行了。

她一邊不著痕跡活動胳膊,一邊說:「這故事說的就是缸,一群孩子在院子裡捉迷藏……」

潮生簡略地把司馬光砸缸的故事略去人名講了一遍,兩位陳小姐都聽得異常認真。不過等聽完後,兩人反應可大不相同了。大陳小姐拉著妹妹往旁邊挪了兩步,好像怕自己和妹妹也掉缸裡去似的,小陳小姐卻逮著缸左看右看,彷彿在尋摸這缸該從哪兒砸比較合適。

不過總算這兩位不要看魚了,潮生暗暗鬆了口氣。至於這二位會不會落下什麼水缸恐懼癥,這個……咳,這就不是潮生責任了。小學課本上就有司馬小弟迪砸缸的光榮事跡,也沒見哪位小同學落下水缸恐懼癥過——不過水缸這東西在現代可是怪少見的,不具有普遍性……

忽然身後有人說:「這孩子倒是機敏果決,不知此事發生在何時何地?」

潮生和歲暮都吃了一驚,回頭去看。她們都沒聽見什麼時候有人來了。不,最重要的是,這是個男人的聲音!

男人啊!

男人!

在裡只有女人和宦官,男人這種物件……太稀少了!

稀少到潮生進宮這麼久……就沒見過一個男人。

潮生還發呆的時候,歲暮已經先跪了下去,口稱:「奴婢拜見皇上。」

誒?這就是皇帝?

潮生和兩位陳小姐慢一拍才跪下來,參差不齊地學著歲暮的話也說了一遍。

騙人!皇帝不都是穿著一身明黃身上繡著好多龍的嗎?

眼前這人只穿著件天青紗衫,負手站在那裡,看起來彷彿三十多,也可能是四十多,長相沒看清。

不過潮生對這個時代男人的年紀沒把握。入宮前見過一些蒼老的男子,彷彿五六十歲了,可是實際上才剛四十。小孩子也都早熟,十三四歲就成親的比比皆是。走街上看見大小孩兒牽小小孩兒,還以為是兄弟倆,結果人家是爺倆。

皇帝身邊的人提醒一句:「皇上問你話呢。」

哦對,皇帝剛才問了一句。

潮生頭也不敢抬:「回……回皇上,這故事我也是聽旁人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人真事,也不知道出在何時何處。」

皇帝啊!這是皇帝啊!這個時代,這個宮裡頭最大的BOSS!

皇帝唔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歲暮回過神,機靈起來:「奴婢進去通報娘娘,請娘娘出來迎接聖駕。」

對哦,皇帝怎麼會出現在煙霞宮呢?

這應該是幾年來的第一次吧?

陳妃迅速出來迎駕,眼圈兒都紅了,聲音還微微發顫。潮生跟著跪在一旁,心裡百感交集。

陳妃冷板凳一坐數年,只怕皇帝早忘記這個人了。今天卻突然間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在煙霞宮,由不得陳妃不震驚感慨啊。

皇帝聲音聽起來倒是很隨和:「平身吧,今日是愛妃芳辰,朕過來討碗壽麵吃。」頓了一下,又聽見他說:「這位是陳少卿的夫人吧?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禮。」

陳夫人自然也是誠惶誠恐,雖然皇帝說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禮,可誰敢充這個大?

兩位陳小姐也上來磕頭行禮,小小的人兒,動作卻認認真真一板一眼的,十分整齊。

皇帝來找陳妃,陳夫人絕不會在這兒充電燈泡,早早告辭了。潮生不夠資格進屋,可也沒閑著,小廚房迅速忙碌起來。壽麵是早已經預備下的,可是皇帝來了豈能輕忽?人人都像上足了發條,忙得腳不沾地。潮生跟著歲暮聽候吩咐,裡外傳話,一直忙到天黑,呈上了晚膳和壽麵,過了沒多久,裡頭用完膳又撤了下來,歲暮一直候著,潮生也崩著弦兒不敢輕忽,肚子早餓了,只急慌慌地墊了兩口。

屋子裡燈一直亮著,偶爾能聽見隻字片語,還有陳妃的笑聲。

潮生從來沒聽陳妃這樣笑過,清脆悅耳,像風拂過水晶珠簾的叮咚輕響,透著說不出的歡愉欣喜。

是啊,的確是……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道皇帝怎麼又想起了陳妃來呢?

整個煙霞宮今天晚上估計沒人能睡得踏實。

皇帝這晚留宿在了煙霞宮裡,還傳了一次消夜。這可讓歲暮費了難——皇上和陳妃沒說要吃什麼。

「以前娘娘還得寵時,我記得有一回消夜進的是銀藕甜羹……可是現在上哪裡去弄銀藕去呀,再說,也不知皇上現在還是不是喜歡吃那個。」

潮生指指一邊不遠的那個宦官:「姐姐,不如問問那位?」

歲暮喜出望外:「對,我可真笨,現放著人不知請教。」

可惜皇帝身邊的人何等圓滑,從這些人嘴裡套不出什麼實在話來。這人只說:「天氣熱,夜也深了,做些清淡適口的就好。」

得,和沒說一樣。

小廚房裡材料卻不少,是御膳房聽說皇帝今晚在這裡,專程送來的。

廚娘慇勤地問:「歲暮姑娘怎麼過來了?可是上邊兒有什麼吩咐?」

看看,皇帝真是點石成金的良藥,平時廚娘可沒有笑得這樣諂媚過,也沒有這樣的周到。爐火一直沒有熄,蒸籠裡有幾樣甜鹹點心。

「不然,再做個湯?」歲暮咬著唇,廚娘忙說:「姑娘說的是,不知要做個什麼湯?」

「要不,做個八寶珍果羹?」歲暮十分為難。

潮生卻在想,今天天氣熱,皇帝和陳妃剛才在屋裡想必,咳,少不了親熱……天熱又運動出汗,口乾舌燥未必想喝甜膩膩的羹湯。

有時候細節也很重要。前面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後一步差了,枉費了功夫。

潮生在屋裡瞅了瞅,暗暗拉一拉歲暮的袖子:「姐姐,既然那位執事公公說天氣熱,不如做道解暑消渴的湯?我記得娘娘有天喝過的冷泉瓜片湯,姐姐覺得那個成不成?」

歲暮還是拿不定主意。這倒不是她太沒主見,實在是今天的驚喜太大了,以至於左右為難。

「冷泉瓜片也好……可用料忒賤了……」

廚娘卻是個乖覺的:「要不,兩位姑娘說的都做,一個盛缽裡,一個盛在盤裡,一個紅一個綠看著也好看,再配上兩鹹兩甜的點心,這就都齊全了。」

歲暮點頭說:「好,那就趕緊的吧。」

廚娘一笑:「姑娘放心,樣樣都預備著,立馬就得。」

兩樣都做,那就是雙保險了,潮生也鬆了口氣。

等消夜端了進去,歲暮和潮生都提著心等著。過了一會兒端出來,點心略動了一點,八寶珍果羹沒有動過,冷泉瓜片湯卻下了一大半,歲暮眼一亮,笑著看了潮生一眼:「虧得你,要不然這次說不定壞了事。」

潮生小聲說:「也是姐姐教我的,這瓜片原本脆甜,又醃得微酸,做了湯很爽口。今天天熱麼……」

歲暮笑著說:「好啦,今天的事兒記你一功,明兒讓娘娘賞你。你也累了,早點兒回去歇著吧。」

潮生也真累得不行了,天不亮就起身,現在都快子時了,又是累,又是緊張,現在才覺得身上酸得很,腿軟得路都快走不動了。

她回了屋倒頭就睡,早上起來才發現頭髮揉成了一個蓬亂的鳥窩,驚叫一聲,多蘸了水和頭油才把頭髮重新梳順。等她出了屋,發現煙霞宮陳妃這一邊的人,個個喜氣洋洋,幹勁兒十足。

端飯的時候含薰碰碰她:「哎,聽說你昨天見著皇上了?」

潮生點點頭。

今天的早飯也豐盛了啊,餅裡居然夾了肉,還有半個鹹蛋佐粥。

潮生有點奇怪地問:「這是小廚房貼補的?」

「哪兒啊,這是御膳房給的。」含薰笑瞇瞇地小聲說:「昨天皇上來陪娘娘慶賀生辰,我們也都跟著有好東西吃了,要是天天能這麼吃可真好。」

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皇宮裡的人最會看風向,眼見陳妃沉寂了幾年突然間又冒出來,自然要有所表示。陳妃身邊的這些人自然高興,自家主子得寵,代表這些人也能跟著揚眉吐氣了。

不過這滿溢的喜悅氛圍裡,卻有一個人例外。

就是事件的女主角陳妃。

潮生微微詫異,陳妃看起來臉色紅潤,眉角舒展,昨晚肯定……嗯,很和諧。可是怎麼她送衣裳進去的時候,陳妃卻眉峰蹙皺,顯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8 PM 編輯

第七章 進退

人若倒霉了許多年,突然間乍逢喜事,反應可能各不相同。有人會欣喜若狂得意忘形,還有的……比如陳妃這樣,患得患失疑慮難解。

皇上怎麼又想起她來?難道是誰在皇上面前提起來了不成?

還有,皇上今天是來了,可誰知明天還來不來?後天還來不來?若只有這麼一天的風光,那倒還不如一直不來呢。

潮生聽著陳妃在屋裡和歲暮小聲說話,這事兒歲暮也不知道啊。煙霞宮沉寂許久,外面的消息也不靈通了。歲暮倒是很想寬慰陳妃讓她放心,可她也不知道皇上會不會這一次之後又把娘娘丟到後腦勺去呀,怎麼能順著嘴亂說一氣?

「潮生,你進來。」

陳妃頭髮只鬆鬆挽起,大概早上起來送走了皇帝之後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兒,所以也沒認真梳洗。

潮生進來,陳妃對她微微一笑,說:「昨天晚上那個湯聽說是你的主意?皇上說很爽口。」一邊歲暮已經開了匣子,拿了一枝金簪給潮生。潮生忙說不敢,陳妃笑著說:「不值什麼。你再大兩歲也該把頭梳起來了,這個留著到時候戴吧。」

潮生謝了又謝,才將簪子接過來。入了手潮生掂出來簪子不算多重,簪頭的圓珠應該是空心的。不過這也已經是潮生這一世擁有的第一件值錢的東西了。

歲暮問:「今天娘娘想梳個什麼髮髻?」

陳妃望著鏡子,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又像掩飾什麼一樣很快放了下來:「昨天皇上還誇了我,說那髮式好看。今天還是潮生拿主意吧。」

潮生手一頓——果然金簪子不是白拿的。

眼角的餘光看到湘妃竹簾外望梅的身影一閃而沒……

這日子過得……內憂外患,真是太不讓人省心。

潮生打起精神,含笑說:「娘娘看,梳個海棠倒垂簾怎麼樣?」

這一上午若說充實的話,也可以算很充實,替陳妃梳了頭,又重新染過指甲。潮生以前可不知道染個指甲還有如此多繁複的工藝與講究。這個潮生不熟練,她在一邊打下手。腳邊放著花臼、花杵、細篩子,一邊的方盒裡隔成許多小格,盛著千層紅、鳳仙花、礬石、細鹽、紅砂末、石灰,香露、珍珠粉……還有別在細棉布上的銀勺銀抹子,林林總總的,讓潮生大開眼界。

「學著點兒,這個是細活。」

潮生睜大眼睛仔細看著。這染指甲不是日常活計,潮生以前只見宮外女孩兒們自己染,也就是搗碎了花敷上去,染的顏色有深有淺,大多數並不是紅色,而是一種橙紅,還有的乾脆成了茶黃,說不上多好看。但是歲暮給陳妃的指甲一層一層細細塗上調好的花汁,形狀完美的指甲上彷彿鍍了一層粉色的珠光,看起來不像染過的,卻像是天然的光澤和暈紅,流轉動人。

宮裡頭的女人對美容美發美體美甲的琢磨,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啊。

足足弄了兩個多時辰,才算初步完工,陳妃兩隻手不能碰觸東西,連茶杯和碗盞都不能拿,於是由歲暮服侍喝水吃飯。

潮生嘆為觀止,這個貼身伺候不是個容易差事啊!自己以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過了午陳妃歇了一會兒中覺,就來了傳旨的宦官,宣陳妃到染香亭伴駕。

這下陳妃真是喜出望外。

一次可以說是偶然,可是皇帝不止昨天來了,今天還惦記著陳妃,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皇帝重新把陳妃放進心裡了!

這讓陳妃怎麼不欣喜若狂啊。

好在只是小憩了一會兒,陳妃的頭髮不用另梳,稍抿一抿就成了。這個海棠倒垂簾原就有幾分慵懶不勝的美態,配上陳妃身上的珠絡衫和水波裙,很有幾分西子捧心弱不勝衣的嬌態。

陳妃上了兩人抬的便轎走了,歲暮一直站在煙霞宮門口,目送她到再也看不見。

回過頭來潮生問歲暮:「姐姐也不能跟去伺候嗎?」

歲暮搖搖頭:「宮裡沒這規矩,再說,皇上身前還能沒有人伺候嗎?。」

這倒是。

兩人一起看見了站在花壇邊的青鏡。

青鏡也沒和她們招呼,一甩頭轉身就走了。

歲暮臉上並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噙了一抹笑:「瞧瞧,有人坐不住了。」

潮生老實的低下頭沒接話。

現在這種高層次的勾心鬥角她還完全不懂。

正因為不懂,所以她不會一頭撞進去瞎攪和。

「今晚……」歲暮頓了一下,雖然潮生年紀小,不過既然在宮裡,那說話也不用避諱什麼:「娘娘可能就不回來了。正好,趁娘娘不在,我帶你把裡屋熟悉熟悉,什麼東西該放什麼地方,免得趕明兒要用了找不出來。」

潮生忙點頭應是。

陳妃的家當還是不少的,畢竟曾經得寵過挺長一段日子,箱籠衣裳首飾把後面的小套間都堆滿了,一進去就能聞見一股好聞的干香草味兒。

「皇上不喜歡韶腦、松香那些味道,所以宮裡有些臉面的主子都不用那些熏衣防蛀。」歲暮把盛著干香草的細布袋拿出來:「這個藥包要定期查驗更換,不但可以防蟲鼠咬衣裳,還能看出這些東西是不是泛潮了。若是太潮了,香草就會軟下去,布袋上也會有小霉點兒。」

潮生趕緊記下。

她的記性是不錯的,歲暮教她的東西,基本不用說第二遍,這點也讓歲暮極為滿意。

「你看見箱子上的條子了嗎?」

潮生已經看見了,上頭貼著紙箋,寫著小字。

「就算是我,也會記不清哪口箱子裡有哪些東西的,所以有張紙箋就方便多了。這是按年份寫的,這幾口箱子裡頭是一些舊衣裳,娘娘許久不穿了,所以單放著。」歲暮又一路指過去冬天的,春秋天的,夏天的。一些玩器,字畫,繡品,還有布匹錦緞——潮生一面用心記著,一面暗暗咋舌。

陳妃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平時看屋裡清雅樸素,可是家當如此豐厚啊。

歲暮摸出本冊子來對著數:「娘娘的東西差不多都我掌著,我就登在這兒,換季就核對一次。」

當然冊子現在不會給潮生的。

潮生心裡還有點別的疑惑——

當時歲暮要收她為徒的時候,陳妃是被遺忘在這個角落裡的人。可是……這兩天情形不同了,陳妃突然間又冒了起來被皇帝寵幸,在這種情形下,陳妃說不定自己就可以再往上走一步,而歲暮若要留下,那機會也大得多了。可是看歲暮的樣子一如往常,還是做著要把一切交接的準備似的。

她這麼一走神,歲暮就察覺了。

「怎麼了?」

潮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率地問了:「歲暮姐姐……你打定主意是走是留了嗎?」

歲暮怔了一下,把冊子合起來。

「嗯,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再說吧。」

雖然陳妃不在,小廚房依然慇勤的問歲暮想吃什麼——這就是大宮女獨有的福利了。歲暮也沒有仗著勢以權謀私,就說按例,結果廚房還是送來了三菜一湯。歲暮招呼潮生:「坐吧。」

潮生替她盛好飯,擺好竹箸,自己也裝了碗飯,才坐了下來。

宮女吃飯也是有規矩的,不能吃得過飽,有氣味兒的東西一律不能吃。吃飯的速度雖然沒有刻板規定,可是誰敢一碗飯吃半個時辰,那活兒做不做了?主子哪能見得你這麼磨洋工?所以兩個人吃飯都很快。默默吃完,潮生再把碗筷收拾了放進提盒裡,把提盒放在門口。

歲暮聲音極低極低,簡直象耳語一般,潮生也是剛剛能聽清。

「你知道這宮裡頭的有了年紀的宮人,都在哪兒嗎?」

潮生誠實地搖了搖頭。

她才多大呀,哪能知道老了之後的事情。

「要麼在掖庭宮北巷,要麼……就在野狐落,宮人斜。」

野狐落潮生是知道的!

那裡就等於亂葬崗啊,稍有些辦法的人家都不會把自家去世的親人弄到那地方去葬了。

「宮女宦官……都是這宮裡的奴婢,做得好,也談不上功勞。從我進宮到現在,體面的女官和公公沒少見,可是有好結果的……一個也沒見過。先帝身邊的威公公就殉了先帝,太后身邊的好幾個女管事也都殉了,那一宮裡的小宮女倒是放了出去。太妃去了,她身邊的人全進了北巷……在那裡和在野狐落,宮人斜也差不多,就只多一口氣而已。那些人當年都是何等風光顯赫,大權在握。背靠著大樹,在宮裡都橫著走的。可是最後呢?有的被主子當了棄子,走在了主子前頭。而主子先走的呢?小宮女還有可能被放,知道的太多的人,是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潮生心裡發涼。

原來宮女這份職業如此的沒前途。

「我去過一次北巷,那時候我還是小宮女,教導我的那位姐姐帶我去過一次。那裡……那裡……」歲暮端起茶來喝了一大口:「那裡的光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那情形後來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裡,每次都將我嚇醒。」歲暮轉過頭來看著潮生:「我對自己說,我一定得出去,我只要活著,將來就決不到北巷去,死了,我也不想被一張破席捲了扔到宮人斜去。你可能沒聽過宮人斜那地方,那兒也和野狐落差不多,你知道嗎,平時不管白天晚上都沒有人敢去那裡,那裡的野狗眼睛都是綠的,它們都是吃死人肉的,有時候餓極了還撲咬活人……」

歲暮最後說了句:「潮生妹妹,你將來若能有辦法出去,也一定要出去啊。」



第八章 中暑

歲暮的一句話有如暮鼓朝鐘一般,振聾發聵。

可是,知道歸知道。

潮生的情形和歲暮不一樣。歲暮是陳妃帶進宮來的丫鬟,所以她滿二十五就能出去,潮生卻是宮婢……

歲暮的話,她不是不明白。當初如果有別的選擇,她也不會進宮。不進宮她大概早已經餓死了。就算她一早知道宮人結局都這麼慘,她也不得不進。

陳妃不但重新得寵,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月裡皇帝來煙霞宮三回,傳陳妃去伴駕大概有六七次,一時間煙霞宮重新熱鬧了起來,平時不怎麼熱乎的徐才人劉才人,那是上趕著到陳妃面前獻慇勤,一個個舌燦蓮花,別提多會說了。

潮生算是明白為什麼形容人會說,要叫天花亂墜了——你頭都給說暈了,眼前群星亂舞的,可不就是那麼一副景像麼?

陳妃重新得寵的原因,潮生不明白,也許陳妃自己也不明白。

但是得寵的好處,誰都明白。

別的不說,就說她們平時喝的。以前就是白水,偶然從茶罐裡掏出點兒渣子葉子來沖沖就不錯了。現在可不一樣,那都是一大桶一大桶煮好冷涼的解暑茶,煮這茶放了金銀花、菊花、雞蛋花、仙草、桔梗、羅漢果,甘草……等等等等,據說還加了冰糖,涼絲絲甜絲絲的,頭一天見這茶時,大家沒敢放開喝,第二第三天就搶著喝了。

要潮生說呢……這個茶喝起來好像前世感冒時喝的板藍根沖劑。要說多好喝,那也不見得。

潮生還是覺得白水解渴,更對味兒。

她給陳妃梳頭的次數越來越多,陳妃似乎覺得,她生辰那天是潮生給她梳的頭,然後那天已經幾年沒想起她的皇帝突然來了,這運氣好像就是從梳了個新髮髻來的。於是打那以後青鏡就靠邊站了,陳妃越來越習慣讓潮生為她梳頭。

所以潮生也得不斷學習,光吃老本是不行的,就她以前學的那點兒手藝現在已經不夠用了,歲暮也會教她一些,其實最會梳頭的是青鏡,但是潮生想了想,還是沒到她跟著去自討沒趣。

含薰做的都很聰明,可是學字就不怎麼靈光了。那個訂起來的冊子上的字並不算多,可是夏天都過了一大半,上頭的字她還沒學到一半。

那本冊子現在存在了潮生這裡。

因為含薰那個屋裡又住進了兩個人,不管是學字還是藏東西都不太方便了。所以含薰儘管不捨得,還是把那冊子托給潮生保管。兩人學字也改在外頭,池子邊有青石,蘸了水在石頭上寫,或是在東墻的竹子叢邊,在沙土地上寫字。

「這個字是羲。」

含薰的表情有些苦惱:「這個……」

這個字的筆劃是多了些,而且,不管是蘸水還是劃沙,都不太能寫得清楚。

「這個先放著,我們學個旁的。」

「不要緊,寫大些。」

含薰還真有股拗勁兒。

這當然不算什麼壞事,要學好什麼東西,沒有這股拗勁兒恐怕還不成呢。

可是在旁的事情上,她也有些拗。

比如,潮生明裡暗裡勸過她,讓她和望梅遠著些,含薰並不肯聽,還倒過來勸她,說望梅對人很好云云,說得潮生都沒脾氣。

兩人頭碰頭的蹲那裡,蹲得潮生腿都麻了,含薰還是沒把那個羲字學會。

自己一個人閑著沒事的時候,潮生也會對著那個冊子練一練字。她寫起字來歪歪扭扭,實在太不像樣子。沒辦法,之前那麼些年,用的都是硬筆,這回突然改成軟筆,手勁稍大點,就畫出一道粗槓,手稍微不穩,畫出來的就是波浪線,真是輕不得重不得。所以說,學寫字並不難,難的是要寫的好。

大概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寫的很好的毛筆字能成為一種藝術,這是硬筆字比不了的。

做宮女,除了要有手藝,更要有體力。

進了七月天氣愈發熱起來,人容易疲倦。潮生畢竟歲數在這裡擺著,體力不是很能跟得上。想想啊,主子不起你就得起,主子睡了你有時還不能睡,夜裡若有個召喚那得立馬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伺候。主子坐著你是站著,主子吃著你是看著,主子空著手,你得肩扛手提……

怪不得那麼多長相姣好的宮女挖空心思想當主子。

既能擺脫做宮女這樣無休無止的勞役困苦,又能避免將來落到北巷、宮人斜那樣的鬼地方去。

但是做主子的,也有主子的煩惱。陳妃甚至有次看著潮生幫歲暮挑線,居然說了句:「有時候我倒真羨慕你們倆,日子過得簡簡單單的。」

潮生差點兒憋出一口血來,硬生生嚥下去。

讓陳妃來過一過宮女的日子試試?累不傻她潮生就跟她的姓!

平心而論陳妃已經是很好的主子了,起碼潮生沒見她打罵過宮女宦官,無論是她失意沉寂的時候,還是她現在春風得意了,待身邊的人還都是很寬厚的。

可是她再寬厚,她也是主子。潮生她們依然是奴婢,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累得半死,捱過一天又一天。

所以歲暮要出宮。

她是對陳妃很忠心,可是她也想過自己的日子。雖然二十五出去年紀是大了一些,不太能找到很好的人家,她依然是要出去的。

一連數日天氣酷熱,屋外根本沒法兒站人,青石板地被曬得滾燙,花草樹葉都蔫蔫垂下來,院子裡的魚缸都用草蓆蓋了起來。

這一天裡連著有兩個人中暑,其中一個就是青鏡。

青鏡平時脾氣壞,人緣不好。她這麼一躺下,竟然沒有人願意多看顧她一眼的,望梅和她從潮生第一次梳頭的事情之後,青鏡就沒給過望梅好臉色看,畫梁呢,表面上看起來一向是獨善其身的,再說她手裡活兒也多。

歲暮和潮生經過青鏡住的那間屋門口,屋門半掩著,裡頭只有青鏡一個人,病奄奄的一個人躺在那兒,小屋裡既悶又熱,還有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兒——不知是不是嘔吐之後沒收拾清爽。

歲暮搖搖頭走過去,回頭對潮生說:「我那裡還有一丸清熱祛暑的藥,你回頭給她送去。唉,平時那麼神氣,圖什麼呢?一病就看出淒涼來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8 PM 編輯

第九章 下雨

歲暮拿了一丸藥給潮生,潮生用個蓋盒盛著去找青鏡。

天已經黑下來,門還是半掩著,她輕敲了兩下,屋裡沒有聲息。

潮生又敲了兩下,裡面傳來青鏡的聲音:「別敲了,我還沒死呢。」

咳……聽起來就剩一口氣了似的,還這麼兇。

潮生說:「青鏡姐姐,歲暮姐姐讓我給你送藥來。」

她推開門進了屋,裡頭沒有點燈,一團昏暗,隱約能看見青鏡躺在床上,不動也不動。一股酸腐污濁的氣味兒撲面而來。

潮生摸了火石把蠟燭點起,青鏡好像被光刺了眼一樣,頭朝床裡稍微偏了偏。

「放下藥……你走吧。」

雖然話還是說得很倔,可是潮生卻覺得,從她話裡能聽出些脆弱的意味來。

「藥還是趕緊吃了吧。」她掂了下茶壺,裡面空空的:「我去端水來。」

她提了壺熱水來,扶著青鏡坐起。

這麼一看倒把她嚇了一跳,青鏡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嘴唇顏色發紫。

潮生把藥丸遞過去,青鏡含了,想接水杯時手卻抬不起來。

潮生吹吹水,遞到她嘴邊。

「當心燙。」

青鏡白她一眼:「難道我連個冷熱都不知道了?」

潮生抿起嘴……好吧,她不說什麼了。

「青鏡姐姐晚上吃什麼了?」

青鏡沒好氣地說:「我頭疼得要裂了,還直犯噁心,吃什麼吃?」

「那也總得吃一點兒。」潮生說:「我剛看到廚房有米粥,我給你去盛一碗來吧。可惜今天沒熬綠豆湯,不然你吃那個更好。」

青鏡哼一聲。

既然她沒說不吃,那意思就是想吃的。

潮生又去了下小廚房,她現在是陳妃面前得用的人了,廚娘自然對她十分巴結,聽說她要粥,不但馬上給她預備,還又夾了兩樣小菜放裡頭說是讓她就粥吃。

等她端了東西回來,青鏡正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大概是實在太餓了,雖然身體不怎麼舒服,青鏡還喝了兩碗粥,小菜也吃了不少。米粥有些熱,她喝得又急,鼻尖一下子就冒出汗來,看起來亮晶晶的。

青鏡用飯的時候,潮生手腳俐落地開窗、打掃、熏草除穢氣。等青鏡吃完,她這邊也正好幹完。

潮生把碗筷收拾了放進提盒:「青鏡姐姐要是不太累,就坐一會兒再躺下,別積了食。」

青鏡嗯了一聲,忽然說:「你也坐下歇歇吧,看你這一頭的汗。」

潮生鬢邊的頭髮都散了,她手上沾了灰,就用袖子抹了抹頭上臉上的汗,搖了搖頭說:「不了,不早了,我得早點兒回去。青鏡姐姐你也早點兒歇著。」

青鏡這會兒的落魄,對比她曾經的囂張,讓人覺得心裡很不是個滋味兒。

潮生並不覺得自己這是在討好她或是同情她……

只是,她剛才在想,誰能保證自己這輩子就總是一帆風順呢?誰沒有落魄潦倒的時候?

青鏡一個人孤零零臟兮兮躺在屋裡,連想吃口飯,喝口水都沒人理會。

她平時何等講究,帕子總是幹幹凈凈,頭也總是梳得油光水滑,還要簪兩朵時令的鮮花,整個人顯得又俐落,又俏麗。

看她剛才那個樣子……差點讓人認不出來。

青鏡第二天就掙扎起來,雖然看起來精神還不大好,可是頭一天對她不聞不問的人已經有些坐立不安了。青鏡素來是不讓人的,昨天她病成那樣,和她同屋的宮女占春卻躲了出去。這會兒面對面難免心虛,趕著她叫姐姐想獻慇勤,青鏡理都不理。

所以說,做人固然不能太聖母,會被雷劈。可是也不能太功利過頭了,不然雷還沒來劈,先被人劈的可能性可是很高呀。

潮生搖搖頭,不怎麼有誠意地同情了一下占春。

眼看過了午天陰了下來,眾人齊齊露出喜色——這天實在熱得夠嗆,能下場雨涼快涼快,那今晚肯定可能睡個好覺了。

潮生把晾出去的襪子和小衣收回來——她們的衣裳是可以送去掖庭浣衣巷去洗,不過這些貼身的衣裳還都是自己動手。風吹得樹葉嘩嘩響,潮生瞇著眼朝上看了一眼——樹杈上勾著一塊布,不知是誰的帕子被風刮到樹上了。

她惦著腳去夠,差那麼一點點,就是夠不著。

身後有個人伸過手,把那帕子取下來了。

潮生回過頭來,看見身後那人微微意外:「青鏡姐姐?」

「矮冬瓜,」青鏡對她哼了一聲:「夠不著不會拿衣桿挑一下麼?」

對哦!潮生這才想起衣桿就在手邊嘛,剛才怎麼沒想起來用!

咳,青鏡居然說她是矮冬瓜!

冬瓜那是什麼形象?她有那麼圓胖嗎?她明明也很苗條的!再說,她比青鏡小著好幾歲呢,等她像青鏡那麼大了,身量說不定比她還要高呢。

「這個帕子是青鏡姐姐的嗎?」

「別口口聲聲姐姐長姐姐短的,今天一天光聽人喊姐姐喊得我頭都疼了。」青鏡把手帕往她手上一撂:「不是我的,你看這顏色式樣,這明明是塊男人用的帕子。」

「真的?」潮生抖開來看,這帕子是天藍的,上頭什麼也沒有繡,比她們一般用的帕子大了一些。

可是煙霞宮裡哪來的男人帕子?

潮生先想是不是那幾個小宦官用的,再一瞧就可以肯定不是——這是上好的料子,小宦官可用不上。

潮生想了想:「這……難道是皇上落這兒的?」

青鏡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說你笨你還真笨。皇上的帕子哪有這個色的。」

也是哦。

青鏡下了論斷:「剛才那股風刮的,不知道從哪兒把這個刮來了。」

一滴水打在臉上,潮生抬起頭朝上看,雨終於落下來了。

終於盼到下雨,小宮女們嘻笑著擁在廊下不捨得進屋去。連陳妃都說:「把窗篷支起來,窗子敞著吧,聽聽雨聲,心裡也清靜。」

含薰她們幾個搬著盆兒罐兒放在廊下接雨,雨水很快順著瓦簷淌了下來,滴滴答答的聲音連成了一線,落在瓦盆兒裡陶罐裡,叮叮咚咚的很是好聽。歲暮在一旁看著她們鬧騰,難得高興,也不訓斥她們。

天氣太熱,人總是心浮氣燥的,看什麼都不耐煩。這股心火被大雨給澆得透心涼,潮生伸手去接了一把雨水,覺得心裡說不出的舒坦。

她抽出帕子來擦手,結果一抽出來,才發現不是自己的帕子,是剛才在後院裡撿到的那塊。

這帕子是誰的呢?怎麼會吹到這裡來的?

含薰一手濕淋淋的,衝著潮生一抖,細碎的水珠濺在潮生臉上。

潮生給嚇了一跳,隨即笑起來,把帕子往袖裡一掖,也捧了水回敬含薰,兩個人繞著柱子嘻嘻哈哈的追逐起來。



第十章 喜訊

從下了這頭一場雨,整個七月就再沒有晴過天,一直陰雨綿綿的。

總下雨,人提不起精神來,連衣裳都疲塌塌的。因為沒有太陽,只能陰乾,所以穿在身上總有一黏乎乎的潮意,仔細聞,還有點不新鮮的氣味。大家見面連說話聲音都不如以前響脆了——還有就是,吃的菜不是很夠了。總是下雨,就算皇宮也會有物資匱乏的煩擾,比如這個菜,既沒以前種類多,也沒有以前的數量多。如此一來,各處都難免有怨言。陳妃這裡冷清慣了,以前的份例被苛扣過,現在雖然少了,可是比被苛扣的時候還多些呢。

但是陳妃也沒有精神,懶洋洋的。常常早上起來梳洗過,就躺在涼榻上看雨。下雨天涼,她身上搭著夾紗被,星眸半掩,烏髮垂散,看去好不養眼,倒是絕好的一副美人消夏圖。但是這麼懶了些天,歲暮先覺出異樣來。

陳妃這個月月事沒按時來。

這個沒誰比她更清楚了。陳妃這幾年月事是挺準的,每個月或早一天,或遲一天,可是從沒有遲過多於一天的。可是現在都已經遲了快十天了,還沒點兒動靜。

陳妃自己卻說:「最近時氣不好,遲了就遲了吧,不用大驚小怪的。」

歲暮默默把頭低下去。

陳妃說的話,她明白。

陳妃沒說的話,她也明白。

等中秋也過了,基本上陳妃和歲暮都可以確準了,連潮生都看出點苗頭來。

而且這事兒也不能總瞞著,有誰說過來著?懷才就像懷孕……咳,不說兩者有沒有共同之處,總之,日子久了就看出來了,這話是沒錯的。

陳妃有孕了。

進了八月天氣已經漸涼,夜間潮生好幾回被凍醒。可是煙霞宮上下卻喜氣洋洋,一掃陰霾。

陳妃懷孕意味著什麼,大家都明白。

沒有孩子的宮妃,即使再得寵,那也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你看陳妃以前的經歷就知道了。她以前曾經比現在更得寵,可是那時候她沒有孩子,皇帝說忘就能把她忘了。可是有了孩子的女人,就有了根,不再是水上浮萍。下半生有了倚仗——

誰都知道皇帝是靠不住的。

只有自己的兒子才真正靠得住。將來誰的兒子當了皇帝,誰就是裡呼風喚雨的太后。即使沒做上皇帝,太太平平當個王爺,也能奉母妃出宮到王府裡養老,不比困在掖庭宮的角落裡受罪等死強百倍?

即便是個公主,那也比沒有得強。一來有個孩子可解寂寞,二來,公主將來出嫁了,也能時常孝敬母親一二,生育過的妃嬪,待遇與沒生育過的不可同日而語。

陳妃一有了孕,等於一張護身符拿在了手裡,主子穩當,當奴才的自然也跟著穩當。煙霞宮的人這下更有奔頭了。不用問,按著宮裡的慣例,陳妃生了孩子,這份位是一定要往上提的,這個不尷不尬的庶妃當了好幾年,總算可以轉正了。陳妃這品級一上去,待遇也要跟著上去。身邊的大宮女和得用的宦官可不也得跟著水漲船高麼?

各人肚裡的小算盤都打得劈啪作響,連含薰都不例外。

「哎,潮生,你說要是娘娘生了小皇子小公主,咱們能不能撥過去伺候?」

潮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

「你真笨。」含薰白她一眼:「你難道想在宮裡頭待一輩子啊?伺候小皇子的話,將來他要是分封了,出了宮,咱們八成也能跟著出去……」

潮生沒她那麼樂觀:「不去了不還是當奴婢麼?」

「那不一樣,總比在宮裡好。」含薰小聲說:「出去了能成家呀。」

哇……原來她都想這麼遠了。

「我聽人說過的,出了宮,主子不會讓你老大了還一個人的,總會給你配門兒親事……」

好吧,聽起來是比在宮裡孤老一生的強。

不過這個配字……總讓潮生想起配牛配馬來。人怎麼能用一個配字?

可見奴才不算人,配得好壞全看主子的心意,主子若是體貼,也許會問問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人。要是不體貼,隨手給你指一個,誰知道那人會是個什麼樣子?奴婢配奴才,生下來的還是奴才,一樣要給人當差,身不由己,連自己的死活都不能由自己說了算。

好吧,這樣的前程雖然也不是什麼好前程,可總比在宮裡強。宮裡頭可不興配人成家這一說——啊,也有,宮女和太監據說也能結個對兒。

咳,潮生搖搖頭,讓自己別去想。

好吧,雖然她是穿越來的,可是論起打算來,她可不及身邊這些小姑娘。

她們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想出宮,有人想提升,還有的覺得自己很有幾分姿色,不甘平寂一生,做夢都想著在皇上面前露一回臉兒,興許就能得蒙聖寵了。

含薰和歲暮一樣想出宮,不過她想的法子算是曲線救國。

潮生呢?

她當然也想出宮。

不過她的情況與歲暮不同,而含薰現在無疑給她指了另一條路。

可這個打算隨即就在歲暮那裡碰了壁。

「你們想的倒挺好,宮裡頭若是新添了皇子、皇女,那伺候的人手是有定例的,由內侍監那邊分派下來,像乳母,宮女,宦官都是統一撥來的,娘娘也做不得主。要不然我倒可以幫你們說一說,把你們撥過去。再說了,如果娘娘使派身邊的人去皇子身邊伺候,這人還是掛在娘娘名下,只不過算是借給皇子使喚,將來皇子要出宮或是公主要出嫁,也帶不走的。」

……好像是這麼回事,潮生想起當初讀紅樓,隱約記得襲人是賈母給賈寶玉的丫頭,她每月工資一兩銀子,編製歸賈母那院兒,不歸賈寶玉那裡。所以最後結論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

潮生不死心:「就沒有特例嗎?」

歲暮似笑非笑:「有,不過那是很少的。小丫頭,你們腦筋動得倒快。聽我一句勸,現在還不到想那些事兒的時候。好生伺候娘娘,等這龍子鳳孫生下來落了地,才能真正算得大家的喜事。現在就高興……未免有點太早了。」

潮生悚然而驚。

歲暮話裡的意思令人不敢細想。

這皇宮裡頭……為了爭寵什麼事兒都會發生的。

陳妃如今得寵,又懷了孩子,能不紮了別人的眼嗎?

潮生有些惶恐:「歲暮姐姐……」

「知道怕了?」歲暮嘆了口氣:「我也怕。過了這麼久都太太平平,想不到臨到要出宮了,卻……不過怕也沒有用,娘娘現在吃的穿的用的東西都得仔細再仔細……其實現在已經比前些年好多了。當年爭寵才叫你死我活呢,現在時過境遷了,咱們娘娘那麼久被人忘在煙霞宮,這些年裡皇后娘娘兩個兒子都很出息,貴妃娘娘也有了一兒一女……」

潮生能聽懂歲暮的意思。

意思是皇后和貴妃這些有地位有實權的人物都已經走在前頭了,兒子既年長,又有出息。現在這種情形下,陳妃再生下孩子對她們的威脅不大——可以說已經構不成威脅了。她們現在若要求穩妥安全,就不會冒險對陳妃這兒下手。

可儘管如此依然也不能放鬆警惕,歲暮每天都睜大了眼睛,恨不得日夜不休的盯著陳妃,生怕她出一點岔子。似乎人人都成了她的敵人,本來幾個人分擔的差事,現在差不多全讓她一個攬了。

她一個人精力自然是有限的,潮生清楚的看著她一天天消瘦。

和她相比,陳妃倒是豐腴了一些。她這一胎很好,太醫說很穩當,她自己也沒有象旁人一樣折騰,頭三個月平平安安的過了,孕吐的癥狀也很輕微,只是口味變得很奇怪,以前陳妃不太愛酸的,可是這會兒有好幾天都要吃酸糕。陳妃也不出去,每天只待在煙霞宮裡,這樣一來,小說裡面的一般事故高發地就可以避開了。比如什麼假山,亭子,小橋,池塘等等等等。

陳妃現在已經不再穿著那些華而不實的衣飾,比如束腰的飛仙裙啊,高底沉香履啊那些東西,改穿鬆鬆的高腰襦裙,軟底鞋子,頭髮也不很用心打理。可是儘管如此,她看起來反而比從前更柔美了——大概這就是母性的力量?

一個女人要做母親了,她身體上心理上都會發生一系烈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一天一天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美麗的母親,而不是一個美麗的妃子了。

中秋那天的宮宴陳妃也沒有去,理由是現成的,一找一大把。歲暮深深贊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現在不能冒一點兒險。」

煙霞宮裡也有月餅,潮生掰開了一個棗泥餡兒的,和含薰一人分吃了一半。

「往年在家裡也會做些月餅,不過可沒有這麼多的料,就是芝麻和糖攙起來做餡兒,和人借了模子印了,一個個蒸的圓圓的……」含薰小聲說:「可我覺得那個比宮裡的好吃。」

「那當然了,自己家的什麼東西都好吃。」

八月十五叫中秋節,還有個別名叫團圓節。但是她們這些人都困在宮裡。含薰還有家有親人可想,潮生也想……不過她想的是上輩子的人和事。

含薰的親人也許有一天還能再見。

她卻見不著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4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客人

月餅吃一個覺得香甜,第二個就覺得油膩膩的。這會兒做菜做點心時興放豬油,連做碗清湯麵條兒都要可勁兒的放,務必讓你吃得嘴歪眼斜腸胃作反不可。

潮生一開始吃上這樣與之前不同的奢侈飯食,口味和腸胃都沒適應,拉了好幾回肚子。含薰笑話她:「咱們賤命窮肚的,遇見肥肉油脂別這麼上趕著,我倒不心疼肉,可你這是自找罪受不是?」

餓慣了的小細腸子從來沒經過這麼大油膩的考驗,拉肚子並不稀奇,只是說起來有點兒丟人。

漸漸就習慣了。

月餅原是一人一塊的,不過煙霞宮這會兒趕上陳妃有喜,所以每人得了兩塊。

潮生只吃了一塊兒,第二塊兒就吃不下去了。她想尋個什麼東西包起來,留著明天再吃。反正這個三天五天的不會壞。

在抽屜裡翻找,卻把那塊手帕翻了出來。

這塊手帕不知主人是誰,也沒處去問,潮生就洗干凈了收在自己抽屜裡。

天上的月亮並不是特別圓,隱隱約約像是缺了一線,邊緣隱在暗中。窗前的一叢竹子在葉風中輕輕搖晃,竹葉颯颯作響,在地下投下森森的影子。

潮生已經脫了外面的衣裳,只穿著小衣,夜風一吹,涼意像水一樣無孔不入的滲透進來。

從前的中秋她也是和家人一起過的,那時代城市裡的月亮已經不那麼皎潔,月餅種類越來越多,可是卻越來越不愛吃。

那時候有親人,可是自己並沒有珍惜過。

潮生揉揉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順便把眼角的水漬抹去。

不知道,將來她會不會,和什麼人再一起看中秋的月亮。

潮生從到了這個時代之後,除了吃飽肚子活下去之外,有了第二個願望。

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過這個應該團圓的中秋。

陳妃有孕之後,皇帝皇后都有賞賜,還有貴妃賢妃也送了禮來。

賢妃還來探望過陳妃一次。

這還是潮生頭次見到除了自家主子以外的妃子。

賢妃做為四妃之一,已經頗為年長,當今皇帝還在做皇子時她就已經陪侍身旁,當年陳妃一路凱歌勢不可擋時她見過,陳妃多年沉寂冷清落魄她也見過。她來的那天穿著一件青色的衣裳,裙子如水波一樣溫柔而清冷。賢妃姓賀,只生過一個女兒,已經出了嫁。皇帝對她十分客氣,雖然無寵,可是她的地位卻也很穩當——她和皇帝曾經共有過歡樂少年時,她生的女兒還是皇帝頭一個孩子,這份情誼是很難抹滅和替代的。

賢妃說話細聲細氣的,十分斯文嫻雅。和陳妃的風流意態相比,她更像一朵家常的花,就開在你的窗前和階下,靜靜的,淡淡的,不那麼明媚動人,可是很親切。

賢妃自然說了些好話,陳妃也應答得小心,看起來姐妹融洽,十分溫馨。

女人們說起懷孕的話題來,自然可以說上許多,賢妃就將自己當年懷孩子時候的事情講給陳妃聽,潮生在門邊聽著,倒覺得這是經驗之談,賢妃說得這樣懇切,陳妃自然十分感激。

不過等賢妃一走,歲暮馬上開窗子透氣,還把她坐過碰過的東西用力擦拭。

「歲暮姐你這是……」潮生在一旁幫她端水打下手。

「賢妃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歲暮叉著腰,點著潮生的腦門:「別讓她一副和氣樣子騙了。話說得好聽,什麼姐妹相得,又是什麼多年情誼的。真是有情誼,之前這麼些年,也沒見她來探過咱們娘娘一回啊?」

呃……說得也是。以前煙霞宮門庭冷落,簡直是門可羅雀。

這也是自然的,長門自是無多路,世態炎涼在宮裡體現得尤為深刻和殘酷。

潮生有點訕訕的:「我也沒當真啊。」

「你要記得,防人之心不可無。她比娘娘份位高,還特意過來做什麼?無事上門,非奸既盜。」歲暮收拾停當,潮生倒了杯茶遞給她。歲暮喝了一口,低聲說:「賢妃當年和咱們娘娘可不大和睦……娘娘那時候意氣風發,不怎麼在意小節,可是踩過賢妃的面子的。我聽人說,賢妃那時候在太后面前可是下了不少力氣的,要不然娘娘這個份位……」

原來陳妃被卡,還有賢妃的大功勞啊。

不是不唏噓啊。

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於不見光處兇險萬分,面上卻是親親熱熱的。

陳妃肯定也知道賢妃做過什麼,但是賢妃現在來了,她還是要客客氣氣的招待。

潮生覺得自己肯定過不了這樣的日子,憋都憋死了。更不要說,想著時時有人惦記著算計你,那夜裡怎麼還能睡得安穩?

隔了一天,貴妃也來了。

貴妃果然不愧一個貴字,裡僅次於皇后,是第二位有權勢的人物。

貴妃比陳妃要年輕,也要漂亮。她的美是明艷張揚的,具有衝擊力的,呼啦啦一下子擁過來,讓你覺得呼吸都不順暢。

貴妃進煙霞宮時,潮生替她打了簾子。

貴妃肌膚如凝脂般,一身幽香襲人。腰肢纖細,身姿窈窕,哪裡像生過兩個孩子的人啊?

陳妃從屋裡迎出來,貴妃未語先笑,聲音脆如銀鈴:「陳姐姐,我來討你的茶吃。」

和她風情萬種的外表相比,她的聲音聽起來嬌憨可人,這種強烈的對比,反而讓人覺得奇異的協調。

潮生聽說過,陳妃之後得寵的就是這位朱貴妃。也可以說,她是硬生生從陳妃這裡把皇帝給搶了去的。

前有賢妃,後有貴妃……潮生覺得,陳妃這是前狼後虎啊,都是有新仇舊怨的。

陳妃就算當年得勢不饒人,可是眼下情形已經不同。貴妃份位比她高,還生了兩個孩子——據說家勢也很強,相比之下,陳妃娘家只有一個哥哥做著四品官,實在是……咳,拿不出手啊。

貴妃可沒有賢妃那麼含蓄,雖然也是來恭賀探望陳妃,可是聽著話裡的意思,怎麼都像是在炫耀示威。陳妃已經坐了多年冷板凳,心理素質可不像當初,不管貴妃說什麼,她一律笑臉相迎連聲稱是,倒把貴妃給整得沒脾氣——

當然了,陳妃現在的當務之急絕不是和人爭一口閑氣,而是好好護著肚子,把孩子生下來再圖後計。

貴妃很快也告辭了。

她一走,潮生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貴妃在的時候,讓人不敢喘大氣。

歲暮白她一眼:「沒出息。」

潮生笑笑:「見得少。可能見多了就不這樣了。」

「可別。這些人還是少見一次是一次。」歲暮吩咐她:「剛才有人來傳說,說皇上晚些過來。你去叫青鏡過來,再去趟小廚房。」

潮生應了一聲快步出去。

陳妃現在是真紅啊。皇帝隔三岔五的來,雖然不留宿,可是噓寒問暖的這份兒體貼,肯定讓宮裡不少女人背地裡咬破了帕子打扁了小人。

小廚房裡人人鼓足了勁兒幹活,潮生把御膳房送來的菜蔬瓜果都細看了一遍,用的歲暮教她的辦法。一般來說,這些新鮮的東西裡不大會動手腳的,做的過程也要盯著,這就不止潮生一個人了,專有人在這兒看著,最後呈膳時還要銀針試毒,遣人嘗菜,可以說是層層把關,嚴格控制。

天黑下來,皇帝也來了。

潮生不能進屋服侍,在外面也可以聽到裡面傳來的陳妃偶然的笑聲。

陳妃活得真累。

潮生想起來有天陳妃說過,羨慕她們無憂無慮。

潮生她們幹活兒要花力氣。但陳妃應付完那些居心各異的妃子,忍著懷孕的不適,還要百般討好皇帝,不但要出力,更累的是心。

寵妃的風光不過是表面上的,實際上陳妃有多麼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潮生也都看在眼裡。

晚膳撤了下來,潮生側過頭去看了一眼更漏。皇帝不會待太久,頂多再小半個時辰就會走。等他走了,煙霞宮眾人才能真正放鬆下來,收拾收拾各自回屋睡覺。歲暮帶潮生在陳妃屋裡上過一次夜,潮生是打的地鋪,一覺醒來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一夜沒睡好,連身都沒敢翻,怕動靜大了吵醒了陳妃。

唉,從小宮女要修煉成歲暮那樣的掌事宮女,路漫漫其修遠兮……

不過青鏡今天倒還能在屋裡伺候,讓潮生有點意外。

煙霞宮人手嚴重不足。望梅她們三個人裡,還就青鏡背景單純,脾氣也直。內侍監新撥來的人手歲暮也信不過,手底下能使的人太少了。

只好把刺頭兒當棟樑先頂上了。

不過青鏡生得好,手巧嘴也巧,論起業務功底來十分扎實,不比歲暮差。

從那天送藥之後,青鏡對潮生好多了,不像以前不給好臉兒,冷言冷語的。她教了潮生一些梳頭的小竅門,還指點她的針線。不得不說,有人指點和自己瞎摸索可不能比,原來怎麼也弄不明白做不好的地方,一下子就豁然貫通了。

她站在門外正浮想連翩,忽然間屋裡傳來一聲驚呼。

陳妃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懼與痛楚,潮生猛地回頭,硬生生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心裡說,壞了。



第十二章 訊問

那天晚上的事,潮生一直到好些年後,都記憶猶新。

人通常記的清楚的都是一些激烈而深刻的事情,比如憤怒,悲傷,比如失戀,比如……恐懼。

潮生後來再回想陳妃小產的那天晚上,印象最深的,就是恐懼。

當初她莫名的穿越過來時,也曾經恐懼過,茫然過,可是那個時候更多的,是心裡一片混亂,不敢相信這種事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

屋子裡陳妃壓抑的呻吟聲,進進出出的太醫、女官還有宮女們,空氣桂花的甜香味兒還沒散盡,已經被濃重的血腥味兒取代了。

潮生手腳冰涼,她機械地走動,僵硬地端盆,接水,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疲倦,最後半邊身體都沒了知覺。

陳妃的孩子還是沒能保住。

潮生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宦官拉了起來拖了出去。

天還沒有亮,兩旁都是高墻,頭頂的天像一條窄窄的帶子。

她以前一直好奇煙霞宮外面是什麼樣子,可是總沒有出來的機會。

她像只破口袋一樣被扔進一間屋裡,身後門喀喇一聲上了鎖。

潮生慢慢從地上撐著爬起來,手肘和膝蓋都擦破了,火辣辣的疼。

這間屋子很窄,也沒有窗戶,昏黑一片。唯一的,微弱的一線光,還是從門縫透進來的。

這是哪兒?

潮生忽然想起有一次聽人說起,宮中有刑室,專門訊問懲處犯了錯的宮人和宦官……

她打個哆嗦。

身上的衣裳濕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濕的,還是剛才忙亂中濺了水。

大概還不到四更。

潮生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今天……

不,現在應該說是昨天了。

她得把事情一件一件的理清楚想明白。如果有人問她話,她總不能摸不著頭腦亂說一氣。

昨天白天陳妃還好好的,並沒有什麼不適。早上梳洗是歲暮服侍的,早膳她也沒有近身伺候——

然後,一天裡來了兩回客人,賢妃賀氏來探望過,貴妃朱氏也來過。

再然後呢?

歲暮讓她去小廚房吩咐一聲,說皇上會來。

接著皇帝來了,陳妃和皇帝一起用了晚膳,那會兒應該還不到亥時……

陳妃的小產來得那麼突然,事先毫無預兆。

潮生覺得身上發冷,她環抱著手臂。

陳妃是中了暗算吧?

一定是的。

可是,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啊,為什麼把她關在這兒?

她把今天自己做過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沒有,她確定沒有。

可是,為什麼要把她關到這裡來?到底陳妃是出了什麼事?其他人呢?歲暮呢?

潮生又累又怕,眼睛漸漸習慣了屋裡的黑暗,可以看見屋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她靠在墻角落裡,模模糊糊打了個盹。恍惚間被人拖了出去,說她犯了死罪,即刻就要處斬。雪亮亮的大刀劈頭砍下來,她駭得驚叫:「不關我的事!」手腳掙動著驚醒過來。

一睜眼還是在那間黑屋子裡,並沒有人來殺她。可是潮生還來不及鬆口氣,門上一響,有人開了鎖推開了門。

外面的光一下子射在眼裡,潮生抬手遮著臉,聽到有人說:「拖出來。」

有人大步進來,一人一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拖出門去,一直將她帶進這院子裡的另一間屋裡。

潮生急促的喘氣,抬起頭來打量這間屋子。屋裡比外面燥熱,一股刺鼻的氣味兒嗆得她咳嗽起來。

屋中設了一張桌,桌後面坐著一個人。那人形容清瘦,臉色黃晦,眼睛細長。潮生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打從心底不舒服。

「知道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兒來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冷又滑,像是一條蛇在絲絲的吐信子。

潮生嘴裡發乾發苦,說話的聲音發啞:「我不知道。」

那人翻了翻手裡的冊子,陰惻惻的聲音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潮生搖頭說:「我不知道……」

「這兒是刑室!」那人將手裡的冊子一摔,潮生應聲打個了哆嗦。

「我問你的話,你要老實回答。若有欺瞞……」他嘿嘿冷笑兩聲,並沒說下去。

雖然他沒說若有欺瞞會怎麼樣,可是潮生已經自動腦補出了無數慘厲酷刑。

那人問的,差不多就是潮生事先想過的。陳妃娘娘從早上起身後,做了什麼,吃了什麼,都有誰進過屋子,還著重問了賢妃和貴妃來煙霞宮探望的事,最後說到準備晚膳的事。

「晚膳是誰做的?」

雖然他的語氣還是同剛才一樣,可是潮生卻本能的感覺到,這人問這話的時候,手指搓著紙頁,身子微微朝前探了一些,彷彿很著緊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定了定神:「是劉二姑做的,以往也都是她做。」

「都做了什麼?」

潮生認真回想了一下昨天的晚膳:「因為皇上要來,所以比往常做的豐盛。素三鮮,八寶什錦……還有娘娘點名要的酸白蒸。」她知道這是緊要關頭,說得一絲不錯。

那人追問一句:「酸白蒸?」

潮生解釋:「娘娘有了身孕之後很喜歡這個,拿豆腐蒸的,酸酸的開胃。」

問題一定出在晚膳上頭。

潮生可以肯定。

可是廚房裡那麼多雙眼睛看著,怎麼在晚膳中動手腳?

廚娘劉二姑是個受貪小便宜的人,手藝也很好,在宮裡的年數比潮生的歲數還大。她該比誰都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

那是上菜的時候?

不,上菜的時候潮生也跟著,就那麼短短一段路,她差不多眼都沒眨過。

不會是在路上。

那……會是端進屋之後嗎?

屋裡有皇帝,陳妃,歲暮,青鏡,還有內侍監總管來公公和一個小宦官。

下手的人,會在他們其中嗎?

那人反覆問了幾遍,潮生都對答無誤。那人揮了一下手,又有人來把潮生帶了出去。

太陽光明晃晃的,耀得她睜不開眼。

以往從來沒覺得陽光是這樣寶貴而溫暖。

潮生又被帶回原來那地方關了起來。她渴得厲害,喉嚨都要冒煙了。可是午時前後,有人遞了一個瓦罐進來,還有一塊粗餅給她,她卻又不敢吃了。

在這裡,什麼都不可信。

過去的影視、小說裡也沒少看這樣的情節,要緊的證人在喝了一口水之後就毒發身亡。

她望著水罐,乾嚥了幾下,只覺得嗓子眼火辣辣快要燒起來了。

能喝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1-2 11:12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浣衣

潮生最後還是喝了水。

她這麼微不足道,真有人想殺她,即使她不喝水,也有可能中別的算計。

就算陳妃那樣,日防夜防,膽戰心驚,可是旁人要算計她,終究是會得手的——而且是當著皇帝的面算計成了。

皇帝那麼雷霆震怒,不光是為了陳妃,大概還因為自己被人掃了臉吧。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的,就在他去煙霞宮的時候,陳妃就出了事。

潮生就著水,把粗餅吃下去。手上沾了一些餅渣,她搓了下手,從懷裡摸出帕子來。

這不是她自己的帕子,是那塊撿來的。

潮生怔了一下。

之前……她還拿著帕子發呆,後來歲暮喊她,她就直接把這個揣進了懷裡。

潮生還是沒用這個擦手。

其他人怎麼樣了呢?歲暮,青鏡……還有陳妃,她們現在在哪裡呢?

後來沒人再來問她,潮生忐忑難安地又等過了一天一夜。那麼長的時間,她只吃了一個餅,可是居然一點都沒覺得餓。

到第三天上,終於有人來打開了門。

潮生扶著墻慢慢站起來——她有感覺,事情到這裡,該有個結果了。

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壞。

「出來。」

她扶著墻慢慢走出門,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門外站的那人就是曾經問她話的中年宦官,那張臉象山羊一樣。

那人看了她一眼,用那種宦官特有的,陰惻惻的腔調說了句:「杖四十,發配浣衣巷。」

潮生呆呆地看著他。

那人旁邊有人說了句:「曹公公,這小丫頭才十一二,四十杖別給打死了。」

姓曹的那人翻了下白眼:「這是來公公派人傳的話,你有話去跟來公公稟告去。」

那人忙陪笑:「您別這麼說。」轉過臉來就變了副兇相:「沒聽見麼?拖下去。」

潮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往前走了一步:「敢問公公……陳妃娘娘怎麼樣了?」

她本來不抱希望,那姓曹的人轉身正要走,看了她一眼,停下腳步,朝旁的人抬抬下巴。那人會意,拱了拱手,一臉假笑地說:「現在已經沒什麼陳妃娘娘啦,皇上憐惜娘娘,已經加封娘娘為安妃了。」

是麼?潮生只覺得心頭一片迷惘。

曹公公帶人剛走,旁邊孔武有力的宦官把她架起來按在條凳上,兩根刑杖都有茶杯口粗,暗紅暗紅的顏色。一個人在旁邊數著數,兩個人持著杖一下一下的打下來。

第一下打到身上時,潮生還聽到了彭的一聲響,五臟六腑都被這一聲巨響震得翻了個。然後才覺得疼,像火燒的一樣,疼得她吸不進氣。還不等這一波疼痛過去,第二下又落了下來。

潮生咬著牙忍痛,聽那人數到「十七、十八」的時候,已經意識錯覺。剩下的那幾十杖是什麼時候打完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浣衣巷,她也不知道。

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趴在浣衣巷的草鋪上了。

這間屋子,就像曾經關她的那屋子一樣窄,陽光從破損的窗紙洞裡透進來,形成許多道光柱,許多細小的塵埃就在那光柱裡飄浮。

潮生動了一下,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不痛的地方,像是被重重碾碎又拼起來似的。

身上痛,頭痛,喉嚨也痛,痛得像是有無數的刀尖在剜刺。

她呻吟了一聲,痛得冷汗眼淚一起淌下來。

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門被推開來。

「咦?醒了。」

那人走了過來,潮生頭也抬不起來,只能微微轉過頭,看見那人穿著一件早就洗得沒了顏色的粗布裙子。

「先喝口水,我去給你端藥去。」那女人粗聲粗氣地說:「你還真命大,燒得那樣厲害,都覺得你挺不過去了,誰知道你還又好了。要我說,這人哪,沒有受不了的罪,賤命一條閻王都不要。」

潮生不知道她是誰,那人給她餵了半碗水。她說話粗,動作卻還仔細,半碗水喂完,也沒有灑出來。

等給她藥吃的時候,那女人又說了:「我姓伍,這裡的人都喊我伍媽媽。你吃藥花了我四兩八錢銀子,身上擦的棒瘡膏是一兩二錢,這錢得從你以後的月俸裡扣了還我。」

六七兩銀子,在以前看不算多……可是潮生現在一文錢也沒有。

想也知道,她是被發配來的,怎麼可能還讓她把自己的行李細軟帶來?

她攢的零錢,銀耳環,銀簪子,還有陳妃賞她的金簪……

伍媽媽看她一眼,嘿地笑了一聲:「哭什麼?哭可治不好病。趕緊的養好了起來幹活兒。你可不能這麼容易就死了,不然我的藥錢找誰要去?」

潮生躺在那裡,想自己擦一把眼淚都抬不起手來。

她只能朝伍媽媽輕輕點了一下頭。

後來有人來替她換藥,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宮女,頭髮亂蓬蓬的,一雙手干而粗,結著繭,還有紅腫的裂口。

潮生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滿兒。她看起來不怎麼會說話,潮生問什麼,她就嗯,是的應對。不過換藥的時候,她小聲問:「很疼嗎?」

「是啊,疼得很。」

「那,我輕些。」她動作果然比剛才更輕了。

「伍媽媽把你放這屋是為你好……你現在不能睡床。」她臨去時回頭說了句:「這稻草又乾又軟,我聽見伍媽媽和宋媽媽說,這樣對你的傷好。」

潮生一能動彈,就立刻起來了。

浣衣巷可不養閑人,別人更沒那個義務白白養活伺候她。

潮生不是沒洗過衣服,可是當洗衣成為專業本職工作的時候,她才能體會到為什麼淙衣巷通常是處罰罪人的地方。

這裡從早到晚沒有別的事,就是洗啊洗。現在她知道滿兒手上的繭子紅腫和裂口都哪裡來的了。這天還沒冷,到了冬天天寒水凍又該怎麼辦,潮生還不敢去想。大件兒的被褥帳幔枕罩氈毯,小件兒的衣裳裙子褲子,每天每天,都能看見堆積如山的臟衣等著要洗。

吃的也當然不像在煙霞宮那樣,冷一頓熱一頓,饑一頓飽一頓。潮生身上剛養出來的一點肉又沒有了。

這裡像是另一個世界。

離她曾經的生活,離曾經的煙霞宮,離那些紅香軟玉錦繡富貴那麼遙遠。她只能零星得到一點消息,陳妃小產了,但是她得到了補償,成了安妃。其他人呢?潮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麼樣了。從她自己的遭遇看,煙霞宮裡其他人一定也過得不會太好,也挨打了嗎?受罰了嗎?可是那些人都在哪兒呢?從事發到現在,她既沒見著人,也得不到她們的消息。

伍媽媽管著她們這十來個人,她脾氣急,火一上來揪頭髮推搡是常有的事。可是潮生也覺得自己運氣很好了。隔壁院子管事女人時常把她那院的人整治得一身是傷,還不許喊出聲來。



第十四章 秋涼

如果潮生沒有經歷過煙霞宮的那段日子,沒有莫名其妙被打了,被貶到這裡來,而是一進宮就到了浣衣巷,可能她會比較知足常樂。

畢竟這裡活兒雖然重,也沒有人催著你非干到三更半夜不可。飯雖然粗礪,可是也能填飽肚子。住的地方雖然破舊簡陋,可是有片瓦遮頭,有五尺長的空能夠容身,最低生活保障都有了。她進宮前,想的就是要填飽肚子,要活下去。

應該說,浣衣巷符合她剛進宮時的想法。

可是偏偏她有過了煙霞宮的那段經歷。

她知道這世上,即使是宮女,活法也不止這一種。

人總是嚮往更好的生活,這不是什麼劣根性,這是本性。

不是像現在一樣,從早到晚的洗衣,手指被泡得發腫,等天再冷一些就會潰爛。不是像現在一樣,吃的都是粗餅和黍飯,裡面的穀殼碎糠刮得喉嚨刺痛。不是像現在一樣,睡的蓆子早已經撕開了邊,一不小心就會被邊上的席篾子扎破劃破。

不是像現在一樣的生活。

可是現在的她,看不到一點兒改變的希望。

她只能做些小小的事情,比如想辦法找些油脂來擦手,讓手不壞得那麼快,那麼狠。浣衣巷裡不缺舊布碎渣,她把蓆子的邊兒用舊布縫起來,這樣就不會劃傷自己。不但幫自己縫了,還幫滿兒的蓆子也縫上了。

「潮生姐,你手真巧。」滿兒摸摸席邊兒,又躺上去蹭了蹭:「這下好了,睡覺也不用拘著怕著了。這針腳啊,我看比上房的姐姐們縫得還強呢。」

潮生和她擺擺手:「哪有,我做的也不行。」

滿兒拉了潮生一把,兩人一起躺了下來。

潮生有些好奇:「滿兒你進宮多久了?」

滿兒想了想:「十年了吧?」

十年?她現在也不過剛十一二歲啊。

「我小時候就裝在木盆裡扔在御河橋頭邊,伍媽媽出宮辦事看見了木盆,把我撿了回來,我就是在宮裡長大的。我從來沒出過宮門,也不知道宮外什麼樣。潮生姐你呢?你家是哪兒的?」

潮生微微詫異。

她覺得自己境遇已經算是糟糕,好好的穿越到一個孤女身上,進了宮之後又遇到飛來橫禍。可是起碼自己還有前世十幾二十年的幸福快活。

就算不論上輩子那些,比起滿兒來,起碼她還多了在宮外的見識,在煙霞宮的經歷,她知道那些華美錦繡是什麼模樣,吃過美味的菜餚糕點,甚至曾經得到過一枝金簪。

而滿兒連宮門外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或者說,她恐怕連浣衣巷外面的這座皇宮是什麼樣,也不知道。

「我……我家就住在京城,在靠西北的柳家巷。」

滿兒興致勃勃:「你家中還有什麼人?家裡大不大?什麼樣子的?」

「嗯,家裡只有我和叔叔兩人……叔子不大,是舊房子了,好在還不漏風漏雨。院子裡有株杏樹,靠著院墻……」潮生對那間小院子的印象並不深。沒有親人,房子就只能算是房子,不能稱為家。

那個從來穿過來就沒有見過面的叔叔,不知是去哪裡了?聽街坊說,平時這個人話不多,看起來是個老實忠厚的人。他拋下家中侄女一去不回,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意外?若是等他回來了看到家中已經空無一人,不知道會怎麼想?

滿兒枕著手臂,憧憬地說:「那一定很好……」

伍媽媽手下就她們兩個年紀相近,滿兒同別人基本不搭話,但是從潮生來了,大概是覺得兩人歲數差不多的緣故,自然就做了伴。不但住在一起,幹活時她們倆也總是搭伴兒。

滿兒側過頭來,小聲說:「潮生姐,你手這麼巧,乾洗衣裳的活兒可惜了。前院兒有專幹熨燙縫補的,活兒比這邊輕,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的。要不咱們求求伍媽媽,讓你到前院兒去?」

潮生心裡一動,隨即在心裡笑話自己。

滿兒不明白,她還能不明白?誰不知道輕活兒好幹?真那麼容易輪上,那豈不是人人搶著去幹了?能做那差事的人,要麼得有點兒關係,要麼得有好手藝,再要麼就得有資歷。她這麼點針線活算不上什麼,關係資歷更不用提——她一個受罰來這兒人,還肖想上等差事,豈不讓人笑掉了牙?

她現在矛盾得很,一方面在告訴自己,要知足。冒出頭未必是好事——在煙霞宮的時候她不就冒了頭麼?結果先被青鏡找碴,又因為陳妃小產的事情落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心底又有一股不甘願——

憑什麼?憑什麼她要承受這一切?她為什麼不能過得好一點?

就像白天指著鼻子罵她們「一副賤相,八輩子翻不了身」的那個女人,當時潮生手緊緊握著拳,覺得全身的血都要湧到臉上來了。

她為什麼要被人如此欺辱?

滿兒卻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了,她不知道人還有另外的活法。就算知道,她也沒有親自體會、經歷過。她對幸福的憧憬是很現實的——哪天不用幹活,還能美美的吃上一頓有肉菜的飽飯,就已經是很快活了。

可是潮生嚮往的不是這樣。

在這個時代,以她的身份,她能嚮往的也就是歲暮向她描繪的:出宮去謀個自由身,嫁個老實本份的人,你體貼我,我照應你,不求什麼大富大貴,只要溫飽康樂足矣。

可是這個理想,目前來看就像空中樓閣一樣,只是個美好的奢望。

進了十月,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潮生只覺得手插進水盆裡,一會兒就沒了知覺。而且這時候的衣裳都已經十分厚重,不像夏天的衣裳那樣輕薄,洗起來加倍費力。雖然說冬季換衣裳沒有夏天那樣勤,可是活兒反而更苦更重。連著刮了幾天的風,浣衣巷病了不少的人,人手不足,許多宮房只能自己差人送取衣裳。伍媽媽一個人忙得團團轉,這天一大早就把潮生叫了過去幫忙。

日子一長,潮生其實也很佩服伍媽媽。雖然她脾氣急躁,可是並不有意作踐人。看著很粗枝大葉,可是哪個宮房送來哪幾件衣裳,顏色料子花樣件數記得紋絲不錯,絕不會弄出張冠李戴分錯送錯的事情來。

可她再能幹,手下兩員大將一宋一田接連病倒,她一個人也沒有三頭六臂,忙活不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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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消息

潮生比其他人拔尖的是:她識字,會記數記賬,還認識衣料。

前兩樣本事是她上輩子就會,穿越時的自帶技能。衣料卻是歲暮後來教給她的,雖然時間不長,可是常見的,該知道,基本上是都知道。

潮生幫著伍媽媽清理收點,忙得頭都抬不起來。門外面有人說了句:「我們煙霞宮的衣裳可好了?」

潮生猛地一下抬起頭來,正和進門的那人碰個對臉兒。

「採珠。」

她一眼認出了對方,可是採珠卻遲疑了一下,才恍然:「潮生?你,你還活著啊?你怎麼在這兒?」

不用潮生回答,她已經明白過來了。

「我知道了……」她左右看看,拉著潮生往裡走了兩步避開人:「我還一直以為你死了……陳,不,安妃娘娘的已經不住煙霞宮了,原來伺候的人也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她眼圈兒微微發紅:「我還以為你,那個了,真想不到還能再見著你。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其他人都去哪兒了,你也不知道嗎?含薰呢?」

採珠搖了搖頭:「不知道,從那天之後就都沒有再見過。含薰姐姐也不知去哪兒了。那事兒是個大忌諱,宮裡沒人再提,我也不敢向人打聽你們的消息,一直空懸著心……你這手……手怎麼變成這樣兒了?這裡很苦吧?」

潮生和伍媽媽打聽過,貶到浣衣巷來的只有她一個。原來伺候陳妃的其他人去都哪兒了?

「還行……你怎麼一個人來了?」

採珠說:「不是,我和香露一起來的。你也知道,香露的妹妹也在宮裡,她偷個空去找妹妹說幾句。」

潮生記得,香露也是伺候徐才人的。

「那事兒……到底是怎麼說的?」

採珠驚訝地看著她:「你不知道?」

潮生搖了搖頭:「我從到了這兒,就沒和外頭的人說過話。只知道陳妃娘娘升了份位……」

採珠壓低聲音說:「這事兒宮裡頭也沒人敢議論。我只聽說娘娘是被不好的熏香沖了才滑了胎的,旁的我也不知道了……不過也有人說,是別的娘娘算計了她,我偷偷聽到我們主子和鄭美人說,下手的只怕就是那天去過煙霞宮的那兩位娘娘。」

潮生怔了一下,轉過身把一個打好的包袱拿出來:「你瞧瞧是不是這幾件。」

採珠也怕誤事,不敢和她多說,匆匆的拋下一句:「知道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我得空兒再來找你。」

送走了採珠,潮生有些迷糊。

陳妃被熏香沖了?

不是那天的晚膳被人做了手腳嗎?在刑房的時候,那個曹公公話裡的意思,還有他的神情……潮生那時候確定自己沒猜錯。可是現在她又不確定了。

也許最後查出來的真的是熏香?

陳妃自從有了身孕,熏香這種東西的消耗是大大減少,幾乎是不用。就是皇帝臨來的那天,潮生記得白天屋裡也沒有熏過什麼香。至於晚上熏沒熏……潮生不能確定。

如果是熏香,那曹公公拚命追問晚膳做什麼?

下手的人是誰呢?

不管是熏香還是晚膳,問題肯定出在其中之一上頭。

一定有人做了手腳。

這人是誰?

雖然見到了採珠,可是潮生還是不知道含薰和其他人的消息。

當時她們三個一起進宮,住在一間屋裡,互相照應著,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學規矩,一起挨罰。後來還一起分到煙霞宮。雖然伺候的是不同主子,可她們三個還是很要好。

含薰現在,還活著吧?

潮生堅信這一點。

她一定還活著。可能也像自己一樣,被打發到其他地方當差去了。潮生被捲進這件事情裡,可以說即使不是主要責任,也沾上了邊,得負連帶責任。反正不管你有錯沒錯,你伺候的主子出了事,這就是天大的錯。可是含薰並不怎麼受重視。同樣的,不受重視也就代表著出了事兒也沒多少人關注你。

她打起精神來賣力幹活兒,伍媽媽看來還算滿意,但依舊粗聲粗氣的,也不給好臉兒。

「手腳麻利點兒,你這扭扭捏捏的當大小姐啊?這上頭你都記著什麼了?」

潮生把冊子攤開:「取過的衣裳都勾過了,這下頭是還沒來取的,就在第二個架子上。」

伍媽媽點點頭:「這上頭的字兒是你寫的?」

潮生應了聲:「是我寫的。」

伍媽媽識字不多,平時記東西也是馬馬虎虎,圖個不錯數就行。

「行了,你去吃飯吧。記得別去東邊屋裡,那屋裡幾個都得了風寒了。你們要混跑混鉆的也過了病氣,看我不收拾你們!」

話雖然不大好聽,但是潮生也明白伍媽媽這其實是好意。

滿兒給潮生留了飯,有點兒涼了。她摸摸碗邊,說:「你先別吃,等我一下。」她出去片刻又回來,手裡拎著大熱水壺,往碗裡倒了些熱水。

潮生明白她的意思,等了一下,將碗裡的水濾出來,碗裡的飯已經被熱水浸熱浸軟了,吃起來是比乾嚥冷飯要舒服。

「你吃了嗎?」

「早就吃過了。」滿兒從床頭翻出一個小盒子,裡面是些她們找來的擦臉擦手的油。因為這個不多,所以兩個人都省著用。

滿兒抹了一點點擦在手背上勻開,使勁兒揉搓,要將手搓暖搓熱,潮生匆匆把飯扒完,收拾了碗筷。

天已經黑了下來,這個季節晝短夜長,她們沒事一般不會點燈,說一會兒話就早早的上床睡覺。

往常累了一天,一沾枕就能睡著。

可是今天潮生卻翻來覆去的,怎麼都踏實不下來。

她沒想到今天會遇到採珠。

採珠雖然沒給她帶來什麼消息,可是卻讓她心裡本來硬壓下去的事情,又都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翻湧上來。滿兒早就睡熟了,沉沉的打著酣。屋外面起了風,窗欞被風刮得哐哐的輕響。

潮生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

現在雖然黑,可是天總是會亮的。

可是她的前路,什麼時候會亮起來呢?



第十六章 梳頭

潮生從來沒有覺得哪個冬天,像這個冬天一樣冷。

她的手也變得粗了——

說到這個,潮生倒想起來。雖然她剛穿越來就在餓肚子,可是她的手看起來卻像是沒做過什麼活的。

不是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麼?她的手卻不像是做慣了各種活計的手。沒什麼繭子,也沒有皴裂凍傷。

可是現在卻都有了。

潮生全是咬著牙才硬撐下來的。

身旁的人都過著一樣的日子,做著一樣的活計。沒道理別人能受得了這罪,她就受不了。

不管好壞,人都要活著。

採珠中間又來了一次,她還是沒打聽到什麼消息,可是她給潮生帶了一包酥糖,一把木梳,幾根頭繩,一小盒子搽手搽臉的油膏來。因為怕讓人看見,所以纏得緊緊的紮在裙子下頭:「這個油膏是香露給我的,這個酥糖你要是餓的時候沖了喝,也能充飢。我知道這裡過得苦……你留著……」她說不下去,還掏出一小袋散錢來:「這個我攢的,給你……」

「別,東西我留下,錢不用了。」

採珠不說話,抹了把臉,丟下錢袋就跑了。

潮生抓起錢袋去追她,到了門口,遠遠看見採珠已經轉出了巷子。

手裡的錢袋被採珠一直捂在懷裡,暖烘烘的。

潮生覺得眼前一陣模糊,急忙用袖子把眼淚揩去。

以前她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和含薰更要好一些,採珠性子直,有時候說話不討人喜歡。

這些東西不知道她攢了多久,費了多大力氣。

潮生也做過小宮女,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是緊緊巴巴的,一樣一樣也都要算著用。

潮生把錢袋藏在炕頭。那裡有不知道是誰挖的一個洞。

說實話,潮生的確過得很窘迫。她被打得暈死過去丟到浣衣巷來,除了身上一身兒衣服,就別無長物了。

唔,如果懷裡那塊手帕算得上一件行李,那她還算有一件行李。

其他的東西她都沒有,梳頭洗臉的家什,換洗的衣服鞋襪……更不要說現在入了冬,她也沒有厚衣裳。先是滿兒勻給她些,可是滿兒自己也是缺東少西的。後來換季時人人都得了一身兒厚衣裳,一身兒裌衣裳,伍媽媽找了兩件不知是誰的舊衣裳給她,鞋子是她自己找了碎布納鞋底幫鞋面兒的湊和的。

潮生把錢袋鄭重的藏起來。

這個它不打算去用。

梳子是桃木的,也是把舊梳子。

潮生把自己干黃了許多的頭髮細細梳好,用頭繩紮起來。屋裡沒有鏡子,她對著水盆照了照。

水面上映出來的那張人臉,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定這不是一場惡夢——一切都是真實的。

就算……這是一場惡夢。

可是,也不算差到了底。

起碼還有人真心想著她,關心著她。在她如此困頓的時候給她送來這麼些東西。

油膏她和滿兒一起用的,靠這個,撐過冬天最冷的那段日子。儘管如此,兩個人的臉、手和腳還是都凍傷了。最讓潮生難以相信的是——滿兒的屁股也起了凍瘡!

潮生覺得這個……她見過凍臉的,凍耳朵的,凍手的,凍腳的,凍膝蓋的都有,可是凍屁股的……咳,這還是頭一次知道!

她問滿兒緣由,滿兒一臉通紅不肯說。

潮生疑惑不解,後來有天無意中摸著滿兒的棉褲——咦?手感不太對。

棉褲靠屁股那塊兒……棉絮呢?

她一再追問,滿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了。

原來她看好些來浣衣巷的宮女們,都顯得苗條好看。她覺得這條棉褲穿在身上,再繫上裙子,顯得太腫太難看了,於是自己偷偷把屁股那塊兒的棉絮都給掏掉了……

潮生的臉頓時成了一個「囧」字。

既好笑,又心酸。

於是在找了她們找了辣椒水擦手泡腳的時候,潮生還問滿兒,要不要用辣椒水抹抹屁股。滿兒一臉驚恐捂著屁股跳開了老遠,連連搖頭:「不要!」那樣子活像潮生不是要用辣椒水幫她治凍瘡,而是要拿刀子剜她的屁股似的。

「那……好吧。」

潮生把盆放好,把自己生了凍瘡的腳伸進盆裡,被刺激得「啊啊啊啊」叫出來,渾身發抖。

沒辦法,水燙是一方面。

單純只有凍瘡的話倒是沒太有感覺,可問題是不光有凍瘡啊。

手上剛才破了的口子遇上了辣椒水,簡直沒把她痛暈過去!

可是痛也得忍著。而且,凍麻的瘡疙瘩被熱辣的水一激,那種癢啊……

真是,咳,形容不上來,誰試誰知道。

過年的時候,浣衣巷可沒說不用幹活,只是把活兒把後挪一挪而已。

這裡也有了些過年的氣氛,用紅紙剪的窗花,門上貼了「福」字和春聯。伍姑姑給她們每人一朵紅色小絨花,宮裡頭人人都會有一份兒額外的賞錢,她們也有,只不過數目很少。

潮生想,也許這算是皇帝給大家發壓歲錢?

滿兒笑嘻嘻地湊過來:「潮生姐,你幫我梳個頭吧?梳得好看點。」

潮生笑著應了一聲:「好,你坐下。」

滿兒興奮地在小凳子上坐好。潮生將她的頭髮打散,細細的梳順,給她挽了一個留香髻。

這個髮式是青鏡教她的。據說是前朝一位妃子,生得極纖秀裊娜,梳了這種斜髻,上面簪花,從人身旁走過,不知是花香還是人香,幽幽的悄然襲來,久久不散。因她十分得寵。所以這種髮髻人人爭相效仿,被後來人稱為留香髻。

潮生替她挽好頭髮,將新得的絨花替她別上,笑著說:「你瞧瞧行不行?」

伍媽媽推門進來,一眼瞧見了,十分驚訝:「喲,這是誰啊?我都認不出來了。」

滿兒忙站起身來,有些忸怩的摸摸鬢髮,喊了一聲:「伍媽媽,找我們有事兒?」

「你這腦袋幾時這麼體面起來了。」伍媽媽扳過她肩膀,仔細看一眼,問潮生說:「這是你梳的?」

潮生握著梳子,點頭應了一聲。

「不錯。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手藝。來來,過年了給我也梳個新頭,換換氣象。」

伍媽媽說著還真的坐了下來,潮生一時沒敢動手。

「梳啊!」伍媽媽轉頭白她一眼:「放心吧,扯疼了我也不打你。」

潮生一笑:「好,那媽媽想梳個什麼樣的?過年了,梳個富貴臨門吧?」

「好好,」伍媽媽說:「這個口采好,就梳這個富貴臨門,來年開門見財,多多益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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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新年

也許,梳個吉祥的髮髻,真給新年開了個好頭。

潮生不但給滿兒和伍媽媽梳了,甚至這院裡的其他人也紛紛過來湊熱鬧:「來來來,給我也梳一個。」

也許是過年的喜氣,讓人們暫時都放鬆下來。平時的尖酸刻薄,爭執辱罵,在這樣的好日子裡誰都不會去提起。

潮生也笑嘻嘻的,看不出正坐在她身前的這個女人還揪過她的耳朵,差點揪出血來。

她一上午別的沒做,凈梳頭了。什麼元寶髻,金鳳髻,梅花髻……梳得她手都軟了,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過年吃了一頓煮年糕——其實潮生上輩子是北方人,更習慣吃餃子。可是在這裡就不用挑剔了,煮年糕也很好吃,這應該就算她們的年夜飯了。年糕糯糯的,帶著一絲甜味兒。

這絲甜味兒顯得多麼奢侈,多麼虛幻。

潮生已經是第二次被甜味兒感動了。

好像這味道可以讓她麻木的舌尖再回憶起往昔的幸福來。

過年很好,可以穿得暖和,吃得很飽,不用把手伸進冰寒徹骨的水裡去洗衣裳——其實井水從地下剛打出來時是不冷的,手伸進水裡覺得溫溫的。

可是外面很冷,有的時候刮著讓人睜不開眼的大風。沾了水的手很快就像是要凍僵了一樣,可你也總不能一直把手伸在水裡不拿出來,那樣會凍壞。雖然你自己沒覺得冷,可是那寒勁兒已經侵進骨頭裡了。

浣衣巷沒有年紀很大的人,潮生沒敢問為什麼。

這個院子裡年紀最大的是伍媽媽,她資歷最老,看起來也的確很老,鬢髮裡有星星點點的白,臉上也有皺紋。可是聽滿兒說,伍媽媽還不到四十。滿兒印象裡,這兒也從來沒有過五十以上的人。

不過潮生想,她大概明白原因。

如果繼續這麼勞作下去,大概不會活得太久。

再說,這裡不但生存條件惡劣,重要的,沒有希望。

每一天都在重複前一天,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一樣的日子。

生了病,太醫是請不來的,藥渣可能弄到一點,但是貴的要命。

所以潮生現在回想,自己在四十杖下面撿了條命,實在是運氣太好了。

伍媽媽那時候倘若不給她弄藥,她恐怕骨頭渣子都不剩了,早被扔到歲暮說過的那個地方去。

對,那地方叫宮人斜。

等眾人圍著火爐子說夠了話,吃完了花生和烤芋頭就散了。潮生和滿兒留下來打掃——她們倆最小。

不管在哪兒,新人總是要被使喚的。

伍媽媽不知從哪兒弄了酒。其實她平時也會喝一些,不過今天顯然是喝多了。

她坐在那兒,臉紅紅的,要不是熟悉她的人,真看不出她其實已經喝醉了。

滿兒和潮生把她扶上床,伍媽媽並沒有睡意,她坐在那兒,忽然嘿嘿的笑了,然後又嗚嗚的哭。

潮生有些不知所措,她沒照顧過喝醉的人。滿兒卻像是已經見慣了,打了水來幫伍媽媽擦臉洗手洗腳,扶她躺下。她做這些熟練又自然。

潮生想起她等於是伍媽媽養大的。

也許她小時候,伍媽媽也這樣照料她。現在她長大了,就反過來了。

伍媽媽嘴裡念叨著:「浣衣女怎麼了……浣衣女就下賤嗎?你害我……你們都害我……」

滿兒放下帳子,回過頭來跟潮生解釋:「伍媽媽她喝多了好念叨這個,不過她也不大喝醉的。」

潮生點點頭,她理解。

這種看不到頭的,沒有一點兒樂趣的日子,會把人壓垮逼瘋的。

人總得有點寄托。

伍媽媽就會時不時喝兩盅。

而滿兒憧憬外面的一切。她覺得她總會出去的。看著上房裡熨燙繡補的那些華美的衣裳,她眼裡的光彩簡直可以稱得上夢幻。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樣的衣裳呢。」

而潮生,她牽掛著過去。

遠處傳來鞭炮聲,本來應該熱鬧的聲音,在孤清的浣衣巷裡聽起來,顯得那麼虛幻和蒼涼。

潮生把被子卷緊了一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採珠就來了。

她穿著新衣,一臉笑容。

「潮生。」她緊緊拉著她的手,小聲說:「你猜猜我昨天見著誰了?」

潮生心猛一跳:「誰?」

「青鏡!」採珠話一出口,就緊張地左右看了一眼,怕自己聲音太高了:「不,現在不能叫她青鏡了,她現在是李才人。」

「李才人?」

潮生覺得自己可能還沒有睡醒,耳朵裡嗡嗡的。

「是啊,李才人。昨天我們主子帶我去福熙宮去給賢妃主子送東西,我看見了,沒錯就是她,別人喊她李才人。她穿得很好,打扮得也好。我沒敢上去說話。可我肯定就是她。」

終於有了煙霞宮舊人的消息,可是卻讓潮生更加不明白了。

青鏡……李才人……

採珠從袖裡掏出個小包塞給她:「這個給你。」

「你別每次都給我東西……」

「我那兒吃穿都有,這些是多的。」採珠小聲說:「我沒跟她說上話,不過你放心,既然她活著,還活得那麼好,那含薰和其他人,應該也活著的,只不過不知道她們在哪兒。」採珠拉過她的手重重握了一下:「說不定含薰也成了一位貴人啦,下次再見到,咱們都認不出她來了。」

雖然這話裡誇大的成分居多,可兩個人都從中得到了許多寬慰。

採珠又和她說了幾句話,她總是不能多待。

潮生只來得及和她說:「你要當心,別幹什麼不該幹的事兒,別惹了禍。」

採珠回頭擺擺手,快步跑了。

而潮生則一直渾渾噩噩的,被她剛才帶來的消息所震撼。

青鏡成了一位才人?

那天晚上,她也在陳妃的屋裡頭伺候的。

在門外頭的潮生牽連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在屋裡的青鏡卻……

那其他的人呢?

含薰呢?歲暮呢?她們會在哪兒?

她們變成了什麼樣?

潮生急切著盼著採珠再一次到來,她也許會帶來更多的消息。

讓潮生明白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還有,讓她能找到自己未來的道路。

但是一直到冬天漸漸過去,冰銷雪融,柳樹也發出濛濛綠的細芽,採珠都沒有再來。

而潮生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變化。

對旁人來說,是小變化,但對潮生來說,這變化極大。

伍媽媽把她叫了去,告訴她,她要調進上房去幹織補了。

是的,織補。

雖然也是苦差,從早到晚做,有人做得眼睛硬生生熬瞎。可是和洗衣相比,織補起碼有片瓦遮頭,夏天不必頂著大毒日頭,冬天不必冒著嚴寒把手伸進水裡。

這樣的好機會,憑什麼掉在自己頭上?

論親疏,滿兒和伍媽媽才更親,她們的關係有些時候象母女一樣。

潮生已經學會警惕,不動聲色的。

伍媽媽嘿地笑了一聲:「你有這個手藝,我知道。你剛來時給你換衣裳就知道了,捏針的人手生得不一樣。可那會兒我不能直接把你塞上房裡去。」

「行啦,不用想那麼多沒用的。」伍媽媽喝了一口茶,噗噗地往外吐茶渣子:「有人托我,能照應的就照應你一下。要不然老娘又不開善堂,當初就不會給你墊錢買藥。告訴你,這錢我還記著賬呢,二分利,你將來總得還我。」

潮生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是……是誰托您照應我?」

伍媽媽不理會她,揮了揮手:「那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我估摸那人也就是順口一說,大概早把你忘了。行了,眼前有個機會,你就去吧。說不定將來你是有造化的,到時候別忘了還錢就成。」



第十八章 縫補

是誰托伍媽媽照應她呢?

潮生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她認識的人不多,有能力和伍媽媽說照應她的就更少了。

潮生把自己認識的人想了個遍,連原來的陳妃現在的安妃娘娘都猜估過了。不過應該不是她,以她的地位,若是她想照應潮生,何必要把她發到浣衣巷來呢?大可以直接給她一個別處的好差。

潮生收拾下了自己的東西——不過本來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幾件衣服,兩雙襪子,一雙鞋,一些小零碎。她把護手的油膏都留給了滿兒——不浣衣,油膏就不那麼必須了。

滿兒捨不得她,替她抱著那個薄薄的小包袱送她,剛走到院門口,就被伍媽媽大聲給喚了回去。

滿兒不敢不去,依依不捨把小包袱遞到她手裡,小聲說:「你……你自己多當心。」

潮生點了點頭。

有時候,得到一份好差事,往往並不會從此踏上坦途。

潮生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在煙霞宮時,她給陳妃梳一次頭,就惹來了青鏡的一番報復。

這回也是一樣,她一進上房,就有人來施下馬威,扔給她一件破成了褸的衣裳叫她補。

不管在什麼地方,欺生都普遍存在的。

而潮生以前覺得自己練得不錯的針線,在這裡還真是不怎麼夠使的。

她以前學的時候,沒打實用上去學。不管是在宮外,還是進了宮之後,都是奔著好看去的,在細絹上描出畫樣來,做的是精緻活計。這裡卻不是——幹的是縫補裁裱,半上午過去,潮生就覺得眼睛發酸,手指頭也磨得生疼。

別人差不多都頂針木托之類,獨她沒有。

還得受冷言冷語:「嘿,中看不中用啊……」

「趁早哪來的回哪兒去吧,以為這碗飯這麼好吃哪。」

潮生拿布把手指纏了一下,咬牙繼續干。

晚上睡的地方靠邊,窗子合不攏縫,雖然已經是初春,可是夜裡的寒意猶重。潮生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頭朝裡蜷。

人的命,也許真是硬。越是貧賤困苦裡,就越是堅韌,就像野草一樣,越經風霜,越是挺拔蒼綠。

熬過一開始這幾個月,潮生漸漸適應了新差事和新生活。

她這個位置,惦記的人可不少,從去年秋天時就有缺了,可是庫房的,浣衣的,前前後後多少雙眼睛盯著,最後卻讓潮生這麼個因罪被貶的小丫頭給佔了去。旁人怎麼能服氣?

潮生甚至還遇到過一回,有人拿燙斗差點燙傷她的手的事。

是有意?是偶然?

那一下真挨上了,手廢不廢不知道,但是一時半會兒做不了活是肯定的。那這麼一來,只怕還要調一個人進來補缺。

潮生平日裡話越來越少了,看起來很木訥,除了做活,吃飯,就是睡覺。但實際上,她的神經卻天天繃得緊緊的,一有人經過身旁,她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像天線一樣「唰」一聲豎了起來。

以前歲暮跟她講,在宮裡,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可是怎麼練出這本事來,她沒教。

現在潮生知道,這個不用人來教,經歷自然就把一切都教會了。

絕不輕信旁人說的話,絕不將任何弱點把柄交到別人手裡。

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人在背後捅你一刀。

她只是,很掛採珠。

不知道她怎麼一直沒有再來。

是忙?找不到機會?

還是……她會不會是病了?還是出了什麼事情?

一開始潮生覺得,是不是自己換了差事採珠找不到自己,可她囑咐過滿兒,滿兒也一直替她留心。

採珠的確一次都沒有來過。

潮生若能生出翅膀飛出浣衣巷,早就去找她了。

她還托出去的人,如果能問著煙霞宮的消息,就替她問一聲,若是捎句話。

但是總是遇不著機會。

女人們做累了針線,也會說說閑話。皇后娘娘千秋,貴妃娘娘生辰,宮中新添了兩位公主,宮中逢著喜慶之事,她們有時候也會加一道肉菜,雖然肥膩稀爛,可是她們吃得都很香。而且,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有得談論。

即使是最低下的宮婢,也總覺得自己是有幾分姿色的,欠缺的只是運氣和機會。要是有一天得見龍顏,說不定就被皇上看中,一步登天了云云。浣衣巷這裡每天來來去去的人,看起來都灰頭土臉的,衣裳除了老綠就是灰青,上房的這幾位和外面那些人比起來,的確算是皮白肉嫩,標緻得多了。

可是這個標緻是相對的。要是和浣衣巷外頭的人比……咳……

潮生只覺得好笑,說得皇帝像個葷素不忌沒見過世面的色情狂一樣,只要逮著個女人就發春。

別說她見過的陳妃,賢妃,貴妃那些主子,就說煙霞宮裡有體面的宮女,歲暮溫柔敦厚,望梅靈巧,畫梁清秀,青鏡嬌美……那是什麼品貌,還能在妃子皇上面前伺候露臉,也沒見皇帝狂性大發全給收了啊?

不,青鏡的確是被皇帝寵幸了,還有了才人的名號。

一走神,針狠狠戳在手指頭上。

潮生急忙撤針,把手指放進嘴裡吮吮。

以前看電視什麼的,似乎古代人一紮了手就要吮,其實並不是口水包消毒包止疼包治百病,只不過手上這血漬,擦哪兒呢?這會兒可沒有那麼方便的面巾紙抽紙什麼的,要是抹在帕子衣裳上頭,那可難洗得很,吮了去一舉兩得——潮生覺得吮過之後,血的確止住了。

就是嘴裡一股鹹腥味兒半天不散。

一件衣裳遞到她跟前:「這個明兒要,好生的補了。」

潮生答應了一聲,把衣裳展開來看。

是件好衣裳,淡青色的長衫,料子握在手裡質軟而溫厚,不像絲綢那樣輕薄,也不像麻葛那樣粗澀。

只是好好的衣裳,袖子勾破了長長一道口子。看樣子當時被勾住之後,衣裳的主人大概性子急,用力拉撕,才撕成了這樣,破口處有碎碎的線茬。

補是當然可以補的,但是一般情況下,補完了上頭難免會留下補痕,或多或少,總是難以避免的,仔細看一定看得出來。

潮生想了想,先將衣裳放在一旁,仔細的挑起線來。

剛才被針扎到的指尖還隱隱作痛,潮生挑了深綠的絲線,對著光比了比,又放在衣裳上頭襯襯色,點了點頭。

既然難免留痕,只能想辦法遮掩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7 PM 編輯

第十九章 觸手可及

她剛拈好線,冷不防後頭有人忽然伸過手來用力一扯,手裡的線一下子被奪走,虎口處還被割得火辣辣的,血珠慢慢滲了出來。

潮生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馮燕惡狠狠站在她身後。

「我才剛轉個身兒,你就把我分好的線偷了用!」馮燕瞪她一眼:「你也不看看你那兩下把式,配不配用這樣的線。」

馮燕的脾氣在這屋裡算是不怎麼好的一個,可是潮生剛才取線的時候,並沒人告訴她那線是馮燕挑好的。

得,不顯山不露水,又被人陰了一把。

潮生低頭不吭聲,馮燕又刻薄她兩句,才怒沖沖地走了。

潮生已經被她訓出經驗來了,而且她這一低頭的本事也著實練得純熟,應付這種小麻煩不在話下。

可現在的問題是,屋裡已經沒有綠線了。

她想了想,把那件袍子先收起來,去庫房問了一聲。管庫的張氏可不是好說話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把潮生給堵了回來。

潮生捧著袍子發了一會兒呆,又在線箱裡找出了團灰線。

對她還算和氣的英娘湊過頭來看了看,有些不解:「你這是繡什麼?」

「竹子。」

「竹子……是綠的呀。」英娘小聲說:「這個活兒急著交麼?要不我去左巷給你找點線去。」

「是啊,」潮生順手抹了抹線腳,細細的看了一眼:「不要緊,就這麼繡吧。」

左巷也未必找得來線——再說她也等不了那麼長時間了。

竹子當然是綠的。

可是這衣裳原來就是淺青的,又已經洗得舊了,淡泊恰如雨後空山。

看得出是件好衣裳,質料好,手工也好。只是恐怕已經有好幾年了,縫線襟領處都磨得微微有些發白。

空山新雨後,雲霧迷濛。霧中的翠竹也可以是淺灰色的顏色。

潮生記得以前上大學時,去同學的老家,那是南部山區,竹林茂密得像是北方的樹林一樣。

她微微恍了下神,隨即低下頭去,繼續繡補那道口子。

這補衣裳不比在主子面前伺候,不會那麼容易惹禍上身。再說,真要是很要緊的、來頭很大的人物,那衣裳也不會落到她手裡來,自有那手巧的心高的攬過去。內房針線上的這些人,不管自己關起門來怎麼樣,對外還是要體面的。補壞了一件衣裳,一班子人全壞了名聲,受罰肯定也不會單罰她一個。潮生知道左巷裡有人將衣裳洗壞了,那一院子人全都挨罰。

補完的衣裳先交給劉姑姑過目。她是內房這一班人的頭兒,一張臉冷冰冰的,為人也極為嚴苛。

劉姑姑皺著眉頭,潮生心裡有些惴惴。

雖然這補的不能說是天衣無縫,可是看起來也算是雅致。

果然劉姑姑問:「怎麼不用綠線?」

潮生只能說:「屋裡正好沒有了,去庫裡又沒領到。」

劉姑姑瞇了一下眼睛,把袍子對著光看看,勉強地點頭:「就這樣吧。還好這位主不那麼挑剔……下次再缺什麼東西,就過來問我,不要自作主張。」

潮生有些驚喜地抬起頭來,這算是,初步肯定?

是的,她當然知道。她要不到線,並不是庫房真沒有這線了,張氏不過是欺負她新來沒資歷。

劉姑姑這話,是表示接納她了吧?

不管怎麼說,以後總不會有人再明目張膽為難她。

潮生順口問:「姑姑,不知這衣服的主人是哪一位?」

劉姑姑看了她一眼:「這是東內的。」

哦……

潮生點了點頭。

東內住的都是還未成年未婚娶的皇子們。當今皇帝兒子不少,東內住著好幾位呢。

不過看這袍子的大小,是哪一位的?

潮生聽歲暮說過,皇后和貴妃的兒子年歲都不算太大,這衣裳看著已經是大人的身量,不是孩童的。

當然,除開他們,東內還是有其他皇子的。只是那幾個人出身不高,有的是宮人所生……

這衣裳……

晚間臨睡前,潮生從枕頭下掏出一個布帕包來。

那裡面包的,是跟著她從煙霞宮一起來到浣衣巷的唯一的東西,那塊帕子。

這帕子和衣裳的質料,好像是一樣的。

潮生把帕子掏出來。

當時來到浣衣巷,她身上什麼也沒了,衣裳也因為杖刑都破了,還沾了血,已經不能再穿。帕子卻還在,洗凈晾乾之後滿兒拿來還給了她。

似乎她同從前的聯繫,只剩這塊帕子了。

今天補衣裳時忙亂,沒有多想。現在拿出帕子來一比,質料,顏色,都一樣。不過帕子沒有衣裳顯得那麼舊。

這帕子,也是東內的嗎?

有可能。過去煙霞宮的位置與東內也就隔了一條宮巷,這帕子可能就是東內裡頭某一位的……

潮生把帕子重新掖好,躺了下來。她睡的位置還是靠窗邊,不過天氣已經不冷了,月光從窗縫裡悄悄鉆進來,像是在地下撒了一道銀帶。

天氣冷的時候屋裡生著炭盆兒,煙氣嗆著眼睛難受。可是天氣一熱起來,屋子裡悶熱,手上臉上都易出汗,手滑得針都捏不穩了。春秋天的時候是最舒服的,可惜京城這裡的氣候就是這樣,非冷即熱,春秋季節太過短暫,似乎脫了棉衣就可以換上單衣了,裌衣根本派不上用場。

四月底的時候,採珠終於來了。

看到她的時候,潮生只覺得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去了,扶著門框光會笑,說不出話來。

採珠瘦了一些,左右看了看,朝她招招手。

「我剛才去了右巷,問過人才知道你在這兒。」採珠小聲說:「在這兒怎麼樣?看著氣色是比那時候好些了。」採珠伸手扭了一下她的臉:「有點肉了。」

「你這些日子怎麼都沒有來?我一直惦念著,不知你是不是……」

「噓,這個一言難盡,以後再告訴你。」採珠貼了過來,小聲說:「我打聽著一些消息。」

潮生睜大了眼睛,豎起耳朵聽著。

「含薰現在在東內當差事,她好好的,沒事兒。」

潮生只覺得喜不自勝:「真的?」

「嗯!」採珠用力點頭:「我們主子被皇后打發去長泰殿抄了幾個月的經,我取東西跑腿時常經過東內的花園,遠遠遇到含薰啦,可惜沒能多說幾句話。我跟她說你現在在浣衣巷,她讓我給你捎話呢……她說你不要急躁,慢慢想辦法,總能離了這裡的。她讓你不要擔心她,她在東內挺好的,差事也不重。」

潮生雙手在胸口合什拜了拜:「謝天謝地,她沒事兒就好。那……還有其他人人的消息嗎?」

採珠猶豫了一下,潮生心裡微微一沉,握著她的手輕聲問:「怎麼?」

「其他人……含薰說,歲暮她死了。」

「死了?」

其他的聲音彷彿被什麼東西隔開了,模模糊糊的,顯得很遙遠。

採珠嚇了一跳,用力掐她的手:「潮生,潮生!」

採珠掐得那麼用力,潮生居然都沒怎麼覺得疼:「她……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那個時候……」採珠小聲說:「含薰說她親眼看到的,夜裡有人用被子捲了歲暮的屍首抬出去的……」

怎麼會呢?

歲暮怎麼會死?

採珠又叮囑她:「你自己多當心,再忍一忍,一切總會好的。」

潮生點點頭:「我知道……我現在已經比先前好多了,在內房裡頭不用日曬風吹,活兒也不那麼累。你要還能見著含薰,跟她說我很好,別掛心我。」

採珠點頭說:「我知道了,一定跟她說。」

歲暮……怎麼會死了呢?她還曾經想過,托伍媽媽照應她的人會不會是歲暮……

可是歲暮,她,已經死了?

潮生反來復去的想著這個問題。

陳妃和歲暮的情分不比別人,可以說,雖然不比姐妹,也是象親人一樣的。歲暮任勞任怨謹慎小心,陳妃待她也一向信任寬厚……

陳妃的小產是被旁人算計的,這個確定無疑。可是無論如何,煙霞宮裡人人都可能居心叵測,那人也不可能是歲暮。

就算陳妃出事歲暮也有辦事不力的過錯,可是……可是那罪不至死啊?

連自己都只是杖責,被貶,歲暮為什麼會死?

她是被賜死?自盡?還是被人所害?

燥熱的天氣裡頭,潮生卻冷汗涔涔。

當初那件事的水到底有多深?

她受杖刑前,那個曹公公說,是來公公讓人傳的話。

來公公不就是皇帝身旁最寵信的大太監嗎?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覺得茫然而恐懼。想到歲暮對她的諸多照顧,又忍不住的心酸難受。

那時候歲暮眼中帶著憧憬,說著自己對未來的嚮往。她說生不入北巷,死不葬宮人斜……

她想出宮,要孝敬父母,想嫁人……要有自己的家,自己事情自己做主,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她離她的夢想已經那麼接近,近得……已經可以那麼鮮明的感受到即將自由的喜悅,一天天數著日子,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幸福。

可是就在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她死了。

她想去的地方,永遠也到不了。



第二十章 黃梅

黃梅時節家家雨。

聽起來詩情畫意,可是實際上,這個黃梅季可是夠折騰人的。黃梅的梅,其實也可以換作發霉的霉。

並不因為天一直下雨,宮裡人就不換衣裳了。

照換。

那一樣,也得照洗。

可是洗了總是晾不幹,主子的衣服可以使火斗熨到它又鬆又干,可是一般宮人宦官的衣裳就沒得這樣的優待了。陰乾的,半濕不幹的,穿在身上綿塌塌潮乎乎,別提多難受了。

而且天潮,線也澀。庫房這陣子給的線都不怎麼好,再一潮,一拉就斷,別提多難用了。

潮生睡的位置靠窗,窗縫總朝裡滲水,潮生想辦法,找了一些碎木屑來,用碎布條纏上,塞在窗縫那裡防潮。但是能堵得了水,潮氣還是堵不住。雨下了那麼些天,到處都有一股霉腐的氣味兒。

「潮生,外頭有人找你。」

「哎,來了。」潮生咬斷線頭,把線篋放在一邊。

院門處有個撐著傘的身影,潮生看了一眼,那人將傘朝一邊偏,含著淚朝她笑著說:「潮生。」

「含薰?」

明明分離的時間沒有多久,可是感覺卻像是過了大半輩子一樣。

含薰抹了抹眼,伸手來拉住潮生的手,頓時吃了一驚。

「你這手……」

潮生把手掌翻過來,這手粗多了,和在煙霞宮時當然不能比。

屋裡人多眼雜,潮生沒敢讓含薰進屋,兩人就撐著傘站在屋角說話。

含薰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她聲音小,傘面上雨聲細密連綿的響,倒不怕被別人聽去她們說什麼。

「以前你一直勸我的話,我總覺得你想得多。出了那件事,才知道你說得對。可惜你雖然比我看得明白,自己卻被捲了進去。」含薰眼圈發紅:「那天一早就不見了你,我想找人問,可是所有的人都被拘在屋裡不許亂走,更不許說話。一直到天黑,我瞅個空子,想去找歲暮姐姐問問你去了哪兒,結果……我躲在墻角,看著兩個人用被子捲著她從屋裡抬走,血滴嗒在地下,還有一個人跟在後面抹,一點印子都沒留下。」

「這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含薰哆嗦了一下:「我嚇得不敢喘氣,等那些人走遠了,我才趕緊回屋裡去。沒過兩天,我們就被各自打發了,我被分到了東內……我不敢再尋人打聽你的消息,可是時時在夢裡,看到你一身是血的找我求救……」

潮生低聲安慰她:「我這不是沒事麼。」

「什麼沒事,我聽說你挨了四十杖。」

「我命大,只躺了幾天就起來了。」

潮生自己說到這兒也有些疑惑。

的確,她的傷當時很疼,可是後來好得是很快的,並沒傷筋動骨,現在身上只有點淺淺的印子,也沒有什麼大疤瘌。

四十杖在宮裡,是真的可以打死人的。她又沒有背景,又沒錢打點,沒道理那些人對她格外手下留情。

那……

還是有人在暗中照顧著她嗎?

和托伍媽媽照應她的是同一個人嗎?

那人會是誰呢?

潮生沒有頭緒。

「你現在怎麼樣?」

「我挺好的。」含薰說:「東內的活兒不多,我先是在仙雲苑做事,現在服侍二皇子。」

說到二皇子的時候她頓了一下。

潮生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潮生走了之後,她想辦法朝旁人打聽。

那人說:「二皇子啊?唉,真是……二皇子的親娘是劉妃,早早的過世了。二皇子自幼患了腿疾,這久病的人,脾氣可不太好,聽說他住的那宮苑三天兩頭朝外抬人……」

潮生心一沉。

她就知道,事情沒含薰說的那麼簡單。

好差事是有的,但是不會輪到她們頭上。

看來含薰的處境不比她好哪兒去,說不定還要兇險。

潮生一連幾晚,夢中都總見見著有人抬著黑糊糊的被捲兒往外走,她恍惚覺得那是歲暮,可是又覺得那會不會是含薰?結果醒來後一身是冷汗,頭還隱隱作痛。

潮生警惕起來。

別是著了風寒。

不能生病,絕不能生病。

在這個地方病不起。她到現在沒攢下幾個錢,一副藥都抓不了——再說,她也沒有抓藥的門路。

浣衣巷在皇宮的最北邊,靠著宮門不遠。出了巷子再穿過一道門,就是出宮的一道側門。每天都有雜役,採辦,小宦官和上了年紀的宮人從這裡出入。他們時常從外面夾帶東西進來,宮人們自然也要給他們一些好處和方便,兩。上次潮生被打得半死,伍媽媽給她用的藥就是托人從外面帶進來的。

就算以前在煙霞宮,望梅那種有臉面的大宮女病了,也只能自己托人找些藥丸吃,煎藥都不成。一來不可能讓人看病開方子,二來就算有方子,抓了藥,你有膽子在宮裡煎嗎?

別說奴才,主子也病不起。你知道你吃的藥經過多少人的手嗎?知道你一病下,別人會趁虛而入做些什麼嗎?況且,宮中如此殘酷,花無百日紅,皇帝難道想看到你病怏怏的一張黃臉?

潮生努力的往肚裡灌熱水,還托人搞了碗薑湯。她這些日子和小宦官白榮倒算是相熟。她替白榮做過一雙襪子,白榮投桃報李,幫她買了一個頂指。東西雖然不過一兩文錢,但是一來一往,關係倒也漸漸熟了。白榮也是沒什麼根基靠山的,他進宮時候長,四處都混得熟,經常藉著差事出宮門,幫別人捎帶東西。有時候能賺個茶錢,可要是有頭面的人吩咐的,還會吃力不討好。

內房裡的女人各有各的門路,白榮還抓了一把炒瓜子給她:「喏,給你。」

潮生笑著接了:「這哪兒來的?」

「跟蘇公公在茶館坐了一會兒,走時在碟子裡抓的。」

「你不吃?」

「我在外頭吃過了。」

潮生謝過他,拈了一顆磕了皮兒,瓜子兒是五香的,炒得有點過火,微微帶點焦味。

白榮小聲跟她說:「潮生姐,你聽說沒有?」

「什麼?」

「我聽蘇公公和人說,前面人手不大夠,好像要從浣衣巷這邊撥人過去。」

潮生微微意外:「真的?」

「嗯。」白榮說:「去了那邊,總比在這兒有奔頭。」

可是潮生想,機會應該不會落到她的頭上。她是因罪被貶到這裡來的,相當於檔案上留了案底——這樣的經歷,哪會有主子願意用?比她關係硬比她能幹比她歷史清白的人多了去了。

潮生有些隱約的恐懼。

對於外面。

浣衣巷裡儘管勞苦,可是這裡暫時讓她覺得安全。

可是,她也有些不甘。

難道這一輩子,就留在浣衣巷裡頭?沒完沒了的漿洗縫補,說不定哪天就一頭栽下去再也醒不過來。然後就像其他不幸的人一樣,一領破席捲了去扔到宮人斜?

果然,白榮和她說這事兒沒兩天,潮生就聽滿兒也說起這事來。

和潮生的淡然不一樣,滿兒幹勁兒十足,雄心勃勃的要抓住這個機會。

她對浣衣巷外面的險惡一無所知,她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遠,更美好。外面的人吃的,穿的,用的,都比這裡不知好了多少倍。外面的人有體面,有權勢——滿兒一點都不掩飾,她還夢想過自己會做妃子呢。

她曾經把一件精緻華麗的衣裳披在自己身上,對水照影。

潮生想跟她說,外面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或許有一天,送了命都糊里糊塗不知道緣因。

她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當時發生的事情,她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零零碎碎的消息漸漸匯到一起,反而讓她越來越心驚。

「潮生,你不想出去?」滿兒有些奇怪地問。

潮生咬斷線頭,撫了撫針腳:「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滿兒站起來看看,脫了線的地方已經補得平整如初。她高高興興,也就忘了剛才的問題。

等她走了,潮生一個人坐在那裡。

她想出去。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8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機會

雖然說是要撥人過去,要撥誰,可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針線房裡有人不動心,有人心裡卻活動開了。

不動心的,比如劉姑姑那樣的。她在這裡已經混成了頭目,內房的一畝三分地上她說了算,在浣衣巷有人脈,吃得開。去了別處她能怎麼樣?沒道理把自己已經整治好的一片基業舍下換個陌生地頭兒從頭再來。

其他年長的人,也都不指望這個。她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已經都過去了,也只會做些針線。換了地方還能做什麼?

可是年紀小的,一個個卻是削尖了頭想冒出去,比如滿兒。

這屋裡的,頭一個就是馮燕。

她生得細巧,杏核眼,皮膚白,一向有些「心比天高」。不知當初進宮時怎麼分派的,就把她給分在浣衣巷了。對此馮燕沒少怨命苦,她一直覺得自己時運不濟,而現在是她的機會來了。

其實潮生想,她生得好,卻是好錯了。脾氣急嘴巴壞,更是雪上加霜。沒哪個妃嬪主子喜歡自己眼前戳著一個如此礙眼的宮女,不夠給自己添堵的。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從潮生一來,馮燕就處處看她不順眼了。潮生比這屋裡其他人生得可都好,實話實說,不光比馮燕清秀,氣度也不一樣。其他人背地裡說,雖然是獲了罪被貶的,可那通身氣派,比起浣衣巷裡這些終日勞作沒見過世面的,高下立判。舉手投足,說話走動,都和旁人完全不一樣。

這些話馮燕當然也聽到了,她雖然嘴硬不肯承認,可是越看潮生,就越發現兩人之間有差距,越覺得自己比不上她。

可是她就算出息又能怎麼著?差事當不好,被賞了一頓杖刑貶到這裡來受罰的,這次的機會無論如何不會落到她身上。

馮燕這樣想著,心裡稍稍踏實一點。

可是她把潮生看作心腹大患,殊不知在別人眼中,她也是攔路虎眼中釘。

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水,蝦兵蟹將紛紛的躍出來逞能。

潮生搖搖頭,把手裡的活計放下,按摩眼周——

其實就是上學時做過的眼保健操。

當時上學時誰認真做這個啊?潮生的同學裡九成的人連穴位在那兒都沒搞清楚,天天到時候了就在臉上瞎比劃一下,做了多少年,那幾個穴位在哪兒都沒搞清楚。潮生是有一次無聊,對著墻上貼的穴位掛圖自己摸著玩兒的,後來漸漸就找得準了。當時不覺得什麼,現在做半天針線,自己按揉按揉,著實是能解乏明目。

她正閉目養神,忽然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馮燕一臉怒氣衝了過來,一把掀翻了她膝上的線篋:「賤人!」

潮生吃了一驚,但是卻並慌亂,從容地站了起來:「馮姐姐為何出口傷人啊?」

「你還裝蒜!」馮燕兩眼恨不得冒火:「就是你把糞水潑在我鋪蓋上!」

潮生怔了下。

馮燕雖然身份卑下,可是卻有些富貴毛病,潔癖就是其中之一。平時誰說話時坐在她的舖位上都會讓她滿臉不悅,更何況往上潑……那個水。

「馮姐姐怎麼知道是我潑的?誰見我潑了?」

「不是你是誰!笑裡藏奸,一肚子壞水兒!」

潮生只覺得好笑:「早上大家起身的時候你的鋪蓋還好好的吧?從早上到現在我都在這屋裡一直沒出去過,就算我想去給你使壞,難道我會分身法?」

這話一下子就把馮燕給噎住了。

跟在馮燕身後進來的,還有圍在旁邊看著的人,臉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的興災樂禍,有的眼光閃爍不定,還有人嘴上勸著架,可是話裡話外聽著就那麼不是味兒。

潮生也沒心思和馮燕糾纏,引來劉姑姑,不管她們誰對誰錯,或是有錯沒錯,都肯定沒好果子吃。

「馮姐姐,你現在趕緊去拆洗晾曬你的鋪蓋吧,今天只怕也晾不幹,再找套舊的湊和吧,不然你晚上怎麼睡呢?」

馮燕狠狠的剜她一眼,可是已經沒有一開始的銳氣了。

外面不知誰喊了一聲:「劉姑姑來了。」頓時屋裡的一窩人全作鳥獸散。

劉姑姑在這屋裡有絕對的威懾力,不容挑釁。

潮生彎下腰去撿自己線篋,裡面的東西掉了一地,剛才她在縫補的那條裙子不知被誰踩了兩腳,印上了灰撲撲的腳印。東西還沒撿完,劉姑姑已經進來了。

她看著掉在地下的線篋,又看看一屋都低頭幹活的人,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潮生雖然不知道潑臟水的人是誰,但是只要讓馮燕和她衝突起來,甚至雙雙被劉姑姑責罰,失去機會,那剩下的人機會就更大了。

再說她們住的屋子又不是什麼緊要的地方,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誰都有機會這麼幹。就算心裡懷疑對象,可是又沒抓住別人端盆的那隻手。

好在有劉姑姑壓著,雖然私底下小動作不斷,可是明面上一切卻還都過得去。

潮生一切都極小心,謹慎到了極點。

她防著身邊靠近的每一個人。

好在浣衣巷這裡大家就算有爭鬥,手段卻很粗糙,頂多就也就是象上次一樣潑臟水,挑撥,還有就是潮生在自己的頂指裡頭發現一根細細的釘。若她沒仔細看就戴進去,那是一定會被扎的。

釘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釘子上銹跡斑斑。

這個時代的人也許不知道鐵銹與破傷風之間的關係,但是這一招無疑是包藏禍心的。

潮生把釘子拔下來收好,不動聲色。

她又遇到了一次和上回質料一樣的袍子。

不是同一件,但是,應該是同一個人做的衣裳。

潮生已經可以通過針腳,裁剪,繡紋來辨別每個人手工的不同。每個人的習慣都不一樣,而且大概是學的時候師傅教的不同,所以各有特點。

這件衣裳的針腳細密整齊,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這也是件舊衣裳了,不過比上次那件成色還新一點,沒穿的那麼狠。

劉姑姑把那件袍子給她,交待她要補好。

潮生把衣裳抖開來,才看到這件袍子衣擺撕了一條長口子。

看樣子比上次那件撕得還狠。

潮生想,怎麼把衣裳撕成這樣的?

她細心的縫補這件衣裳,因為這個顯然是指定讓她縫補的。

不管是東內的哪一位貴人,看中了她這點兒手藝,她都要全力以赴。

要讓自己有價值。

被利用固然是可悲,可是連被利用的價值也沒有……

是的,潮生已經隱約意識到,也許在煙霞宮的那場變故中,她只是個被利用的小角色。

無妄之災,險些送命。

可是她畢竟還活著。

而歲暮卻是真正送了命,她想要出宮嫁人的規劃也成了一個空想。

潮生正埋頭幹活兒,有人走了過來,一語不發地坐在她旁邊。

居然是馮燕。

潮生抬頭看她一眼,馮燕也看她,但是沒說話。

難道等她主動開口?

潮生和氣地說:「馮姐姐有什麼事找我?」

馮燕看看她手裡的活計:「你怎麼用暗青的線?」

她想說的肯定不是這個,不過潮生耐著性子解釋:「暗青的不起眼,從裡面挑著續起來,喏,這麼看是不是象沒補過?」

馮燕瞅她一眼:「你還懂得配色?」

太看不起人了。

潮生只是笑笑。

「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潮生猶豫了一下,不過這會兒正是忙的時候,屋裡屋外都是人,也不怕她搞什麼鬼。

兩人出了屋,馮燕領著她走到後門處,這裡人少一些。

「那天的事兒……」馮燕說得很彆扭:「是我性子急了。」

這是和她道歉?

潮生有點兒意外,不過馮燕也是受害的人,她雖然換了一套鋪蓋,可是大概那臟兮兮的情形給她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連著幾天潮生注意到她都沒怎麼吃得下飯,下巴顯得更尖了。

「不要緊的。」潮生說:「只是有人故意使壞,你多當留心就是了。」

馮燕嗯了一聲,捏弄著衣角,不知在想些什麼。

「要沒別的事兒,我還得回去幹活呢。」

馮燕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顯得很猶豫:「你……嗯,你和那個小白榮熟悉?」

潮生不知她為什麼問這個,帶了三分戒心:「也不算熟,好幾天沒見他了。」

「你讓他從外頭給你弄點吃的……」馮燕說:「我已經聽說了,後天掖庭令那邊就來挑人,這兩天你別吃這裡的東西。」說完她扭頭就走了。

潮生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

馮燕這是暗示……吃的可能會被人動手腳嗎?

其實潮生也想到過,所以這幾天她飲食上格外小心。

她想不明白的是,馮燕幹嘛來提醒她?

她們現在不都是在爭著那寶貴的機會,想離開浣衣巷嗎?

潮生定下神,回去繼續補那件衣裳。

補好後交給劉姑姑過目,她仔細看過,略微點了點頭。

潮生心裡一鬆,這就是過關了。

劉姑姑十分嚴苛挑剔,能讓她點頭,說明這件活計算是夠水準。

「後天有人來挑人,」劉姑姑說:「你也預備預備吧。」

潮生忙應了一聲:「哎,我知道了。」

她也有機會?

可是她還背著煙霞宮那個黑鍋,真能夠被挑中嗎?



第二十二章 挑選

臨到那一天,果然有人病倒。拉肚子拉了一夜,早上爬不起來的有。還有的爬是爬起來了,可是臉色臘黃,腳步虛浮,看起來活像得了癆病。這樣當然是沒法兒見人的。

潮生這兩天只啃了粗餅,湯和菜一點兒沒動,水也是自己端來喝的。

若不如此,只怕她也和這些人一樣了。

馮燕那天的提醒雖然還讓她有疑慮,但是她的的確確因此避過一劫。

當然,如果馮燕不提醒她,潮生也未必會中招。

只是,馮燕為什麼要幫自己?對手少一個是一個,不是麼?

那天一早她就起身,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裙——說是最好,只是這一套沒有洗褪色,沒有打補丁。頭用了一點發油,梳成了雙鬟髻,顯得十分齊整。要說多出挑那也不可能,宮女的髮式梳來梳去就是這樣,不是三丫就是雙鬟,要麼就是長壽、或者是圓桃。其中三丫潮生不喜歡,雙鬟最為普遍。

她現在不需要很出挑,她需要給人留下無害,老實,普通的印象。

而馮燕就不一樣,她挽了一個偏雲髻,斜插著一根銀簪,簪頭是一枚紅艷艷的珊瑚珠。不過以潮生現在的眼光看,那珊瑚珠不大象真的。

真假在這兒並不要緊,重要的是,那簪頭的玲瓏一點紅的確襯得馮燕眉眼靈動,更顯得秀麗。

滿兒也細心打扮過了,臉上還細心地施了脂粉,頭上插了一柄骨梳。

院子裡其他人,不管是不是都抱著同樣的想法,但是都用心的把自己拾掇了一番。

有句古話說得太對了,三分人才,七分打扮。

平時個個看起來灰頭土臉蓬頭圬面的,今天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連滿兒看起來都水靈靈的,有幾分少女的窈窕秀美。

潮生站在院子裡,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她進宮時的情形。

那時候和現在差不多,天也是陰沉沉的,不知會不會下雨。空中的潮氣凝結在衣衫上和皮膚上,潮乎乎的很不舒服。

那時候她前頭站的人是採珠,後頭站的是含薰。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亂叫的時候,是含薰偷偷塞給她半塊餅。

而這會兒,她前面站的是馮燕,後面站的是滿兒。

站了好半晌,潮生覺得腳有些發酸。滿兒在後頭輕輕扯她一下,小聲問:「潮生,你幫我看看頭髮亂沒亂?」

潮生側過臉來瞄了一眼:「挺好的。」

滿兒有些不自信地摸了摸發上插的骨梳:「真的?」

潮生點了點頭,繼續老實本分地低頭站著。早上沒敢喝粥,只喝了幾口水,啃了一口餅。那餅硬得嚼不動。這三天都吃這個,吃得潮生見了就想吐。

不管今天結果怎麼樣,總不用再接著吃那種餅了吧?

忽然前面靠院門的人說:「來啦。」

「快快。」

一眾站了半天已經鬆懈的人,又都抖擻精神站直了身,還有人不著痕跡的往前挪步。

潮生沒朝前走,她反而朝後退了小半步。

當然向前站有好處,一上來的印象總是比較深的,可能也容易挑中。越到後面,就越容易疲倦麻木,耐心也不夠,可能不會看到最末尾處就結束。

陪著人過來的居然不是劉姑姑,而是伍媽媽,讓潮生有點意外。掖庭宮來的人是一男一女,女的當然是掌事女官,男的是個穿葛袍的宦官。

「都在這兒了?」那女子的聲音問。她聲音有些沉,聽起來就像是不太好相處的人。

伍媽媽聲音不像平時那麼粗放,顯得恭謹有理:「一共十六個人,都在這兒了,請您過目。」

底下站的人心裡都有點數。平時掖庭宮也會過來人,可是能讓伍媽媽這麼客氣的,來頭一定不小。

掖庭宮要進人的話,肯定不會只在浣衣巷這一個地方挑揀,別的地方肯定也會有人被挑中。

只是不知道浣衣巷的這十六個人,能有幾個入選名額?

潮生在心裡忖度——應該不會超過五個。

潮生對掖庭宮並不熟悉。

雖然浣衣巷也是掖庭宮的一部分。可是潮生除了剛進宮時在掖庭中巷住過些日子,後來就直接被分派到了煙霞宮。煙霞宮靠近整座皇宮的東面,隔著一條宮巷就是東宮,與西面的掖庭宮隔著整座皇宮那麼遠。

那個掌事女官緩緩從隊列的這頭走到那一頭,然後挨個問。叫什麼名字,多大,籍貫哪裡,進宮多久。其實這些在名冊上都寫得很清楚。

有的人答的很順溜,有的不知是緊張還是平時就不擅言辭,說得嗑嗑巴巴,還有的聲音太小,細得像蚊子哼哼,不仔細根本聽不清她都說了什麼。

潮生先前心中忐忑,可是事到臨頭,反而坦然起來。

看這情形,頂多也就是挑不中她,不會更糟糕。

掌事的女官繞了一圈,停在了滿兒面前,也一樣問了她那幾個問題。不過滿兒的身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她沒籍貫,年紀也是估個大概,姓就直接跟伍媽媽的姓。

那個掌事女官微微吃驚,轉頭問伍媽媽:「這就是你當年撿的那個孩子?竟然都長這麼大了。」

伍媽媽有些感慨:「可不是麼……歲月不饒人,一轉眼這麼些年了。」

「看著是很懂事聽話,可怎麼你不把她留在身邊給你養老?」

「我還不老呢。」

伍媽媽的話聽起來很自然。

然後就問到了潮生。

潮生不卑不亢,既不顯得冷淡,又不會讓人覺得諂媚,那個掌事女官也沒在她這兒多做停留,又一樣問了馮燕。

都問完了,就該公佈結果了。誰被挑中,誰沒被挑中,立見分曉。

那個掌事女官卻沒點名,卻和伍媽媽兩人進了屋,不知去說什麼了。

和她一起過來的那個宦官卻走了過來,在站的兩排人面前轉了一圈兒。他倒是一個字沒問,可是盯著所有人的臉,全都仔仔細細的看了。

這人的打量讓人非常不舒服。

冷冰冰的陰森森的,潮生不知道旁人覺得怎麼樣,她自己覺得背上的冷汗都淌下來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9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東內

院子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絲風也沒有。每個人心中都在不安,可是卻不能表露出來。

天陰沉沉的,雲越來越低,像是要壓到頭頂。

潮生覺得胸口窒悶,就像浸在深水裡一樣被擠著,堵著。可是這裡靜得讓人不敢大口呼氣。

去了屋裡說話的人終於出來,大概那位掌事女官向伍媽媽問了一些她們這些人的詳細情形。比如那些沒有寫在名冊上的,一眼看上去看不出來的東西。

誰會偷奸耍滑,或是誰的手藝又格外好,誰與誰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關係。

潮生心裡沒底,伍媽媽會怎麼說她的情形?

掌事女官從她身邊走過,潮生覺得嗓子直髮干,嚥了一下口水。

她大概用了什麼香脂,雖然看來已經年近不惑,皮膚還白嫩光滑。

掌事女官翻開名冊,抬頭看了一眼底下的眾人。

這一刻她高高在上,底下這些人的機遇全操握在她的手上。

她念了四個名字——

馮燕與滿兒都被挑中了。

但是潮生落選了。

那四個名字念完,潮生還微微踮起一點腳,身體朝前傾。

她這一刻期盼著下面還有一個人,會再念出一個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

可是隔了一會兒也沒有聲音。

潮生明白過來,這就結束了。

她落選了。

——這代表著,以後她還是要留在浣衣巷。

而且,可能不會再有下一次的機會了。

即使機會還有,那時候的她可能已經年紀老大,不再符合條件。

潮生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去了一根最要緊的骨頭,力氣也跟著洩了個精光,咬著牙才沒有讓自己癱到地下去。

「咳……」站在一旁的那個宦官咳嗽一聲,他從進來就一直沒出過聲,但是現在聽起來,他的聲音並不是特別尖細,並不像是玻璃刮黑板似的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賀姑姑這就挑完了吧?」

原來那個掌事女官姓賀。

她說:「耽誤魏公公了,咱們這就去左巷?」

「不用了。」那魏公公抄著手,閑閑地說:「看這天又要下雨了,我也不再多跑一處的腿了。看著有兩個還不錯。」

賀女官問:「哦?哪兩個?」

魏公公的手隨意指了指。

一個是站在最左邊的玉佳,一個就是潮生。

潮生怔了下,魏公公的手看起來細瘦沒什麼力氣,遠遠的隨意一指。

是指的她嗎?還是指的她身後的誰?

賀女官微笑著說:「嗯,這兩個看著也挺靈巧的。」

這魏公公是什麼來頭?

潮生懵懵懂懂,和其他人一起回屋收拾了包袱。

馮燕看了她一眼,潮生朝她點個頭。

她覺得很不真實——這個機會不應該落到自己身上似的。也許下一刻那魏公公就會說自己弄錯了,她依舊得留在浣衣巷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她與那些浸在污水中的衣裳一起朽爛。

「恭喜你啦,潮生。」

「是我該說恭喜啊,馮燕姐。」

馮燕搖了搖頭:「其實你的機遇比我好。魏公公是東內的人,掖庭宮裡人多,想出頭不容易。去東內的話……以你的手藝相貌,應該不會被埋沒的。」

「東內?」

潮生先想到了含薰,她不也在東內麼?

「以後……各自珍重吧。」馮燕大概沒和人這麼和軟的產過話,神情別彆扭扭的,說完這麼一句,拎著包袱先出了屋門。

潮生怔怔出神。

去東內……那,不就代表著她可以見到含薰了?還有採珠,也可以見到她了?

滿兒在門外左右看了一眼,瞅著機會進屋裡來,喊了她一聲,潮生才回過神來。

「潮生,咱們以後怕是不大見得面……」滿兒眼圈有點微微發紅:「你可要多保重,別吃冷的硬的東西,小心肚子疼。」

「我知道,你也是。要是有大宮女訓你可不要頂嘴,做事一定要仔細小心,別打壞東西,別闖禍,更不要多話……」潮生對滿兒有許多不放心。滿兒一直待在浣衣巷裡,這裡雖然也有勾心鬥角,可是更多的是直來直去的爭吵廝打,除了幹活兒,規矩也並不那麼嚴。滿兒這一出去了,她能適應得了外面的生活麼?

滿兒眼圈兒紅紅的:「我本來以為咱們能選到一個地方去呢,那個魏公公,是哪裡的啊?」

「你不要擔心,聽說他是東內的人,也算是個好去處。」

「可是,」滿兒哽了一下:「東內離掖庭宮那麼遠……」

眼看她要哭出來了,潮生忙說:「你可別哭,馬上要走了,讓人看見不好。我以後要是有機會,就去找你。」

這話不過是泛泛的安慰。宮女每日勞役沒有自由,難得能出一次門。採珠來看她這幾次都是來去匆匆的,遞東西也小心翼翼,怕被人抓著把柄。更何況從東內到掖庭宮,是那麼的遠。

但這兩句話滿兒卻信了:「好,我要是有空,也會去找你。」

潮生笑著點了點頭。

漸漸的,有真實感了。

原來真的要離開這裡了。

潮生也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

原來那麼想離開浣衣巷,這裡終日辛苦,衣食粗陋。這裡滿滿盛著她的苦難和傷痛。在這裡沒有未來,前路一片黑暗。

可是真要走了,潮生忽然覺得捨不得。

斑駁的帶霉印的墻,開了縫的窗子,鋪著草墊的通鋪,豁了口的粗瓷碗,低矮的屋簷,磨毛了的井繩……平時不在乎的一切,現在看來都那樣熟悉而親切。

就算再糟糕的地方,住久了,一樣會習慣,一樣會有感情。

還有對未來的茫然。

東內……對她來說那麼遙遠和陌生。

她會去東內的什麼地方?當什麼差事?她……還會遇到上次那樣的無妄之災嗎?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應付不了新的一切?

潮生和另一個被挑中的玉佳一起,跟在魏公公的身後往前走。

臨走出浣衣巷的時候,潮生回頭看了一眼。

深深的巷子,高高的宮墻。

幾隻烏雀站在屋脊的瓦凹處,遠遠望去那幾個凝固的黑點兒,一動也不動。



第二十四章 皇子

魏公公當然不會領著她們穿過整個整個皇宮,那要經過掖庭宮,再穿過正殿、御花園,南苑。他們從浣衣巷出來,直接出了安福門,沿著長長的宮道一直向東走。

潮生對玉佳不熟悉,只知道她應該也是同自己一批進的宮,然後和馮燕差不多,直接進了浣衣巷——其實細數數,浣衣巷裡美女不少。

以前就聽人說過,越是冷落偏僻的宮院,美女越多。

潮生想,這個道理宮中恐怕人人知道,但皇帝卻不一定知道。

天色越來越沉,還沒過午,看起來卻已經像是臨近黃昏了。

他們沿著墻根一直向前走,魏公公微微弓著腰,抄著手,走得很快,也沒有腳步聲。

玉佳抬頭看看天色,也縮了縮肩膀。

進了延喜門,就到了東宮。

魏公公與守門的人低聲說話,潮生忍不住轉頭朝北邊看。

當然,從這裡除了高高的宮墻,什麼也看不見。

看不到煙霞宮。

甚至潮生有些不確定,也許煙霞宮的位置並不在她記憶中的那個方位。

魏公公進了門,潮生回過神來,連忙跟了上去。

這是她頭一回來東宮。

和宮裡的其他地方相比,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玉佳左右打量,實在忍不住,出聲詢問:「請問……魏公公,我們兩個人,會分到哪一處做事啊?」

魏公公清清嗓子:「不管分到哪一處,都得盡心伺候。你們兩個歲數小,看著人也老實,切記著不該聽的事不要聽,不該說的話不要說。」

潮生與玉佳一起應諾。

魏公公指點她們經過的地方:「那邊是崇文館,皇子貴親們讀書的地方。再朝前就是嘉德殿……」

潮生和玉佳牢牢記住宮房名稱和道路。

說起來皇宮是最不容易迷路的地方,道路平直,建築方正。過了嘉德殿,後頭依次是崇政殿,麗正殿,光天殿,魏公公停下腳步,正色說:「打今兒起,你們就在宜秋宮裡當差了。」

宜秋宮裡住的是幾位皇子,玉佳又驚又喜,激動得眼直放光。

這簡直是一步登天了啊!

比起在掖庭宮裡充役,能到東宮來伺候主子,那福份可不一般!

玉佳起先還羨慕馮燕她們被選入了掖庭宮,可是現在一比,明明自己更幸運。進了掖庭宮,做什麼都說不定,可能是服侍初進宮沒有聖寵也沒有品級的女子。也可能是給掌事女官打下手供使喚。

那能有多大的前途?

就算有,那又得熬上多少年?怎麼能和進了東宮相比?

宜秋宮和別的宮院不太一樣,這裡原先是一處花園,後來改成了宮院,成為未成年的皇子們起居生活的地方。

「中間是楓池,靠西邊的那是松濤閣,住的是二皇子。東邊是華葉居,住的是四皇子。八皇子因為年紀還小,也同四皇子一起住著。六皇子和七皇子年紀都小,還沒有遷進來。」

玉佳朝西邊看看,又朝東邊看看。

潮生的心也怦怦跳。

含薰伺候的就是二皇子啊。

長皇子已經去世,三皇子就是皇后的兒子,現在已經娶了妻出宮建府,不再住在宮中。六皇子是皇后所出,七皇子是貴妃所出,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嬌貴。八皇子生母難產而亡,沒有親娘照看,所以反倒比六皇子七皇子早搬進了宜秋宮裡。

而二皇子年紀比三皇子大半歲,三皇子已經成親,他卻還困居宮中。

聽說他有腿疾,性情暴虐……

魏公公看了她們一眼,又朝前走。

楓池邊上栽著許多楓樹,想來楓池就是以此命名的。現在葉子都還是綠的,層層疊疊,像是一片綠紗的圍帳,映著一池泓凈的碧水,顯得格外幽靜。

忽然魏公公停了下來,躬身說:「奴婢見過二殿下。」

潮生與玉佳也趕忙行禮。

果然不能隨便評判別人,這才想著二皇子,就遇見真人了。

「嗯,」聽聲音很是隨意,帶著一股不耐煩的腔調:「這兩個怎麼這麼面生?」

魏公公恭謹地回話:「回二殿下,這兩個宮女是今天新來的。」

「怪不得我沒見過呢,抬起頭讓我瞧瞧。」

潮生微微抬頭,目光卻不敢抬起。

她只能看見二皇子是坐在那裡的,袍子下擺用銀線繡著大幅祥雲。

玉佳卻往二皇子臉上飛快地看了一眼。二皇子才十七八歲,膚色白皙,五官生得很俊秀,髮束玉冠,懶洋洋地坐在一張木椅中。

進入皇宮的美女,為皇家品種改良做出了不可估量的大貢獻。皇帝又不醜,后妃也很美,生出來的孩子再難看也難看不到哪兒去。

但是二皇子眉宇間的確有一股戾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顯得陰鬱,並沒有少年人應該有的朝氣。

「倒還過得去。對了,我那兒也缺個人。」

潮生心一突,只聽魏公公說:「這都怪奴婢沒想得周全。這兩個是浣衣巷補來的,針線上倒拿得出手。要是二殿下不嫌棄,這兩個宮女就先安置在松濤閣服侍?」

「我要那麼多做什麼,一個就夠了。」二皇子看看她們兩人,伸手一指:「就她吧。」

他指的人是玉佳。

魏公公忙說:「二殿下看中了你,可是你的福氣。」

玉佳回過神來,忙跪下謝恩。

她有些意外的慌亂,手裡的包袱一個沒拿穩,角上的系結滑開了,墜子釧子掉下來叮叮噹噹滾了一地。一隻銀鐲一直朝前滾,碰到二皇子的椅腳才停了下來。

魏公公嚇了一跳:「你這丫頭,怎麼這樣毛手毛腳?」

玉佳也手足無措:「殿下恕罪,公公恕罪……」

二皇子倒沒有生氣,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果然新人一來就有新鮮事兒,倒不悶了。」

楓葉叢後有人問了一句:「有什麼新鮮事?」

二皇子微微朝後仰頭:「四弟來了?魏公公給你補了兩個宮女,被我先下手為強搶了一個。」

有人拂開綠葉,緩步走了過來。

一滴雨落在額前,微微的涼。

潮生從眼角的餘光看到這人穿著一件淺青的袍子,袖擺處隱約一抹灰色的竹影,就像雨後煙霧迷濛的山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40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華葉

「我這兒也不急著等人使,二哥儘管先挑。」

二皇子擺了擺手:「你怎麼不等人使?聽說這兩個都是浣衣巷挑上來的,女紅應該是不錯,我分一個就足夠了。」

四皇子的聲音清朗平和,聽起來倒顯得比二皇子更穩重。

「既然二哥已經挑過了,那這一個我就留下了。」他吩咐一聲:「春墨,你帶她回去,我去二哥那兒坐坐。聽說二哥前兒得了一幅沙白居士的山水,今兒可得讓我鑒賞鑒賞。」

二皇子也高興了些:「來來來,我跟你說,這畫的好處可不在於沙白居士的名頭。你知道這畫的是什麼地方?是雪嶺風光……」

二皇子原來是坐在一張椅子上,有宦官過來,扶他坐上一乘抬椅,抬著他回松濤閣去。四皇子跟著也去了。魏公公這才抬起頭來,輕輕吁了口氣,朝一旁站的宮女點頭說:「這一個潮生,你領去吧。」

那個宮女笑著說:「多虧魏公公了,看我整天忙得團團亂轉,給我們添了一個能幹人。」

「能幹不能能幹,還要往後再看呢。」魏公公轉頭對玉佳說:「你隨我來吧。」

玉佳臉帶喜色,應了一聲:「是,多謝公公。」

潮生一抬頭的剎那間,似乎捕捉到春墨眼中淡淡的不以為然。

她這是對……

玉佳?

玉佳一直在浣衣巷中,不知有沒有聽說過二皇子的名聲。

應該是聽過的。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被主子看重,攤上了好差事。

春墨轉頭對潮生說:「潮生妹妹吧?你跟我來。」

潮生跟在她身後向華葉居走去。

剛才不覺得,現在鬆懈了一些,才發覺自己攥著包袱的手掌又濕又熱,掌心出了許多汗。

春墨先領她進了屋:「你先歇一會兒,等下我領你認認人。咱們華葉居人少,算上你,咱們也一共才六個人,人手是不大夠。」

「嗯,我剛來,什麼都不知道,還請春墨多多教導指點我。」

「不用客氣啦。你先和我住一屋,這個箱子給你盛東西用……」

箱子挺大的,可是潮生的包袱卻顯得單薄多了。這還是她把冬天穿過的那件棉衣都塞進來了,除了現在身上穿的這一身兒,包袱裡也就兩件衫子,一條裙子可替換而已。

「嗯,我去找兩件衣裳給你先替換,等明兒有空我去和邢姑姑說一聲,再給你領新衣裳來。」春墨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多大啦?幾時進宮的?一直都待在浣衣巷嗎?」

這三個問題裡頭前兩個不難答,後一個……

潮生老老實實地答了前兩個,頓了一下才說::「我進宮後,先分到了煙霞宮做事。後來才去的浣衣巷。」

春墨點點頭,並沒有仔細盤問她是怎麼從煙霞宮去的浣衣巷。

大概煙霞宮的事情,東宮這邊也有所耳聞。

畢竟陳妃先是有孕,又小產,接著升了份位成了安妃。而她之所以從煙霞宮被貶去了浣衣巷……箇中原因就很耐人尋味了。

潮生能咂摸出幾分味道來。

魏公公應該是東宮的管事宦官,位品級絕對高不了,不然不用他親自去浣衣巷挑人,吩咐人去就可以。而春墨則一定是四皇子身邊第一得用的大宮女,就如同當初歲暮在煙霞宮的位置一樣。

對這樣的人,就算不巴結她,也絕不能得罪她。

春墨看起來和歲暮並不一樣,她對潮生雖然也顯得和氣,照顧。可是笑容並不多,那些照顧也都是因為她的身份放在這裡,她應該這樣做。

她的神態中帶著淡漠與提防,並沒和潮生多說什麼。

蘊了一天的雨終於落了下來,即使支起窗篷,屋裡仍然一團昏暗。

「來,趁這會兒不忙,我帶你到處看看認認門。」

潮生忙說:「有勞姐姐。」

春墨帶著潮生出了屋子,遙遙朝後面指:「後頭是洛水閣……原先是長皇子的居所,現在空著沒有人住。」

長皇子已經過世了,這個潮生知道。

透過朦朦雨霧望去,洛水閣的院門深鎖,草木深深,顯得十分荒涼寂靜。

「走吧。咱們華葉居這邊院子分成東西兩邊,咱們是東院,八皇子住在西院。」

這麼看來,四皇子和八皇子住的可不太寬敞。

本來設計成只住一位主子的院子,現在卻東西隔開來,住了兩位,那伺候的人手也就跟著要翻一倍。

這宜秋宮原本是御園的一部分隔出來的,景色倒是好,有水池,有假山,有花木,可是房舍卻不多,又擠下這麼多人,怎麼寬敞得了?

其實,明明後頭洛水居看來又寬敞,景致也好……

當然了,八皇子今年好像才三四歲,讓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住那麼大的院子似乎不妥。再說那裡死過人,難免忌諱。

皇子們到了唸書的歲數就要遷到東宮居住,可八皇子離唸書還差著一大截子呢,卻早早的住了進來。

「前頭是正屋,西廂是四殿下起居的地方,東廂是書房。」春墨聲音提高了一些:「如無殿下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一步,你記下了?」

潮生忙應了一聲:「是,記住了。」

春墨似乎對她的識趣滿意,微微點了下頭。

她們經過迴廊,雨水從瓦尖流淌下來,彷彿在迴廊兩側裝上了一掛琉璃珠簾。

春墨帶她將東院各處都認過——其實很小,也不過就是幾步路的功夫。

「春墨姐姐,你知道殿下去哪兒了?」

春墨回過頭,一個圓臉兒宮女撐著傘走了過來,裙子被雨打濕了快有半幅。

「殿下去二殿下那裡了,你這是從哪兒來?剛才我找你也沒找著。」

「殿下打發我和小順去取書了。這個……她就是新來的?怎麼只一個人呢?」

她聲音清脆,神態大方,圓圓的臉龐顯得很可親,讓人一見心中就有好感。

「魏公公是挑了兩個人,不過有一個讓二殿下要去了。她名叫潮生,」春墨又對潮生說:「這是你秋硯姐姐。」

潮生忙和秋硯見禮。

「嗯,倒是生得好齊整的模樣。想必手藝也不錯。哎喲,倒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秋硯笑盈盈地說:「我那一大堆活計正愁做不完呢,魏公公就給領了幫手回來了。」



第二十六章 蘿蔔糕

秋硯說得絕非場面話。

她確實是積了一大的活計等著人來幫著分擔。四皇子的冠帶衣履自有宮中的針工局做了送來,可是內衫小衣襪子這些東西卻得自己人動手做。還有,要換季拆換送洗帳幔簾櫳鋪蓋罩布這些,也得自己一一動手來做。這些活計不可能讓在屋外伺候的小宦官們來做。

華葉居果然是缺人手啊。

除了春墨和秋硯兩個大宮女,下頭還有兩個小宮女,可是別說秋硯看不上,連潮生見了都覺得不大象樣子,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分到這裡來的,說一說動一動,單這樣還好,老實也算是一樣好處。可問題是十次裡約摸得有五六次都忒不靠譜了,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樣樣不周全。

秋硯和潮生說:「你可不要覺得我把你當牛當馬的使喚。實在是華葉居裡能做事的人太少啦。」

她的開朗讓潮生也放開了一些,不那麼拘束了,試探著問:「和我一起來的玉佳,被分到松濤閣了……」

「哦……」秋硯點點頭:「這樣,你們原來很要好吧?不要緊的,雖然現在算是跟了兩個主子,可是還都在宜秋宮裡,能見著面的——」

春墨卻在這時看了一她倆一眼,秋硯忙神色一肅,改口說:「可是你們最好別在私下往來過密,要不然會讓人……嗯,抓著什麼把柄就不好了。」

潮生明白她的意思。

就算是親姐妹,現在也是各為其主了。沒事還好,萬一有什麼事兒……

這麼一想,她也就不能再接著問含薰的事了。

反正……既然已經在一個宮裡頭,總是能見著面的。

「嗯,你既然來了,咱們也算是自己人了。」春墨提醒她:「二皇子……脾氣不是太好。以後來來往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可要謹慎。」

秋硯更直白一點的說法是:「千萬不要盯著二皇子的腿腳看……」

潮生連忙點頭。

這個提醒絕對是必須的,否則你無意中看一眼,在別人沒什麼,可是腿腳有疾,這方面比較敏感的二皇子沒準兒就會覺得受了冒犯,到時候是挨打還是挨罵……

秋硯一邊翻箱子找東西,一邊說:「其實咱們這裡本來是不缺人手,但是八皇子殿下一來,夏筆和冬紙她們就撥給了西院,咱們這邊一下子就捉襟見肘了。啊,找著了。」秋硯翻出一條白綾裙來:「這個我穿著緊了,說想改一直沒改。你別嫌舊,先湊和穿著吧。」

潮生一邊謝她一邊接過裙子,秋硯又翻出一塊灰青的布來:「這個我嫌沉悶,也沒做什麼東西,也給你吧。」

一下午過得飛快,潮生早上沒吃什麼東西,錯過了午飯,這會兒已經餓得快要前胸貼後背了。她雖然忍得住,可是肚子不配合,咕嚕嚕的響起來。

秋硯一愣,隨即哈哈笑了:「這是餓了?也難怪你……」

春墨看了一眼天色:「還有大半個時辰呢,我領你去小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先墊一墊。」

這個小廚房還真小。

煙霞宮裡也有小廚房,可也比這裡的小廚房寬敞。這屋子極窄,裡面三四個人在忙活著。有人眼尖看見春墨進來,忙迎上來:「春墨姑娘?怎麼這會兒來了?是四殿下有什麼吩咐?」

「今晚做的做的什麼?」

「今晚上主要是一道三寶蒸鹿肉,還有四樣小菜,一個火腿鮮筍湯。」

「嗯,有什麼現成的吃的?」

那女人會過意來,忙說:「有,有。」

潮生有些不安:「春墨姐……」

那人已經從蒸籠裡拿出一碟蘿蔔糕來:「這個是上午蒸的,看著塌了點兒,吃著可軟爛啦。」

春墨向她道了謝,又說:「這是潮生,打今兒起在華葉居當差。這位是李姑姑。」

潮生忙向她見禮。

李姑姑擺手說:「哎喲喲,不敢當。潮生姑娘以後要是餓了,想吃什麼,儘管來,別客氣。」

李姑姑看著其貌不揚,一件粗布圍裙上打了補丁,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帕,但她手藝卻不錯。那蘿蔔糕雖然賣相像她說的一樣已經塌了,可是味道卻一樣好。

當然,也可能是潮生在浣衣巷將近一年沒吃過這麼精緻的吃食了。蘿蔔糕用料有限,可即使如此,也讓潮生覺得無比的鮮鹹美味,吃得太急,還咬到了自己的腮。

秋硯在一邊笑,連春墨也忍不住莞爾:「慢慢吃,不用急。」

春墨對秋硯說:「殿下今天只怕是要在松濤居用晚膳了,你讓小順過去問一聲,可還要預備什麼不要,我去西院看一看。」

秋硯站起身來,囑咐潮生一句:「你好生待屋裡吧,把這個吃了,把你自己的東西理一理。」

潮生送她們出去,看著兩人各撐著一把傘走遠了。

西面就是松濤居。

含薰應該就在那裡。

不用急。

潮生對自己說,不用著急。

總會見著面的。

她回到屋裡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抖開舖蓋整好被衾。

因為下雨,屋裡已經掌了燈。

燃燒的蠟燭顯得瑩潤如羊脂玉一樣,燃燒時也沒有油燈那樣熏人的煙氣。屋裡簡潔干凈,有一股女子特有的馨香。

外面雨聲潺潺,潮生環顧了一周——

她是真的離開浣衣巷了。

這裡是東宮。

潮生自打白天看到四皇子身上那件她親手補過的袍子,就一直有些心神恍惚。

明明是陌生人,可是卻覺得十分親切……就像好久之前本是熟識的,中間分離了一段時日,現在是久別重逢一樣。

真奇怪。

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明明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今天是第一次遇上。

以前沒聽人提起過四皇子——實際上潮生的消息並不太靈通。原來煙霞宮一向冷僻,再說東宮自成一家……和煙霞宮的直線距離很近,若是能穿透宮墻走過去,大概也就是百步之遙。

但是她覺得自己已經離煙霞宮很遠了。

潮生摸了摸,伸手從懷中取出那塊手帕來。

這塊手帕,會是四皇子的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41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香

凌晨時刻醒過來,潮生還一時沒弄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

啊,是了,她已經不在浣衣巷了,這裡是宜秋宮。

潮生適應得非常快。

因為宮中的生活都是一樣規律的,不到五更天就都起來了,奴才們洗漱打掃幹活伺候主子,主子也各有各的事做。皇帝要上朝,皇子要上學。皇后要理事,妃子們要給皇后請安——瞧,誰也睡不了懶覺。

要說這個起早,習慣了也不會覺得很難,因為生理規律,到那時候就會醒,想上茅房。就是冬天的時候艱難,誰都會戀熱被窩的,屋裡即使有炭盆兒,一夜過去也早就熄了。早上那屋裡頭真是呵氣成冰。

四皇子一早去了崇文館,潮生給春墨打下手幹些雜活。收拾正屋、書房用不著她,可是大半天也沒能閑一會兒,喝水的空都是硬擠出來的。

雨一直淅淅瀝瀝的下著,春墨抬頭看一眼窗外,搖頭說:「這雨沒完沒了,多早晚才停。」她吩咐潮生:「取些香來熏熏屋子,去去霉氣。」

要熏的當然是四皇子的屋子,潮生打開春墨說的小抽屜,裡面零零散散放著幾樣香。

她挑了一樣出來,交給春墨。

春墨把熏爐捧出來擦凈,看她手心裡用紙托著一塊深紫的香塊兒,問:「是什麼?」

「是茶蕪香。」

春墨來了興致:「你知道香?」

「以前有位姐姐,教過我一點兒。」

「不錯,」春墨搖頭說:「這弄香的事繁瑣得很。以前我也想教給冬紙的,可是她那鼻子……桂花茉莉丁香她聞著都是一個味兒,檀蕓麝這些沖一些的,她一聞就直打噴嚏,幹不了這個。」

呃,是有人這樣的。潮生以前有個女同學,對香水很講究,每次出去約會都要根據天氣、心情、衣著換不同的香水用,可是她男朋友卻從來沒分辨出這麼多香水有什麼不同,一直覺得她擦的是同一種。

春墨又問她:「為什麼拿茶蕪呢?」

「因為……」潮生想,雖然昨天只驚鴻一瞥,可是四皇子顯而易見是個雅致的人,給身邊的宮女名字都改成筆墨紙硯,所以對於香料這上頭,應該也是喜歡淡雅些的。茶蕪味道淡雅沉鬱,留香卻久。陰雨天氣裡頭聞著這種香,應該會讓人心情沉靜。

不過潮生說:「因為和月支比,這種味道更好。抽屜裡另外一種香我不認得。」

春墨點頭說:「你倒拿得巧,要我自己去取,也是會選茶蕪香。抽屜裡另一種是醉草香,那個是旁人送的,咱們殿下不喜歡,一直沒有用過。」

潮生也看出來了。

那個香放的位置靠後,而且一匣子似乎都沒有動過。如果四皇子喜歡那香,那必然會常常的使用,不會還剩那麼多的。所以潮生不會拿那一種。

她選茶蕪還有個理由,她拿的這香塊兒是整香上敲下來的,散放在外頭,看來彷彿不怎麼受重視。但是人都是有習慣的,越是喜歡的那雙鞋,必然穿得多,顯舊。而不合腳不喜歡的,卻是擺在一旁,看著更加整潔。

春墨將香塊兒投進熏爐,迅速蓋上蓋子。裊裊的淡紫的煙從蓋上的蟾口中吐出來,在空中逸散,香氣極其好聞。

「我們殿下性子好,從來不打罵身邊服侍的人,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昨天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玉佳,運氣可不如你。」

潮生認真聽著。

春墨說起四皇子的時候,神情似乎有些微微的變化。

若是潮生沒有全神貫注,一定就忽略過去了。

春墨的眼睛微微發亮,笑容裡似乎帶著一點隱秘的喜悅。

「啊,那邊有個盒子,你送到西院去給冬紙,就說是四殿下給八皇子殿下找的書和玩意兒。這會兒八皇子殿下應該是在午睡,你記得腳步說話都要輕些,別吵醒了主子。」

潮生答應一聲,案上是有個盒子。

她捧著盒子朝西院去。

西院比東院小一些,東院靠墻處有個亭子,亭子下頭的池子與外面的楓池是連著的。西院則沒有池子。

她進了院門,就有個小宮女迎上來。

潮生說自己是春墨打發來送東西的,那個小宮女說:「那你隨我來——以前沒有見過你啊。」

「我昨天才來。」

「哦,我聽說補了人,原來是你啊。我叫丹桂,你呢?」

「我叫潮生。」

她們說話聲音都輕,大概八皇子午睡的時間很固定,所以人人都知道此時該輕聲說話。

冬紙收了她帶來的東西,又讓她把一個筆袋拿回去給春墨:「你幫我和她說,這個做的不好,最近不得空,趕得急了。」

潮生接了過來,就聽著屋裡頭傳來小孩子的聲音:「要喝茶。」聲音軟軟糯糯的,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冬紙忙應了一聲:「殿下醒了嗎?我這就倒茶來。」

她要忙,潮生就告辭出來。手裡的筆袋針線還算看得過,不過就是素素的,上頭什麼紋飾也沒有。

春墨應該是用不著這東西。

是給四皇子做的吧?

風忽然有些緊,潮生將傘朝前遮一遮,步子也加快了些。就在出門的時候,迎面和另一個人的傘碰在了一起。

潮生愕然抬起頭,迎面來的那人也正在打量她。

是四皇子。

傘的邊緣朝下滴著水珠,潮生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要行禮。

「起來吧。你就是昨天來的那個?」

他的聲音潮生昨天已經聽過一次,今天再聽到,仍然覺得這聲音美得不真實,也許是因為下雨,在雨聲中聽起來,四皇子的聲音顯得淡然而空遠。

「回稟四皇子殿下,我叫潮生。」

「唔,我記得,春墨昨晚說過。你來西院做什麼?」

「春墨姐姐打發我來送東西。」

說完這話,看四皇子沒什麼要再問的,潮生側身讓到一旁,四皇子進了院門。

潮生等他上了臺階,才轉身慢慢回去。

昨天沒看清四皇子的樣子,剛才匆匆的看到那一眼……

四皇子生得很好。

應該說……潮生從穿到這裡來,還沒有見過相貌如此出眾的男子。

不過,他更引人注目的,並不是容貌。

而是氣韻。

在雨中撐著傘緩步走來的人,像是從一張古畫中走出來的一樣。

那張畫潮生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可是卻印象至深,隔了這麼久,畫中人的衣履容貌都不記得,可是那股氣韻卻如出一轍。

俊美,從容,淡泊,高貴,沉靜……

這些詞似乎都可以用來描述潮生的感覺,可是哪個詞也無法形象的準確的將四皇子的樣子勾勒出來。



第二十八章 適應

雖然四皇子生得那麼好,比潮生以前見的明星們不知強哪兒去了,可是潮生一點別的想法也沒有。

踏實,安全,她現在最需要這個。

首先得活下去,保障生命財產安全。

至於主子帥不帥,那和她完全沒關係。

當生活不能給一個人安全感時,生存與安全才是她首要的考慮。

在煙霞宮時,原本一切都看起來還過得去,雖然未來也充滿未知數,但起碼吃得好住得好,有歲暮罩著,自己攢了一點點私房。

可是一夜之間這些全化為泡影。人身安全和自由沒有了,攢的私房也沒有了。

只是,潮生想著自己收著的那塊帕子——

留著呢,現在怕有些不妥當。丟了呢,她又有些捨不得。

畢竟這塊帕子陪了她那麼久。

東宮的生活著實既規律,又……

又怎麼說呢?

潮生甚至有一種自己已經不在皇宮裡的感覺。

這裡的院子不像宮裡一樣方方正正的,好像劃出來的棋盤道,紋絲不錯。也許是因為這裡原本就是花園改的。

這兒也不像宮裡那樣寂靜沉悶死板嚴肅。

雖然只有一墻之隔,可是這裡的人彷彿覺得天高皇帝遠一樣,雖然不是懈怠……可是有一種別樣的寬鬆的氛圍。

當然了,肯定還有另一方面的因素。

因為三皇子是嫡出,已經成親,開始上朝,十分穩固,只差沒有一個太子之名,但太子之實已經有了。二皇子身有殘疾,四皇子出身不高……

他們對三皇子是沒有什麼威脅的。

而且宜秋宮毫不沉悶。

二皇子的松濤閣那邊喜歡聽曲熱鬧,時不時的就從芳苑叫了舞樂班子來又唱又跳。四皇子這邊不聽曲,可是八皇子是小孩子,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院子裡的花草、蝴蝶無不慘遭其毒手。還喜歡小宦官小宮女陪著一起玩打馬球——

自然這個馬球不是大人們打的那馬球,騎的不是高頭大馬,是竹馬,手裡拿著一枝短短的球棍,嘴裡一邊吆喝著「駕駕快跑」,一邊夾著竹馬向前蹦躂。那球是特製的,很蓬很輕,打起來不費力。潮生來了三天,就有幸親眼目睹了一回「激烈」的馬球賽事。原本八皇子還想拉她上陣的——新兵總比老面孔有趣。潮生說不會,旁邊的人也說她新來,沒打過,所以才逃過一劫。

想到自己要象另外幾個小宮女一樣,腿夾著竹竿,嘴裡駕駕的喊著,再追著那只胖胖的皮球跑,八皇子人小力弱,偶爾打進一次球,就要放下球棍喊:「殿下威武」……潮生覺得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哪。

可是看其他人都挺自然的……咳,也許人家早就習慣了,樂在其中吧?

八皇子長得很是可愛,粉團團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套句用濫的話說,就像王母跟前的金童一樣。讓潮生不禁感嘆「皇家基因就是好啊就是好」。

這麼一想,她心裡還忍不住冒出個想法,要是當初陳妃的孩子生下來了……

然後她迅速把這個念頭掐滅了。

於是,宜秋宮裡好熱鬧,難得一個晴天,松濤閣歌舞昇平,華葉居戰事方酣,兩邊自得其樂。

二皇子說是脾氣不好,不過潮生來的日子短,還沒見識過他脾氣怎麼不好。這幾天裡二皇子倒是打發人來給華葉居送了兩次東西,一次是書,一次是筆。他打發的人來說反正二皇子不愛這些,正好四皇子合用。

只可惜打發來的都不是含薰。

其實就算是含薰過來,潮生和她也沒機會說話。

潮生覺得這對兄弟還是挺像模像樣的,兄友弟恭。不管裡子是不是這樣,起碼面子做到了。

四皇子對八皇子更加關切,他一天吃了什麼了,做了什麼,有沒有發過脾氣,哭沒哭過都要問到,簡直不像對弟弟,倒像是對兒子一樣。

這樣的人情味兒潮生以前在宮中從來沒見過。

在煙霞宮時,皇帝若來,陳妃是又恭敬又撒嬌又體貼的,可是這總讓潮生覺得陳妃是在做一樣工作,皇帝是她老闆而不是她的男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皇帝本來就是她老闆。

一直到黃梅季節過去,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潮生才終於在早上掐花的時候,遇到了含薰。

含薰也是出來折花的,兩人隔著假山看到了對方,

含薰眼圈兒紅紅的,這麼些日子沒見,她出挑的越發好了。明明與旁人一模一樣的宮女打扮,她卻顯得有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

「你……」含薰眼眶紅紅的:「我聽人說你來了,可是總找不著空去見你。」

「沒事,這不是見到了嗎?」潮生也想哭,可是在這個地方,哭笑都不有隨自己的意。

明明是很想見面,可是見了面又不知該說什麼。

只是覺得鼻子發酸,想哭。

「你來了,就好了。」含薰也笑著說:「反正離得這樣近,以後機會多著呢。對了,採珠知道這事了麼?」

「我托人替我向她說一聲,不知話帶到她那裡沒有。」

「我也有好幾天沒見著她了,真有些惦記。」

惦記也沒有辦法,若不是採珠伺候徐才人去長泰殿抄經,她也沒有機會來見采薰。

抄經也不可能天長日久的抄下去,抄夠了時日抄滿了定額也就不會再去了。

雖然沒能說多少話,可是潮生回來以後,心情卻格外的好,做起事兒來也格外的麻利。春墨也察覺了,笑著問她:「你今兒怎麼這麼好心情?」

潮生忙告誡自己要收斂點:「早上去了一趟花園,覺得那些花兒都美得很。逛了這麼一圈兒,覺得人都輕鬆了。」

「說的是。」春墨說:「不過你還沒見過,牡丹園那才叫美呢,我們這邊只有秋天的時候最好看,楓葉都變紅了,一池子碧水象鏡子一樣,映著紅彤彤的楓葉,那時候連墻上,地下,都映得紅紅的,煞是好看。」

潮生想像了一下,宜秋宮裡楓樹的確不少,楓池邊尤甚。真到了秋天葉子轉紅,那絕對如火燒雲一般燦然耀眼。

「啊,你隨我來,殿下要問你話呢。」

問話?

潮生心一沉……

在宮裡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主子關注你,要問你話,十有八九里頭是壞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4 PM

第二十九章 說書

潮生隨春墨進了正屋,這里陳設十分簡素,桌椅幾案之外,屋里沒什麼陳設玩器,秋硯站在東廂門口,見她們進來,伸起簾子。

四皇子坐在桌案前,大約是在練字。潮生和春墨一起行過禮,便默不作聲候在一邊。一旁站著一個穿藍衣的小宦官,大概是伺候鋪紙磨墨的,潮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有點墨跡。

四皇子寫滿一張紙,終于抬起頭來。

春墨不失時機地說:“殿下,這就是潮生。”

“知道,見過了。”四皇子當然不會招呼潮生坐下,上茶之類。他將寫好字的紙挪到一旁,又鋪開一張新紙,很隨意的問:“你先前在浣衣巷?”

“回稟殿下,先在敞井,后來進了房。”

四皇子寫了幾個字,似乎不太滿意,搖了搖頭,又問:“那你的針線定然是做的不錯了?”

“其實並不怎麼好,只是管事媽媽看我年小力弱對我多加照顧,內房的活計比敞井輕省些。”

“是麼?浣衣巷……怎麼樣?”

浣衣巷什麼樣兒,和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有什麼關系?

而且,怎麼描述呢?

說那些浸泡著衣裳的,一大盆一大盆氣味與顏色都很污濁的水?說為了爭吃一塊肥肉兩三個人可以抓破臉?還是說在內房,有人眼力已經很糟,眼睛恨不得貼到布上才能看清楚東西?

“浣衣巷我待得並不太久,不過敞井洗衣的人多半很愛說笑……”這是真話,洗衣無聊,那些女人會互相打趣。雖然都沒有嫁過人,可是說起話來卻是葷素不忌,多半是為了解悶。

開了個頭,后面就好說了。

“冬天的時候難捱些,熱水不足,就得用冷水洗衣。其實井水冬暖夏涼,剛從井里打出來的水還是溫乎乎的,只是提上來沒一刻就變得冰涼刺骨了。常這樣勞作,手上的關節就落下寒病了,腰和腿的骨頭也因為長年積重而生病。”

這些奴婢的苦楚,四皇子居然聽的十分入神,字也不寫了。

潮生本來想一兩句話就說完的,現在看著四皇子的神情,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晾衣裳的時候也有講究,關系要好的,或是有頭臉的送洗的衣裳,就能晾在朝陽的地方,那不得意的,可能就會在背陰處晾了近,陰干的衣裳到底不如曬干的來得舒服。有風的天氣得多用竹夾子,記得有一次,活兒多趕的,晾衣的人忘了夾了,結果風一起,把好些都吹在地下弄臟了,還得重洗一次……”

這種瑣碎的事情,四皇子居然聽的津津有味。

潮生大感詫異。

好吧,這世上有許多人愛好奇異。象二皇子喜歡歌舞,那可算得正常。八皇子喜歡打馬球,也很正常。

四皇子喜歡聽些新鮮趣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對吧?

潮生講得口干舌燥,連針房里的一些事情也都翻出來講了,總算已經到了用晚膳的辰光,不然她可真沒什麼好講的了。

四皇子點點頭:“嗯,你先回去吧。”又囑咐春墨:“好好照看她。”

四皇子這是聽得很開心?

難道把這些事情當說書聽了?

不過潮生抬頭的時候,看著四皇子臉上的神情,既顯得溫柔,又有些悵然。

春墨出了屋子才對潮生說:“殿下對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啊,我從沒見他聽人說這麼久的話。”

潮生捂著喉嚨,想說句什麼,卻只干咳了兩聲,表情十分痛苦。

春墨撫額:“我倒疏忽了。”

潮生回屋灌了一氣水,總算不那麼口干喉痛了。

春墨笑著說:“你還真會說話,我都聽得入神了。只不過,浣衣巷怕沒你說的這麼好,你這是報喜不報憂吧?”

潮生苦笑:“姐姐取笑了。”

春墨說:“你歇著吧,我讓人把飯給你端進屋里來吃。殿下都囑咐我好好照看你,我可不敢不盡心哪。”

潮生只低下頭。等春墨掩上門出去,潮生才抬起頭來。

春墨的話總有那麼一點酸意,雖然很淡。

潮生又不能直接對她說,你放心,我沒想搶你華葉居第一人的位置。

不管在哪兒,人總是會分出上中下來的。

春墨在華葉居的下人中無疑是最上頭那個,其他人都要靠后。

可是對潮生來說,第一人這個位置——

當初歲暮何嘗不是陳妃身邊的第一人,可還不是說處置就處置了。其中內情潮生到現在都不敢深想。

她一直記得,過年時伍媽媽喝醉了,喃喃自語。

平時看起來又蠻橫又粗魯的人,也是一肚子的冤枉和傷痛。

她曾經被什麼人害過呢?

潮生搖搖頭。

春墨倒是說話算數的,讓人把晚飯給她端了來。

潮生謝了給她送飯的小宮女香梨,坐下來先喝了口湯。

天氣漸熱,湯也挺熱的,兩口湯下肚,潮生鼻尖上微微沁汗,但是喉嚨肚腸都覺得舒服多了。

其實她的要求並不多,能踏踏實實吃一碗飯,喝一口湯。

這樣的日子,真希望可以長長久久的過下去啊。

可潮生也知道,她轉了一個圈子,走了那麼多彎路,吃了那麼多苦頭,現在又回到剛進宮的原點了。

不,甚至還不如那時候。

那時候她歷史清白著呢,現在呢?要是宮女也有檔案,她的檔案上可是有了一筆大大的污漬了。

煙霞宮的那件事……她不明不白的被貶,有心人焉得不猜疑其中緣由?不管她是在其中有做手腳,還是無意中得知了什麼隱秘,都會被人忌諱——

潮生又喝了一口湯,忽然怔住了。

等等。

剛才……

剛才她想的是什麼?

直覺告訴她,那很重要。

嗯,不管她是做了手腳,還是得知了什麼隱秘……

手腳她沒有做。

隱秘她也不知道。

可是,旁人是怎麼想這件事的?又是怎麼猜測她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的?

如果她做了手腳,恐怕早就死無全屍了。

那,旁人是覺得她知道什麼隱秘嗎?

可是潮生自己明白,她什麼也不知道啊。

那天的事潮生雖然一字不說,可是在心里來回過了好幾遍了。

貴妃進門是她打的簾子,貴妃也並沒久待。那時候陳妃看起來還是好好的。皇帝來的時候陳妃也笑著迎駕,看起來步子也穩,眼睛也亮,沒有半分勉強。

問題就出在晚膳前后。

那段時間潮生不在屋里,她一直覺得自己太冤枉了,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有做過啊。

到底是吃食被動了手腳,還是薰香?

如果是熏香,那有機會動手的人有好幾個,但是如果提前在薰香中做手腳的話,那要發作早發作了。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到底有什麼事是她忽略了呢?



第三十章 出路

日久見人心,潮生無心挑戰春墨的權威,有什麼出頭掐尖的事兒從不搶著去做,正相反,她和秋硯倒是很合得來,秋硯屢屢誇她干活兒麻利,性子也好,就是……有時候太老實了點兒,不知變通。

潮生夾著尾巴做人,沒朝人顯擺自己繡工好,也沒告訴旁人自己識字。反正她能認出來,卻不一定會寫,也不知道那些字連起來說的是什麼意思,並不算是真得識字。

四皇子倒沒有把她再叫去“說書”,含薰一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一邊賣命干活。

說實在的,誰都不容易,他們是整天的干活干活,四皇子這見天的讀書讀書,皇帝也要上朝……

潮生低著頭做活累了,起來舒散舒散,活動活動脖子手腕,推開窗戶朝外看看。

她窗戶后頭搭了架子,栽著葡萄藤。在宮里頭栽梨樹葡萄藤自然都不是為了吃果子,桃梨開花時有景可賞,葡萄架到了盛夏時可以在下頭乘涼賞月對詩什麼的——反正都是為了賞心悅目。不過這會兒還不到乘風納涼的時候,葡萄葉子倒是已經長得不小了,快有巴掌那麼大,風吹過來,一架的葉子沙沙作響,滿意盡是綠意。

對著如此良辰美景,潮生居然第一想起:不知這葡萄結不結?結出來甜不甜?

第二想的是:某人挨了老婆揍,說后院葡萄架倒了……

她趴在窗臺上吃吃笑,冷不防就在近處有個聲音問:“什麼事兒這麼開心?”

潮生嚇了一大跳,探頭往外看。

就在一叢珍艷菊后頭,露出一角錦袍來。

那人懶洋洋的坐直身,潮生才看到這人竟然是二皇子!

這人……怎麼在她們華葉居的后院兒里?

顧不得想這麼多,潮生連忙屈膝行禮:“給二殿下請安。”

——結果忙中出錯。

她的禮數是沒錯的,可是她正站在窗子前,窗內扇正半開著,且不說她在屋里頭隔著窗子給屋外的人行禮,外頭的人看不看得出來。就這麼一屈膝一低頭,前額當一聲撞在了窗扇上。

外頭二皇子一怔,哈哈大笑:“你這丫頭真有意思。行了行了,別慌了,我不怪罪你。你剛才自己對著葡萄架笑那麼歡,想什麼呢?”

潮生當然不能說自己在琢磨別人家葡萄架倒了的事,只好說:“奴婢在想,這葡萄什麼時候能結出來,甜不甜……”

這也不算說謊啊,她剛才的確也想這個了。

“嘿,”二皇子說:“原來是饞嘴了。這葡萄往年也結過,不過甜不甜卻不知道。等今年結了,你嘗嘗,嘗完告訴我甜不甜。”

潮生應了一聲:“是……”

得,這個饞嘴的名兒是坐實了。

“你就是那天新來的?”

“回稟二殿下,正是。”

“你倒有趣,早知道那天挑你了。”二皇子拍拍他坐的椅子扶手,有兩個宦官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抬起椅子走了——

真是神出鬼沒。

不過潮生注意到了,他們根本沒從前頭走,而是直接從后頭的那墻邊一繞就不見了。

看來后面是另有通路的。

這還真讓人缺乏安全感。

不過——這里除了一個葡萄架子什麼也沒有,二皇子特地跑到這兒來看葡萄架子?

難道他也在琢磨誰家后院倒了葡萄架子的問題?

潮生把窗子關上,定定神,回來繼續做手里的活計。

雖然剛才看到二皇子是吃了一驚,不過潮生的心態還是很良好的。

皇帝、皇子也是人,兩只眼一張嘴,又不是天上神仙。

當然,恭敬是應該的,可是不用誠惶誠恐。

這些天吃得好,做的活又不如浣衣巷這麼多,潮生洗臉時看著水盆里映出來的樣子,都覺得自己氣色好多了。在浣衣巷的時候那是黃瘦黃瘦的,衣裳打扮也講究不了,大家都蓬頭圬面的,誰笑話誰啊。一出來才覺得自己脫節了,現在每天頭得梳得光潔整齊,衣裳也得勤換,要不讓主子聞見你身上一股餿臭……咳……這事兒可不那麼美妙。

雖然活計也不少,可是東宮的日子算來是清閑得多了,也有保障得多了,各種福利也好。

吃的,穿的,住的,用的。

可是潮生心里還是有巨大的隱憂。

現在還好,將來呢?病了,老了,甚至……有什麼其他不可抗力的因素,讓她沒法兒正常當差的時候,她怎麼辦?

她有次睡得半醒不醒的時候,聽著秋硯過來找春墨拿東西,兩人坐在那兒說了一會兒閑話。

潮生立刻反應過來,然后繼續保持呼吸頻率和姿勢不變。

秋硯說:“這個就行……我反正也不裝什麼大東西。對了,下月十六可就是殿下十五歲生辰了。我記得去年你做了身兒衣裳,今年還是衣裳嗎?”

春墨說:“去年是正好手頭有合適的料子,今年統共得了幾樣雜料,怎麼能用那個做?”

“那你想?”

春墨反問她:“你呢?”

秋硯笑了:“我簡單啊,我和李姑姑合作,蒸點壽桃壽面什麼的就行了。”

春墨唔了一聲:“我再想想吧。”

“其實殿下又不計較這些,你繡塊帕子啦,做個香袋啦,都成啊。”

“這些平常也做,怎麼拿得出來呢。”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秋硯輕聲說:“年前你怎麼病的那一場?就是你心思太重了。殿下是什麼樣人,別人不知道,你我還能不知道嗎?他那麼念舊,對一塊帕子還舍不得,我們伺候了這麼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殿下總會給我們一個結果的。”

“嗯……我知道。”這話潮生都聽得出來她在敷衍。

秋硯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比剛才又低了些,潮生只聽清了半句:“有些事不是我們能想的……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自尋煩惱呢?人……得認命。”

“我不認。我的命怎麼了?殿下的親生的母親,當年不也只是個……”

“你快閉上嘴吧,這話怎麼能亂說呢。”

四皇子的母親是什麼人?

聽秋硯的意思,春墨對四皇子,是有些想法兒的。

四皇子的母親,又是個什麼身份?

但是這她們這番話,讓裝睡的潮生受益非淺。

她也想起了從前含薰和她說的話!

潮生頓時心里一亮!

對啊!

這是一條生路啊。

好好伺候賣力表現,等皇子要成親出了宮,她們這些伺候的人大部分可都要跟著出宮去的!

就算出宮去一樣為奴,可是總比皇宮這個大牢坑自由多了!

皇宮的水實在太深了,你再老實本分也沒有用,禍事就象天上的鳥屎,憑空就落了下來,糊了你一頭你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出去……出去了當然有出去的煩惱,可是總不會比這煩惱更大吧?

以前在煙霞宮時,含薰還說過想伺候陳妃生的小皇子呢。想不到現在她們真的伺候上皇子了——

有了努力的方向,這讓潮生精神大振!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3:45 PM

第三十一章 模子

四皇子的生辰是六月十六。

這時候的人怎麼算年歲的潮生一直有點兒糊涂。按現代人的算法,虛歲通常比周歲大一歲,鮮少有人虛兩歲的。可是這個時候的人虛三歲也很正常,實在讓她捉摸不透。

不過看四皇子沉穩而從容的氣度,別說他十五,就是現代二十五的青年也未必有這麼成熟。

不免要嘆一聲,古人都是早熟的。

象潮生她們,小小年紀要進宮。即使不進宮,貧苦人家的孩子,打小也會做各種活計:割草,,提水,放羊,喂豬,拾柴,燒火,煮飯,下地做些簡單的農活。女孩子從小就學紗線,織布,繡花,好掙錢養家。大約剛過十歲,甚至不到這個歲數就開始尋婚問嫁,那速度快的,三十出頭就當上爺爺奶奶了……

當然,這時候也沒有太長壽的人,即使有,也不多見。許多人才不過四五十歲就老得不成樣子,被生活折磨得象現代七八十歲的人一樣。

也許過早成熟必然帶來過早的衰老。

潮生在華葉居的處境……說起來有點尷尬。

倒很象以前歲暮的那種情形,名份沒有,待遇不少。

干的是中等的活兒,領的是最低一等的月俸,但是其他的待遇,比如吃食、衣服什麼的,春墨和秋硯又沒虧過她,都按中等偏上的照應著。

潮生有時候想想,真覺得好笑。

人生總是在進退上下之間徘徊。

離四皇子生辰還有幾天的時候,華葉居的人就比平時加倍忙碌了。各處都要仔細打掃,連梁上的灰也都趁空掃了個干凈。花木是每天都照應的,秋硯親自看著小宮女,象照顧屋里花盆里的花草一樣,挨個用布把葉子抹凈。

上面的一層浮灰抹掉了,頓時綠意顯得又濃又翠,花朵也仿佛更精神了。

青磚地下掃得一點兒土都沒有,帳幔也換了兩處,本來春墨還打算把窗紗也換了,秋硯把她勸住了。

“你就別折騰人了,沒看潮生她們都累得不行了嗎?再說,這窗紗也是入夏時換的,並不算舊,顏色也鮮亮著呢。你現在要換,一來折騰人,二來糟蹋東西——不是我說你,就算皇上過萬壽節,也沒有要把各處的窗紙窗紗全換新的。你讓旁人知道了怎麼想?”

她說的有理,春墨也點了頭,不過還是有些不甘心:“那怎麼能比呢,皇上說簡樸為主,要把宮里全換了自然不行,咱們這才幾處……光換主屋的費不了多少事……”

話是這樣說,不過到底沒再折騰著眾人換窗紗。

換窗紗潮生知道,那可是個大工程。先將舊的揭下,清理窗框窗欞。新窗紗裁好滌挺了,仔細的糊上去。糊快了怕不平,糊慢了膠漿會干。一個人絕對干不了,得兩三個人齊上陣。再說華葉居主屋有長窗,窗子越大越不易糊得平整。入夏時換過窗紗,那一次是匠作監的人來做的,有梯子有刷子各樣工具都稱手,人還是熟手,也糊了快整整一天呢!要指望她們華葉居這點人自己干,得干到哪年去喲!

說起來,雖然春墨是老大,而且還直接帶著管著潮生,可是秋硯倒是更得人心一點,連潮生也覺得她豁達大氣,春墨固然比她手巧,比她溫柔……可是日子長了,誰心里都有一稈秤的,自然分得輕好歹。

也許正因為秋硯心中無私吧,所以不象春墨那樣,既一心求好,又瞻前顧后。

人總是不能面面俱到的。

秋硯打發潮生去松濤居取東西,這還是頭一遭。

潮生點頭說:“不知是取什麼東西?”

“你去找松濤閣宋嬋,讓她把上次借的點心模子還來。當時說只借三五天,后來事情一多我也沒顧上討。現在咱們可要用了,不等她送了,你去拿回來吧。”

“是什麼樣的模子?”

“裝在一個盒子里,是銀的。一共四塊,每塊上面三種花樣。你記得打開來看看,別少了一塊半塊的。”

“是,我知道了。”

宋嬋也是松濤閣的大宮女,潮生順順當當找著她,一說這事兒,她就笑了。

“哎喲,都賴我。這東西平常不用,原說三兩天用完了還回事,結果就混忘了,你等一等,我去拿來。”

別人態度很好,潮生也說了句客氣話:“秋硯姐姐說,因為要用了,才讓我過來取一趟的。”

宋嬋果然從屋里拿了個木盒出來了:“我知道,四皇子殿下的生辰要到了吧?我們殿下還吩咐芳苑的人排了個賀壽歌舞呢,到那天一定要過你們那邊去討口壽面吃。”宋嬋把盒子遞給她說:“你瞧一瞧。”

潮生接了過來,不說是為了檢查是否完好,而是說:“我也開開眼界,光聽說過,可沒有見過呢。”

盒子里果然是四塊銀模子。上頭分別刻著元寶、蓮蓬、壽桃、菱花,月扇、石榴等等,每個花樣大小不過一寸多不到兩寸,果然精巧美觀,可以想象做出的點心也一定是色相不俗。

宋嬋還拿了兩張繡樣給潮生:“這個給你秋硯姐姐,她向我問了一次,這才描出來。”

“好。”

宋嬋細細打量她一眼:“你,也是新來的吧?”

“是啊,才來兩個多月。”

“我們院里的玉佳原來和你一處的?”

“嗯。”

宋嬋倒也沒問別的,只笑著說:“一個個都這麼水秀,浣衣巷倒是個凈出美人兒的地方啊。”

這話聽著不怎麼單純,不過潮生就是一低頭,老老實實告了辭出來。

她捧著盒子,盒子上托著那兩張花樣子,想著不知含薰在做什麼,可惜沒遇見她。又想著不知道玉佳是不是得罪了那個宋嬋……

“你站住。”

潮生頓了一下,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奴婢拜見二皇子。”

潮生從上次葡萄架事件事只見過二皇子兩三次,還是遠遠的瞥見。

這一回又是近距離,不過正好與上回倒了個兒,二皇子坐在窗子里,她站在窗子外。

“你到這兒來做什麼?手里東西給我瞧瞧。”



第三十二章 葡萄

“這是什麼?”

身為皇子居然不認識這個?

咳,也許是因為這時代男人遠皰廚?

“這是點心模子。”

“哦,”二皇子又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原來這東西是這個樣的!”

……他果然沒見過。

“這個倒是精巧。你從哪兒拿的?”

“是秋硯姐姐打發我來找宋嬋姐姐取,過幾天要用。”

二皇子點點頭:“知道了。”他把東西遞回,潮生彎著腰伸著兩手接過來。

本來以為這就沒事兒了,二皇子卻對身邊的宮女說:“昨天送來的那葡萄還有?”

那個宮女恭敬地說:“有。”

“拿兩串給她回去吃吧。”

那個宮女進了屋去,果然很快拿了兩嘟嚕葡萄出來。紫瑩瑩水當當的,就象大瑪瑙珠子一般——說實在的,潮生自打來了這地方,還沒見過賣相這麼好的水果。就算在陳妃那兒的時候,也沒見過這麼上相的葡萄啊。

“拿去吧,暫解解饞。”二皇子忍著笑說:“去吧。”

他干嘛笑?干嘛笑?

那笑里的含義明明就是指她是個饞嘴的!

后院的葡萄不是栽來吃的,所以現在才剛開掛果,要等大面積成熟只怕得到中秋。

原來二皇子對那天的葡萄架事件記憶猶新哪!

潮生還以為他早忘了自己是哪根蔥了。

等她回了華葉居,迎面就遇著春墨。

“你這是……”

潮生說:“秋硯姐姐打發我去取模子了。”

“我知道,可這葡萄你是……打哪里弄來的?這可是貢品,連咱們殿下也只得了這麼些呢。”

原來這葡萄還是貢品?

潮生頓時覺得手里那兩嘟嚕葡萄沉了不止一倍。

“這是……二皇子賞的。”

春墨眉一挑,顯然十分意外。

在她想來,這如果是二皇子讓潮生帶回來給自家殿下的,倒是正常。二皇子向來出手大方,跟華葉居離得近,關系又好。華葉居這邊雖然住了兩位皇子,可是不知道是管事的疏忽還是怎麼回事,八皇子的份例總是短少,有時候根本就被遺忘了。所以東西,人手,都勻著四皇子的使。

所以春墨剛才看到葡萄的第一眼,還以為這葡萄是二皇子體貼自己這邊僧多粥少,特意送過來補貼的。

可那樣,就是送。

而說到一個賞字,那就是給潮生的。

“無緣無故的,二殿下怎麼會賞你這個?這可是金貴東西——”

最后一句話拉長了一些,話里的意思潮生明白,無非是覺得她不夠資格享用這葡萄。

而且二皇子干嘛把葡萄給她?春墨疑惑。

潮生是可以解釋的。

二皇子給她這葡萄,不過是取個樂而已。

但是……在這里說合適嗎?

靠近門口,就算不人來人往,看著也不好啊。

幸好救星這會兒來了。

四皇子來了。

“你們站在門口做什麼?”

這下兩個人顧不得說話,一起行禮。

“這拿的什麼?給我瞧瞧。”

呃,應該二皇子四皇子不愧是兄弟嗎?

竟然都對糕點模子這麼好奇。

“這是什麼?”

有春墨在,自然輪不到潮生說話。

“回殿下,這是廚房用的點心模子。”

“哦。”四皇子拿起一個來看:“平常就是用這個做糕點?”

“有些花樣平常的是不大用的。廚房平時用的都是木模子,打出來的樣兒也不過是福祿喜財、多是方形圓形菱形,雖然不及這個精致,但是方便。這個是有節慶喜事時用的……”

四皇子明白了,把盒子蓋上,春墨伸手接了過來。不等四皇子問,她已經說:“這紫玉葡萄是二皇子賞給潮生的。”

“唔。”四皇子看來絲毫沒把這葡萄放在心上,轉身朝里走,春墨連忙跟上。

就剩潮生在這里捧著葡萄了……

當然這葡萄潮生不能獨享,吃獨食不管在哪里都是大忌。分分送送下來,她自己落下的不多了。

可是這葡萄真好吃,皮薄的一碰就破,里頭的汁水如蜂蜜般濃稠。雖然皮是紫的,果肉卻是有點金色的,聞起來那股甜香濃郁得象酒香一樣。

不愧是貢品呀!

晚上潮生就和春墨解釋了。三言兩語就說清楚,她曾經看著葡萄笑,二皇子以為她饞嘴,然后今天才會給她葡萄……

春墨也笑了,看起來白天的忌憚已經拋開了。潮生趁機問:“我看二皇子那回怎麼是從后面走的……”

“哦,后面本來是有道竹籬的,后來破損了就沒有再修過,大概二皇子是從那里過來的。”

春墨也拈了一顆紫玉葡萄,細細剝了皮放進嘴里,表情是由衷地享受:“殿下往年的得的,還能沾光嘗個味兒。今年的全給八皇子了,倒是托你的福才吃著這個。”

潮生笑著低下頭。

“不過,你倒是投了二皇子的緣,這可難得。”春墨坐近了些:“對了,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玉佳,聽說沒三天就受了罰。”

“咦?是怎麼回事啊?”

“肯定是犯了錯。”青墨作為華葉居的頭等宮女,自然有她的消息來源:“錯了規矩,被罰了跪,好幾天沒下得了床,現在如何倒不清楚,應該是趕下去做雜活了吧?反正我沒在宜秋宮里再見著她。”

潮生也沒見過——可她還以為是因為彼此都忙,規矩又嚴,所以沒碰上呢。

罰跪聽起來比挨打強,可是個中滋味兒,那是誰跪誰知道啊。冬天跪的時候長了,有人的腿就直接凍壞了,夏天頂著太陽跪,嚴重脫水中暑,甚至要了命的也有啊。

真沒想到。

雖然並不熟悉,潮生也有些替玉佳擔心。

還有,含薰在松濤閣過的怎麼樣呢?

這些天忙得很,都沒見過她。采珠也沒消息……

還有滿兒,不知她到了掖庭宮適應嗎?會不會也犯了規矩挨罰挨打?

“咦?你吃葡萄怎麼不吐籽?”

潮生怔了一下,剛才她走了神,都咽了。

她笑著說:“聽說葡萄籽對身體也有好處,吐了可惜。”

春墨哈哈笑:“怪不得二皇子那樣說你……你也真夠饞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3 PM

第三十三章 閑話

連含薰都聽說了。

好不容易見著一面,含薰劈頭一句話是:“聽說我們殿下賞了你葡萄吃?”

潮生大囧——是不是整個宜秋宮都知道這事兒了?

含薰笑著說:“行啦,我不是來取笑你的。這小半天我沒事兒,你呢?”

“我也沒事兒。”

兩人在假山后頭坐下來,潮生從袖里摸出個小盒子:“給你。”

“什麼?”

含薰打開來看,里面是幾個又大又圓的紫玉葡萄。

“你……”她抬起頭來。

“我給你留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我就自己吃了,這個不經放,你嘗嘗。”

含薰笑著拈了一顆,也不剝皮,就這麼放進嘴里。咬一下,她的眼睛就瞇了起來:“真甜。你也吃啊。”

潮生也拿起一顆直接扔進嘴里。

“聽說過幾天就是四皇子殿下的生辰了?你些天很忙吧?眼窩都青了。”

“沒事兒,都忙完了。”潮生摸摸臉頰:“萬事俱備,就等正日子來了。”

兩人你一個我一個,葡萄本不多,很快吃光了。含薰拿帕子擦手:“采珠最近是來不了東宮了,她主子抄經有功,已經升為美人啦。”

潮生有點意外:“你怎麼知道?”

“前天十公主來我們這兒做客說起來的。”

“公主啊?”

這種傳說中亮閃閃嬌嫩嫩的生物,潮生只有耳聞,尚未曾親眼目睹過。

“是啊。”含薰說:“當時我幫著端茶,聽見七公主和我們殿下說話。”含薰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還提到了安妃娘娘。”

安妃兩個字,象一根細針,又狠又準的扎在潮生耳朵里。

“她……如何了?”

“似乎又變成老樣子了。”含薰輕聲說:“皇上雖然給了她封號,又挪了一處地方給她住,可是沒再寵過她,她似乎身子一直不怎麼好,過年時還在正宴上暈了一次,惹得皇上和皇后不快……”

潮生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生就是這樣無常。

有句話怎麼說來?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當時陳妃重新得寵,煙霞宮一片歡騰。及至陳妃有孕,這是巨大的機遇,也是巨大的風險。

願意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卷進那件事情里頭的人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不,唯一一個例外是青鏡。

也就是李才人。

潮生直覺,當時屋里的幾個人,或多或少都會知道內情。

歲暮也許知道的最多,可她已經死了。

皇帝與安妃……潮生是不必去指望。

還有一個就是青鏡。

當時她也在屋里,可是相比歲暮、潮生,還有煙霞宮的其他人,際遇卻是天壤之別。

“其實我也想不通。既然想不通的事,就別再去想了。”含薰握著她的手小聲說:“吃了那麼多苦,剛剛算熬出頭了,可別再栽進去。好多事兒咱們不懂,那就別一頭撞上去,要知道繞開來走才行。”

“我也知道。可是心里……時常會想起來那時候的事。歲暮姐姐還有小半年就出宮了,她還還算著自己攢的錢夠置幾畝地呢……”

含薰眼圈一紅:“誰說不是。當時不覺得,現在一比,歲暮姐姐待人是真好,從來不打罵……”

潮生一怔:“現在有人打罵你?”

含薰連忙搖頭:“沒有,現在好了。就是剛來時候經了點,新人都要過那麼一遭的,據說治得服貼了,懼怕了,以后就好使喚。”

這個傳統潮生也知道。

不過好在,她這回運氣不錯。華葉居人手奇缺急等著使喚,春墨沒那個時間和精力挫她銳氣。再說,她和含薰不一樣,當時含薰被分到這里來,可以算做部門間平調,原來松濤閣的人自然忌憚,必要先上一頓殺威棒。但潮生過來,是破格錄用。她既有不清白的歷史,起點又著實太低——浣衣巷啊,真是低到了底了。所以春墨她們完全不用擔心她有傲氣。傲什麼?她指著哪一點傲?敢翹尾巴,一句話就把她打回原形。

“唉,好些日子沒見采珠,以后只怕不容易再見她。”

“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也不一定要多見。”

大家都同住在這高高的宮墻里頭,可是要見一面卻那麼難。

當初在浣衣巷時,采珠還能借取衣送衣的功夫見她一面。現在到了東宮,卻再難見著了。

“十公主的原話說‘瞧她那個樣,病歪歪的裝西施?可西施也沒那麼老啊。’”含薰小聲說:“十公主是由賢妃撫養長大的,安妃那件事情,賢妃也受了連累,十公主自然替她抱不平。”

“賢妃也……”

“噓,小聲些。貴妃娘娘當時也狠狠鬧了一場,吃了訓斥,被禁足大半年,她的娘家人好象也因此在朝中沉寂下來。宮里人也有人偷偷說就是貴妃……只是皇上看在皇子的份上沒有太追究她。”含薰跟潮生咬耳朵:“我也是剛知道這事。你說,真會是貴妃她害了安妃嗎?”

含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賢妃、貴妃和陳妃,她們是有宿怨的。陳妃如果重新得勢,說不定就會想和老冤家算一算舊賬。但是……

但是潮生覺得,這事情應該不會是這樣簡單的。

安妃當時懷胎,還不知是男是女。她家中背景並不強硬,自己年紀已經偏大了,就算生下一個兒子來,倚仗也沒大到可以和賢妃、貴妃叫板的地步。如果賢妃和貴妃只因擔心將來就未雨綢繆……

那這手段也太粗淺直白了吧?

能混到妃位的女人,就算要動手,就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非得自己前腳跑到煙霞宮去,后腳陳妃就出事?活生生明晃晃把一個黑鍋扣到自己頭上?

不是。

潮生可以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看宮斗大戲的經驗判定,貴妃是個頂缸的。

真正動手的應該另有其人。

俗話還說呢,咬人的狗不叫。

賢妃和貴妃不知為什麼去找安妃示威,但是這汪汪叫得兇的,只怕並不是那咬人的。

唉,可是現在琢磨這些也沒有什麼用啊。

難道安妃的胎能保住?歲暮能活過來嗎?

她挨的打吃的苦現在想想倒不算什麼,不吃不塹不長一智。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含薰不能久待:“我先回去啦,過兩天你們那兒要熱鬧,說不得還要借我們過去幫手,到時候咱們再找機會說話。”

春墨終于決定要送什麼壽禮了:筆袋一個。

這個可謂既大方又美觀還實用。四皇子天天要念書,筆袋是不能離身的。看著筆袋,也難免會想起做筆袋的人……

嗯,春墨這選得好,大概是挖空了心思琢磨的。



第三十四章 齊聚

時間緊任務重,春墨要趕工,還要出細活兒,未免急燥上火。潮生這兩天被她找碴訓斥的次數兩手數不過來。每到這種時候,潮生就給她低頭,必要時認兩句錯。

開窗子嫌風吹了線,點了燈嫌煙氣熏眼,走路說腳步聲太重。連她自己做不下去,潮生客氣一句:“要不要我替你做幾針你歇一歇?”都能惹得她發脾氣。

潮生干脆把頭一縮,當自己不存在。

好在緊趕慢趕,在四皇子生辰之前,春墨的筆袋總算完工了,她寶貝得很,用細絹包了起來,誰要也不願意給看。

好吧,潮生理解她的心情。誰送禮物不希望有點兒神秘感有點兒驚喜?事先大家都知道了,還驚個毛啊。

潮生她們這些人是不用想著送什麼禮物的,幸好幸好。

就算送,她們能送出什麼來?大家都窮得叮當響,一點點可憐的月俸,經常是存不住的。

也就是那天給壽星磕個頭算拜壽了——四皇子得倒過來給她們發紅包。

不過即使是過生辰,四皇子還是一樣早早起來便去了崇文館,留下這些人一通忙活。將院子清好,鋪上地氈,擺好桌椅,折好的鮮好插在瓶里,處處妝點得花園錦簇。

潮生給秋硯打下手——其實秋硯是看不慣她被春墨支得團團轉,特意讓她松快松快。

廚房里也忙,可是忙得有條不紊,每個人應該做什麼都分派得清清楚楚,可見李姑姑是個有能耐的。她一邊吆喝人把蒸籠抬出去,里面都是搟好了蒸得半熟的面條,要拿出去用水淖再晾,一邊還從另一邊小蒸籠里拿出個碟子來:“來來,嘗嘗。”

潮生看看秋硯,秋硯笑著說:“嘗嘗吧,看看味道甜淡。餡兒是我和李姑姑商量著拌的,平時吃來吃去就是那幾樣,玫瑰桂花綠豆棗泥,沒點兒新鮮的,這個你嘗嘗如何?”

潮生拿了一個,掰開來,騰騰的熱氣和甜香一起逸出來。

果然不是尋常的那些料。

咬一口,甜里面透著微微的酸,一股清香。

“能吃出來嗎?”

“好象……有些杏子酸?”

“對啦。”秋硯嘉許地說:“就是拿風干的杏脯桃脯切碎了拌的,特意沒有加香油蜂蜜那些,怕膩了,還混著磨碎的鮮蓮子,味道不錯吧?”

“很是爽口,一點不膩。”

“嗯,那就好。”秋硯也嘗了一個:“殿下也不是很喜歡甜膩之物,這個大概能賞臉多吃一塊。”

“其實過壽嘛,吃壽糕是好兆頭,不吃糕怎麼高壽嘛。”

潮生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忍不住笑了。

“原來要吃糕是要討好采頭。”

李姑姑說:“那是自然。長壽面也是圖個吉利。這些東西做得好吃不好吃倒是其次,反正殿下為了應景也得吃上幾口。”

做點心用的就是那天潮生去取回來的模子。

屋里還其他已經做好的菜,一樣一樣放在案板上。

“行啦,咱們出去吧,別在這兒添亂。”

潮生隨秋硯出來,聽著她說:“春墨倒沒有壞心,不過有的時候急躁一點,你不要放在心里。”

“我知道的,秋硯姐。”

“說起來你挺好的,又細心又能干,也不是那樣不安分的人。一來的時候我還懸著心,現在倒松了一大口氣了。你瞧瞧我們這兒,一共就這麼仨倆歪瓜裂棗,笨的太笨,什麼事兒都做不好。有點小聰明的呢,又不大安分。”秋硯指指西院:“原來你冬紙、夏筆兩位姐姐在時,哪用我操心這些。”

潮生只是抿著嘴,微低垂著頭跟著她走。

“原來魏公公說是從掖庭挑幾個人補過來,殿下又說喜歡清凈,不喜歡那麼多人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結果魏公公就領了兩個人,中間還被截走一個。好在你一個頂倆,讓我省了不少心哪。”

潮生抬頭,秋硯沖她笑笑。

“那秋硯姐得給我雙份兒的月俸哪。”

秋硯一怔,哈哈的笑:“原來你還會說俏皮話哪?我還以為你木頭木腦的。好了說正經的,今天只怕要好忙活一通,大約會來好幾位殿下,熱鬧是熱鬧,可是一忙就容易出錯。你可得給我小心點看緊了,別出什麼大紕漏。”

“嗯!”潮生點頭應道:“我一定當心。”

二殿下頭一個來了,他是和十公主一起來的。這二位是同胞兄妹,劉妃去世后,十公主由賢妃撫養的。

潮生給她上茶時,十公主看她一眼:“你新來的吧?”

潮生應了一聲:“是。”

十公主接過茶,忽然掩袖一笑,釵頭的珍珠微微顫動:“我知道了,你是二哥說過的那個‘葡萄’吧?”

潮生頭更深的低下去,正經從容地說:“奴婢名叫潮生。”

十公主放下茶盅:“抬起頭我瞧瞧。”

潮生微微抬起頭來,十公主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這姿勢要是放在一男一女身上,那就是標準的調戲啊調戲!

“嗯,這眼生的好,是很象葡萄。”十公主說:“那葡萄好吃吧?二哥連我都沒給,一股齊兒都給你了。”

潮生可真不敢和這位公主繼續討論葡萄。

好不容易周圍的人才對這個話題熱度減褪,再讓十公主挑起來……那又是好多天不得安寧。

十公主生得很美,眉眼和二皇子很相似,只是更嬌俏柔美。大約是為著賀壽,她穿著一件緗紅宮裝,下面是一條細綾百折裙,額上點著梅花妝。

潮生沒穿越之前,總覺得有些古裝劇里的扮相很扯,什麼貼鉆彩繪的一起上,看起來怪異之極。可是穿來之后才發現,這時候的女人化起妝來其實一點兒不比現代人差。宮中的貴人細碎的金銀箔剪成各式各樣的花形,貼在額頭,眉心和眼角,看去燦然明艷,十分搶眼。十公主今天也在眼角抹了細細的金粉屑,與眉心的梅花妝相呼應。

好在又有其他客人來,十公主才放開了手。

華葉居今兒熱鬧非凡,二皇子當然是要來的,公主里頭除了十公主,還有十一公主,十三公主。四皇子回來時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幾位皇子和他一起回來。

其中就有潮生聽說過的,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他已經成了親,不在宮中居住。今天來東宮是特意為四皇子生辰來的。

和二皇子相比,他倒顯得比二皇子年長。

也許是因為他身材挺拔,氣勢不凡,而二皇子卻只能坐著——這一高一下,對比實在鮮明。

在場的這些龍子鳳女們,以二皇子居長,可是氣勢上卻是三皇子占了主導,這是一目了然的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4 PM

第三十五章 生辰

人越多,潮生越緊張。

春墨和秋硯也不比她好哪兒去。

華葉居的人手本來就短缺,八皇子看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一點兒都不怯生,跑來跑去,還鉆到了桌子底下去,不知他是不是想數一數屋里今天一共有多少只腳?人來人往鬧哄哄的,加上舞樂班子的人也來了,華葉居要麼就冷冷清清,要麼一來就來這麼多人,實在讓人不適應。

公主們湊在一起說笑,皇子們——主要是年長的幾位坐在一起說話,這氣氛就不怎麼和諧了。三皇子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明明是賀壽的好日子,卻板著一張臉。弄得象在議什麼攸關生死的軍國大事一樣,弄得幾位年紀小的皇子也拘束。而二皇子一直懶洋洋地靠在那兒,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和三皇子一對比,更顯得懶怠輕慢。四皇子還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壽宴開了兩桌,皇子們一桌,公主們一桌,就擺在院子里頭。正午陽光正熾烈,臨時搭起來的棚架上頭絹綢交錯覆

為了坐次又推讓一番,二皇子最年長,但是四皇子是今天的壽星,推讓一番之后還是二皇子坐了首席,余人按年紀排下來。八皇子下首原來還該有個九皇子,但這一位更小,兩歲多點,自己還走不太穩當呢,乳母抱他過來應個景,送了一件白猿托桃就告辭了。八皇子也坐不住,十公主在那邊一招手,八皇子就樂顛顛的拋棄兄長們跑去和姐姐們坐一桌了。

兩桌人,看起來都很養眼。皇子們都可稱得上儀表堂堂——就算其中混著不少酒色之徒,但是現在他們這個歲數,不管是酒還是色,都還沒有那個放縱的機會。

公主們那一邊就更不用說了,一片花團錦簇,耀得人眼花。

“這里景致倒好。”五皇子臉色有些黃,在幾位兄弟之后生得最貌不起眼:“我那邊就差多了。”

五皇子住在宜秋宮東南邊的長慶殿,那里比宜秋宮小一些,離崇文館更近。

他的口氣里帶著一點兒酸溜溜的意味,四皇子笑而不語,二皇子卻說:“那你也搬過來,反正后頭還空著呢。”

五皇子臉色一變,不說話了。

洛水閣不但住過人,也死過人,宮里的人對這種事總是很忌諱。

六皇子和自己親哥三皇子不親熱,倒是一直和四皇子說話來著。也是十分羨慕:“自己住真好,明年我過了生辰也一定搬到這邊來。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會咳嗽一聲都有人過來問半天。”

呃,這形容的是皇后的兒子麼?潮生怎麼聽著象坐牢的人哪?

七皇子是朱貴妃的兒子,潮生還記得貴妃艷光四射的模樣,七皇子看起來卻有些畏縮的樣子,坐在那兒既不動,也不怎麼說話,和她娘並不象——

不,也許朱貴妃現在已經不復當日風光了。

聽說她現在日子過得並不怎麼好。

潮生這種一邊站得標準表情恭順一邊走神的人並不少,起碼站在她身后的那個小宮女桂枝,這會兒正偷看席上的東西——皇子公主們可不是奔著吃來的,人家也不少這一口吃的,這些東西剩下來之后,肯定都是便宜了她們這些人。桂枝這會兒一定在琢磨席上哪道菜更好吃,哪道點心最香甜,等下主子們散了席她們收拾的時候,她現在打量好了,等會兒好直接就開搶。

受她影響,潮生也開始在席上尋摸。

又紅又亮的酥皮肉……這個好。

嗯,又脆又嫩的蜜汁瓜條……這個也好。

目光又移回酥皮肉上,這肉太誘人了……

不行,不能再看了,不然口水都要溢出來了。

“葡萄!”

潮生打個激靈,一抬頭,二皇子正盯著她。

那聲葡萄確定無疑,就是喊她的。

“你瞅什麼呢?”

潮生背上的冷汗險些下來,忙恭敬地說:“奴婢……”

“喊你兩聲都不動。”

潮生心說廢話你喊葡萄我干嘛要吱聲?

可是現在不是能頂嘴的時候,二皇子不是好脾氣的人,潮生來了之后,對面松濤居就曾經有個小宦官挨過板子。一般主子要打板子,都是把人的嘴堵上的——就算不堵,你也不能嚎叫。但是二皇子特例,他喜歡聽人挨揍時哭爹叫娘……

潮生忍氣吞聲:“不知二皇子殿下有什麼吩咐?”

“倒酒。”

倒酒不是潮生的差,但是既然二皇子這麼說了,潮生也只能上前兩步,挽袖提壺,給他斟上了一杯。俗話說酒要滿茶要淺,潮生斟的不多不少齊杯口,既沒少一絲,也沒溢出來。提壺的時候也是四指捏壺把三指托壺底,姿勢絕對標準。

這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以前歲暮對她的教誨訓練終歸是有成果的。

秋硯本來還提著心,一看潮生動作標準姿勢優美把差事完成了,頓時無聲地松一口氣。

二皇子看來勉強滿意:“你剛才發什麼呆?”

潮生完美的一低頭:“回稟二皇子殿下,奴婢名叫潮生。”

不叫葡萄。

二皇子眼一斜:“那可沒有葡萄好記。”

那是——

桌上其他人要麼莞爾,要麼忍笑,唯一面無表情的還是三皇子。

潮生忍不住懷疑,三皇子是不是天生一張面癱臉啊?

好在總體氣氛還是活潑嚴肅大方和諧的。畢竟今天是四皇子的生辰,這邊大家一起舉杯賀壽星年年有今日,那邊兒樂師已經奏起“南山調”,真是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潮生衷心祈禱:但願今天平安無事順利渡過。

但願大家都把那個“葡萄”忘掉吧。

可惜事與願違。

酒過三巡,場面更熱乎了,也顯得不那麼拘束了,二皇子又叫她:“葡萄。”

潮生直想咬牙。

她走上前,二皇子指指杯子:“倒酒。”

二皇子偏要使喚她,潮生也沒轍。

難道她能說我就不叫葡萄,我也不管斟酒?

潮生提起壺來,二皇子忽然小聲說:“你剛才瞅著菜盤子又傻樂,想哪個菜呢?”

潮生眨眨眼:“奴婢……”

“別抵賴了。”

潮生很想說我還沒想抵賴。

不不,重點不是這個。

得弄明白為什麼二皇子老盯著她呀。

不過看二皇子充滿興味的眼神,潮生有點悲哀地想,自己這是想低調也低不下去啊。

二皇子說話聲音是小,可是他坐的是首席呀。

處在這個位置上,注定低調不了。

繼續和二皇子僵持下去肯定沒好兒。

潮生迅速確定了這一點,然后識相的招供:“酥皮肉……”

二皇子“嘁”一聲:“沒見過世面,酥皮肉這麼膩的東西有什麼好?跟你講,看見中間那個沒有,那個百珍湯才是好東西哪。”

潮生也看到那個湯了,怎麼說呢,賣相也不錯,清清的湯,上面浮著翠綠的不知什麼葉子。

潮生誠實地說:“太寡淡了,沒油水。”

二皇子被噎了一下。

呃,不過隨即他就明白過來了。

其實這小宮女說的沒錯。

對自己來說,酥皮肉自然是油得發膩,甚至光看著就有一種要黏住喉嚨難以下咽的錯覺。

百珍湯對他來說是清淡美味,但是在饞肉的小宮女眼里,那一點兒吸引力也沒有。

這就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赤裸裸的差距啊……

二皇子點了下頭,潮生如蒙大赦,忙退了兩步回原位站好。

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好象剛才和二皇子一對一答之間,四皇子的目光也朝這邊瞟了好幾次。

潮生很心虛。

她也知道,她給華葉居丟臉了。

可是這又不是她想丟的。

二皇子強逼著,不丟也不行啊。

……做人就是不可能面面俱到啊。公公滿意了婆婆未必滿意,老二滿意了老四未必滿意。

這頓壽宴吃得不錯,歌舞班子的表演也很是精彩。吃完了公主皇子們還不想走——當然了,除了住在東宮的這幾個,其他都不住在這兒。宮里的規矩大,難得能出來一回。雖然還是在宮里,可是到底算出了趟門。

好不容易逮著個放風的機會,當然不能這麼輕易就放過了。六皇子帶頭,龍子鳳孫們從華葉居院子里轉戰楓池邊的涼亭上。酒菜也撤下了,換成了點心與清茶。而那些樂師被差遣到了池子的另一邊去,悠悠的琴聲隔水傳來,連饑腸轆轆的潮生都不得不承認,真有意境,真有情調。

她這半天忙得很,除了早起一塊餅半碗粥,中間夾零一塊兒秋硯給的點心,此外就是人家坐著她站著,人家吃著她看著。

現在人家不吃了,她還得餓著。

小宮女桂枝可是得償所願了,她們收拾剩飯殘羹去,一定能吃上。

而潮生捧著碟子,碟子里裝灑了香露的手巾子——

這會兒功夫她已經伺候了三位公主更衣了。

就算是嬌柔美貌高貴……那啥的公主,也需要如凡人一樣的吃喝……呃,拉撒。

潮生覺得以前對什麼公主王子加騎士的美好幻想,經過今天就破滅的一點兒不剩了。

八皇子又摔了屁股蹲兒,六皇子偷著多喝了酒,臉紅的象猴兒腚。公主們臉上的妝補了起碼兩回了。沒辦法,今天入暑早,天氣已經很熱了。



第三十六章 酥皮肉

熱鬧一直延續到日暮西斜的時候,客人們想走不想走都得走了。先是公主們一一告辭,皇子們也都打道回府了。

潮生覺得渾身上下都象散了架一樣,又渴,又餓,又累。

雖然今天在席上大飽了眼福,嗯,鼻子也跟著沾了光。不過這麼一天下來,潮生覺得自己是一點兒都不餓了。

她只想趕緊把自己攤平了放床上,好好的睡足一覺。

好在她白天當了差,晚上不必再收拾殘局了。

門吱呀一響,潮生累得一動也不想動,只以為是春墨進來了。

結果那人到了床前,輕輕拍拍她肩膀:“潮生。”

潮生回過頭來,竟然是含薰?

“你,你怎麼來了?”

潮生翻身坐了起來。

這會兒天都黑了,宜秋宮里住了倆主子,要說關系不好,也是有說有笑的。要說好,兩家都是天一黑就關院門的。

“沒事兒。”含薰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安慰她:“我是來送東西的,給我留著門兒呢。”

“送什麼?”

潮生想當然覺得,是二皇子給四皇子送了什麼?

可是壽禮白天不是送過了麼?一塊很值錢很有說頭的硯臺,一盒筆。

“是給你。”含薰又詳細地補充:“我們主子給你的,宋嬋姐姐叫人,我趕忙領了這差事。”

她主子=二皇子。

潮生這才看到桌上放了什麼。

含薰從食盒里取出一個大蓋碗。

再打開蓋,里面滿滿一碗酥皮肉,紅亮亮油光光的,散發著誘人的肉香。

潮生傻了。

含薰顯然也沒想到里面是這個。

“這個……”

潮生真是哭笑不得。

“為什麼我們殿下,要送碗肉給你?”

潮生撇撇嘴,覺得很無力:“可能……他覺得我除了葡萄,還饞肉吧。”

兩個人相對發囧。

“總之,是好事兒。”含薰點頭肯定:“我今天瞅見你兩回,都當著差呢。沒吃東西吧?來來,趁熱吃吧。”

肉很誘人,不過潮生總覺得這肉……不好吃,不能吃。

最起碼,不能白吃。

主子的便宜是這麼好占的麼?

從葡萄開始……難道下次見面二皇子會改喊她酥皮肉?

酥……皮……肉!

潮生覺得和酥皮肉相比,葡萄還是能理解能接受的!

可是主子賞的東西,你能說不要麼?

含薰深深吸了一口氣:“唔,這肉真香……肉又鮮料又足,你看這糖色,準保用的是冰糖。”

松濤閣也有自己的小廚房的,這個……如果是二皇子親口吩咐人做的,那廚房的人敢不盡心的做麼?

外頭忽然傳來秋硯的聲音:“潮生,潮生,你在屋里麼?”

潮生條件反射,直接把碗一蓋,把食盒往后一背。

含薰愣愣的,沒明白過來呢。

秋硯沒進屋,就在門口說了句:“快快,李姑姑給咱們單備了飯呢,吃飽了再睡。”她也看到了含薰:“你來了?”

“哦,我……要回去了。”含薰站了起來,又看了潮生一眼。

秋硯沒有多待:“你快點兒來,我去叫西院的人。”

她一走,潮生才松了口氣。

“你藏什麼呀,又不是偷的……”

潮生也不知道自己為啥要藏,本能的就藏了。

“我要回去了。”

“哦,”潮生有點舍不得,可是含薰也的確不能久待。

“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送送你……”

含薰忍住了沒翻白眼:“碗你可以先留下,食盒你得還我呀,我回去還得繳差呢。”

潮生才反應過來:“哦哦,我忘了……”

把食盒倒出來給含薰,又送她出去。

潮生看著桌上那個蓋碗,只能順手先放進小櫃里頭,然后去后頭吃飯。

李姑姑笑著說:“殿下體諒咱們這些天忙碌,今天事情又體面,各位主子都玩得盡興,所以特意吩咐了,今晚好飯好菜管夠。”

她們吃飯都有自己固定的碗筷的,潮生那份兒已經盛好了,她直接端了過來坐到一邊。

一掀碗蓋她愣了。

……左邊是一道清炒芽菜,右邊是一道湯豆腐,正中間肥嘟嘟油汪汪紅通通的,正是一份兒滿滿尖尖的酥皮肉。

伙房已經來了不少人,有人端走了吃,有人等不得,坐下就吃開了。

潮生看著那肉發了一會兒呆。

李姑姑從后頭拍一下她的肩膀:“怎麼了?吃啊。”

潮生小聲問:“李姑姑……怎麼會做這個肉?”

李姑姑笑了:“小順來說,殿下吩咐了,說別的罷了,這個肉一定要做。說實在的,平時這個也不大做,趁今天趕緊的解解饞吧。”

潮生瞅瞅別人的,菜樣也差不多,也有人不是酥皮肉,而是燉肉骨。

這肉……吃著很好吃,皮是酥的,肉是嫩極了的,入口不用嚼,一嘴香,果然用的應該也是冰糖,那甜的叫一個醇,一個釅。

潮生一邊吃這碗肉,一邊惦記自己屋里收著的那碗肉。

真巧啊……今天自己和這肉特別的有緣?

還是四皇子當時聽了她和二皇子說話,所以對這個肉的印象也很深?

潮生撓撓頭,決定不去多想了。

就是晚上回了屋要睡時,春墨一邊挽頭發一邊說:“可能身上蹭了油了,我聞著屋里也一股肉味兒。”

潮生有些心虛,出去倒了水,回來就躺下了。

不過一時卻沒睡著。

其實剛來這時代她也有段日子睡不好,因為不習慣枕頭。

大家睡覺都不拆發髻,枕頭也是硬枕,硌得難受。

現在睡不著,卻是因為心里不踏實。

沒有安全感。

好好的時候,她心里就會有惶然浮起。

在煙霞宮的那天晚上,何嘗不是一片安樂升平?

誰知道下一刻誰倒霉呢。

二皇子讓人給她送碗肉,這固然是恩賞。可要是明天他一翻臉,讓人賞她一頓板子呢?

這些上位者的心思,誰猜得出來啊。

歲暮那時候想出宮,就是想把自己的命運捏在自己手里。

現在潮生能充分的體會到她的心情。

宮中再多的熱鬧繁華,都是虛而不實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踩著一個大坑,一頭栽下去。

什麼時候……能真正的放下心來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5 PM

第三十七章 上夜

也許是水喝多了,潮生好不容易終于睡著了,可是又起來了一次。雖然是六月天,可是晚上並不炎熱,月光照在地下,象灑了一層霜一樣,白生生銀亮亮的。

潮生在檐前站住腳,看了好一會兒。

“潮生?”

“秋硯姐?”潮生險些嚇一跳,黑地里突然間有人說話。

秋硯披著件衣裳過來:“你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麼?”

“起來解手,看月亮挺好的。秋硯姐你這是……”

秋硯今天應該是在四皇子屋里上夜的,怎麼到這邊來了?

“別提啦,殿下今兒多吃了幾盅,口渴。偏屋里的茶水又不要喝,我去后面提熱水再泡茶。”

“啊,我去提吧。”

秋硯想了想:“也好,你去吧。”

潮生去后面小爐子上倒了熱水回來,秋硯卻已經不在原地了。

大約是回正屋了。

潮生轉頭看了一眼,走到了正屋門口,門果然沒閂。

“秋硯姐姐,我來送水了。”

屋里頭卻傳來四皇子的聲音:“進來吧。”

潮生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四皇子的寢室就是西廂房,潮生一次也沒有進來過。

看著垂下的帳幔縫隙中透出隱約的昏黃的光,潮生心里有點兒隱約的不安。

秋硯怎麼不在?

她去哪兒了?

“進來倒茶。”

潮生應了一聲,只能掀起一角帳子,走了進去。

隔著屏風,潮生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混著書本的氣味、墨的氣味,酒味和熏香的氣息。

這熏香氣潮生也熟,正是茶蕪香。

潮生拎來的不過是白水,要沏茶的話她雖然會,可是這屋里茶葉在哪兒她可不知道。

屏風后四皇子說:“倒口水給我喝。秋硯怎麼一出去半天,倒是你來送水?”

潮生只能拿了杯子,倒了約摸小半杯水,繞到屏風后面。

四皇子正坐在床沿,穿著一件竹紗的內衫,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因為屋里熱,他的臉龐有些微微的紅,潮生垂著眼簾,把杯子捧到他面前。

四皇子接過去兩口喝完,可見是真渴了。

“再倒一杯來。”

潮生又出去,還是只倒了半杯。

“水熱,殿下小心燙。”

四皇子唔了一聲:“怎麼是你來送水?”

“剛才秋硯姐姐出來倒水,我替她跑了個腿兒,回來卻不見她。”

四皇子喝完了水,把杯子拿在手中把玩:“今天大家也都累著了,你怎麼還不去睡?”

“已經睡了,可是水喝得多,又起來一回。”

四皇子把杯子遞過來,潮生伸手去接,但四皇子卻沒松開手。

潮生怔了下,四皇子問:“今天晚上吃著酥皮肉了麼?”

潮生明明知道這會兒不該抬頭,可她還是抬起了一些。

四皇子的目光在燭光下顯得柔和而溫煦。

頭次見面的時候潮生覺得四皇子這個人看起來象是畫中人一樣,美好是美好,可是淡漠遙遠。

但是現在卻沒有這種感覺了。

“吃了。”

“好吃嗎?”

“好吃。”

四皇子就微微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

潮生從沒見過比他更俊美的人。

四皇子怎麼想起來問她這個?

潮生可不敢想太多,接了杯子就退到一旁。

秋硯終于回來了。

她的臉色可不太好,進門先告罪,原來她吃壞肚子了,所以剛才潮生才沒見著她。

四皇子倒沒有怪責,還問她要緊不要緊,是不是要服藥。

秋硯雖然嘴上說不要緊,可是看臉色卻不象不要緊的樣子。

“我記得藥箱里還有平復散,你取一包服了回去歇著吧。”

秋硯忙說:“可是殿下這里……”

“我這里有人。”

秋硯看來是不太放心。

潮生也十分意外。

她以前不是沒上過夜——在煙霞宮的時候,歲暮帶著她給陳妃上夜,她知道該怎麼做的。

可是四皇子堅持如此,秋硯臉色又是一白,潮生覺得自己都聽到她肚子在咕嚕咕嚕響了。

果然秋硯沒辦法,又出去了。

等她再回來時,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也不能堅持下去。

“我也能做的,”潮生輕聲說:“秋硯姐你快點吃了藥回去歇著吧——”

“那你要仔細,殿下飲了酒,可能不是太舒服。”秋硯仔細叮囑了她一番,這才拖著自己快虛脫的身子回房去了。

潮生也沒想到自己起一次夜,莫名其妙頂替秋硯干起上夜的差事來了。

她在窗邊的榻上躺下來,並不敢躺實了。

四皇子應該也沒睡著,燭臺移到了角落里,屋里重新暗了下來,月亮照得窗紗亮亮的,象是糊了一層銀紗。

四皇子忽然問:“你以前在哪里當差?”

潮生有點奇怪,四皇子不是知道她從浣衣巷來的麼?

“去浣衣巷之前。”

潮生心里一抖,輕聲答:“奴婢在煙霞宮當過半年差。”

“嗯,你衣裳補的不錯。”

衣裳?

潮生從來到東宮,沒補過什麼衣裳——

但之前她的確補過。

可是四皇子怎麼知道的?

再往后四皇子沒有說話,過了不多時,就聽到勻凈平緩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

潮生抱著薄被,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只打了個盹,再睜眼已經是五更天了。

那平復散大概很有效,秋硯的腹泄已經止住了,悄悄的過來。

潮生替她開了門,秋硯一閃身進來。

“沒什麼事吧?”

“沒有。”潮生小聲說:“那我就回去了,秋硯姐姐身體如何了?”

秋硯叫住她:“等等……要是春墨問你去哪兒了,你怎麼說?”

潮生怔了一下。

說她給四皇子守了夜,春墨不知會怎麼想。

“你就說我肚子不舒服,你幫我提水干了活,就在我那屋歇了。”秋硯搖搖頭:“她這個人其實不壞,就是心眼兒有點小……”

秋硯顯然是了解春墨的,潮生重重點了頭:“我知道了。”

回去后春墨果然已經醒了,正在穿衣。潮生照著秋硯說的告訴她,春墨果然沒有多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看著好多了。”

等春墨出去了,潮生才長長的松了口氣。

其實她心里坦蕩蕩的,她又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是因為昨天晚上讓春墨再忌憚她,那可是自找麻煩。

唔……春墨應該是不會知道的。

秋硯不說,四皇子應該也不會沒事提起這個吧?



第三十八章 暗潮

給四皇子拜壽的打賞,潮生到第二天才有空打開來看。

里面是個二兩的銀錁子。

乖乖,真是了不得。

潮生有多久沒見過這麼大的銀子啦?

可是她並不覺得特別開心。

這不是在現代,只要你的錢清清白白掙來就是你的。

在這里,不知什麼時候你就犯了錯。犯錯之后的下場是無比凄慘的,連什麼前宰相大將軍都會被抄家。

抄家聽起來只是兩個字。

但這背后血淋淋的慘狀一句話說不完。

一個人做的事為什麼要牽連到全家?

潮生聽說過那位將軍的事,完全可以稱上一個苦孩子的奮斗史:自小父母雙亡,從軍,一步一步大仗小仗的升上來,娶了個漂亮媳婦,生了兒女,繼續給皇帝賣命。就因為一戰失利,他自己死在戰場上了,家毫無懸念的被抄了,老婆自盡,女兒死了,兒子充軍為奴——

潮生聽到這事兒的時候,只覺得心里涼涼的。

不是有句話叫非戰之罪麼?

這世上誰能保證一輩子都打勝仗一次不輸?

輸一次,下次吸取教訓卷土重來好了。

好吧,將軍已經掛了,來不了了,可是人家老婆孩子有什麼罪?

在這個時代,你盡力不做錯事也是沒用的。皇帝要抄你沒商量,不但抄了你自己,你老婆孩子……如果還有老爹老娘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的,只怕一個都跑不了,一窩兒逮。

潮生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愛上這個時代,絕對不會。

這是一個既沒有人權,也沒有財產權的時代啊。

這麼一想,潮生覺得自己也不算太慘。

雖然自己現在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道前途在何方。可是即使象那位大將軍一樣,從一個貧兒奮斗成了將軍,又怎麼樣呢?象前朝那位宰相一樣門生故舊滿天下又怎麼樣呢?他那個風光太平了一輩子的老娘還不是一起被連累了,瘐死獄中?

所以她一個前途未卜的小宮女,又能怎麼樣呢?

潮生覺得自己的想法也許是太消極了。

對比起來,春墨的心態是非常積極的。

她有時候的言談中也能透露出自己的不甘,可是她的做法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做人上人。

最便捷的途徑就是當四皇子的枕邊人。

當然皇子妃她是摸不上的,可是皇子總會有很多女人的,既然如此,伺候了皇子好幾年,了解他個性和喜好,長得不錯的自己為什麼不能成為其中之一呢?

這個想法完全沒錯,努力方向十分正確。

有不少皇子身邊的大宮女,都在皇子到了年紀之后,變成了暖床的人。

但是后來能不能得到名份不好說。

能不能修成正果的……

潮生表示不看好。

春墨的相貌不算特別美,手不算特別巧,連性格方面,潮生覺得秋硯也比她勝出一籌。

她所倚仗的,大概這幾年相處,伺候的情份。

可是……潮生真想說一句,大姐啊,你這幾年攢下的是主仆情分不是男女之情好吧?

感覺忒不靠譜。

二皇子給的那碗酥皮肉潮生最后還是沒有吃成。

不是她不“感念”二皇子的一片心意,可是天氣真的很熱,肉捂在櫃子里一晚上——餿了。

潮生覺得太可惜了。

多好的一碗肉啊……

潮生真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

就算在現代的時候她干過浪費糧食的事兒,可是這輩子她真的,真的非常珍惜每一口吃的。

但是這餿了的肉……她真的是有心而無力啊。

心領了……總行了吧?

那天晚上四皇子給的加餐也是酥皮肉……說起來她總算是吃著肉了。

這碗肉的事兒很快被潮生忘在了腦后。

華葉居又分來幾個宮女,其中兩個都和春墨、秋硯同樣是大宮女。一個叫金花,一個叫金葉。

這兩個人一來,春墨立刻危機感大漲。

金花和金葉可不是從哪個旮旯里拔來頂數的,是皇后親口吩咐的,掖庭宮掌使親自撥來的,有來頭,有靠山。皇后名義上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娘,既是嫡母所賜,春墨能不讓出她的第一把交椅嗎?

那是不能的。

春墨想讓嗎?

那肯定是不想的。

春墨已經把華葉居看成了她的地盤——順便把四皇子看成了屬她所有。

母老虎遇到危險的時候,總是可怕的。

潮生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秋硯也勸春墨:“你把眼光放長遠一點,她們這來歷,殿下也不會對她們放心的,你忍一忍心嘛,別著急。”

春墨只是點頭,不出聲。

秋硯不放心,私下跟潮生說:“你看著她些,要有什麼不對快去跟我說。”

潮生點點頭。

有什麼不對呢?

春墨反正不會拿把刀去把金花和金葉捅了。

但是春墨顯然也不打算把自己的地盤讓出來。

華葉居的事情一向是春墨一把抓,尤其是財務和人事。

可是金花和金葉一來,春墨發現事情有些不受控制了。

首先是桂枝她們不怎麼聽使喚了。

潮生也發現了。

以前春墨要有吩咐,她們都是搶著做的,還姐姐前姐姐后的嘴甜得不行。現在卻是喊三聲喊不來人,來了也是百般推托“金葉姐姐打發我澆花呢”又或是“金花姐姐讓我繡荷包”。

潮生在旁邊看著都覺得有些心涼。

就算以前春墨待她們也不算頂好,可是被金花和金葉一點眼前的小小好處就給賺了過去——

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呢?

其他方面,也一點一滴的慢慢起著變化。

比如,金花就笑盈盈地來了,跟春墨要箱櫃鑰匙。

春墨警惕地看著她:“你要做什麼?”

金花笑著說:“殿下吩咐了,趁天好把舊年的那些書拿出來曬曬,書都收在后面屋子里,鑰匙都在姐姐這兒,不找你要找誰要呢。”

“殿下要曬書?我怎麼不知道?”

金花笑著說:“昨天姐姐不是忙著麼,殿下就吩咐了我和金葉。對了,春墨姐姐,那鑰匙……”

春墨一甩頭就朝外走:“我自己去。”

她沒說她是要去打開門,還是要自己把曬書的事兒都干了。

可是潮生不大看好她。

東宮這里很封閉,宜秋宮里主子就二皇子和四皇子兩個,就算有一些傾軋,那也是茶杯風波,出不了這個圈兒,大面上還是一片和氣。

可是金花金葉不一樣。

她們能從掖庭數千人中拼殺上位,得皇后青眼,親點她們到這里來,必然是有手段的。

喏,不打不罵不殺,里頭不講究那一套。真到了那一步,已經是分了勝負,是最后一步了。

就算手段相當,春墨只有自己,金花金葉卻有兩個人。

隔壁松濤閣也進了新人,不過似乎……和華葉居情形不大一樣。二皇子可不管人是誰派來的,看不順眼就攆出去掃花園掃院子,這已經算是最輕的懲罰了。不過宜秋宮地方雖然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要把每片落葉都掃凈——你掃著樹上葉子落著,一天都得走來走去的找葉子,哪還有力氣找麻煩?

反正二皇子早就不要名聲了,旁人說他什麼他是不管的。聽含薰說前幾天宮中派人過來,還沒旁敲側擊問起宮女服侍的如何,二皇子已經發起牢騷,說派來的那哪是宮女,簡直輕佻之極,老想往他身邊湊,還把茶潑了他一袖子云云……

皇后為什麼給他們指派人,潮生想,多半總有監視、籠絡之意。可是四皇子顧著面子,二皇子卻一點兒不要面子,不但他不要,也不給皇后留面子。反正他早就有暴戾荒唐的名聲了,他怕什麼啊?

果然宮中差的那人很狼狽的回去了,也把松濤閣那幾個宮女帶走了。

而華葉居呢?

潮生覺得,四皇子絕對是一個心里通透的人。

只是他不能象二皇子那樣肆無忌憚。

難道他會什麼也不做,任憑這華葉居變天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6 PM

第三十九章 曬書

春墨開了櫃子,讓金花帶著小宮女去曬書,自己氣鼓鼓回來了。

潮生原來還以為她會象盯賊一樣盯著金花,沒想到她先回來了。

“哼,我又不是傻子。”春墨看了潮生一眼:“她們有兩個人,我只有自己。我在那兒絆著,金葉倒是又有機會在殿下面前挑撥下蛆。”

呃,原來春墨還沒失去理智啊,居然還知道防著對方調虎離山哪。

“你跟我過來。”

潮生有點意外,跟著她一直到了正屋的外頭才慢慢明白,春墨這是打算找人幫手?

她終于也明白什麼叫孤掌難鳴,勢單力孤了?

這會兒正屋這里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小宦官守在門口。

四皇子身邊有兩個小宦官,一個是小順,潮生和他更熟一些,不能說交情好,但起碼打過交道說過話。一個就是小肅,也就是現在守在書齋門口的這個。

潮生有一次把他倆的名字一連,得,還是個倒霉的歷史名人咧——肅順嘛。

潮生對歷史並不熟悉,可是關于慈禧的電視電影倒沒少看。里面總有這個打醬油的倒霉蛋。先皇托孤的顧命大臣嘛,前途一片大好啊……可惜運氣不好,遇到慈禧三下五除二就給收拾了。

至于四皇子這里的小肅和小順,倒是人如其名。小順見人總是笑嘻嘻的,你說什麼他都應著,不愧一個順字。可是你猜不出他心里究竟是怎麼想的。

小肅和他正好相反,潮生見過他幾次,他全是板著臉的,好象人人都欠他十七八吊錢一樣。也沒聽他開口說過話。

四皇子不在的時候,他就守著書齋。四皇子在的時候,他可能會被差遣去做些旁的事情。

春墨不知和小肅說了什麼,離得有點兒遠,他們聲音也不大,潮生只能聽到零星的幾個字。

過了一會兒春墨轉身過來,臉色不太好看:“你跟我一起收拾下屋里吧。”

看來春墨的目的並沒達成。

她想進書齋做什麼呢?

潮生從門縫里可以看見里面那一架子一架子的書。難道春墨想把書齋里的書也拿出來曬了,以顯示她考慮事情比金花更周全?

大可不必!

這會兒又不是曬書的季節,俗話說,六月天,孩兒臉,變得最快。

金花以前曬沒曬過別的東西不知道,可是剛才路過看了一眼,潮生覺得她之前大概沒有曬過書。曬書可不是曬衣服,就算是曬衣服,也是有講究的。有些料子不能直曬,會褪色。有的絲很貴很細,曬曬就脆了,會容易斷。這曬書,就這麼大剌剌的攤開來擺在太陽底下,有的書一看就是有年頭的,書頁已經很舊了,這麼曬下來質地一定會更糟。還有的縫線看來已經快朽了,這要真三曬兩不兩曬的斷了線怎麼辦?還有字跡,有的墨據說是什麼青草墨還是什麼墨,曬了之后也會褪色吧?

可是潮生干嘛去提醒金花金葉她們呢?

她可沒那麼熱心腸。

再說,這些天金花和金葉看她的眼神總不那麼善良。

大概因為她和春墨住一屋,平時又總跟著春墨做事,所以金花和金葉把她看做春墨的嫡系人馬了吧?

她們可以拉攏那些小宮女,但是對潮生卻是采取了同樣的孤立、漠視的態度。

換個人干曬書這活兒,潮生都能去提醒一聲。

但是金花領著人干得起勁,潮生也就腳步略停了一停,就走過去了。

結果,潮生擔心的那些細節問題還來不及發生,另一樁意外來了。

過了午就變了天了,太陽被遮得嚴嚴實實,云迅速地從西北方向涌來,積了一層又一層,天剎時黑得象鍋底一樣。

金花這可有些慌了,指揮著人快些收拾,緊趕慢趕的,還有一小塊地方的書沒收起來,豆大的雨點已經劈里啪啦的砸了下來。

書被淋了這事且先不論。春墨特意趕過去,把潮生也叫上了,點數。

剛才是她開箱子給金花取的書,足有六百多本。現在書收回來了,點個數也是應該的。

雖然春墨不識字,金花也不識字,可是她們都會數數。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十。

數到最后,濕了的那幾本也算上,少了三本。

春墨捧著冊子,慢悠悠的把冊上的數和實際那些書的數又報了一遍,斜睨了金花一眼。

金花並不怎麼慌張:“大概是剛才誰收急了暫放在別處了。”

可是問了一圈之后,並沒有落在別處的書。

書就是這麼多。

再點一次,還是少三本。

春墨的臉色可不怎麼好看了。

但是努氣之中,誰都能看出她還有些喜色。

當然了,金花的差事砸了,犯了錯丟了臉,對春墨來說是件好事。

誰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對頭倒霉呢!

金花臉色是真正的不好看了,但她仍然很鎮定,指揮人去找書。

今天並沒有刮什麼大風,即使刮風,單片的紙張能吹走,一整本書可吹不走。而從書搬出去,到曬,到收,中間的大段過程,金花都是親眼盯著的,只有剛才要下雨時搶著收書,那會兒她大概沒顧到。

春墨是打定主意要看她的好戲。

金花的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大概懷疑是有人使了壞將書藏了起來。

其實她這樣想沒有錯。

書又沒長腳,自己不會跑,現在不見了,肯定是有人藏了起來。

她還瞅了潮生。

可是潮生問心無愧。

她剛才根本就沒靠近過那些在曬的書,收進屋里的書她也沒有碰,只是幫著算算數而已。

她更加沒想過偷偷把書藏起來給金花使壞——

外面天陰得厲害,雨越下越大,書的下落是一直沒有。金花已經把收書的幾個人都翻過了,她們身上當然沒有掖著書。這會兒是夏天,衣裳穿的都少,一目了解的事。而且,她們也沒有時間把書藏到別處去,從收書開始到現在這幾個人一直沒有離開過。

屋里的氣氛沉默而壓抑,春墨就看著金花,看她怎麼辦。

然后秋硯來了。

“你們這是怎麼了?都待這兒不去干活兒?”秋硯一向爽快:“怎麼了?”

金花沒出聲,春墨說:“書淋濕了一些,還少了三本。”

秋硯看看她,又看看金花:“行了,書的事先放著,殿下已經回來了一會兒了,衣裳靴子都濕了,你們倒在這里張羅這些。”

春墨頓時顧不得什麼金花銀花了,只丟下句話:“殿下可是最愛書的,今晚這事兒可得有個分曉。”

金花的臉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陰沉。

潮生在肚里嘆了口氣。

反正,早晚總會有這麼一回的,只不過她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第四十章 針線

用春墨的話來說,以前華葉居那是太平無事,更不要說丟東西。

可是現在一來了新人之后,就不太平了。

金花沉著臉,和金葉一起,先把她們新來這幾個人的包袱屋子都翻了,眾眾睽睽的,當然翻不出什麼東西來。如果說別的東西,小宮女看著眼饞想要,比如小首飾小玩意,甚至一塊糕點之類的,都有可能。可是她們又不識字,要書做什麼用?

金花先翻了她們自己人,既然表明了清白,自然接著要求華葉居里的眾人都翻一次。春墨看她一眼:“你說翻就翻?金花姑娘,你當自己是華葉居的大總管啊?我倒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了這個地位的,魏公公也沒同我交待過一聲。不如這樣,我去請示殿下,殿下如果說華葉居的事你能做得了主,那你就來翻,我絕無二話。若是殿下不許,那我當然不能自作主張讓你把我們這些姐妹都當成賊一樣給抄了。”

金花這會兒不得不陪笑臉:“姐姐不要生氣。今天這事兒不管是誰的過失,總之還是咱們能周全就周全得好,何必擾得殿下不清凈。”

春墨的心里一定特別的解氣。

對頭終于把頭低了下來向她討好——可是春墨就算心里舒服,也不會真把這好話當成一回事:“聽聽這話說的,不管是誰的過失?好象今天這事兒不是你的過失倒成了旁人的過失一樣。我倒是想周全你。要是丟了旁的東西,一百件也不打緊。可是殿下最是愛書之人,每一本都寶貝著呢,這一下子不見了三本,難道還是小事?若是現在瞞下,等將來殿下查問起來,那才是罪加一等呢。”

春墨這個狀一定會告的。

她心心念念就是守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將外來入侵者金花金葉趕跑。現在好不容易金花自己出了個紕漏,她焉能放過這大好機會?

她絕不會因為金花現在一時服軟就放過。

就算春墨一直歷練不夠,心計不深,她也不能犯這個傻啊。難道這次放過了金花,金花從今往后就對她忠心耿耿俯首貼耳了嗎?

只要不傻都不知道不會的。

春墨這些天都快要急紅眼了,金花和金葉兩個快把整個華葉居的東院都拉過去改姓金了——唔,大概除了秋硯、潮生之外,還有李姑姑和幾個粗笨的小宮女不為所動。

秋硯的地位放在那里,潮生被看做春墨的嫡系。李姑姑不必卷入這些宮女之爭。

如果再這麼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春墨能撲上去活活咬下金花的肉來。

而這一回秋硯也站在春墨這一邊,贊成將這事稟報四皇子。

“這曬書是殿下吩咐了的,就算我們不回,殿下也是要問的。淋濕了幾本倒沒什麼,誰也想不到雨來得這麼急,不過……”

不過丟了書,就不能說是急雨驟降的原因了。

潮生站在廊下,看著春墨提著燈籠打著傘往正屋去。

四皇子會怎麼處置?

潮生也算半個當事人——畢竟她也幫忙算過數來著。

不過,書究竟哪兒去了呢?

潮生想過,是不是春墨使哪個小宮女趁亂中摸走藏起來了?

有可能的。

別人拿這個做什麼?總不能是想撕了上茅房用吧?還是想練習剪花樣子?

除了春墨,別人和金花又沒什麼深仇大恨。

這丟了書和丟了其他東西還不一樣。其他東西若丟了,多高多大什麼樣子可以很形象的描述出來。可是這書丟了——

春墨和金花她們都不識字,潮生雖然識字,可是她沒能仔細對照冊子上的書名,自然不知道少了哪三本。

連丟的是什麼書都不知道,這找起來難度更大。

如果真是春墨讓人拿走的話,為了保險起見,說不定早填在后面小廚房的爐膛里燒了。金花就是把華葉居翻個底掉,也是白搭。

既然一時沒叫到她,潮生就回屋去做針線。

秋硯讓她描過兩回花樣子,發現她手藝過關之后,就把一個活計正式交給她做。

潮生看得出來——這大概是做給四皇子的東西。

款式,顏色,大小,一看就不是女人用的。

就象現代的人講究個搭配一樣,穿什麼樣的衣裳,配什麼樣的鞋,拿什麼樣的包——這時候的人也講究,而且好象比現代人還講究。四皇子已經算是不講究這些的,可是換一身兒衣裳,那佩帶、荷包,汗巾這些也都要換過。這些零碎小東西,差不多就都出自秋硯和春墨兩人之手。

秋硯分這些給她做,是不是表示已經進一步信任並接納她了呢?

而且這件事,春墨顯然也是知道的。就算一開始不知道,潮生開始做活計的時候,她也一定看到了。

不知是對潮生放心,還是因為金花她們的事無暇分神,反正春墨也沒對這事兒說什麼。

潮生先前還在胡思亂想,后來就慢慢靜下心來,把昨天沒縫上的邊角縫上,翻過來看看效果。

嗯,細密平整。

擱在從前,她哪會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有這個手藝。

果然哪,人就是被逼出來的。

不懂,不會,不能,其實都是沒逼到那份兒上。

一口飯都沒得吃的時候,什麼都能,什麼都會,什麼都懂。

遠遠的隱約傳來爭執聲,不過等潮生放下手里的活計凝神去聽的時候,又什麼都聽不到了。

窗外面一片黑沉沉的雨幕,雨點打在一架的葡萄葉上,沙沙的響。

前院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屋里有人嗎?”

潮生回過神來,忙應了一聲:“來了。”

她拉開門,夏筆朝她點了個頭:“就你在?你春墨姐姐呢?”

“她還在前頭。夏筆姐姐請坐。”

潮生要去倒茶,夏筆攔著她:“別忙活了,剛吃過飯哪喝得下茶,你們這邊兒怎麼了?一下午就不太對勁。”

夏筆和春墨關系好,也不算外人,潮生就說了一句:“今天曬書來著,結果下雨收拾完少了三本。”

“就為這?”夏筆很是奇怪:“四殿下又不是愛計較的人,再從別處找來補上就得了唄。”

是啊,事情完全可以如此簡單。

但實際情況是:當事人是金花,春墨豈有不借題發作之理?

潮生把這個事隱晦的也說了,夏筆一怔:“原來是為了這個……春墨也是,單憑這個難道能將人趕走麼?既然趕不走,當心打蛇不死反成仇。”

單憑這個,只怕是沒法兒趕走金花,金葉與這事兒更加沒有牽扯。

不過兩邊原來就已經差不多勢成水火了,就算沒這事兒,一樣是仇。

“總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夏筆搖頭:“你在做什麼呢?”

“秋硯姐姐讓我做兩套秋襪。”

“哦?”夏筆拿起來看了看,微微有些意外:“這都是你做的?”

“尺寸和花樣是秋硯姐姐說給我的。”

也就是說,從裁剪到縫制到刺繡都是她一手包辦了。

“不錯,樣子大方,顏色雅道,摸著就很舒服。”夏筆由衷地說:“四殿下想必會喜歡。”

潮生沒說什麼,只是有些羞澀地低下頭。

夏筆坐了下來,隨手翻著針線籃子:“你倒是個不錯的,噯,你以前那件事,究竟為什麼呀?”

潮生知道她問什麼。

夏筆平時就比旁人更好奇,喜歡打聽這打聽那的。煙霞宮的事一來發生在宮里,東宮這邊隔了一道墻,並沒有感覺到那件事有多嚴重。二來已經過去挺長一段時日了,當時就算有懼怕,現在也漸漸淡了。

潮生只能苦笑:“其實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莫名其妙就被貶了。能被魏公公挑中也是我運氣好,不然我現在還是在浣衣巷里頭待著呢。”

夏筆看了她一眼,顯然並不怎麼相信她說的話,不過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其實你也別老想著那事兒,我看你現在是有點老實過頭了。你不知道吧,咱們這兒的李姑姑,早年也遇到過一件差不多的事兒。”

潮生有些驚訝:“李姑姑也遇到過?”

“是啊……”夏筆小聲說:“我知道的也不多,好象也是牽扯到和你差不多的事情里頭,就沒再待在宮里,過了幾年被打發到了東宮,你看她現在不也很好嘛?你也不用再整天小心翼翼的。”

看來宮里頭這種事真不鮮見。

不管幕后黑手是誰,最先倒霉的總是她們這些小角色。

“春墨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我先回去,改天再過來。”

潮生忙站起來送她出門,看夏筆撐起傘挑著燈籠去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6 PM

第四十一章 波瀾

果然如夏筆所說,只憑丟了三本書,春墨趕不走皇后指派來的宮女。

她氣鼓鼓地回來,潮生不敢怠慢,連忙倒了茶給她。

春墨接過茶杯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狠狠把杯子一放:“這事兒沒完!”

事情的結果,就是金花誠懇認錯請罪,四皇子寬宏大度不予計較。

從表面上看來,金花和金葉吃了這個虧之后,一下子安份下來,不再拉攏人手與春墨作對,平時她分派什麼事,也都做得妥妥貼貼,堪稱又快又好,可見能力是有的。見了春墨也是笑臉相迎,連對潮生都十分客氣。

潮生暗暗警惕。

對方和自己既然不是一路而是對頭,那她們能力越強,對自己的威脅就越大。

有來頭,有能力。

既彎下腰,又陪得了笑。

她們笑得越是甜,潮生就覺得這笑容背后藏著的東西越是可怕。

上回春墨等于已經撕破了臉,金花和金葉不會白吃這個虧的。她們當然不想象松濤閣那幾個宮女一樣被趕回去。誰知這一回去會怎麼樣呢?

在這宮里,每個人都沒有退路。

必須削尖腦袋,踩著別人往上鉆。

被別人踩下去,那就萬劫不復。

潮生處處小心,自己的東西每天細細的查一遍數一次,小心鎖好。出入當心,飲食更加不用說,除了自己親手,親眼過的東西,別人給的她絕不敢吃一口。

不是她信不過身邊的人,而是有時候,那些鬼域伎倆防不勝防。

進了八月依舊暑熱酷悶,潮生連著好些天都沒胃口吃飯,只喝得下一些湯水,再加上活計不少,她迅速的在原本就苗條的基礎上又瘦了一圈,本來就有些偏大的衣裙象是掛在身上一樣。好不容易夜里下了場雨,天氣涼爽一些。潮生中午偷閑歪了一會兒,起來時聽著窗外遠遠近近的蟬聲響成一片。

她揉揉眼,支起鏡臺來梳頭。

秋硯推門進來,笑著說:“懶丫頭,可睡醒了?”

潮生捏著一綹頭發,轉過頭來一笑:“秋硯姐姐這大中午的不歇著到處亂轉什麼?”

秋硯扶著門框邊楞了一下,潮生只當她有事,站起身來:“秋硯姐姐有什麼吩咐?”

秋硯回過神來,搖頭說:“沒事。”

潮生把解暑茶倒了一杯捧給她,秋硯伸手來接。

粗瓷杯子里是最普通不過的解暑茶,這本來平平無奇,可是被潮生白皙纖長的手指托著,讓秋硯有些恍惚。

潮生初來時不過是個黃黃瘦瘦的小丫頭,一天一天過去,在眾人都沒察覺的時候,她悄悄的變了模樣。

那眉毛濃淡得宜,象兩抹醉雨煙痕。眼睛清澈秀美,流轉間就象是有無數的話語欲訴。午睡初醒的面頰是桃子一樣的胭紅,一時間秋硯突然想到“我見猶憐”四個字。她聽說書上戲詞上總有這麼個詞兒,然后剛才她突然就想起這個詞來。

平日抬頭低頭,匆匆忙忙不留心,仿佛突然間才發現了她的存在一樣。

剛才進門時看到那一眼,秋硯先是驚艷,接著又想到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不,她沒有走錯地方。

秋硯接過茶,看著潮生的目光有些復雜。

“你啊……”秋硯搖搖頭,喝了一口茶。

半溫的茶水有些酸澀,但是回味泛甘。

“我怎麼了?”

秋硯笑笑。沒說這個,問起前天讓潮生做的活計來。

潮生去取來給她看。

秋硯沒有說出口的是,可惜的是她投錯了胎。

這丫頭真不象是個宮女。

可是她偏偏只是個宮女。

……真可惜了。

“秋硯姐姐先看著,我把頭發扎好。”

潮生把頭發全編起挽好,系上頭繩。她從不象旁人那樣愛用鮮亮的艷色,頭繩是總是半舊的,扎來扎去不過是葳黃、灰青這些顏色,很不象個年輕愛俏的小姑娘家。

可是想到她的經歷,秋硯覺得這也難怪她。

誰經了那麼一場禍事,還在浣衣巷做過一年的苦役,也不會再傻呵呵的沒心沒肺,只想著出頭拔尖。

前些天潮生洗頭秋硯幫她淋水的時候,因為怕濺濕衣裳,潮生只穿了件內衫,高高挽著袖子還撥開了后頸,秋硯看見她肩頸雪白中透出幾點紅痕,象是撒在凝乳上的細碎花瓣,隨口問:“這是怎麼弄的?”

潮生怕水進了眼,匆匆忙忙的說:“挨過打落下的印痕。”

當時得打得多狠哪?秋硯看著都替她覺得疼。

真虧她還熬過來了。

潮生看她只是瞅著自己不說話,有點兒奇怪:“秋硯姐姐看著,可有什麼毛病沒有?要是哪兒不妥我再改。”

秋硯笑著說:“沒有,都挺好的。”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潮生的臉,滑滑溜溜的,就象在捻緞子一樣。

“真是女大十八變。你這樣貌,當個妃子娘娘也盡夠了。”

潮生一愣,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個?姐姐別笑話我了。”

秋硯也笑了。

“行啦,說正經的。你這會兒也睡飽了,跟我去西邊兒送個東西。”

“送什麼?”

秋硯說:“殿下早上交待的,讓拿一幅畫過去給二皇子。”

可是秋硯又猶豫了下。

雖然她剛才是想叫上潮生一起去,順便在院子里走走散散說說話,可是現在卻有幾分猶豫。

潮生卻沒多想,轉身去換鞋:“那我同姐姐一塊兒去。畫呢?”

這會兒秋硯也不好再改口了,去正屋取了畫,與潮生一塊兒去松濤閣。

二皇子午睡還沒醒,秋硯她們等了一會兒,宋嬋出來說:“畫先留下吧,你們就別在這兒等了,殿下昨天晚上睡得遲,這會兒不定什麼時候才能醒呢。”

不用見二皇子,秋硯和潮生齊齊松了口氣。

潮生自打那兩串葡萄和一碗酥皮肉之后,還沒正經和二皇子打過照面。她總覺得,再打照面,沒準兒又打出什麼吃的來。

還是——不打的好。

出了松濤閣,風從身后吹過來,帶著一點淡淡的香氣。

潮生細細的嗅了一下,那香味兒淡而隱約。

“秋硯姐姐,你聞著香氣了嗎?”

秋硯吸吸鼻子:“嗯,是桂花。”

“宜秋宮有桂花嗎?”

秋硯點頭說:“宜秋宜秋,就在一個秋字上。前頭有楓池,后頭有桂花。”她朝后頭指了指:“這里早年是片花園,后頭一大片桂花。”

她指的正是洛水閣的方向。

那邊兒潮生從來沒去過,當然不知道那邊有桂花。

“現在也沒人去那里賞花了,就是李姑姑年年的帶人去拾花,回來做桂花糕桂花糖,能把人的牙甜掉。”

潮生笑著說:“那回來做了我得多吃兩塊。”

秋硯正想說話,就見華葉居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出一個小宮女來,遠遠就朝她們喊:“出事了!秋硯姐姐出事了!”



第四十二章 暈血

出事的當然不是秋硯。

“慌什麼!出什麼事兒了?”

潮生眼尖,先看見小宮女兩手上沾了紅紅的——那當然不是朱砂。

秋硯當然也看見了,兩人的心齊齊往下一沉。

小宮女臉上不知道是汗是淚,頭發散亂,哆哆嗦嗦,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一句話來:“春墨姐姐殺,殺人了!”

秋硯臉色大變,拔腿就往前跑。

春墨殺人?

不可能……

可是進了院子,先看到房門前的地下有一大灘血。

潮生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暈血,這會兒只覺得滿眼都是腥紅的顏色,眼一暈,腳一軟,人就往后倒。

一雙手從旁邊伸過來扶住了她。

潮生頭暈目眩,聽到旁邊有人說了句:“她怎麼了?”

“大概是嚇著了,扶她到一邊去,給她喝些水。”

潮生聽出來四皇子的聲音,努力振作起精神。

扶她的人手縮了回去,四皇子聲音聽起來依然平和:“這是出了什麼事?”

小順過來把潮生扶到一邊去坐下,屋里一股污濁的氣味兒。

這屋里原來住著兩個小宮女,后來金花她們一來,還有四個小宮女隨同著一起來的,房子不夠住,就有兩個和她們擠了一間。天氣熱,小宮女們偷懶打掃得不干凈,衣裳換的也不勤,屋里的氣味兒自然好不了。屋里好些人,亂糟糟的。被圍著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小宮女,一頭一身的血,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死活不知。

潮生在屋里搜尋春墨,她也在,靠在角落里頭,頭低著,也一動都不動。四皇子問完那句話,她一下子抬起頭來,表情也迅速從呆滯絕望變成了充滿希望。

“殿下,我沒有!是她自己撞到我的剪子上頭來的……”

旁邊有人迅速抓著她不讓她沖到前頭來。

四皇子眉頭微微一皺:“都擠在這兒做什麼?小肅,無關的人帶出去,分別看管起來。孟太醫呢?還沒到嗎?”

外頭有人吆喝著:“來了來了,孟太醫來了。”

屋里頭的人都被清了出去,不知是有意還是漏了,潮生還在靠門邊的椅子里坐著,她也想出去,可是兩腿軟軟的不聽自己使喚,站不起來。

原來她暈血啊!可是上輩子她從來沒暈過——

當然,上輩子她也沒真見過什麼血淋淋的場面,連殺雞殺魚都不去看。至于恐怖片里——那個畢竟是影視,心里知道那是假的,所以也不覺得怎麼怕。

孟太醫是個中年人,生得瘦瘦的,頭上帽子歪在一邊——大約趕得太急了。

四皇子待他很客氣:“有勞孟太醫。”

“殿下不用客氣。”

孟太醫扶了一把帽子,過去給那個小宮女診治。

“不要緊,性命無礙。”

床上那小宮女一臉是血,潮生不敢多看她。聽到孟太醫這句話,好歹是松了口氣。

不會死就好。

孟太醫讓人給那個小宮女上藥包扎,傷在肩膀上,她的衣裳也都讓血浸透了。有人端著水盆進進出出,端進來的是清水,端出去的是血水。

四皇子沒有多停留就出去了,孟太醫回過頭來看見門邊還有一個無精打采的,順口問:“這位姑娘也受傷了?”

小順在旁邊說:“沒有,她嚇著了。哎呀正好您在這兒,勞煩您也給她看一看,要不要吃點藥。”

孟太醫替潮生也把了下脈,只說:“沒事,用不著吃藥。別總想著這事兒,多歇息一下。”

小順拍了下腦門:“哎喲,剛才就應該讓她到別處去才對。”

潮生比剛才好多了,起碼胸口沒有悶悶得翻騰作嘔。

“我剛才也想出去的,只是兩條腿不聽使喚……”潮生苦笑。

能躲開是非她當然也會躲啊,這不是沒躲開麼。

看孟太醫已經收拾東西要走,潮生小聲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小順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有人要倒霉。”他笑嘻嘻地扶潮生起來:“我送你回屋去歇歇吧。”

“春墨姐姐呢?”

“這事兒殿下肯定得問個清楚,你就放心吧。”

院子里空落落的人,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平時看著幽靜,這會兒卻讓人心里也空落落的,不上不下懸在那里。

受傷的是桂枝同屋的小宮女——重點是,她不是隨金花她們一起新來的。

從金花她們來了之后,她顯得積極殷勤,跑前跑后。是個有幾分小聰明,可是聰明沒用對地方的人。

潮生心里的疑惑堆了一堆,但是摸不著頭緒。

剛才四皇子進屋時,春墨喊了一句話。

她說她不是有意,那個小宮女自己撞到剪子上來的。

屋里一樣靜悄悄的沒人。

潮生看著春墨的那張床。她早上梳頭時弄臟了帕子,當時沒顧上洗,就隨便的扔在枕頭邊。

東西還都在,可是春墨說不定再也回不到這間屋里來了。

潮天摸了一把臉,天氣悶熱,黏膩膩的一把汗。

她換了件衣裳出來往前院兒去,迎面遇到了秋硯。

“你怎麼起來了?”秋硯行色匆匆,身后還跟著兩個面生的中年宦官。

潮生從來沒見過這兩個人,不免多看了一眼。

“我……覺得好多了。”潮生輕聲問:“姐姐往哪兒去?”

她還想問春墨怎麼樣了,可是當著那兩個人,總覺得不是問這事的時候。

那兩個人手抄在袖子里,眼簾低垂,看起來仿佛沒睡醒一樣,不知為什麼讓她覺得不舒服。

秋硯勉強一笑:“你沒事就好,前頭也正要人手,你去沏壺茶吧。”

潮生應了一聲,看秋硯領著那兩人往后頭去了。

——與其說是她領著那兩人,不如說是那兩人在監視她的樣子。

潮生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想起來了,為什麼那兩個人讓人覺得那麼不舒服。

上次……煙霞宮出事時,把她帶走關起來的人,和這兩個人很相象。

這樣的兩個人,又出現在宜秋宮——那是又有人要被處置了嗎?

怪不得剛才小順說有人要倒霉!

潮生的心霍霍的跳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慌,轉身去小茶房。

打開茶葉罐子,一股干爽清雅竹葉香飄散出來。

以前聽人說,茶可以安氣寧神,大概是真的。

潮生放了茶葉,提了熱水沖入壺里。熱騰騰的水氣混著茶香,讓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7 PM

第四十三章 鐵證

“都說一說吧,怎麼一回事?”

潮生止住腳步,一旁小順朝她擺一擺手,潮生端著茶輕輕往前湊兩步,和他一起站在檐下。

院子里跪的人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一片亂哄哄的什麼也聽不出來。

四皇子等他們都說了一通,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全沒了聲兒,才說:“一個一個說。”

桂枝跪在最邊上,被小肅一提,戰戰兢兢地說:“奴婢……奴婢聽到屋里一聲叫喚,過去看的時候,桂雨一頭一臉的血,喊著說春墨姐姐要殺她,然后人就倒了。”

桂枝和桂雨一直住在一塊兒。

四皇子又問:“那春墨呢?”

“春,春墨姐姐就站在一邊,手里拿著剪子,剪子上還沾著血,模樣好嚇人……

“就是這一把?”

“對,就是這一把。”

“屋里還有別人嗎?”

“沒,沒有了……”

“聽到喊聲時你在做什麼?”

“奴婢在晾衣裳。”

接下來卻是小肅替四皇子發問,問的都差不多,皆是問各人那時候都在做什麼,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眾人答的都差不多,金花和金葉也在眾人之中,都是說聽到后面亂起來才趕過去的,看到聽到的並不比旁人多,聽起來一無異狀。

可是這些人都問過了,潮生在眾人中悄悄尋找,並沒有看到春墨的身影。小肅站在門口,冷漠的目光依次從那些人臉上掠過。那目光里面不含感情,被他看到的人,都不敢和他對視。

他向潮生微微點了下頭,潮生端著茶進了屋。腳步頓了一頓。

算上說書那次,這是潮生第二次進書房。

她將茶輕輕放在四皇子手邊不遠的地方,正要退出去,四皇子並未抬頭,問了一句:“你好些了?”

潮生微微屈膝行禮:“多謝殿下,已經好多了。”

四皇子淡淡地說:“既然膽子小,下次再有這樣事,就躲遠些。”

潮生應了,又說:“以前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看見血會暈……”

四皇子把筆放下:“你進宮日子也不短了吧?”

潮生想了想:“回稟殿下,有兩年了。”

這個長短,要看跟誰比了。兩年應該不算短,可是宜秋宮里的人差不多都比她進宮日子久。最久的就是眼前這位皇子殿下了,他一生下來就在宮里頭,長到這麼大可能都沒有到外頭去過。

“今天這事兒,你知道多少?”

潮生謹慎起來,仔細想了想才說:“奴婢和秋硯姐姐去松濤閣去了,剛回來就聽小宮女說出了事——”

四皇子一笑:“我倒忘了,畫可送到了?二哥說什麼了?”

“二皇子殿下午睡未醒,畫是交給了宋嬋。”

“唔,”四皇子端起茶來,掀開茶碗蓋:“怎麼沖的這個茶?”

潮生輕聲說:“今天天氣悶熱,竹芯茶能清熱去火,安神定氣。”

四皇子嘗了一口,茶的火候正好,一股淡淡的竹子香,喝起來甘平醇厚,並沒有一點澀意。

四皇子沒再吩咐,潮生就靜靜侍立在一邊。

四皇子忽然問:“會研墨嗎?”

潮生有點意外,答說:“會一點兒。”

“來試試。”

潮生應了一聲,走到案前,在硯上加了水,三指捏住墨條,不輕不重的徐徐研開。那硯是青灰的顏色,一縷縷新鮮墨色在青灰的底子上緩緩漾開。

“你覺得這件事兒,是春墨故意殺人嗎?”

潮生的手頓了一下:“殿下怎麼會這樣問?奴婢不懂,不敢亂說。”

“你只說說你怎麼想吧。”

這真是強人所難了。

潮生只能說:“奴婢想,應該不至于。”

“為什麼?”

就知道他得這麼問。

潮生很想沖他翻白眼。

其實四皇子心里肯定也明白,干嘛非逼著她說呢?

“一個人要做一件事兒,總得有點好處吧?可是這件事……奴婢看不出傷了一個小宮女對春墨姐姐有什麼好處。”

無利不起早,春墨沒有這麼做的動機啊。

“也許是為了泄憤呢?”

要為了泄憤,春墨就應該拿剪子去劃金花金葉的臉才對,幾時才能輪到桂雨啊。

她沒吭聲,只是垂著頭,四皇子也不再追問:“好了,不難為你。”

潮生抬頭看了一眼,四皇子心情似乎並不很糟。

她大著膽子問:“殿下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四皇子蘸了些墨,低頭寫字:“我想的和你一樣。”

這人——真滑頭。

潮生很想再問一句,殿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硬忍住了。

禍從口出。

上位者都不喜歡人窺探猜測他們的想法。

如果四皇子打算輕輕放過,可是被她冒冒失失一問,反而惱了,那可是弄巧成拙。

她的目光先是注視著自己的鞋尖,然后開始默默的數地下的方磚。等到添茶時,她的目光無意中在案上掃過。

四皇子的字跡——嗯,可以說是字如其人,秀美俊逸,如行云流水一樣。

“念過書嗎?可認得字?”

潮生忙說:“沒有念過,字也只識得幾個。”

四皇子居然饒有興致地問:“識得哪些個?”

潮天大窘,這要怎麼說?

“就幾個……還是學著記數,登賬的時候認得的——都是筆劃數少的。”

她的臉微微泛紅,鼻尖沁出汗珠,也說不清是熱的還是急的。

四皇子掀過紙來,重新提筆寫了兩個字:“你看看,認得嗎?”

這兩個字寫得方方正正,潮生低聲說:“認得。”

那是她名字啊,她能不認得嘛。

四皇子點點頭,外頭傳來小肅的聲音:“殿下,秋硯回來了。”

四皇子說:“讓她進來回話。”

潮生察言觀色,行了個禮退了出來,秋硯走了進去。

兩人對望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她想找人打聽一下春墨現在怎麼樣,卻找不到人打聽。小順一定知道,可誰能從他嘴里掏出一句話來?

秋硯想必也知道,可是潮生找不到機會。

她現在怎麼樣了?人在哪里?

聽四皇子的說法,與這事兒有關的人應該都是先看管起來了。被傷的那個小宮女還沒有醒……這麼看來,春墨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有事。

華葉居里人人噤若寒蟬,連小廚房里那些素來喜歡談笑閑聊的女人也都閉口不言。李姑姑倒是和平時一樣,吆喝著把她們指使得團團轉。

潮生端飯時,李姑姑還在她臉上狠狠擰了一把:“瘦得都沒肉了。是不是我們做的這飯討嫌,入不了你的口啊?”

“姑姑別笑話我了。”潮生說:“就是天氣太熱……”

“嘿,天熱也得吃飯哪。我還當你想學人家那細腰美人,有意餓著呢。”李姑姑勺一撥,多給她添了兩個肉丸子。

李姑姑做的肉丸子與眾不同,咬著筋道,越嚼越香,一向是供不應求。

潮生感激地笑笑,小聲問:“姑姑知道春墨姐現在在哪兒嗎?”

廚房可能有人過去送飯,所以潮生有此一問。

李姑姑搖搖頭,低聲說:“這事兒你不要問——反正應該沒什麼大事兒。”

潮生只能閉上嘴。

連很香的肉丸子也沒讓她覺得有多好吃。

原來住著兩個人的房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頓時顯得空寂得可怕。

潮生直到下半夜才算睡著,可是天不亮時又早早醒來。

只怕昨天夜里華葉居沒有幾個人睡得安好。

昨天雖然問過話,可是最重要的兩上人沒有問。

那個受傷昏迷的小宮女。

還有春墨。

這兩個當事人沒有問,其他人頂多只算得證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它人說了不算,她們兩個說的才是最重要的。

春墨被隔了起來,那個小宮女一直昏迷未醒。

當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從桂枝的話來看,春墨的情況不妙。

當時屋里只有桂雨和春墨兩個人,桂雨又喊了一聲春墨要殺她。

人證有了。

物證也有,就是那把剪刀,沾著血,還被春墨握在手里頭。

可以說是鐵證如山。

在這樣的情況下,等那個昏迷的小宮女一醒來,加上她的話和她的傷,春墨……



第四十四章 出人意料

如果象潮生以前看過的那些勾心斗角的戲碼一樣,那麼或是桂雨,或是春墨,兩人總會被滅口一個,死法也多種多樣,以上吊最多。勒死人偽裝成自縊自亡,這種方法不會鮮血四濺,兇器可以就地取材,十分方便。還有下毒的,這個需要天時地利配合,毒藥也不是俯拾皆得,不那麼容易拿到手。人一死,事情到這兒就斷了,成了無頭公案。有罪也是沒罪,沒罪也是有罪。端看幕后操縱者要怎麼說,或者看上位者要怎麼判斷。

不過在宜秋宮,這種事沒發生。桂雨活著,春墨也活著。

桂雨臉色慘白,跪都跪不穩,只能讓她站著,還得人扶著才站得住。春墨站在另一邊,背挺得直直的,不過她的臉色也不比桂雨好看到哪里去。

看樣子她一宿都沒有睡,衣裳微有些皺,眼睛亮得懾人。

小肅替四皇子開口問:“你說說吧,昨天是怎麼一回事?”

桂雨嘴唇顫抖,還沒開口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小肅耐心地等她哭了一會兒:“說吧。你要有什麼委屈,殿下會給你做主的。”

“殿,殿下,這都是我自己不好。我讓春墨姐姐幫著裁裙子,結果我自己一個沒站穩,撞上去被剪子劃傷了……”

一旁扶著她的桂枝大吃一驚:“你說什麼?”

潮生和秋硯也都十分吃驚,沒想到桂雨說的和其他人猜測的全不是一回事兒。

照她的說法,春墨一點兒錯也沒有啊,頂多是有個不小心的過失,可是誰沒有個失手的時候呢?

小肅看了桂枝一眼,桂枝忙說:“可是昨天……我聽著她喊了一聲,真的,我沒聽錯。”她又對桂雨說:“你可要好好想清楚,昨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可別因為害怕,又或是什麼人威逼你,你就這樣亂說一氣。”

桂雨瑟縮了一下,仿佛對桂枝十分懼怕似的。她抽抽噎噎地說:“的確是我自己不小心,不能怪春墨姐姐。”

“你……”桂枝又氣又急:“你昨天明明喊著說春墨要殺你的!你今天怎麼就全忘了?”

“住口。”小肅瞪了桂枝一眼:“沒問你話,你屢次三番的插嘴。桂雨要說什麼她自己會說,不必你教她說。”

他又問桂雨:“你昨天喊沒喊,說春墨要殺你這句話?”

桂雨連忙搖搖頭:“我那時候……嚇壞了,喊了春墨姐姐的名字,可是沒說她要殺我呀。”

桂枝目瞪口呆。

候在外頭的金花和金葉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潮生就是笨蛋,這會兒也看出來桂枝不對勁。、

何況她也不笨。

金花和金葉在這件事里必定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只不過她們沒在臺上表演,大概是幕后策劃兼導演。而桂枝,可能就是個臨場指揮加助手。

可是其中最關鍵的主角,受害人突然臨時變卦,讓一出近乎完美的好戲砸了場。

連春墨自己都沒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轉,有了這麼大的變化。

小肅又問春墨:“桂雨說的可都是真的?”

春墨愣愣的,小肅又問了一遍,她才連忙點頭。

“是……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去問桂雨打掃庭院的事兒,她問我裙子該怎麼改……”

小肅進書房向四皇子稟報,很輕描淡寫的,只說是一場意外,只不過桂枝當時見了血慌了神亂叫亂嚷,才讓人誤會成了春墨殺人。現在桂雨也沒有事,事情也澄清了。

事情的處置結果是:桂雨得了賞,還有傷藥,囑咐她要好好養傷。春墨畢竟有疏失,罰俸一年,靜思其過。而桂枝卻因為在這件事上不當的反應,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影響,要杖責二十。

就在院子里打的。

小肅傳四皇子的話,這是華葉居頭一次打人板子,讓大家都去看著,這次只是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打板子的人就是昨天潮生見到的那兩個人,跟在秋硯身后的。看他們的動作就知道訓練有素,業務純熟,長凳一擺,人往凳上一按,塞上嘴,揮著大板子一下一下的打起來。小肅在旁邊數著數,一五,一十。

潮生只覺得心驚肉跳。

板子打到人身上的那種聲音,讓她早就痊愈的傷處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人人臉色都不好看,金花和金葉也是如此。

這板子是打在桂枝身上,也是狠狠打在她們的臉上。

從她們到了華葉居來,就沒消停過一天,不管是明目張膽還是暗施詭計,反正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就是為了爭勢奪權。

四皇子這頓板子殺雞儆猴,她們頓時老實了不少。

雖然礙著她們是皇后所賜,可是經過這件事,再沒誰敢把她們當一回事兒。大宮女?開玩笑,她們在掖庭宮也不過就是中等,人撥過來,可沒有誰提過升等的事啊,那她們擺什麼大宮女的譜兒?

相對于二皇子那邊公然的不給皇后面子,華葉居這邊可以稱為釜底抽薪。金花和金葉沒了大宮女的體面和待遇,小宮女要做的雜活重活她們一樣得做,沒幾天,人就變了模樣,不再光鮮整潔,體面蕩然無存。

春墨沒事,潮生自然高興。

春墨雖然毛病不少,可是她人並不壞,也幫助,提攜過潮生不少。她真被陷害,潮生做為她的嫡系跟班兒也討不了好。

若是春墨真被扣上了故意傷人,甚至殺人的罪名,她的下場絕對不會好。

首先她是不可能留在宜秋宮了。

這個才是最主要的,也是幕后之人想要達到的根本目的。

春墨的基業在這兒,人脈在這兒,離開了這兒,她什麼也不是。

重要的是,四皇子在這兒。

四皇子不止是她的主子,她將來的依靠——

潮生看得出來,她對四皇子是有著一份情意的。

四皇子俊秀,溫文,體貼而寬容,朝夕相處,怎麼能不日久生情。

潮生覺得她生情一點兒不奇怪。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透著蹊蹺,比如桂雨為什麼突然改口,可是潮生並不想去尋根究底。

她只要知道結果不壞,這就成了。

再說,知道得太多,她還怕會惹禍上身呢。

二十板子應該不算多,起碼沒有上次潮生挨得多。

二十,四十,差一倍呢。但是潮生覺得這板子打得特別的長,板子落到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就象在敲打的不是有生命的人,而是沒有生命的物件。桂雨嘴被塞住,喉嚨里還發出嗚嗚的吃痛不過的聲響,比起高聲喊叫,也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人恐懼。

桂枝當然並不無辜……

潮生悄悄地垂下頭去不朝那邊看,可是她沒法兒捂住耳朵把那聲音也一起擋住。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8 PM

第四十五章 桂花糕

桂枝和桂雨都沒有留在宜秋宮,也沒人知道她們的去向。

潮生想,也許桂枝和她當初一樣,打完了板子被貶到浣衣巷去了。但是桂雨呢?她傷還沒有好,流了那麼多血,她去了哪兒呢?

從桂枝的反應可以看出,桂雨起先和她,和她們是一伙兒的,一直到桂雨在四皇子面前開口說話之前,都沒人想到桂雨會突然變卦。

所以當時桂枝的反應如此奇怪。

桂雨突然變化肯定也是有原因的,這原因……應該與小肅,與四皇子脫不了干系。

金花和金葉也離開了宜秋宮,是魏公公把她們領走的。同來時的顯赫威揚不一樣,她們走的靜悄悄的。一天早上醒來,她們就從華葉居消失了。

潮生悄悄地問秋硯,秋硯只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這不是我們該過問的事兒。”

是的。

潮生也明白。

春墨雖然留了下來,可是她比以前沉默了許多,許多重要的事情漸漸都交給了秋硯。

忙忙碌碌擾擾攘攘,時間過的極快,一轉眼已經臨近中秋了。李姑姑果然采了不少桂花來,做了桂花糖,桂花糕,又甜又香。

潮生向李姑姑多討了一碟桂花糕,裝好了去找含薰。

含薰偷了空兒出來見她,笑著說:“虧你記得我愛吃這個。噯,去年中秋你也拿了月餅給我吃——真快,一轉眼就過了一年。”

快嗎?

潮生怔了一下,真的呢,只過了一年而已。可是她怎麼覺得,已經過了許久了?

在浣衣巷的日子無比漫長艱難,短短不到一年,卻硬生生把她給磨老了。

以前看過一句話,覺得挺酸的。

苦難令人成長。

不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

含薰小聲說:“你們那邊的事情,到底怎麼說的?”

“桂雨自己承認說是她不小心撞到春墨的剪子上頭,算是意外。”

“沒牽連到你吧?”

潮生搖搖頭。

含薰拍拍胸口:“那就好。我擔心了好幾天,就怕又和上回似的……”

“我沒事。”潮生小聲說:“就是春墨姐姐……雖然逃過這一劫,可是最近也一直不怎麼說話,以前雖然她脾氣不太好,可是沒象現在一樣,讓人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含薰掰開一塊糕填進嘴里:“反正你也要多加小心。我們殿下倒是爽快利索地把人趕走了,可是聽宋嬋姐姐說,皇后娘娘和皇上抱怨來著,本來要給殿下議的親事也擱下了。好象說,連她指的宮女都不肯留,想必她給尋的親事也一定不會令二皇子中意。”

要給二皇子找親事早就該找了,她兒子三皇子都已經成親了,二皇子卻還一直不尷不尬的住在東宮。這次借著宮女的事,又有了一個好借口。

說起來,四皇子比三皇子小兩歲,也快了。再過個一兩年,四皇子也會娶妻了吧?不知道那時候是不是就能從宮中遷出去建府另居。

潮生連做夢都渴望能離開這里。

雖然外面也不是什麼樂土。

“李姑姑的手藝沒得說,這桂花糕做的是一絕。昨天宋嬋姐姐還念叨,說今天該做桂花糕了,怎麼還沒給我們送過來嘗鮮呢。”

“這才頭一次試著蒸呢,先嘗嘗味兒。再說離過節還有好幾天。等明后天再蒸了,肯定會送過來。”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含薰就被叫了去。匆匆忙忙的糕也沒顧上拿,好在她已經吃了好幾塊兒了,盤子里不過剩了兩三塊兒。

潮生端著碟子回去。宜秋宮的楓池與御河是相通的,過橋時可以聽到流水聲,楓葉已經漸漸轉紅,映著青松、黃柏,顏色艷麗繽紛,仿佛打翻了調料盤一樣,風一吹,樹葉翻飛擺動,那顏色就象是也在流動一樣,水面上各種顏色也隨之動蕩顫抖。

潮生被灰迷了眼,站住了腳等這陣風過去。

風停了,橋下的水面也靜止了,象一面平滑的明鏡,清清楚楚映出池畔的楓樹,紅艷艷的象火一樣。

還有——坐在楓樹下的人。

潮生抬起頭來,四皇子不知道已經在那里坐了多久。

他朝潮生招了下手。

潮生下了橋,小心的繞過去。

四皇子穿著一件松皮色的袍子,腳邊放著一支釣竿,靠在那里的樣子顯得格外悠閑,象個世外高人,山中隱士。

“殿下有什麼吩咐?”

四皇子指指一旁,釣竿旁邊還有個籃子,里面放著一壺茶還有茶杯。

潮生將手里的碟子放在一旁,提起壺倒了一杯茶,端給四皇子。

四皇子看了一眼碟子:“桂花糕?”

要換在平時,主子對某樣食物表示興趣,應該趕緊呈給他才對。

可現在這糕是吃剩的——

“我去給殿下取兩樣點心來?”

四皇子搖搖頭,他笑起來很好看。

但是,潮生總覺得他不象這個年紀的人。

他太沉穩,太內斂,平時不是讀書就是寫字,或是下個棋——現在還釣起魚來了。

好吧,讀書寫字算正業,下棋和釣魚可以算做是業余愛好。

可是下棋……釣魚……聽起來就象六七十歲的老先生們的愛好啊。

他才十幾歲,完全可以更朝氣蓬勃一些啊。

皇子們應該也有體育運動的,比如騎馬啊射箭啊……

你看人家二皇子……

呃,二皇子也沒什麼活動。他的腿腳不便,更不可能騎馬射箭。據含薰平時說的,二皇子喜歡華衣美食,愛從麗苑叫些人來唱曲跳舞。

這種愛好,象個中年色大叔啊!

潮生趕緊停止聯想。

四皇子說:“不用了。”

四皇子應該已經在這兒坐了不短時候了,可是他的桶里一條魚也沒有。

而且釣竿隨便放在那兒,四皇子也不去注意它有沒有動靜,就算有魚兒上鉤,也會被放跑吧?

四皇子往椅背上一靠:“釣過魚嗎?”

潮生點點頭。

“哦?釣到過大魚嗎?”

潮生覺得有點丟人:“只釣到過水草……還有一次釣到過一條泥鰍。”魚是沒有釣到過。

她那時候缺乏耐心。有趣的事情太多,誰耐煩一坐半天的等魚上鉤啊。

四皇子一愣:“泥鰍?哈哈,倒也算是收獲了。你來,把竿拉起來看看。”

潮生蹲下去拿起釣竿,收了線一看,鉤上根本是空的,沒有餌。

“殿下沒裝餌?”

四皇子悠然地說:“願者上鉤嘛。”

潮生無語了。

無利不起早,沒好處的事兒誰干啊?想讓魚上鉤,總給得點好處給點甜頭啊。

合著四皇子在這兒不是釣魚,是效法先賢,學姜太公來著?

潮生心里微微一動。

姜太公與其說是等魚上鉤,不如說是把自己待價而沽,他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香噴噴的魚餌。最后讓他釣來了一個周什麼王,終于圓了他的當官夢啊……

四皇子這是要釣什麼呢?

“這不是有糕嗎?你裝一點。”

潮生應了一聲,捏了一點糕裝在鉤上。

桂花糕格外細軟,捏不好就容易碎,潮生捏得兩手都是碎渣,急得一頭汗,手都弄得滑膩膩黏乎乎的,才算成功的在魚鉤上裝了餌。

還別說,也許池子里的魚和含薰是偏好一個口味的,愛吃桂花糕。潮生裝了餌放下竿,沒一會兒魚漂就有動靜了,提起來看,果然釣到了一條魚,三寸來長,淡紅的魚鱗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潮生心中頓時涌起非同一般的成就感!

這是魚啊!

她釣上來的。

“殿下快看!”潮生樂滋滋地說:“我釣著魚了!”

四皇子認真的點了點頭:“我看到了。”

四皇子含著笑,一旁似火的楓葉映得他手上臉上都染上了一層紅暈。



第四十六章 秋濃

“這魚你打算怎麼辦?”四皇子問:“是殺了吃魚肉,還是想養著看?”

潮生暴汗……這魚殺了吃肉?先不這是養著好看的觀賞魚,就算是吃的,這麼小小的一條魚,夠塞牙縫麼?

四皇子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她有那麼饞麼?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連這小魚苗兒也不放過?

養著看的話——她可沒信心能養活。以前潮生是養什麼死什麼,買回家的金魚從沒有活過一星期的。

“還是……放回去吧。”

四皇子點頭說:“你釣的,你處置吧——只是以后做人做事,心腸不要總這麼軟。”

潮生把魚解下來,重要放回池子里。

她心軟嗎?

潮生並不太覺得。她一直小心翼翼,只求明哲保身。有時候想起來,許多上輩子想也想不到的事,現在也做了。很多看不慣的事,也逼著自己看慣了。

“那天桂枝挨打,你臉上倒象是替她疼似的。”四皇子說了這麼一句,隔了好一會兒,又說:“有句話你記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做下的事,她得自己擔。”

四皇子這是在……安慰她?

潮生不確定。

但是晚上再回想四皇子當時說話的語氣神情,也只有安慰可以解釋。

她沒那麼自戀,覺得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身上籠罩著穿越女光環,輕輕松松拿下皇帝皇子將軍丞相什麼的根本不在話下。

皇帝她見過了,可皇帝知道她是哪根蔥啊?

皇子她也見過了,可是人家是皇子,她是宮女,潮生可沒做什麼不切實際的夢。

皇子是挺好,可是他肯定會娶不止一個老婆,難度與危險度都太高。

相比之下,歲暮曾經規劃的生活更適合她——

盡量攢點錢,練好一技之長,等到有朝一日出宮去,不管是找個踏實的男人嫁了也好,自己憑手藝掙飯吃也好,都是一條路。或者說,認真伺候四皇子,等他娶了妻,要出宮的時候,自己也能跟出去。

潮生認真思考,自己是繼續練女紅呢,還是借著和李姑姑關系不錯的機會,好好學學廚藝?

女紅是不錯,她也做得手熟了,可是這東西太費眼,潮生可不想象浣衣巷內房的那些人一樣早早壞了眼睛,而且針線想做得很出挑也困難。沒有明師教,那些復雜的花樣的技法學不來。

學廚藝應該是個好選擇……

看李姑姑滿面紅光聲音響亮的樣子,身體素質不錯。守著鍋臺總不擔心餓肚子,當廚娘是滿有油水的工作……

潮生越想越美,都想立馬去拜李姑姑為師傅,哪怕學不來她的全套手藝,能學會一手點心也行啊,一招鮮也能吃遍天嘛。

雖然說做飯也免不了風險——李姑姑也是出過事兒的。

可是在宮里做什麼沒風險呢?連做皇帝都是有風險的。總不能因為有風險就什麼都不做了。

潮生拿定了主意,翻了個身。

手已經洗了好幾遍,可是潮生隱約聞著身周還是有一股桂花糕的甜香味兒。

她這點兒小心思,當然瞞不過人精李姑姑。

李姑姑大大咧咧,和浣衣巷的伍姑姑很有異曲同工之處。伍姑姑愛偷喝兩口酒,李姑姑沒事兒也喜歡弄兩個小菜,自斟自飲。

她喝完一杯,潮生連忙殷勤地再給她滿上一杯。

李姑姑咂咂嘴,嘿嘿一笑:“無事獻殷勤,肯定是圖我什麼了。行啦,你就直說吧。”

李姑姑對潮生也一向挺照顧,潮生就笑嘻嘻地說:“我非得圖什麼才能跟您熱乎啊?把我想的也太小人啦。”

“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人物。”李姑姑戳戳她的腦門:“我也沒什麼別的讓人好圖的,就剩下這點兒手藝了。你和我不一樣,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也不好看,所以才學上這個了,總有樣吃飯的本事。可你生得好啊……”李姑姑瞇著眼看她:“再過幾年,臉和身子都長開了,比現在更好看。”

“可是臉是會老的,手藝卻會越學越熟的。”潮生撓撓頭:“攢的錢可能丟,嫁個人也可能跑,自己學了本事那是永遠不會丟不會跑的。”

李姑姑嘖嘖稱奇:“真小看你了,雖然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你年紀這麼小就能吃透一點,真是難得。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喜歡灶活兒了,天天煙熏火燎的。那會兒一說起誰誰,根本不用喊名字,一說‘那個燒火丫頭’大家就都知道了。當時一個姑姑也跟我說過這話,學到了手藝就是自己的,一輩子都有了著落,可我當時才不愛聽呢……”李姑姑轉著酒杯:“現在想想,當時可夠蠢的哪。一心羨慕那些光鮮輕省的活兒,還想著自己說不定有一天能變成貴人哪,殊不知世事是最公平的,你羨慕別人省力,別人還羨慕人省心呢。你得到些什麼,就會另外失去些什麼。”李姑姑顯然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潮生摸起酒壺——都空了。

她也不敢再給李姑姑酒喝,去端了壺熱茶來。

“那你……可得想好了。”李姑姑打了個嗝,端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好象也沒品出這個和酒有什麼不同:“要是你打定了主意,我就和秋硯說,讓你少做前頭的活兒,到后頭來幫忙……”

潮生忙不迭的點頭:“好好,姑姑明天就去說吧?”

“嗯,這幾天忙得很,過了節吧……告訴你,既然想學,就得給我好好的學,可別吃不了苦頭再來叫苦。”

“您放心!我不會的!”

李姑姑摸著門就進了里屋,扎床上就開始打鼾了。潮生收拾了杯盤碗筷,喜孜孜地自己也梳洗了去安歇。

中秋到了,可是大家沒看到月亮,因為連著三天都在下雨,中秋的那天晚上雨下得尤其緊,細密的雨線打在屋頂上,一陣陣涼意透過紗窗侵入屋里。

帶著雨珠的紅葉更是嬌艷欲滴。雖然是蕭瑟的秋季,可是宜秋宮硬是讓這連綿的紅葉映得一片繁華勝錦,不負它宜秋之名,果然是秋季的時候最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19 PM

第四十七章 病

這個下雨的中秋節,東宮過得冷冷清清的,連西邊松濤閣,也破例沒有叫麗苑的樂師舞姬來湊趣取樂。聽說正是因為下雨,二皇子著了涼,所以玩興大減。潮生也見著,上次來過的那位孟太醫,帶著人背著藥箱去了松濤閣。

看來二皇子是真的生了病。且病的不輕,又請醫又問藥的折騰了好幾天,含薰也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才找著空和潮生見面。

潮生悄悄把自己的主意告訴含薰,含薰笑著說:“你心里有數就好,反正你的主意總是比我的要強。不過……廚房的活不苦不累麼?”

再苦再累,也比在浣衣巷要強。

“你們殿下的病怎麼樣了?這都好幾天了也沒見起色?”

“宋嬋姐姐說,雖然孟太醫開了藥,可是殿下最討厭吃藥的——這樣一來病自然遲遲不會好。”

“怪不得……”潮生搖搖頭。

討厭吃藥的好象一慣都是小孩子,二皇子可算不得小孩子了,居然還有這麼孩子氣的毛病。

但是,好象這些小毛病放到這個人身上,也不顯得怪異,倒是挺象他能干出來的事。

含薰說:“也不知采珠怎麼樣了,咱們這邊和宮中不通消息,也沒個往來打聽的人。前次我想托人給她送個口信兒,偏偏兩次都不湊巧,找不著人。”

潮生安慰她:“慢慢來,別心急,總會有機會的。”

雖然嘴里這樣說,可是潮生心底也明白,機會是很渺茫的。那些跑腿傳話的事情自有人做,她們想出一次宮門極其困難——潮生自打來到宜秋宮,還從來沒出過宜秋宮的這扇大門呢。

“唉,可惜我們這邊廚房的人很難說話,平時傲得很,不然哪,我也真想去學學廚藝。”含薰小聲說:“將來有朝一日能出宮去,你靠著一手針線,再學上一手廚活兒,那生計是不用發愁了。可我呢?難道我將來出宮去了,回家見了我娘跟她說,娘,我在宮里這幾年可學會怎麼伺候人了,我幫你端茶倒水吧……”

潮生抬起下巴,一副得意相:“怎麼樣?想學本事就求求我啊,我這人最心善的,你一求,我肯定就能教給你本事。”

含薰笑著過來擰她的嘴:“我看你本事還沒長,嘴皮子倒是比過去利索了。喲,這摸著真滑……”

她愣神兒的功夫,潮生急忙躲到一邊去。

“瞧你最近過得肯定怪滋潤的,皮子養的這麼嫩喲。”含薰坐下來,朝她招一招手:“過來吧,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對了,你們那邊有沒有聽說件事兒?”

“什麼事兒啊?”

“宮里的事兒。”含薰壓低聲音:“聽說皇上因為一件什麼事斥責了皇后,令她閉門思過呢。”

“為了什麼事?”

“這個可不太清楚,好象是因為皇后杖責了宮人,皇上說她嫉妒、惡毒什麼的。”

潮生想了想:“這也太奇怪了,只怕不是因為這個。皇后掌管,所有宮人、嬪妃的生死榮辱本來就由她定奪。皇上怎麼能為這個處罰皇后呢?”

含薰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你不懂。這世上的事兒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猜啊,那個被杖責的宮人長得一定非常漂亮,所以皇后才容不下她。”

兩個人漫無邊際的猜測——

宮人的生活是極其單調苦悶的,談論八卦就成了打發時間的最好消遣。什麼哪個宮人得了寵啦,哪個妃子最當紅之類。其實真假並不重要,有些可能只是宮人們以訛傳訛,異想天開編造出來的。

比如以前在浣衣巷時,潮生就不止一次聽說那些女人們說,掖庭宮某某宮女在御花園與皇上意外相遇,就得蒙聖寵,一朝飛上枝頭麻雀變鳳凰了之類。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些女人們容光煥發兩眼放光,好象把這灰姑娘的非凡際遇套在了自己身上一樣,說話的人那股洋洋得意的勁頭,好象被寵幸的就是她自己一樣。這種故事在浣衣巷特別有市場,大家十分追捧。故事在不斷的傳播中不斷的被完善,后面的人把種種細節都設想到了,比如宮女穿的什麼顏色的衣服,如何向皇帝行禮,皇帝又是如何對她一見傾倒,親手扶她上了龍輦……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

也許這些緋聞逸事,是她們在壓抑苦悶的生活中的良好調劑。也有可能是她們努力活下去的一線安慰和希望。皇妃輪流做,沒準兒明天自己就交大運了。

皇后的名聲一向還不錯的,出身名門,溫婉賢良,被冊為后十幾年來,兢兢業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堪稱母儀天下了。

但是……潮生總覺得,被眾人寄以厚望的三皇子,並不是那麼……

上次四皇子過生辰時他也來了,人看起來有點過于傲慢,脾氣好象也不怎麼好的樣子,和眾人都不太親近,就連他自己親弟弟六皇子也是一樣。

潮生覺得,歷史上那些成功的皇帝,首先是人力資源調配專家。一個皇帝不必文采超群,也不必武功蓋世。他能了解自己的臣子,知人善任,能夠平衡朝堂關系,使資源得到最大程度的統籌利用——

當然了,潮生也不懂得什麼帝王之道,她只是直覺如此。

三皇子不是合格的帝位人選——

當皇帝的人,首先不應該把七情六欲都放在臉上,讓人一眼就看出來。

當初在煙霞宮潮生見過幾次皇帝,感覺就是,十分威嚴,就算他和陳妃在一起,陳妃婉轉討好他的時候,潮生也看不出來皇帝是不是真正在開心。

含薰問:“你都學做什麼菜了?”

潮生搖搖頭:“還沒顧得上呢,因為中秋的事忙活了這麼幾天,我想,也不會一上來就教我做菜。多半得先干點雜活打打下手,看會看熟了,才能自己動手做。”

含薰點頭說:“對。就好比做女紅,絕不會一上來就讓你繡屏風,那都是從紉針分線開始的。你也要當心,廚房里不是刀就是熱油,要麼就是柴火,一不小心可是會出大岔子的,要是傷了自己那可沒處哭去。”

“我知道。”潮生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你現在還學字嗎?”

含薰露出一個略顯無奈的笑:“想是想,可是除了你以前教我的,剩下那些字,都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相看兩相厭。”

潮生說:“春墨姐姐最近不管我,你要得了空就給我個信兒,我們就在園子里頭見好了。”

含薰點點頭,笑瞇瞇地說:“那可太好了。你還記得咱們以前練字的那本冊子不?我還一直好好留著呢。”

潮生不得不佩服她的執著和毅力,朝她翹起大拇指來。

“啊,不早了,我得回去,你也快回去吧。”



第四十八章 染病

四皇子去松濤閣探病,還陪二皇子吃了一頓寡淡無味的養生晚膳。二皇子病中無聊,不肯放他走,四皇子差點就被留下抵足而眠了。好不容易告辭脫身回來,結果……

樂極生悲。

樂的是二皇子,他病好了。

悲的是四皇子,他一早起來頭沉聲嘶——病了。

秋硯小聲嘀咕:“二皇子把病氣過給咱們殿下,他倒好了。”言下之意,很替四皇子抱不平。

四皇子這麼一病,自然不用去崇文館上學點卯了。

說起來,這皇子上學也夠刻苦夠受罪的。現代的學生還有個寒暑假呢,一年大考也就那麼兩次,皇子們上學一點兒不輕松,寒暑假是沒有的,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時放那麼幾天假。早上天剛蒙蒙亮就去,有時候中午能回來,有時候下午還安排了六藝里的其他科目,得耽擱整整一天。平時有旬考有月考有歲考,平時還有無數功課,習字,背書,作詩,寫文……二皇子是破罐子破摔型,崇文館的博士先生不敢和他計較。四皇子卻是乖乖牌,循規蹈矩的——

四皇子自己倒想得開:“偶爾生場小病,也是福氣。正好這幾天我想偷懶不交功課,這一病倒成全我了。”

潮生無語。

學生裝病逃課,古代現代倒是一個樣。可是人家是裝病,身體倍棒吃嘛嘛香,逃學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四皇子這是真病啊!閑也是偷來了,可是全耗在病榻上了。

四皇子正正經經的養起病來,書不看了,字不寫了,讓人把竹榻搬到窗下,看著一園子的楓葉,果然從早到晚都是一副悠閑情狀。

好吧……

即使再少年老成的人,也有孩子氣的時候。

潮生上輩子也逃過學,深深理解那種感受。

快樂象是偷來騙來的一樣,一分一秒都覺得過得那麼快。一邊享受,一邊還會隱約的不安。

若是被別人知道了,事情敗露了怎麼辦?

要是自己沒上學時,偏偏學到了什麼重要的,有趣的東西,又該怎麼辦?

一邊這樣擔心著,一邊焦慮的盡情揮霍這短暫的時光。

二皇子來過,送了一堆吃喝玩樂的東西。十公主也來過,空著手來的,在華葉居吃了一頓不算,走時還拿了不少她覺得有趣的東西。

然后三皇子也來了。

他帶了一套書,一副棋子兒。

禮物是中規中矩的,也不能說探病就不合適。

可是……潮生總覺得這也太少了點人情味兒,還不如二皇子拿來的蛐蛐籠子顯得有誠意,秋天的蛐蛐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因此叫得格外賣力,似乎要抓住最后的時光盡情享受。二皇子仔細叮囑了一堆話,說要是喂得好,這蛐蛐是可以過冬的。

不過四皇子對此全無興趣,這個蛐蛐連帶籠子都被十公主又給要了去。

可惜了。

以十公主那個架勢,那蛐蛐只怕沒兩天就會死于非命,沒有機會嘗試過冬的新體驗。

三皇子干坐了一會兒,潮生發現他也在盡力的找話題,但每個話題說不了幾句,就有一種難以為繼的感覺。

有一種人是活在自己的天地中,把自己和別人之間的距離劃得又深又遠。

也許三皇子是想盡量表達善意和關切的,但是最終他還是很快告辭了。

四皇子指著那套書說:“拿過來我看看。”

潮生把書匣子捧過去。

書匣子上雕鏤精美,里面的書想必也是價值不菲。

四皇子只抽開匣子看了一眼,就遞給潮生:“收到丙四。”

這說明四皇子是不喜歡這套書的。

人們對自己喜歡的書,總是喜歡放到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以方便取閱。放到那麼后頭,擺明了是不想看。

秋硯端了藥進來,潮生敏銳地發現四皇子的眉頭也皺了一下。

雖然很輕微,也很短暫——

呃,原來四皇子也怕吃藥?

可是秋硯把藥端給四皇子,他很痛快地端起來一仰而盡,潮生忙端上香茶和漱盂。

電視里小說里總見人用蜜餞什麼的送藥,其實用太醫的話來說,並不是所有的藥都適合用這種辦法搭配。有的會影響藥性,有的甚至會與藥性相沖。

看四皇子吃藥這麼爽利,潮生有些懷疑自己剛才的判斷——

也許是自己會錯意了。

秋硯一邊收拾藥碗,一邊笑問:“殿下怎麼喝得這樣快,不怕燙麼?”

四皇子頭也不抬,懶洋洋地說:“早喝也苦,晚喝也苦,燙一點好,舌頭一麻就不覺得苦了。”

秋硯忍著笑說:“我還以為殿下現在大了幾歲,已經不怕良藥苦口了。”

潮生好奇,等出來了問秋硯:“殿下很怕吃藥嗎?”

真是怕,怎麼能面不改色一口氣全灌下去呢?

秋硯小聲說:“我聽說,殿下其實是早產的……打小身體不太了,時常與藥為伍。”

“真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年紀漸長,殿下的身體也是漸漸康健起來的。”秋硯小聲說:“我聽當初白紋姐姐說,殿下的母親程美人那時候為了哄殿下吃藥,什麼辦法都用上了,殿下就是不肯吃藥的……后來程美人沒有了,殿下也一下子就穩重起來了,吃藥也再沒難為過……”

“程美人?”

秋硯說:“我也沒有見過,只聽說她生前是艷冠六宮的,殿下的眉眼口鼻就是隨了她。真可惜紅顏命薄,生產時落下了病,一直沒調養好,拖了幾年還是去了。”

原來四皇子也是個沒娘的孩子。

有母親在身邊時,孩子通常都會特別的嬌氣,因為知道有人愛著,護著,可以依靠,所以肆意大膽,無憂無慮……

失去了母親,被迫長大。

也不知道他在這其中經歷了多少傷痛和掙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0 PM

第四十九章 探望

潮生沒想過還會再見到皇帝。

事實上,在浣衣巷的日子,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遠遠離開了那個輝煌又危險的世界。

而皇帝和妃子們,都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

她正抹拭書案,聽著外面傳來一聲皇上駕到,頓時嚇了一跳。

屋里的人都跪了下去,潮生也不例外。

四皇子下榻相迎,腳步聲響中,皇帝已經走了進來。

潮生看見皇帝的穿的靴子,是袍角閃動間露出來靴子的軟底。

“參見父皇。”

“平身吧。”

四皇子直起身來,屋里的其他人也才敢起身。

“父皇今日怎麼會過來?”

“聽說你病了,現在怎麼樣?太醫怎麼說?”

“勞父皇惦念,已經沒什麼事了,不過是為了穩妥起見,太醫讓在屋子里多養幾日,才沒有去崇文館讀書。”

“嗯,既然太醫這樣說,你也很該多歇幾日。朕聽孫敬韜說了,你這一二年在功課上很用心,這是好事,可是也不能不顧身體。”

“孩兒謹遵父皇的吩咐。父皇請坐。”

四皇子的態度不卑不亢的,並沒有因為這個爹是皇帝就趕著殷勤。

輪不到潮生上茶,她安安分分地縮在角落里,一點都不希望惹人注意。

尤其是這個皇宮里最大BOSS的注意,只怕不是什麼好事情。

要是皇帝見到她,而且居然還能認出她來,潮生覺得那只怕是大大不妙。這世上的事情就怕聯想,皇帝要是真聯想起來曾經發生的倒霉事——那肯定有人會倒霉的。

皇帝問:“你在屋里頭都做些什麼?”

“也沒做什麼,不過看看書。”

皇帝翻了一下正倒扣在榻邊的書,是一本《花譜集》。

“你在看這個?”

“是。”

“看完了嗎?”

“只是隨便翻翻,剛看到瓊花記。”

潮生恨不得把自己縮到地底下去才好。

不過她也覺得,這皇帝皇子說話,一點兒不象是父子。

當然,人家本來就不是平凡人家的父子。

“瓊花記並不怎麼好看,倒是訪竹還好看一些。”

四皇子有些意外:“父皇也看過?”

“想不到?”皇帝一笑:“朕也有過年少的時候,閑書也沒少看。”

是麼?原來皇帝也有小時候?

潮生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給人的感覺,就象生下來就這麼大年紀,這麼威嚴……

“你現在身上覺得怎麼樣?陪朕在院子里頭走走吧。”

潮生支著耳朵,聽著皇帝和四皇子出去了,才長長的松了口氣。

這麼一松懈,整個人差點癱在地上。

秋硯看她一眼,搖了搖頭:“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子,好在沒在皇上面前闖禍。怎麼就嚇成這樣了?”她想了想,有些疑惑:“你以前應該也見過皇上吧?”

潮生點點頭:“嗯……見過的。”

秋硯也明白過來了:“我知道了。你也不用這麼害怕,那事兒已經過去了,我猜皇上也不會記得小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潮生也這麼覺得。

但還是心虛。

秋硯說了老實話:“其實我也沒想到——上一次我見到皇上還是去年的事了。也從來沒見皇上到東宮來過。”

是啊,皇帝怎麼突然來探病了?

二皇子也病了,也沒見皇帝來探過。

呃,難道是四皇子人緣特別好?不但兄弟姐妹來了不少,連爹也驚動了。

“行啦,看你這樣兒,怪可憐的。”秋硯說:“你去幫李姑姑的忙吧,我先出去。”

潮生如蒙大赦,急忙就出了屋朝后頭去。

結果一進廚房她就后悔了,女人們兩眼放光的揪住她:“皇上來了?皇上真來了?你見著皇上了?”

潮生點點頭,結果劈頭蓋臉又是一堆問題涌了過來。

好家伙,這陣勢,好比一群餓狼見了香肉啊!

關鍵時刻還是李姑姑鎮得住,站出來威嚇一聲:“去去去,該干嘛都干嘛去,擠在這兒搶什麼?有肉吃啊?”

眾人頓時一哄而散中,潮生拉拉被扯歪的衣襟,又整整不知被誰踩了兩腳的裙子。

不過李姑姑也要問:“皇上來了?”

“嗯,皇上是來探四皇子的病的。”

李姑姑把手里的抹布一甩:“騙誰,四殿下以前病得死去活來,躺了一個來月,也沒見皇上來看一眼。”

這誰猜得出來啊?

皇帝的想法,想猜的人可太多了。猜準了的,可能就榮華富貴滾滾來了。猜錯了的,大概這輩子沒什麼好日子過。

“行了行了,不說那些,反正不關咱們的事。”李姑姑一拍大腿:“哎喲我火上還燉著湯呢。”

這話題轉得也太生硬了。

李姑姑似乎對皇帝比潮生還要抵觸排斥。

嗯,說起來李姑姑也曾經是多年前一樁冤案的受害人呢,這點倒和潮生挺象。

結果皇帝不知是不是和四皇子說得投機,又或是覺得宜秋宮景色宜人,竟然一時半刻不想走了,晚飯也要在這兒用。

廚房的人一得了這個信兒,立時炸了窩,人象沒頭蒼蠅似的亂轉。李姑姑叉著腰,氣得反倒笑出來。

“都給我站住!”

張飛曾在長坂坡一聲大喝震住了曹兵,李姑姑在門口這一聲斷喝也震住了一廚房的人。

“都慌什麼慌?傳話的人也說了,不必費事張羅,殿下平時吃什麼就預備什麼。”李姑姑一一分派,誰干什麼都說得清清楚楚。這下眾人有了主心骨,按部就班的忙活起來。

皇帝又要留下吃飯?

潮生都有了心理陰影了。

可是看李姑姑有條不紊指揮若定的樣子,潮生又覺得自己實在沒出息了點。

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

她的運氣也不見得總是那麼差,難道飯菜還能次次都吃出什麼毛病來?

李姑姑按著二皇子平時的口味習慣預備了飯菜,盛好湯之后秋硯有點不放心:“這樣……能行麼?是不是太簡慢了一點?”

李姑姑瞅她一眼:“不是說,皇上吩咐按平時的做麼?平時殿下不就是這麼吃的?要是弄上一整桌山珍海味的,皇上說不定還以為殿下天天如此豪奢糜費呢,那不是弄巧成拙了?”

潮生在一旁聽著大為驚奇,李姑姑看起來挺不拘小節的一個人,可是連弄巧成拙這樣的成語都會用。

秋硯深以為是:“對對,還是您說得是正理兒。反正姑姑的手藝一向是好的,皇上就算不怎麼滿意,也不至于太不滿意。”



第五十章 玉墜

蒸松酪,炒青芽這些都是四皇子平時喜歡的小菜。只有一味八寶鴨子算是樣大菜。雖然李姑姑自信滿滿,但委實也太家常了些。兩樣點心也就是糖水桂花羹和翡翠粟粉糕,看著也不夠精致。

不知皇帝習慣了山珍海味玉粒金蓴的腸胃能不能習慣得了這樣的清淡小菜。

結果過了小半個時辰,秋硯喜孜孜的回來了:“姑姑,姑姑,皇上賞你呢,說菜色很好,爽口鮮美。”

李姑姑只是一笑,對皇帝的賞也沒表現出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來。

潮生不知道李姑姑年輕時候什麼樣。從現在李姑姑的樣貌看,年輕時應該也不是什麼美人,說話聲音特別洪亮,一雙手也談不上纖秀。但是這會兒潮生覺得李姑姑很有大將之風,處變不驚。

這種淡定是經過歲月磨礪,經過人生的跌宕起伏,才淬練出來的。

潮生心里大為欽服。

瞧,四皇子身邊離不開的人,比如秋硯,比如小順小肅,比如李姑姑——李姑姑不是在四皇子眼前服侍伺候的,可她的地位一樣重要。四皇子從來到宜秋宮,吃了幾年李姑姑做的菜。將來他要是出宮,這幾個人是一定要帶出去的。

含薰來找潮生時,好奇地問:“昨天皇上真的來了嗎?”

“來了。”潮生點一下頭。

“哦……”含薰猶豫了下:“皇上沒提起我們二殿下嗎?”

“我沒在跟前伺候,一直在后頭幫忙來著。”潮生有些奇怪:“你們殿下知道皇上來了,應該過來請安吧?難道你們不知道?”

含薰有些猶豫,小聲說:“昨天皇上一進宜秋宮,我們那邊就知道了。可是我們殿下……吩咐把院門關上,誰也不讓隨便出來……”

這可真奇怪。

二皇子這是和皇帝……有矛盾?

不大可能吧。

三綱五常,君臣父子。

二皇子怎麼能見皇帝來了就關院門呢?

難道他這是裝不知道?

潮生覺得她想不通。

“……我們殿下昨天晚飯也沒有吃……雖然說不許人出院門,可是他自己,卻朝院門那里看了好幾回。”

潮生眨眨眼,含薰搖搖頭。

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誰說女人心海底針哪?

這皇子們的心事也夠難猜的。

且不提二皇子,四皇子的表現……

對皇帝也是不冷不熱的。

也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麼。

那可是皇帝啊!

別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潮生不去想那些,笑著說:“我昨天偷師一招,學了糖水桂花羹的做法,你要得了閑,我把做法教教你。”

“那敢情好。”含薰從懷里摸出布帕包,打開來,里面包的就是她們在煙霞宮時用來習字的冊子。潮生愣了一下才認出來……真虧含薰把它保存得這麼好。

“你還留著呢?”

“嗯,從煙霞宮里到這里,別的東西丟了不少,這個我可一直好好收著的。”含薰翻著頭幾頁:“這上頭的我都記熟了,后頭的沒人教,我光學著寫,可是不知道念什麼,都是什麼意思。”

含薰的認真實在讓潮生汗顏。

當年她上學時要是有含薰這個肯鉆肯學的勁頭,還發什麼愁呀?早考上名牌大學了。

“嗯,我看看,我也不見得都認識。”

潮生又教了含薰幾個字,含薰輕聲跟著她念,潮生轉過頭看她。

含薰也一天天在變化著。這個時候女孩子們過幾天不見,就會覺得她們換了個樣子。含薰本來皮膚就白,半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幾縷細細的柔發散下來垂在耳邊,鼻尖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被陽光耀成了淡金色,象是皮膚上籠罩著一層光暈。

“嗯?我念錯了?”含薰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

“沒有。”潮生搖頭:“我們再學一個,我可得回去了。”

“嗯,”

“這個是樹字,就是我們天天見的樹。”

“哦,原來這個就是樹字。”含薰默念了幾次,又用手凌空虛劃著摹寫。

潮生低下頭看那本冊子。

這個紙……當時潮生不認得,現在卻差不多天天能見。

四皇子練字就是用的這種字。

上頭的筆跡……

潮生仔細又看看,搖了搖頭。

雖然有點象,可是世上的事也沒有那麼巧,大概都是臨的一樣的貼練一樣的字體,所以看起來字跡有些相象也沒有什麼稀奇。

再說,四皇子向來認真謹慎,尤其是在讀書,練字這上頭,更是一絲不茍。這上頭的字顯得凌亂狂放,寫字的人性格應該是很肆意張揚的。

含薰先走一步,潮生看她已經走遠了,才轉身朝華葉居的方向去。

“葡萄,你過來。”

潮生怔了一下,轉過頭來。

不會這麼巧吧……

可是,還就是這麼巧,一只手撩開密密垂掛的花藤,二皇子的臉龐露了出來。

這個人……

實在是太神出鬼沒了!

剛才她和含薰坐在旁邊說了那麼久的話,不知他聽到沒有?

潮生緊張起來,回想她們剛才說話的音量——

還好,聲音不算太大,就算被聽到,大概二皇子也只能聽個只字片語的。

潮生有點心虛,二皇子已經不耐煩了:“叫你過來,你呆站著做什麼?”

潮生慢慢走過去,行了個禮:“給二皇子請安。”

二皇子一點兒沒有偷聽旁人說話的不好意思了,臉上那笑容怎麼看怎麼有些不懷好意:“你們兩個小丫頭湊在這兒嘀嘀咕咕,說我什麼壞話呢?”

潮生嚇了一跳,急忙分辨:“殿下不要誤會,我們可沒有。”

“沒有?那你們講什麼呢?”二皇子將她從上到下掃一眼:“想不到你還識字?誰教的?念過書?”

“沒有念過書,只是胡亂識得幾個字。”

這是個女子無才就是德的年代。女子的才與德,通常是成反比的。潮生可不敢說自己讀過書懂得什麼不該懂的東西。

“行了行了,你這麼害怕做什麼?我又不打你。”二皇子擺擺手,頓了一下,狀似不經意地問:“父皇昨天在華葉居用晚膳了?”

“是。”

二皇子的表情潮生不敢多看,不過聽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十分糾結。

“你知道……都吃了些什麼?”

其實,潮生想,這話如果換成“都說了些什麼”才恰當吧?關心吃做什麼?

不過就算二皇子要問,潮生也說不上來。她只見了皇帝進來,后面的事情她可就都不知道了。

“都是四皇子平時吃的,一些小菜。”

“嗯……”二皇子有些沮喪:“行了,知道了。”他從袖里摸出個小東西:“賞你了。”

潮生定睛一看,碧瑩瑩的,是個玲瓏精巧的玉蘭扇墜。

“這東西太貴重了,奴婢不能收。”

開玩笑,這種東西的價值搞不好能買下十個她。

平白無故的收這樣的重賞,潮生可不認為這是天上掉的餡餅。

主子的東西是那麼好收的麼?收了搞不好就要把命賣出去。

再說,二皇子又不是個好脾氣的主,今天能給賞,明天說不定后悔了就給一頓打。

潮生覺得雖然活著很艱難,可活著畢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她辛苦掙扎到現在,可不打算為了一個玉墜子賣了命。

二皇子瞪她一眼:“貴重個屁,給你你就收著。”

他揚手一拋,那玉墜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潮生一顆心差點從喉嚨里跳出,急忙朝前一伸手,把玉墜接住了!

好險好險!

差點兒就掉在地上了。

這可是青石板地,只要掉了,那肯定是打個碎碎的。

那把她殺了也抵不了賠不起!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1 PM

第五十一章 麻煩

潮生也不知道怎麼把那個玉墜給捧回來了,二皇子喚了人來,抬著他揚長而去,把她給留在原地。潮生捧著玉墜,這個輕飄飄的小東西,真有千鈞之重。

以前和采珠、含薰聊天時,采珠說過:“聽說有個姐姐給妃子娘娘梳頭時說話討主子開心了,主子一高興就把頭上的金釵拔下來賞她了。嘖嘖,聽說光上頭鑲的一顆珠子,就夠一家人一輩子吃喝不盡了。啥時候咱也有這運氣就好了。”

那會兒含薰還笑話她:“你別想了,徐才人自己日子還不好過呢,怎麼可能出賞那樣的寶貝?”

采珠點頭說:“也是。我們主子聽說進宮前家里就沒什麼錢,進宮兩年只伺候過皇上一兩次,平常日子還過得緊緊巴巴的。說起來夠心酸的,才人想拿點錢給公公們打點,請他們幫忙能在皇上面前說句話,都拿不出來,沒有這些人幫忙,皇上一百年也想不起她來啊。”

唉,那些都不要緊。

要緊的是,二皇子隨手把一件如此精致脆弱又價值不菲的玉墜打賞給了她。

潮生心里沉甸甸的。

玉墜當然令她為難,可是更為難的是玉墜的原主人。

二皇子倒底是怎麼想的呢?

有道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她吃了人家的葡萄,嗯,還有酥皮肉,現在又拿了如此貴重的東西——這要按理說,那是嘴也軟了,手也短了。

那二皇子要是讓她做點啥,她能說不做嗎?

可是二皇子如果真是對華葉居的動向感興趣,想讓她當一把無間道呢?

她能說不嗎?這,玉墜就是收買她的證物啊!

潮生心里象百爪撓心。

不行,這玉墜不能收。

可是,她怎麼還給二皇子呢?

如果她“不識抬舉”,二皇子可能一時不能把她怎麼樣,可是含薰是人家院里的人,他要遷怒含薰那可太簡單了。

潮生愁得頭發都要白了,李姑姑瞅她好幾眼,長勺子在她眼前虛晃了兩下,潮生都沒有任何反應。

“你這丫頭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呢?是被人偷了錢了?”

要真被人偷了倒好了,起碼那有罪的旁人,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啊。

可是現在潮生擔心的正是自己已經“不清白”了。

等只有她和李姑姑的時候,潮生顫巍巍的從懷里摸出布帕包來。解開一層,還有一層。再解一層,還有一層。

李姑姑先不耐煩了:“什麼東西這麼寶貝?”

潮生已經打開了最后一層,灶臺前火苗躥起來,映得那只玉墜上光華熠熠,象是會流動的有生命的東西一樣。

李姑姑也不禁動容:“這個……哪里來的?”

潮生苦著臉說:“二皇子賞的。”

李姑姑失聲:“二皇子為什麼賞你這個?”

潮生心說我也琢磨這個呢。我要知道他為什麼賞我,再能把這問題解決了,我還愁什麼啊。

李姑姑看看潮生,已經過了明路,一天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廚房幫忙學習。在廚房做事,臉上不上脂粉,頭上也不上頭油,頭發挽好后用布帕包起來,袖子也挽著,系著圍衣。廚下的人都這樣打扮,但是潮生這樣站在眾人中,依然是風韻卓然,楚楚動人。她們背后也說,這姑娘十足的美人胚子,將來說不定是有造化的。

難道這造化……就應在二皇子身上?

這也太快了——李姑姑琢磨,這才小荷才露尖尖角呢,二皇子是不是恁心急了些?呃,也許不急,聽說許多達官貴人就喜歡個幼嫩可口……

咳咳……

李姑姑這麼一想,看著潮生是越看越覺得可能性極大。

“二皇子就給了你這個?還說什麼沒有?”

潮生搖搖頭:“沒有說。”

二皇子並沒有在賞完東西后來一句“以后你要識趣的向我靠攏,好處大大的”。

李姑姑頓時覺得自己的猜測距離事實又近了一分。

“那……”

潮生無辜地看著她,李姑姑把后面的話也咽下去不問了。

問這孩子也問不明白。

雖然小姑娘挺伶俐懂事,可是畢竟還小,這種情情愛愛的事她可不明白。

殊不知潮生小歸小,情情愛愛的事早就明白了。

只不過她自己絲毫沒往那邊去想而已。

自己長什麼樣,潮生的概念是:不丑,順眼,嗯,好吧,應該算得上清秀。

主要是這時代的鏡子太不給力,宮女們有面早花了的舊鏡已經很好了,又沒處找磨鏡的人去。平時在水盆里也能照照,可那畢竟也清楚不到哪兒去。

不過潮生再接下去說的話,李姑姑卻有些意外。

“二皇子之前問我皇上來我們這兒的事兒,不過我沒有伺候,並不清楚。二皇子給我這個……”

李姑姑正經起來,想了一想,說:“這個東西你收好,最好和秋硯也說一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就算二皇子不找麻煩,宋嬋也不是個吃素的,你來的日子短不知道,她可是有名的‘笑面虎’,當時和她一起來的幾個大些的宮女,都讓她找由頭收拾了。二皇子現在對你有些另眼相看,不知她會不會起什麼心思。旁的不說,一個偷盜就能把你整到死。”

“可這是二皇子賞的……”

“誰知道?誰見了?她先把你治了,就算事后證明你不是賊,也沒有用了,人死了可活轉不來,她一句‘不知情’也就能說過去。”李姑姑又說:“我只是打個比方,事情當然未必到那一步。”

潮生覺得一個頭變作兩個大。

好好兒的,遇上這飛來橫禍——都是二皇子的錯!

而且潮生記得,二皇子不知是忘了還故意,還是叫她葡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潮生這兩天都在惦記那個玉墜的事,可又一個麻煩接踵而至。

這個麻煩是十公主帶來的——

該怎麼說呢?應該說十公主和二皇子不愧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親兄妹,找麻煩的高超能力也是如出一轍嗎?

那天十公主又到宜秋宮來——她是宜秋宮的常客,不過她常去的是她親兄長二皇子那里,四皇子這邊雖然也來,但是到底隔了一層。



第五十二章 鐲子

十公主來時沒有人跟著,潮生正在做繡活兒,忽然間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過頭一看,十公主正站在門邊,歪著頭打量她。

潮生吃了一驚——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掩著門做會兒活,一回頭竟然看見位公主。

“奴婢見過十公主,給十公主請安。”

“嗯。”十公主臉色看不出喜怒,淡淡地打量了一眼她住的屋子,並沒有進來,只伸出手說:“拿出來。”

“公主說什麼?”

“還有什麼?”十公主眼一瞪:“那個玉墜子!”

潮生眨眨眼。

能把東西送出去她可是求之不得!可是,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啊。

十公主恨恨地說:“你算什麼東西!我和二哥要那個,他都沒給我,居然一抬手賞了你了。”

潮生覺得自己真是冤枉死了。

那東西簡直就是個禍根啊,她原本就不想接不敢接,是二皇子非得給根本不顧她的意願好不好?誰知道十公主還惦記那個?

潮生忙翻了一下,把那個燙手山芋拿出來,恭敬地捧給十公主。

十公主要真把這個拿走,倒了結了潮生一樁大心病。他們兄妹關起門來再怎麼折騰,那是他們的事,就與自己無干了。

十公主明明已經達到了目的,可是神色卻顯得比剛才還委屈,嘴扁著,眼圈慢慢的紅起來。

潮生心叫不好,可是沒等她想出對策,十公主已經哇一聲哭了出來。

潮生頓時傻了眼——

這人沖上門來要東西,自己雙手奉上了,得償所願的十公主這是……喜極而泣了?

傻子都看得出來不是。

十公主這鐵定是在別處受了委屈了!

可是,不管怎麼樣也不能任她就在門口這麼哭啊!

潮生慌手慌腳:“公主,公主先別哭,有話慢慢說。公主是不是哪里有哪里不舒坦?我去請四皇子來?”

“不要你去!”十公主摸出帕子來捂著臉,兩大步邁進門,一屁股坐在床邊,哇哇的繼續哭。

潮生現在真慶幸她和春墨不住一個屋了,不然這事兒……

咳,這事兒現在也沒法兒收場。

就算這屋里沒別人,可是左右屋里的人也不是聾子啊,哭的這麼大聲兒肯定已經讓人聽見了。

看十公主這架式,是要好好兒的哭一場啊。

潮生這屋里要什麼沒什麼,她想了想,提了桌上的茶壺,拿茶碗倒了碗白水——這水擱了半天,早就涼透了。

“公主,喝口水吧。”

十公主抽抽噎噎:“不喝!”

潮生又把自己剛才從廚房端來的一小碟果子干端出來:“公主,用點果子?”

十公主又頂了一句:“不吃!”

潮生清清嗓子:“不知是什麼人給公主受了委屈?不如說出來,請二皇子四皇子替你做主出氣?”

十公主果然又來一句:“不要你管!”

呸,十公主要不是坐在她屋里哭,潮生何必費這個牛勁。

主子大哭,就算不是你打了罵了惹了,你也有錯!

門口有人探了一下頭,動作那叫一個快,潮生都沒看清探頭的人是誰,那人嗖一聲又縮了回去。

十公主一條帕子又擰鼻涕又擦淚的,已經不堪重負了。潮生摸了自己新的一條沒用過的帕子遞過去,十公主這回倒是沒吭聲,一把拽過去。

雖然還在哭,可是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聲勢驚人了。

不管做什麼都,都講究個一鼓作氣,潮生打了好幾次岔,十公主的氣勢已經再而衰,三而竭了。

等潮生再把水端給她,十公主吸吸鼻子,瞅了她一眼,把茶碗接了過去。

雖然是潮生自己屋里用的,可是潮生素來愛潔凈,茶碗上一點茶垢也沒有,雪白干凈。水雖然不怎麼熱乎了,可是這會兒喝著倒正合口。

“我哥為什麼賞你這個?”

十公主這話按理說,是不對的。她的親哥的確只有二皇子一個,但其他皇子在理法上一樣是她哥哥。所以她只能喊二哥,不能只單喊一個哥。

潮生輕聲說:“奴婢也不太明白,無故受了這樣的重賞,心里正不安呢。現在交給公主是再好不過了,也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膽,又怕碰壞了,又怕弄丟了。”

十公主看她一眼:“你倒是懂事。”

潮生肚里苦笑,什麼叫懂事?

她是個小小的宮女,不懂事怎麼活下去啊?

任性只是主子的特權——潮生受過的委屈只怕比也多得多了,可是潮生何嘗能有一個痛哭的機會?

但是潮生一看十公主紅紅的眼睛和鼻頭,還有哭花的脂粉揉亂的鬢發,也並不真的生她氣。

說到底,沒娘的孩子總是不易的。

十公主居然在她這兒哭,不知道這委屈憋了多久了,在別的地方,只怕她一直忍著,沒敢哭。

即使是公主——或者說,妃子,皇后,她們又有誰有肆意哭笑的權利?

誒誒,不能去想這些,一想就覺得這段人生太絕望了。就算做到皇后都沒有人權。

想想看,宮里又沒有太后,皇后就天底下最大的女人了。

可是皇后她就幸福快樂嗎?

十公主哼了一聲:“這個我不拿走,沒得叫人說我眼皮子淺,連已經賞給奴婢的東西還要討了去。二哥賞你東西,那是他高興。給你你就收著。去,打盆水來,我要洗一把。”

她不哭就行。

潮生微微失望——她還以為十公主能把玉墜拿走呢,結果哭也哭了,末了東西還是留在了她手里。

潮生趕忙的去打了盆水來,不過十公主年紀雖然不大,光洗臉不行,還是要上脂粉的,這些東西潮生這里雖然也有,可是怎麼能讓十公主就用她的?

“行了,快拿出來吧。”十公主說:“我又不是什麼窮講究的人,先應付過去就行。”

潮生只能把自己那匣粉拿出來。

這粉不是宮里制的,也不是外頭買的,是李姑姑和潮生一塊兒做的。用的上好精米磨粉,里面還摻了桂花花蕊和其他一些東西,聞著一股清香,粉色是微微的淡黃,不是鉛粉那樣嚇煞人的白。

“咦?這是什麼粉?”

“是木樨粉。”

十公主伸手蘸了一些,捻了捻:“倒是挺細滑的。”

十公主對著潮生那面模糊得不象樣的鏡子湊和著上妝,潮生取了梳子,替十公主將鬢發抿好。她梳頭的手藝並沒有荒疏,抿得既快又好。十公主心情轉好,居然褪下手腕上一只鐲子遞給她:“這個給你——今天的事兒,你可不許和旁人說!”

潮生愣了。

這……墜子的事沒解決,又來了一只鐲子?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2 PM

第五十三章 誰

別人會不知道這事嗎?

當然不可能

晚上四皇子就把潮生叫了去,一點兒沒兜圈子,開門見山的問:“今天十公主的事,是怎麼回事?”

這事兒真是……說來話長了。

潮生組織了一下語言,從二皇子賞她玉墜子說起。因為這鐲子事件是墜子事件引發的,不說墜子就沒法兒說鐲子。她盡量簡略的把事情說完,又把重要物證玉墜子和金鐲子乖乖交給四皇子過目。

秋硯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出聲替她求情:“殿下,這事兒也怪不了潮生……二皇子殿下做事素來是只憑自己高興的,墜子的事她和我說過,我原打算今天就跟您稟報這事兒的……十公主的事,潮生不但沒錯,還稱得上有功啊。”

潮生心說,功是不敢居的,只要不被罰她就心滿意足了。

四皇子拿起玉墜子看了看放下,又拿起金鐲子看了看,悠然的說:“真看不出來……”

這話聽不出什麼喜怒來,潮生垂著頭,眼睛老老實實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我們倒是埋沒了人才,偏偏二皇子和十公主倒都瞧出你的好處來了,”四皇子微笑著,可說的話潮生怎麼聽也覺得不在誇獎她:“這算不算墻里開花墻外香?”

這個什麼墻,什麼花的,簡而言之,就是吃里爬外的意思吧?是吧?

潮生心一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這是……要處置她了?

秋硯急忙也在她旁邊跪了下來:“殿下,恕奴婢大膽說一句,潮生她不是那樣的人。這兩件事兒都不是她的過錯,還請殿下……”

四皇子眉梢微微揚起:“你們一個兩個都跪下做甚麼?我說了要處置她了嗎?”

秋硯愣了一下,隨即喜出望外:“是,是,都是奴婢愚鈍。”她麻利地爬起身,順手把潮生也拉了起來。

“既然是給你的,你就收著吧。”四皇子又把墜子和鐲子還她。

潮生渾渾噩噩的接了過來。

這就過關了?

她提心吊膽好幾天,把這事兒看得比天還大,結果居然這麼就了解了?

四皇子既然已經知道,那她這就不算私下里交通外人了吧?

那也不必擔心自己被無間,被陷害了。

四皇子忽然問:“晚上那道面羹是你做的?”

潮生點頭應是,四皇子又問:“以前李姑姑沒做過這個,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很久以前看別人做過。”

這個做法和北方的撥面魚兒、面疙瘩湯差不多,關鍵是湯要鮮,料要足,吃著才香。水芹,草菇,都是細細的切成丁子,加上肉末兒和蔥末兒白菜絲雞蛋絲這些配頭兒。天氣一天天變涼,熱熱的連湯帶面吃上那麼一大碗,著實舒服。

四皇子平時晚膳都吃得少,這才符合養生之道。今天晚上吃的這個面羹,卻破例添了一次,可見挺合他的胃口。

“明兒再做一次。”

潮生又應了一聲。

出了正屋,她只覺得心境與進屋之前是冰火兩重天啊進屋之前惶恐擔憂,現在卻覺得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身后忽然有人說了一句:“死丫頭,你快把我嚇死了。”

潮生回頭一看,秋硯也出來了,站在她的身后,一臉的郁悶。

潮生心中不安,剛才秋硯一直替她求情,想來受的驚嚇也不比她小。

潮生小聲說:“多謝你了秋硯姐姐。”

秋硯還想板著臉,可是到底沒憋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好啦好啦,我沒生氣。其實殿下本來也沒有要罰你的意思。要是他真想罰你,別說我一個人替你求情,就是再來十個八個人一起求情也不頂用。”

潮生回想剛才的情形,覺得秋硯說的有道理。

“你要真想謝我,剛才殿下說的那個面羹,你多做一份兒給我吃。”秋硯咂咂嘴:“昨天偷空嘗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錯,湯鮮,料足,面也有嚼勁兒。”

“行,我單給你做。”

秋硯笑著說:“那我就等著了……”她們轉過了屋角,秋硯小聲說:“我聽人說,十公主最近日子不怎麼好過。恐怕今天只是找個由頭發作,不過她的傷心可不是因為今天這件事。”

“那是因為什麼?”

“還能因為什麼啊?賢妃娘娘到底不是她的親娘,怕人說閑話,一向寬著管的。處處要顯著一個‘賢’字。現在皇后發了話,把幾位公主都遷到了椒房殿后的暉苑,皇后規矩大,想必是很多地方不習慣吧。”

那簡直是一定的。看十公主一上來哭得那麼撕心裂肺的,肯定不止是不習慣那麼簡單,皇宮里要叫一個人吃了虧還啞口難言的法子太多了,十公主大概是吃了別人什麼暗虧,里子掉了還得苦苦掛著面子,憋到了這里來哭……

“不過,二皇子賞你東西,十公主怎麼知道的呢?還找到你屋里去了。”

潮生只說:“十公主以前就跟二皇子討過這個,結果二皇子卻把這個賞人了,心里是一定不好受。”

秋硯抿嘴一笑,也沒再說什麼。

潮生心里何嘗不奇怪?十公主走了,她就在想,十公主是怎麼知道的,又怎麼在沒帶宮人沒人引路的情形下找到她屋里去的?

要說知道也不稀奇,潮生沒指望這世上有不透風的墻,二皇子自己也有可能告訴妹妹這事兒。但是——潮生本能的感覺到,以十公主昨天的樣子來看,應該不是二皇子告訴她的。不然她第一個鬧的人應該是她親哥才對。不管怎麼樣,委屈都會先和自己親哥哥說。有可能昨天十公主並沒見到二皇子,而又從別人那里知道這個消息,這才憋著氣一路找到潮生門前來了。

這就引出第二個疑問了。

誰告訴十公主她住哪間的?

這間屋在后面一排屋子里既不是第一間,也不是最后一間,門上可也沒有掛著牌子寫著潮生的名。

還有昨天那個在門口探頭的,到底是哪一個?是偶然的,還是刻意的?

唉,什麼地方都少不了這種事情。

潮生還覺得東宮比宮里相對要單純得多呢。

笨得要死,想得太天真了。

昨天十公主的表現不僅讓潮生覺得意外。

估計還有些人也一樣意外。

沒想到潮生不但沒挨打,沒吃虧,還又得了一只金鐲子。

說實在的,昨天十公主如果抬手就打,潮生也只能挨著。

可是十公主委屈大過了憤怒,情緒到了臨界點,放聲大哭——

潮生想起李姑姑的告誡……

那個透露消息給十公主的,是不是宋嬋呢?



第五十四章 排肉

潮生從此越發小心謹慎起來。

不過后頭一大段時間倒是都平安無事,太太平平的到了冬天,冬至那天就下了一場雪。整座宜秋宮銀裝素裹,那些還在枝頭上未落的楓葉都凝冰結霜,看起來仿佛一片燦然的紅玉琉璃。

今年冬天可跟在浣衣巷時不同,屋里炭盡夠用,棉衣是新分發下來的,既輕巧又暖和,還很合身。潮生翻檢箱子,從浣衣巷帶來的兩件單薄舊衣,上身一比都短了一截。

人總是很難察覺到自己長高的,但是衣服短了總看得出來。

潮生把舊衣裳放在身上比量,有些感慨。

居然還長高了。

她還以為自己是在慢慢變老呢。

害人之心她沒有,可是她得時時提防著別人害她。有時候潮生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過不下去,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

可是她現在還不知道賊是誰。

再說,讓她學會什麼手段去害別人——也許她能學會。

可是潮生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變成那般面目全非,就覺得心底直冒寒氣。

如果說這平安日子里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就是十公主。

她打那次哭過之后又來過幾次,看潮生老老實實,宜秋宮這里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人知道自己曾經大大的失態過,于是放下心來。指著潮生讓她做了兩回點心。潮生直是怕了這位嬌蠻公主,打疊起精神,一次做了芝麻餅,還有一次做了排肉。

這個排肉其實就是肉干的一種,這個的做法倒不是李姑姑教的,是潮生記得從前自己看到過這種做法,自己試了幾次才成的。當不得飯菜,但是做個佐茶下酒的小點心卻是綽綽有余,且大受歡迎。起碼四皇子吃了以后就說味道很不錯,指示以后這個就成為常備茶點了。一來它好吃不膩,二來經放,肉脫了水之后,保存時限起碼比以前長一倍要多,注意干燥的話,在冬天這樣的氣溫下可以長期保存,且香味口感都不變,是十分方便的。

十公主嘗了一次之后也大為贊嘆,不但自己吃了整整一碟子,還要求打包。四皇子當然不可能舍不得一碟子肉,吩咐給十公主裝一盒子回去。

誰知十公主吃順了口,三天兩頭打發人來要。潮生就納悶了——難道十公主把這個當飯吃?再好吃的東西這麼天天吃也會膩好不好?

不過,往好處想,十公主要是吃膩了,以后再也不來討了,豈不也是件好事?

潮生于是一邊兒賣力的做排肉,一邊等著十公主吃膩了的好消息。

結果一個冬天都等過去了,一個春天又等過去了,直到夏天來臨人人都怯油膩的時候,十公主才總算把這茬撂下不提了。

可是等到這年秋天,十公主忽然又想起來,再一次打發了人來要肉。

潮生目瞪口呆。她很想說,我把做法抄給你,你自己讓人炮制個百八十斤的,坐在肉堆里埋頭大吃,上吃下吃左吃右吃,吃到嘴歪眼斜可好?

但這不可能。

十公主現在在暉苑住的相當不自在,想讓廚房給炮制這尋摸那不大容易,就算那些人給做,旁人怎麼說?上頭的人又怎麼說?

而且潮生還注意到,來取肉的人當然不單是來華葉居取肉,還總是要去松濤閣里停留的——十公主這是一舉兩得,又和親哥哥通了消息,又多少遮掩了別人的耳目。

也許她也不是真的那麼愛吃這種排肉點心,好象一天都離不了。

不過華葉居倒還有一個愛吃的人。

八皇子。

有次他在四皇子那里習字,半下午時洗手吃點心,一下子就被這排肉給迷住了,要不是夏筆攔著,他一準兒把那一扇盒里的都吃光了。

不過八皇子並不討人厭,吃了東西嘴也甜了,見了潮生還甜甜地喊了她一聲:“潮生姐姐”,倒讓潮生受寵若驚。

但不管十公主要了肉回去,是自己吃也好,送人也好,扔了也好,既然她讓人來要了,潮生還是得接著做。她現在做這個都做得手熟之極,還弄出不少花樣來,比如蜜汁浸排肉,椒鹽排肉,果仁排肉等等都出爐了,秋硯得了大便宜,一邊吃個不停,一邊笑著說:“你瞧瞧你現在,專事做肉了。聽說人家掖庭有個神針娘子,咱們這兒可以有個排肉娘子了。好好做,爭取把排肉做出個一百單八種花樣來。”

潮生也笑:“神針娘子是誰?”

“是掖庭宮的一個宮人,這別人給她的號,聽說那一手技藝出神入化,給皇后娘娘繡了一條百鳥朝鳳裙,皇上見了,都贊了一句‘活靈活現’,后來就叫開了,都稱她神針娘子。說起來,麗苑那些姬人中還有個百靈娘子,唱歌可好聽了。”

……呃,神針娘子和百靈娘子都挺好聽的。

真叫出個排肉娘子來……潮生大囧,這種名號能聽麼?

秋硯哈哈大笑,差點兒讓肉沫兒嗆著:“你還當真啦?”

潮生瞅她一眼:“還當姐姐的呢,就這麼拿人取笑。”

過了一會兒,秋硯忽然說:“春墨冬天病了一場。要我說,她的病都是因為在屋子里老不動彈硬憋出來的。殿下也早就說了那件事不怪她,她還是只在屋里頭埋頭做針線……”

潮生點點頭。

自從春墨遷出這屋不和她一起住了之后,潮生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

春墨不知是被上次的事情嚇怕了,還是因為四皇子說讓她閉門思過,她就象換了一個人一樣,沉默寡言,閉門不出,時間一久,許多人甚至都快忘記華葉居還曾有春墨這一號人物了。

現在華葉居的頭號宮女應該是秋硯了,這是大家公認的。

而潮生,一慣是只管埋頭干活,旁的事情都不管不理會,倒也並不顯得多出挑。

“聽說,二皇子的親事要定下來了。”

潮生怔了一下:“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和咱們關系不大。”秋硯擦了擦手,端起茶喝了一口:“宋嬋的日子快要沒那麼好過嘍……”

潮生點點頭。

這是當然的。二皇子只要過得省心過得高興就行,別的事一概不管,全放手扔給宋嬋。可是他一娶了妻,將來做主的當然是二皇子妃,宋嬋呢……好點兒的當個侍妾,慘點兒的,皇子妃進了門說不定就要收拾了她——誰的臥榻之側能容下這麼個主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3 PM

第五十五章 湯飯

秋硯說得對,二皇子要娶什麼人,和她們的關系真的不大。

要是四皇子成親,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宋蟬再威風也威風不了多久了,就算未來的二皇子妃脾氣再好——也不可能容忍得了她。

除非那二皇子妃是紅樓夢里二姑娘那樣的聖母性格。

但機率也太小了。

這麼一想,就算上次是她告密暗害,潮生也覺得不怎麼恨她。

宋蟬可恨,也可憐。就算她手段通天,也只是個宮人,是奴婢。二皇子妃可以不要任何理由的把她給處置了。

宋蟬能依靠的只有二皇子,而二皇子會不會念這個舊情呢潮生以前覺得春墨挺傻氣,現在看,宋蟬也是如此。她們縱然與伺候的主子有舊情,那都是主仆之情,要轉化為男女之情,實在有點……再說舊情值幾個錢?皇子身邊總不會少了美女的。要不了三年五年,就一代新人換舊人了。做了侍妾,反而不如做奴婢可以時時見到。

到時候沒個一子半女的,誰還記得起來你是誰啊。瞧瞧皇帝,整個掖庭就是一座后花園啊,女人數量絕對,肯定的超過三千。其中美女的比率就算十比一吧,那也有個三五百——更何況這些女子入宮都是挑過選過的,比率絕不止十比一五比一,三比一都有可能。只要皇帝肯逛,大可以天天嘗鮮。

晤……這麼說來皇帝還算挺自律的,他的女人也沒有那麼多,一位皇后,數位妃子婕妤美人才人之類的加起來,大概數目在五六十上下吧?潮生以前在洗衣巷時幫伍姑姑記過這些,對于送來的衣服是哪個宮的哪位主子的,心里多少有點數。當然,也可能有的人的衣裳沒有送來洗,那麼剛才那個數目就要再加上一些,但也不會多太多。

含熏一向老實勤快,地位也說不上多重要,二皇子成親應該不會對她有太大影響。

不過二皇子成了親,是不是就要從宜秋宮搬走了?

很有可能,三皇子聽說就是成過來之后就搬出了東宮,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府邸。

二皇子要搬走,其他的皇子大概會再搬進來。

真是鐵打的營盤滾水的兵啊。

二皇子也要成親了,那接下來就要輪到四皇子了。

也不知道四皇子成了家,她們這些人會怎麼樣。

這一年四皇子應酬多了,除了去崇文館,還去騎馬,射箭,赴宴會詩會等等。這時候的人要聚要會都找個名目,不象現代一樣,直接搭著膀子說哥幾個出去喝一杯,直白是夠直白。可是這年頭的人不講究直白,講究風雅含蓄。什麼踏青,送春,賞雨,游湖,接風,送別,賞花,賞月,賞雪之類的,數都數不過來。

潮生起先覺得這些讀書人純粹吃飽撐的沒事干,凈琢磨著這些不頂用的事。可是后來才知道這些事還是很有用的。兩個不認識的人怎麼結識?不能自己大刺刺找上門上去遞個貼子就認識了,總得有人居中介紹引薦一番,這就需要各種聚會了,並不象潮生想的那樣盡是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去的。

主子不在,活計自然輕省許多,四皇子是個好主子,倘若中午晚上不回來用膳,總會打發人回來說一聲,不叫她們空忙話白預備。有時候還會從外面帶些東西回來,都是些小玩意兒,可是足以讓人驚喜。比如秋硯就得過一塊連云八角絲帕,潮生也得過一對油竹胭脂漆盒。

今天是潮生輪值,她點亮燭火,拿出活計來做,沒做幾針就聽著外頭腳步聲響,小順打起簾子,潮生迎上去,四皇子大步從外頭進來,帶著一身的涼氣。

潮生有些意外,四皇子解開斗篷系帶,吩咐說:“隨便弄點吃的來。”

怪不得回來這樣早,原來沒吃晚飯。

潮生去小廚房看了,現成的東西也有,她用托盤端了過來。

經過門口時,小順聞著香氣,踮起腳朝托盤中看了一眼。潮生小聲問:“你也沒吃?”

“沒呢,”小順吸吸口水:“這是什麼?”

“是湯飯。”潮生說:“廚房里還有呢,就在火上熱著,你等下得空了自己去吃。”

小順笑著說:“知道了。”

潮生將碗碟杯著擺了,四皇子坐了下來:“今天這吃的什麼?”

“這是湯飯,得自己拌著吃。”

竹籠里是蒸好的白飯,擺成梅花狀的小碗里盛著切好的豆芽、冬菇,火腿,蝦仁,菜心,醬計,另一只陶罐里威著熱騰騰的雞湯。

“這倒是新鮮。”四皇子笑著盛了半碗飯,又自己舀了些冬菇火腿醬汁擱在飯上,最后澆上一勺湯,拿勺攪了攪,嘗了一口。

“嗯,這自己動手拌,吃起來就是香。”

潮生一笑:“殿下今天怎麼沒吃飯就回來了?還好廚房有預備一些。”

“今天出了點事情,”四皇子注意養生,吃完一碗飯就不再吃了。喝了口茶才接著說:“今天是送行去,結果被送的那人卻沒來。”

“嗯?”潮生想了想:“是不是他家中有什麼事情,所以提前走了?”

“不是,他家里人以為他來赴會了,還派了人來找他。”

四皇子搖了搖頭:“這人平時最嚴謹守時,從沒有過今天這樣。幾個人商議了一下,派了人手各處去尋他,我就先回來了。”

挺大的人了,應該不會迷路。多半是真出了什麼事,怪不得這些人飯都沒顧上吃,四皇子餓著肚子就回來了。

四皇子平時愛讀詩書,來往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類型。時間一長,潮生難免有點奇怪——當初她補的那兩件袍子都是怎麼撕成那樣的?

那兩件衣裳的來歷她現在當然是知道了一一那是程美人臨去世前,掙扎著給兒子做的。那時候四皇子才多大?三歲?五歲?程美人是想象著兒子長大后的身量做的那兩件袍子。

她做衣裳的定想著兒子將來會是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他長大后的樣了,她是看不到了。

潮生服待四皇子更衣上床,自己在屏風外頭上夜。天氣漸涼,潮生裹緊被子,望著窗紙上婆娑的樹影。

自打過年時聽李姑姑說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潮生就覺得,四皇子著實不容易。

他母親程美人出身卑微,在曾在洗衣巷待過,后來被皇帝寵幸,但是很快又失了寵,雖然生下了兒子,可是至死也仍舊是個小小的美人。四皇子沒了親娘,沒人看顧。現在看著光鮮體面,小時候卻著實吃了不少苦。



第五十六章 夜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忽然聽里頭四皇子說了一聲要茶。潮生急忙起身來,端了燈去倒茶,四皇子在里面也披衣坐了起來,囑咐她一句:“夜里涼了,披件衣裳。”

潮生端著托盤進來,先倒了半盞水給四皇子漱口又倒了茶給他。燭光下四皇子臉上似有憂色,潮生猜他大概是擔心那個明明要啟程卻下落不明的友人,輕聲說:“殿下這會兒再擔心也沒有用,等天明再讓人出去打聽消息吧,這會兒還是好好睡一覺,要不明天沒有精神,再多的事也做不來了。”

四皇子搖頭說:“睡不著。左右明天是旬日,不用去點卯。”

啊真是。

潮生倒把這個忘了,那就是說明天可以偷一天懶,那今晚失眠與否也不那麼重要了。

四皇子說:“再端盞燈來,我看會兒書再睡。”

根據潮生以前的輕驗,這睡前看書,有人是一看即睡,跟吃了蒙汗藥一樣。有人卻是越看越精神,越看越想看——四皇子以前就有過徹夜不眠看書到天亮的不良記錄,潮生這會兒可不敢給他書看,這一看可就沒個完了。

“殿下不困,也躺著養養精神吧。”

“恩,你也躺著吧。”

開玩笑,老大不躺,當小兵的敢自己去高臥?

“我在這兒陪殿下坐一會兒。”

四皇子抬頭看他一眼,燭光下他一雙眼顯得象是流動的水波。

“你家里……都還有些什麼人?怎麼進的宮?”

潮生肚里叫苦。

她可一點兒也不想和領導交心,交不好就惹禍上身了。領導是那麼平易近人的嗎?近了你,你就得付出代價啊。

潮生說:“還有個叔叔……不過他出遠門去一去就沒有消息了。家里斷了糧,隔壁的錢大娘給我弄了個進宮的名額,我就被挑中了。”

“你隔壁的錢大娘,跟宮中人相熟?”

潮生想了想,搖頭說:“沒有,聽說也是托了人的。”

說起來潮生還是很感激她的。人家既接濟了她沒讓她餓死,又給她找了份兒工作——雖然危險性高,好歹有飯吃了。

“那她為什麼沒給你在外面找份工,簽兒短契?等你叔叔回來了,日子也就過得下去了。進了宮……”

潮生怔了一下。

她對這些事不是很懂,剛到這里沒多少天就進宮了,外面的事情她其實兩眼一抹黑。

進了宮,想出去就很難了。

那,錢大娘為什麼不給她在外頭找份兒短工呢?既然能進宮為婢,那,大戶人家要找使女,她應該也能干得了吧?

“你叔叔以前得罪過錢大娘嗎?”

潮生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也許有,但我不知道。”

四皇子想了一想:“那,錢大娘家中都有什麼人?”

“除了老兩口,還有兩兒兩女,大女兒已經出嫁了。”

四皇子手指在床邊輕扣,扣到第三下就已經想明白了:“他家哪個兒子和你年歲相當?”

“小兒子……”

“他想必對你很是照顧殷勤吧?”

四皇子不提潮生還沒留意,這麼一說,錢大娘那二小子是對她頗為照顧,還把煮好的雞蛋揣懷里偷偷拿來給她吃。

他的樣子潮生已經記不太請了,有印象的就是他頭發有點黃,扎得不齊。

她不說話,四皇子也明白了。

“錢大娘肯定是不願意見她兒子這樣的,多半嫌你是個窮姑娘,可能還有別的緣故。把你趕走的話不是好辦法,你沒處可去,再說走了也可能再回去,兒子還得怪她。把你弄進宮倒是妙計,這一進宮可就難回去了,一勞永逸斷了兒子的念頭。這位錢大娘,倒是個聰明人。”

四皇子既不認識錢大娘,當然也不認識她家的兒子,卻剖折得入情入理,讓潮生聽得心里一片冰涼。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進宮是錢大娘有心設計的,還一直把她當成熱心人,恩人。

“你也不要想太多了,這世道就是這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四皇子頓了一下,輕聲說:“你家原住在京城哪一處?過幾日得空,讓人去尋一尋,或許你叔叔已經回京來了,雖然見不到面,通個消息報個平安,也免得你們兩處懸心。”

潮生大感羞傀。

其實她根本沒多惦記那位杳無音訊的叔叔。一穿過來就沒有見過他,完全沒有感情啊。不過四皇子這樣一說,她倒真的有些擔心。

這時代消息傳遞實在不便,如果那位叔叔在哪兒病了,耽誤了,回到京城來不見了她,又求托無門,該是多麼心焦。

象四皇子說的,哪怕見不著,報個平安也好。

潮生真心誠意地說:“多謝殿下體恤。”

“事情還沒成呢,先不要急著謝我。你不是也識字麼,自己可以寫幾個字報報平安,讓人帶出去,也好讓你叔叔安心。”

潮生慚傀得很,她的字可不怎麼樣。雖然這一兩年學著描花樣子記賬,毛筆漸漸用慣了,可字寫的只能勉強認出是什麼字,要說美觀那是完全談不上的。

要說這個,含熏比她強。雖然她寫的也不怎麼好看,和潮生半斤八兩。可是兩人起點不同啊,含熏之前是不識字更不會寫字的,潮生上輩子卻是寫了好些年了——雖然不是用毛筆寫的。

可是現在看著兩人的水平——說不定再過些時候,含熏就超過她了。

說了好一會兒話,四皇子不再出聲,潮生也漸漸睡著了。

四皇子應該是吩咐過了,第二天小順就來找她,問她是不是要捎信捎東西出去。潮生想了想,也沒有寫信,只在個口信兒,若是見到了那位叔叔,就說自己現在很平安,請他不要擔憂惦念。小順說:“成,就這兩句麼?只要見著人,一定給你帶到。對了,你還缺不缺什麼東西?讓人一塊兒給你帶進來。”

跟皇子的人進出東宮是稍微方便一些,不過潮生也不缺什麼東西。

“好。那要消息帶到了,你怎麼謝我呀?”

潮生笑著說:“我做兩個好菜謝你吧。”

“那說定了,你可不能賴。”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4 PM

第五十七章 歡喜

小順辦事十分俐落,過了沒幾天就打發了人到潮生原來住的那地方去找過,怏怏的回來說:“沒有人,門上還掛著鎖的。我也問了左鄰右舍,好象你離家進宮后,曾經有人來過你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叔叔,那人來去匆匆,沒有多待就走了。”

潮生倒沒有象小順想象的那麼失望,她和那位叔叔面都沒見過,也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能見到人當然好,見不到也不會太失落。

但願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小順自覺得忙沒幫上,也不好意思再象一開始的時候要謝禮了。潮生覺得人家心意都已經盡到了,挺過意不去。連著兩天蘀小順做了點心,瞅他有空的時候給他送過去。小順謝了又謝,打開來看,是自己喜歡的油酥卷子,頓時喜笑顏開。

“多謝多謝。”他捏了一個丟進嘴里,又甜又脆,點心剛出鍋還熱乎乎的,口感自然比那擱涼了發硬的不知好了多少。

“這是剛炸的?”

“嗯,才炸好。我記得上次做這個你說喜歡,這個就算做謝禮吧。”

小順捏點心的手停在那兒:“那怎麼好意思,又沒蘀你把事辦成。”

“難道非得辦成了才能謝啊,你托人也要花人情的。”潮生說:“趁熱吃吧,我特意做成小的,一口一個就吃了,不會弄的到處是油。”

“你就是細心。”小順也不客氣,就著茶水,一口一個的吃起來。

“對了,”小順說:“趕得巧了,你以前的鄰居家正在辦喜事。”

“是左邊還是右邊的?”

“右邊的。”小順說:“聽說是他家小兒子娶親,媳婦家里很有錢,半條街都讓嫁妝給塞滿啦。”

是麼?

潮生想起錢家二小子那副笑起來只見牙不見眼的樣子,雖然對他沒什麼想法,還是覺得有些悵然。

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將來她能出宮嗎?出了宮還有家嗎?

有親人的地主,才能叫做家。

她在宮外一共也不認識幾個人,待的時間也短。將來等她出去,那些人大概也都將她忘記了。說起來,她現在最熟悉的,反而是這宮墻里。她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習慣了的生活——

將來出去了,會怎麼樣?

沒人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可以算做歸宿的地方……

歲暮心心念念想出宮,因為她的家人都在外面。

潮生也想出宮,可是出去了之后呢?

她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可以說一個親人也沒有。

那位叔叔,也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方,是一個什麼樣人。

這種茫然的感覺……

就象無根的浮萍,不知道家在哪里,不知道風和水會把自己帶到哪里去。

潮生連著幾天都提不起精神來,說話、做事都有些病懨懨的。小順和秋硯他們都覺得她是因為沒有親人的消息才如此。秋硯就安慰她:“你也別想得太多了,好歹現在過得還安生。家里的事兒讓小順他們有空幫你留意著,你先愁壞了身子可怎麼辦?”

潮生忍不住問:“秋硯姐姐,你想過將來嗎?”

秋硯一愣:“將來?當然想過,誰能不想呢?總不能過一天算一天,明天后天在哪兒,總也得惦量惦量吧。”秋硯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你這些天就在為這個想不開?”

“嗯。”

秋硯笑笑,在她身邊坐下:“其實你我算運氣好的,殿下不是個刻薄寡恩之人,只要不犯什麼錯,就不用太擔心。”

“不過,看春墨姐姐,還有松濤閣那邊的宋嬋姐姐,都是另有打算的……”

“她們?”秋硯說:“她們心氣兒高。以前春墨就說過,將來若是出了宮,配個一樣為奴的人,將來生的孩子依舊是代代為奴。宋嬋怎麼想的咱們可不知道,人家算計深著呢。”

是啊,春墨的想法也沒有錯。自己為奴也就罷了,卻不願將來的子孫仍舊代代為奴。既然眼前有個可以擺脫奴婢身份,一步登天的機會,自然要好好抓住。人往高處走,誰都想越過越好。

在潮生看來,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子孫后代的命運努力,人人都會做,只是手段不同。

只要是沒有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而去謀害旁人,就不算錯。

可是,人往往總會在路途中迷失,漸漸不擇手段。

就象宋嬋,她未必就清白無辜。

潮生去松濤閣送東西回來,天陰沉沉的,起了風。

從她來到這里,宜秋宮的楓葉已經紅了兩回。紅葉被風吹著,打著旋兒落在水面上。一片又一片的堆疊起來。

潮生聽到有人喊了她一聲,轉頭看的時候,沒瞧見人影。

“潮生。”

這回她聽到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了,采珠遠遠站在宜秋宮門外面一點的地方,朝她用力的招手。

“采珠?”

潮生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采珠怎麼會到東宮來的?

她左右看看,又揉揉眼。

沒錯,就是采珠。

潮生快步朝門外走,越走越快,最后簡直一路小跑起來。

采珠嘻嘻笑著迎上來,一把握住她的手。

“遠遠看著象你”采珠笑著說:“你可長高了不少,我都快不敢認了。”

“你怎麼來了?”潮生忙問:“你說話方便麼?時間夠不夠?要不到我房里去?”

采珠抹了一把臉,點頭說:“嗯,還有小半個時辰的空呢。你現在在哪里?”

“我伺候四皇子殿下。”潮生拉著她的手一路朝里走,直到進了屋才把她的手松開。

采珠也長高了,梳著一對八字辮,還戴著一對圓珠耳墜,剛才走得急,珠子在臉頰邊不住的打晃,顯得十分俏皮。

“我們主子打發人到長泰殿去,我就領了差事過來了。”采珠上上下下打量她:“我后來到浣衣巷去,那里人說你到東宮來了。我想這可真好,東宮差事也輕,況且含薰也在這里,互相有個照應——對了,你們倒是天天在一處,就剩我一個人撇在宮里頭沒著沒落的,也不給我送個信兒去,太沒良心了”

潮生忙解釋,不是她們不送信過去,一來不那麼方便,二來托人去了幾次都正好找不著采珠,絕不是有意把她撇開。采珠板著臉就是不松口,潮生拉著她的手可憐兮兮的說:“快別氣了。天天想著見面,有許多的話要說,你難道想把時間都浪費在嘔氣上頭啊?”

采珠瞪她一眼:“誰嘔氣了”

潮生拉她在床邊坐下,倒了杯熱茶給她,順口問:“你們主子為什麼又打發你去長泰殿?又要抄經嗎?”

“不是,”采珠小聲說:“我們主子最近病了。”



第五十八章 風水

病了?

病了就應該找大夫,四處求神拜佛的病就能好嗎?

“病的厲害嗎?”

“一入秋的時候就有些不舒服,那會兒沒當一回事。我們主子說不必張揚,讓人覺得她不安份。當時悄悄問過太醫,找了些藥吃。吃了藥好象也好了一些,可是沒幾天發起熱來,這都大半個月了,總是不退。”

“請太醫看了嗎?”

“回了皇后娘娘,太醫也看了,藥方也開了,可是吃了總不見效啊。”采珠一攤手:“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都換了兩三位了,藥方也換了,天天吃著,該熱的照熱。所以我們主子打發人來,把以前閑時抄的經拿到長泰殿供上。”

能在宮里混出頭的女人,多少總會做過虧心事。病不好,就會想到報應啊,邪祟啊一類的。徐才人,啊不,是徐美人,多半也有過虧心事,所以太醫瞧不好的病,就來求神佛了。

還別說,有些事寧信其有,心理因素的作用有時候是巨大的,好多人心病難解,日夜難安的,求了神拜了佛,花了錢之后,心里就踏實多了,晚上也能睡著覺了,吃飯也香了。誰說心理作用不大呢?

采珠小聲說:“我們主子聽人說,煙霞宮的風水不好,正想求求皇后娘娘,看能不能換一處地方住。”

“風水不好?”

“你看,這一兩年,死了黃美人,病了陳妃,我們主子現在也病得不輕。陳妃娘娘遷出去之后,升了位份,身子骨也漸漸好了,可見這煙霞宮……有點不對頭吧?”

照潮生看,煙霞宮的風水好不好不一定,但是地理位置真的不好,很偏僻,在皇宮的東北角上。

不過聽采珠這麼一說,潮生忽然覺得,這個……先頭去了的黃美人,自己也伺候過她。到現在的潮生還記得很清楚,黃美人生得一副典型的江南美女模樣,纖秀柔美,皮膚很白皙,說話細聲細氣的。潮生伺候她沒有幾天,黃美人舊癥復發,一命嗚呼。具體什麼病潮生也不知道,她那時候不夠資格知道什麼。黃美人不在了之后,她就伺候了陳妃,結果陳妃得寵一時,也樂極生悲出了事……

這麼看來,不知該說是煙霞宮的風水不好,還是潮生自己很有掃把星的潛質啊?連著伺候兩位主子,結果這二位都……

幸好現在四皇子沒什麼事,沒病也沒災的,一切堪稱順利。

謝天謝地,潮生衷心祈禱四皇子長命百歲事事如意,要知道在現代找個好老板不容易,在古代,在這宮里頭要找個好老板就更不容易了。現在華葉居的差事,活不多,待遇好,沒那麼多勾心斗角,老板很寬容,生命安全比較有保障,最重要的是,有發展前途。四皇子一出宮去,她們這些人多半都能跟著出去。

“你已經去過長泰殿了?徐美人供了部什麼經?”

“那我哪知道啊,我又不識字。”采珠說:“反正厚厚一迭呢,我們主子抄的可是盡心了,抄經的那些日子不沾葷腥,不出房門,佛祖看在她這份兒誠意上,也該保佑我們主子的病早早好起來才是。”

“嗯,不說那些了。你樣子可變了許多,我差點兒沒敢認你。”

采珠笑嘻嘻地說:“還說我,你變得才多。原來就是個黃毛丫頭,現在變成清秀佳人啦。嘖嘖,我仔細瞧瞧……”采珠扭了一把她的臉:“這皮子養得可真滑溜,我瞧你比我們美人還漂亮呢。”

“別亂講。”潮生說:“你這一年怎麼樣?日子好過麼?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徐美人待人還是挺和氣的。綠箏姐姐她們也不是那樣欺上凌下的人。”采珠小聲說:“夏天里皇后擺宴,我們主子也去了,皇上見了,問了她好幾句話呢,后來就召她伴了兩回駕,雖然算不上很得寵,可是別人也不敢太輕慢她了。我們的日子也跟著好過不少,份例也不短少。你呢?你在這兒可好?含熏怎麼樣?”

“你一看不就知道了。”潮生說。

采珠認真打量她幾眼,點頭說:“嗯,看樣是不錯。哎呦,都這時辰了,我得趕緊回去。可惜了,沒見著含熏。”

她有差事,潮生盡管不舍也不敢多留她。打開匣子包了兩樣點心遞給她:“這個你收著,不方便吃飯時墊墊肚子也好。都是我自己做的,這個是千層酥,這一個是金桔餅。”

“你自己做的?”采珠看看點心又看她,由衷地說:“你就是聰明,手又巧,學什麼都快,比別人做得也好。”

“行啦,別亂誇。我送你出去吧。”

采珠認真地說:“怎麼是亂誇呢?你就是聰明啊。剛進宮的時候你什麼也不會嘛,連系個襪子還要含熏教。可是只要教你一回你就能學會,再也不用人費第二次的事。”

是麼?

潮生想想,好像是這樣。

上輩子她雖然也不笨,可是學東西也沒有這麼快這麼靈透,在浣衣巷時看別人縫補的針法,也是偷偷看一次就能照著做出來了。固然她的用心認真是一方面因素,但是肯定也有先天的原因。

“我要是再找著機會,就來看你們。要是不得空,你們要有話就托人捎話給我。我要不在,可以先告訴晨露,她和我最要好,人很可靠的。”

潮生點頭應下,送她出了宜秋宮。

見著采珠平安,讓她心情大好,一晚上嘴角都是微揚著的。秋硯已經聽她說了,也替她高興。她自己當初也有兩個要好的小姐妹,一同進宮,同吃同住,一起學宮規,有板子也一起挨過,那情誼自是與眾不同。可惜一個幾年前生病死了,還有一個伺候公主,公主遠嫁之后,也沒有消息了。

連四皇子都看出來了,寫完一張字,擱下筆吃茶時問她:“今天有什麼好事?”

潮生只是笑:“哪有什麼事。”

“沒有?你自己看看,這臉上還笑著呢。”

潮生本能地抬起手來摸臉,一抬手就知道自己不打自招了。她這會兒可沒有笑。

“遇到一起進宮的小姐妹了,知道她現在過得還好,所以……”

“這倒難怪了。”四皇子示意她將茶斟滿:“你們怕是有多日沒見了吧?她怎麼到東宮來的?”

“她到長泰殿去辦差送東西,正好路過時瞅見我了。”潮生雖然說著話,可是並不上前斟茶。

四皇子等了一會兒,見她不動,只能吩咐一聲:“倒茶。”

潮生搖搖頭:“秋硯姐姐說了,茶不能多喝,不然夜里睡不好。您要是口渴,我把那海棠露兌一盞來?”

四皇子搖頭,斥了一句:“瞎說。”話雖如此,他也沒堅持下去,只說:“不要海棠露,白水就好。”

潮生到外間去倒水,忽然遠遠聽著一聲叫喊。

她手一抖,熱水潑了一些出來,就有幾滴濺在手上,忙擦了擦手,倒了水端進屋去。

四皇子也聽到了,問了外頭一句:“怎麼回事?”

小順答了句:“回殿下,聽著是松濤閣那邊……”下面的話就省了沒說。

八成是二皇子又在打人了。

潮生也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動靜了,二皇子的脾氣當真是喜怒無常,那些說他的話到不全是謠傳。

四皇子搖搖頭:“這又是何必……”

可是話雖這麼說,一來打罵奴婢在宮里不算大事兒,二來,他是弟弟,二皇子是哥哥,他也不好伸手去管。

“手怎麼了?”

潮生抬起頭,四皇子又問一次:“手可燙著了?”

“沒有。”

水不算太燙只微微有點疼,被水濺到的地方紅了一點。

燙是沒有燙著,只是嚇了一跳。

不過這回和以前不大一樣,那叫喊只有一聲,后來就沒什麼聲息了。

難道二皇子改了脾氣?學旁人一樣堵了嘴再打?

潮生心里有些不安,第二天趕緊找個空子去和含熏見面。看到她完完好好站在面前,才把提了一夜的心事放下。

“你們那邊昨天晚上怎麼了?”

挨打的雖然不是含熏,可她臉色也不怎麼好,昨夜估計也沒睡著睡好。

“昨夜殿下大發雷霆,連宋嬋姐姐都挨了一個嘴巴子,”含熏小聲說:“我沒在屋里伺候,到底殿下為什麼發的脾氣也不知道,反正那會兒伺候著的,六個人里頭三個挨了板子,宋嬋姐姐臉色可嚇人了,一早上我們都躲著她,生怕犯在她手里,當了出氣筒。”

“宋嬋也挨了打?”潮生大大的意外了。

“是啊,嘴角都破了,一早起臉還腫著。”

宋嬋對揣摩二皇子的心思是很有一套的,不然也不會讓她成了松濤閣的一人之下數人之上。

連她都挨了打,那二皇子這頓脾氣真是非同小可啊。

潮生本來想今天和含熏說采珠的事讓她也開心一下,結果偏趕上這事,含熏雖然也很高興,還問了好幾個問題,可是畢竟心神不寧的,也不敢多耽,怕讓人看見。

“我們殿下的婚事定下來了,只盼將來的二皇子妃是個好脾氣的人吧。”含熏說:“聽說二皇子妃姓梁。”

“已經定下來了?”

“嗯,傳了好些日子,終于定下來了,宋嬋姐姐這些天都沒好聲氣,殿下也沒看出高興……”

潮生點點頭,她很理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5 PM

第五十九章 喝酒

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

但是娶什麼人,什麼時候娶,這都由不得二皇子自己拿主意。

也許他想娶個溫柔的,但他爹給他尋的是個活潑的。也許他想冬天娶,可他爹給他定夏天娶……

這種任人擺布的、無能為力感覺,對于腿有殘疾,比旁人更加敏感、更加情緒化的人來說,大概足以抵消娶親帶來的喜悅。

為什麼現代人一說起新社會比舊社會優越的地方,就一定不忘捎上“廢除包辦婚姻,戀愛自由”這一條呢?

難道父母包辦的一定就是害孩子嗎?也不盡然,大半還是為了孩子好,而且也是精挑細選過的。

可是孩子是不領這個情的。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的愛情與戀人也應該由我自己做主的。

不得不說,二皇子就很有這樣的叛逆精神。

可是這種叛逆精神放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是不相宜的。

話說回來了,你就算要叛逆,也得有叛逆的本錢啊。現在住著你爹的,吃穿也是你爹的,把二皇子這個帽兒一摘,他還剩什麼?是能文啊還是能武啊?還是能離家出走去自己掙飯吃掙家業?

既然端著人家的飯碗,就得給人家低頭。

潮生想,二皇子的觀念應該換一換,先不要把皇帝當成爹,只把他當皇帝來想,心里就會舒服多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你沒本事造他的反,那就得聽他的話。

再說了,爹也不是冤大頭的代稱,給你吃給你穿給你富貴享受給你尋親事,還要被你埋怨。

……天下當兒子的,都得經歷這麼一遭。

四皇子也會有這一天的,但是潮生憑直覺就能斷定,四皇子的想法和態度絕對和二皇子不同。

怎麼形容呢……

雖然不怎麼熟悉,可是潮生覺得二皇子是先把皇帝當成爹,再當成皇帝。所以他委屈。

而四皇子不一樣。

從上次皇帝來探病的情形,潮生能夠感覺得到,四皇子的態度恭敬而疏離——那是先把他當成皇帝,再當成一個父親。

在這個時代,這樣才是正確的做法。

可惜潮生想得明白,卻不能去開解二皇子一下,更沒法勸他收斂一下,別整天一副欠揍相,拿著宮人宦官撒氣。

宮人和宦官在上位者眼中,根本就不算人吧?哪怕是他身邊最倚重最有體面的宋嬋,也是抬手就打了,一點兒面子也沒有。

“那你自己要當心。”

二皇子心情不好,宋嬋的心情更糟,城門失火,弄不好就殃及池魚了。

不但她們這些人要夾著尾巴做人,潮生甚至覺得四皇子好象都有些過于低調,大概是怕自己太自在輕松礙了這位二哥的眼。

但麻煩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了。四皇子不出門,二皇子卻可以殺上門來——還是自備酒菜的

四皇子說:“明日還要考校課業……”

“我已經讓人去說了,你身體不適,明日請一日假。”

四皇子還想垂死掙扎一下,可外面天都黑了,想找個出去的借口也找不著啊。

而二皇子直接就吩咐抬他來的人:“你們回去,今晚上我就歇在這邊,不用來接我了。”

四皇子還能怎麼說?二皇子準備如此充分,直接就堵門兼賴著不走了。

就算是擱在現代,好哥們兒要步入婚姻墳墓,前一天晚上也有權利來一場告別單身的PARTY呢。二皇子這一舉動,咳,也可以理解為這個意思。

他能好的好哥們兒有誰呢?放眼望去——咳,也只有二皇子可找了。其他人不是太遠,就是關系疏遠。要麼就是象八皇子那樣的小豆丁,咳咳,離可以喝酒的年紀還早著呢。

就算二皇子深情傾訴自己不由自主要娶個陌生人的煩惱,八皇子能理解麼?

當然了,二皇子不會一上來開門見山的說,你二哥我太郁悶了,咱爹給我找了個媳婦,連高矮胖瘦黑白美丑都不知道哇……還弄個大熱天成親,這不成心折騰人麼?再說了,媳婦娘家不怎麼得力,雖然還沒到爹死娘嫁人的份上,可是也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打小由她祖母撫養長大ALABALA……

既然二皇子不提,四皇子當然不會先提,兩人就開始泛泛而談,從天氣扯到美酒,從風月扯到十萬八千里外,連小時候的事情都翻出來深情回憶了一下。

二皇子看來有幾分酒意了,挾了一筷子藕條,手一抖,一大半都掉在了桌上,只剩一根還顫巍巍的掛在筷子尖上,可潮生覺得這一根兒也難保太平,搖搖欲墜的,眼見也要掉下來了。

四皇子臉微微發紅,看著手倒還穩。

二皇子帶來的這酒可不是平時喝的什麼楓露白,醉清愁之類的,那些酒不醉人的,哪怕喝上個一壇子,肚子都漲了人可還清醒著呢。這酒是西域美酒,那是實打實的烈酒,四皇子能堅持到現在,比二皇子還堅挺,已經讓人意外了。

二皇子平時酒量聽說也頗不錯,今天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入愁腸愁更愁。

就算他今天把自己醉死在酒壇子里,這親還是要定,到時候該娶他還是得娶,想忤逆他老爹,除非他這個二皇子不想干了。

“嘿嘿,其實你早晚也有我這麼一天的……”二皇子笑了兩聲,大概覺得自己是難兄,可這位老四不久也就要變成自己的難弟了,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可不是麼,四皇子只比他小兩歲而已,離娶妻成親的確不遠了。

人在倒霉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也和他一樣倒霉,自己感覺就會好多了。

這種心理就象,看,我不是最倒霉一個,還有一個和我作伴的嘛。

四皇子的手按住他的酒杯:“二哥,酒能傷身,少喝兩杯吧。外頭月色正好,咱們去……”

二皇子直接一句:“不去。喝”

四皇子無奈,朝小順使個眼色。小順忙殷勤地過來伺候,把酒篩入壺中說要燙酒。二皇子已經有點兒雙目迷離了,潮生可是看得清楚,小順不光是燙酒,他分明是往酒里摻了水啊。

高啊,實在是高

這一招圍魏救趙釜底抽薪用得太好了。

四皇子怎麼一上來不用這招呢?

哦,對,一上來二皇子還清醒呢,那會兒兌水肯定會被他察覺的。現在眼都快喝成蚊香圈兒了,舌頭也大了,再摻點水進去那肯定是妥當的。



第六十章 失言

摻了水的酒果然順利的被二皇子喝了下去,小順和潮生擠擠眼。

潮生想笑,硬忍住了。

不過再摻水,酒還是酒,喝多也還是不行。二皇子趴在桌上,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這麼多年……我就這麼一直窩窩囊囊的,我心里憋得慌……我憋得慌他明明知道我的腿怎麼壞的,知道我娘怎麼死的,可是還是讓那個女人當了皇后……”

潮生差點失聲尖叫。

這叫怎麼回事兒?她能不能立刻土遁裝成自己什麼也沒聽到?

“現在連我的婚事,也受她的擺布我到底是不是他親兒子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沒有錯?那難道都是我的錯嗎?我做錯了什麼……”

糟,二皇子音量太大了。

照這麼下去,聽到的人就不止二皇子,小順和她三個人了。

四皇子比個手勢,小順立刻過去將門窗盡數關上,又幫著四皇子把二皇子扶進內室。

二皇子的話雖然短,但透露出的信息卻不少。

劉妃的死,他的腿,都和現在的皇后有關系。

潮生雖然對皇宮的事情算不上多了解,但起碼的常識還有。皇后並不是一入宮就被冊封為后的,她初進宮時封號也只是美人,在各路佳麗中拼殺出一條血路,最終成功上位。

這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敗在她手下的那些美女,呃,還有美女的孩子們……受到的傷害當然是永久性的。

潮生已經聽許多人提到過皇后,不過從來沒見過她。

在潮生的想象中,皇后應該是包裹著層層的綾羅綢緞,端坐在重重簾幕之后,染著長長的紅色指甲,哦對,還戴著鑲金嵌寶的指甲套子。

具體是不是這樣,有待驗證。

二皇子的痛苦,潮生可以理解。

仇人是皇后,打不贏,甚至——你不能打。

因為這是個禮法為尊的社會,皇后是名義上是他的母親。

更重要的是,她是皇后。

潮生去廚房端了醒酒湯來,酸酸的味道,一聞就讓人覺得舌根下拼命往外分泌唾沫。

小順悄手躡腳從屋里出來,接過醒酒湯。

“殿下歇下了嗎?”

“殿下去書房了。”

呃?喝多了酒不去睡覺,反而去看書?

當然,人的習慣是各種各樣的,也許有人喝多了想睡覺,也可能有人越喝越精神,比如四皇子。

潮生輕輕掀起布簾的一角朝屋里看了看,四皇子正坐在書案前怔怔的出神,沒看書,也沒寫字。

潮生不敢多看,輕輕放下了布簾。

送了醒酒湯,潮生回去看秋硯。

秋硯已經睡了一覺,揉著眼問:“二殿下還沒走?”

“沒有,扶進里屋了,看來今晚就要在咱們這兒過了。”

秋硯搖搖頭:“真是一團亂……偏偏我又受了風寒。”

“今年天冷得很。”潮生也覺得奇怪:“才十月里就冷成這樣,宮里好多人都病倒了。”

“嗯,”秋硯苦惱地接過茶喝了一口:“吃的藥一點不見效驗。”

“孟太醫醫術醫德都沒得說,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總得要點兒時候吧。快躺下吧,睡覺才是最養人的。”

秋硯的手輕輕蓋在她的手背上:“說起來真夠奇怪的,你明明比我小,可有時候老覺得你比我大似的。”

潮生心說你的直覺真準,兩輩子加起她可不就比秋硯大麼?大了還不是一點點。

“你快睡吧。”

她收拾了藥碗和茶盅,端起燈正要出門,秋硯忽然又喊了她一聲:“潮生。”

“嗯?”她轉過頭來。

秋硯猶豫了下,搖搖頭,重要躺了下去:“沒事兒。”

她分明是想說什麼,不過潮生也沒有追問,輕輕帶上了房門。

往正屋那邊看,東廂的燈還亮著。

潮生在里嘆口氣。

老大不睡,她當然也不能睡。

夜里風寒,潮生在門前廊下站住腳,抬頭看了一眼。

月初的月亮彎彎的細細的,象是白紙剪出來的一樣,單薄的貼在天幕上。

小肅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來,他走路簡直比貓還輕,直到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了投在地上,潮生才發覺。

“怎麼在這兒發呆?”

潮生有點受寵若驚,小肅向來惜字如金。

“我看殿下在想事情,所以不敢進去打擾。”

小肅說:“適才松濤閣來人,我說二殿下已經歇下了。”

要是小順,肯定不會說的如此簡略,他會詳細描述他來的人是誰,說了什麼,他又說了什麼,來人是什麼表情,林林總總加起來能說足一盞茶的時候。

不過潮生知道,對小肅不能要求過多。這孩子可能天生就是這樣,話少也沒什麼不好,讓人感覺老實可靠——如果他不是宦官,肯定是靠得住的好丈夫人選。

好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會送進宮來做宦官,不是活不下去都不會選這條路走。

宮里頭小宮女小宦官互訴身世,差不多都有一捧一捧的傷心淚。

屋里頭四皇子忽然吩咐一聲要茶。

潮生急忙端了茶送進去,還周到的配上了兩樣點心。

——剛才四皇子光顧舍命陪二哥了,灌了一肚子酒,菜沒吃多少。

四皇子拈了一塊核桃糕,沒送進嘴里。

潮生瞧著他神情也有點兒恍惚,遠不象平時那樣冷靜從容。

潮生心里也不踏實,二皇子嘴上沒有把門的,剛才說了那麼了不得的話,被他們給聽到了。不知二皇子醒了之后回想起這事來,會不會惱羞成怒……甚至想滅口?

有人醉了之后干什麼都沒有印象,但有人是心里明白,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就不知道二皇子屬于哪一種。

不過要滅的話,四皇子可也聽見了。

潮生決定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

“二哥他……”四皇子頓了一下:“平時看著沒心沒肺的,其實心里挺苦的。”

潮生點頭不是,應聲也不是,反正最安全的就是扮木偶。

看著二皇子的處境,四皇子感慨不少。

二皇子的今天,大概就是他的明天。

潮生低聲勸了一句:“殿下早些安歇吧。”

“怕什麼。”四皇子笑了,小聲說:“反正二哥已經替我請過了假。”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6 PM

第六十一章 八卦

這倒是,明天四皇子不用去點卯了。

說起來皇家的孩子也不容易。

象二皇那樣破罐子破摔的——反正我有腿疾,反正我沒出息,反正我就是不去念書,你們能把我怎麼著吧?

也有象四皇子這樣兢兢業業的,一天不拉,連小病小痛都誤不了點卯的。

不過四皇子再朝下說,潮生就有點兒明白過來了——

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是四皇子的酒量不比二皇子好哪兒去,他很顯然也已經喝醉了。

潮生很想申請退下,她實在不想再聽到一回酒后吐真言了。

她提心掉膽的,好在四皇子沒有再說出什麼嚇死人的陳年秘聞來。他先是吟了一首詠月的詩——雖然潮生覺得,窗外月亮既不亮也不圓,和詩里的那副情景完全對不上號。

然后四皇子又說了一通閑話。

“孫祭酒那把胡子,嘿,稀得跟清湯胡面條兒一樣,虧他還覺得自己一把美髯,總是沾沾自喜的。你知不知道,他袖子里有個小香袋,里面裝著香油、梳子、抿子,夾子……一說要去喝茶,其實就是去整他的胡子去了……”

潮生努力保持著低頭不動的姿勢。

四皇子殿下,您老真有狗仔隊潛質。

這麼隱密的事情都讓你發現了。

而且發現了之后,大概沒什麼人能討論分享這一偉大發現,總憋在肚子里,現在終于借著酒勁說出來了太不容易了

身為皇子殿下,內心也……呃,免不了八卦。

但他又得顧及身份和形象。

“楊路衍還以為他真是文采了得呢,別開玩笑了,要不是他有個吏部尚書的爹,誰上趕著巴結他去?有好幾個人把他的酸詩抄在扇子上,天都冷成這樣了,還要時不時的拿出來扇一扇,就圖讓楊路衍看見上頭寫著他的詩……我就看不上那樣的……”

潮生繼續低著頭。

雖然她不認識那位孫祭酒,也不認識那位吏部楊尚書的公子,但是四皇子形容的太生動絕妙了,她完全能想象出那兩人的形象來。

不過四皇子好象有點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哪。

是不是他也挺想有人把他的詩抄在扇子上,大冷天拿出來扇風的?

說實在的,現官不如現管。四皇子是皇子不錯,可他無權無勢呀?人家吏部尚書可是手握實權,手里捏著一大批官員的考績分派。就算不給你叫好兒,使壞可是太簡單了。這樣的人誰敢不討好?誰敢去得罪?

潮生不動聲色又遞上茶,四皇子接過來喝了一口。潮生又遞上了玫瑰酪。

四皇子挖了一匙酪放進嘴里,忽然抬起頭。

這一刻他眼神清明。

潮生的心突然跳得快了一拍。

“潮生?”

“是,殿下。”

還認識人,說明沒糊涂到底。

四皇子指指她:“你知道你為什麼從煙霞宮被趕出來麼?”

這話題轉得又陡又快,潮生實在來不及反應。

“想知道麼?”

那雙眼睛亮得懾人,而且說的又正是潮生心中長久的疑問,潮生不由自主就吐出一個字。

“想。”

四皇子嘿嘿一笑,眼睛彎成了好看的弧度。

“我不告訴你。”

潮生想找個碟子來接一下,以免吐一身血。

深呼吸。

好吧,不能和喝醉的人計較。

但是四皇子笑完了之后,說了句:“你還活在世上,說不定會成為旁人的一塊大心病。所以好好保住小命兒吧。”

潮生忍不住問:“誰的心病?”

四皇子搖搖頭:“知道的少一點,可以活得更久一點。喏。”他朝里屋的方向抬抬下巴:“就象他一樣,要是他知道的少一些,日子就不會過得這麼難受。他埋怨父皇,憎恨皇后,可是這兩個人他一個也惹不起,所以他只能折騰自己,拿身邊的人泄憤。有什麼用?”

潮生眨眨眼。

四皇子的意思,是在暗示,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希望她死掉嗎?

可是煙霞宮的事,潮生真的知道的有限。她對安妃為什麼小產完全一無所知。

她認識的大人物有誰呢?

安妃?皇帝?

賢妃和貴妃這樣只能算一面之緣的人物總不會惦記她吧?

至于皇后,她根本就不認識啊。

等等,四皇子又怎麼知道個中情由呢?這事兒和他完全沒有關系。

就算上次他說錢大娘送她進宮不懷好意一樣——有可能是他料事如神,也有可能只是他順口一猜。

這次可能也是一樣。

四皇子可能也只是順口說說。

潮生讓自己把那天晚上聽到的話都忘記。

不管是二皇子說的,還是四皇子說的。

二皇子好象完全不記得那天晚上說過什麼,后來再見了面,依舊是那副放誕脾氣,想笑就笑,想說就說。

因為秋硯病了差不多整個月,春墨終于又出來管事了。她瘦了許多,脾氣也收斂了許多。不過她一出來,潮生的壓力立刻輕了不少。這幾天秋硯一病,雖然還強撐著做事,可是潮生陡然覺得身上的壓力多了不少。很多以前秋硯硯能處置的事情,她不得不接過來一部分。就象那天晚上二皇子過來喝酒的事,要放在以前,肯定是由秋硯操持的。

春墨能力一如往昔的強,開門幾件事分派得井井有條,但是賬本還是沒有接過去,依舊放在秋硯處。

大概真是吃一塹,長一智。

經歷過挫折,人總會有些變化。

春墨其實很幸運,桂雨臨時改口,不然她很難從傷人事件中脫身,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可是更多的人,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

比如歲暮,一次就要了命。

潮生並不會經常想起她,但是每次想起,都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大家對春墨的評價也一致改觀。以前那個會叉腰訓人的春墨姐姐,被現在這位寬容而敦厚的春墨姐姐漸漸取代。

但是潮生自打看到春墨不聲不響撅斷一把細齒烏木梳子,就由衷覺得一句話非常有道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春墨現在不隨便發脾氣了,可是她的耐心和耐性好象都沒好多少,只是化明為暗,從人前發怒變成人后發狠了。

潮生也不知道哪一樣更糟糕。

下過兩場秋雨,天氣愈來愈冷。

宜秋宮的秋天特別燦爛華美,金色的、大紅的樹葉交疊斑駁,仿佛老虎身上華麗的皮毛一樣。楓池的水靜靜倒映著這樣的美景。

十公主特意跑了來賞楓葉,還帶了畫紙畫具顏料,將長案搬到楓池邊,鋪開了畫紙,共耗時三個半時辰,過程中喝茶若干,吃點心若干,發現兔子一只,並對其進行了追逐圍堵。和二皇子聊過天,逗弄過八皇子。最后畫紙上空空如也,調好的朱紅顏料干涸在碟子里,看起來和廚房里殺雞之后用來接雞血的破碗一模一樣。

既然沒有畫成,第二天十公主又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幾位妹妹——年紀更小的十一公主、十三公主,還有一位十七公主,比八皇子還矮些,穿著錦繡衣裙,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活象一個精致的會呼吸會走動的人偶娃娃。



第六十二章 疑惑

公主們嘻嘻哈哈,笑聲非常好聽,書上形容的象銀鈴,象百靈,都有道理。而且她們衣飾華美,站在那里就是一副很美的畫面了。更何況宜秋宮的楓樹這麼給力,紅得那麼正,那麼艷。

公主們也擺開了長案,調了顏料,但是你撥我一下,我拉你一下,還有人找了釣竿來釣魚,不過還好,幾位公主出來是向皇后稟告過的,說是來畫畫,那好歹也得交一張做做樣子。反正楓葉好畫,一片紅直接在畫紙上就抹開了,抹了一大片之后再拿黛青色挑出一角飛檐來,也就把房子畫上了。碧水也簡單,繼續抹一片。

潮生覺得這畫……咳,連她都能畫出來。

十公主當然沒忘了心愛的零嘴兒,招手喊:“潮生潮生,去做點排肉來,我要加果仁兒的。”

一邊十一公主說:“我要蜜漬的。”

十三公主說:“我也要果仁兒的,多做點,等下再裝一盒我們帶回去。”

潮生應了一聲,回去做排肉。

其實這個用不著現做,好幾個愛吃的人,排肉已經成了華葉居廚房的常備點心了,裝在磁壇子里,壇口是用蠟卦上的。要吃的時候,要果仁的加果仁兒進去炒炒,要蜜漬的把蜜調一調拌上就行了。

潮生從架子上把那只舊磁壇子抱下來,正要剔開蠟蓋,忽然頓住了。

本著防人之心不可無,入口的東西更要當心當心再當心的原則,潮生在看似沒什麼特別的蠟封上,是做了暗記的。

廚房里除了李姑姑沒人識字,而李姑姑也識字不多。所以不會有人發覺,潮生那凹凸不平的蠟封是有點玄機的。

潮生用蠟封壇子,一方面是為了保鮮,怕東西很快變質。一方面也是為了保安,怕有人在這上頭做什麼手腳。

蠟封上原來該有個很潦草很淺的潮字,現在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來雜亂無章,與原來很相似的線條。

讓旁人來看,一定看不出來。

可是潮生找不到自己劃的那個潮字,就知道有點兒不對。

壇子應該是被人動過了。

小廚房是李姑姑的地盤,潮生一向是挺放心的。廚房里的材料、吃食,平時管的也不是那麼嚴,有人餓了,饞了,來討要點吃的,李姑姑也不會太計較。

要是有人想吃這里面做好的排肉,也不奇怪。可是犯不著偷吃吧?再說,偷吃之后再如此細致的同樣用黃蠟把壇口封起來——

潮生深吸了口氣,把壇子放到桌子底下,什麼也沒有說,另取了材料開始作排肉。

這麼一來耽誤的時候就有點久了,排肉端出去的時候,公主們的畫都畫到尾聲了。

十公主有些不滿:“還以為你脫滑跑了呢,怎麼做了這麼久?”

潮生一低頭,小聲解釋:“現做的……好吃。”

不得不說,這低頭神功著實了得,十公主一聽,頓時覺得這排肉比平時的有誠意啊拈了一條嘗了,還笑瞇瞇地說:“以后都給我現做。”

十一公主有樣學樣:“對對,現做的好,酥。”

十公主還語重心長開導她:“你嘛,手挺巧,腦筋不夠靈光。你剛才做排肉的時候,可以先弄些別的東西來給我們嘛,不能讓我們干等著啊。這是我們好說話,換成那不好說話的主子,肯定要怪責你。”

潮生唯唯諾諾:“是,多謝公主不罰之恩。”

可公主們也沒餓著呀,這桌上那些碟子啊碗啊里頭,裝的不是各式點心啊?

得,幾位公主真覺得自己特別寬容大度了,瞧瞧,我們都沒罰她。

晚上潮生就跟李姑姑講了下午的事,還把自己藏起的那壇子排肉端出來給李姑姑看。

當然她沒說自己做的是什麼暗記,只說肉肯定是動過。

李姑姑沉著臉:“真的?”

潮生點頭:“真的。”

剔開蠟封,李姑姑聞了聞,又拈出一塊來咬了一點。潮生忙說:“姑姑……說不定變了質了。”

“味道沒變。”李姑姑讓人抱了一只活雞來,捉著嘴給它硬塞了兩塊肉下去。

“等一等,看這雞有沒有什麼不對的。”

潮生的心也提了起來。

李姑姑經的事比她多多了,連她都如此鄭重,那……

潮生一夜沒睡踏實,天不亮就過廚房去看那雞死活。

李姑姑把雞籠子上的蒙布一掀,雞還活著,可是已經站不起來了,下面拉得一塌胡涂。

讓人把雞拎出去,李姑姑重重一坐,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廚房是她的地盤,可是就在眼皮子底下讓人動了手腳

這排肉平時做了,都是盡著十公主、八皇子,四皇子偶爾會嘗,總的來說,進的都是主子的口。不管是公主吃了還是皇子吃了,拉稀拉成這樣——

那還有好兒嗎?等著潮生和李姑姑的不定是什麼呢

當然,主要責任是潮生的,可李姑姑也跑不了連帶責任啊

這要不是潮生警醒,或者說,那動手腳的人如果下的不是瀉藥而是毒藥呢?那后果……

不堪設想啊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李姑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哼,平時看著一個個沒什麼本事,想不到窩里斗個頂個的強”

潮生沒出聲。

這事兒明擺著,肯定是華葉居里的人干的。

雖然小廚房人來人往的,但來的往的都是華葉居自己院里的人。李姑姑手下三個兵,平時作飯燒菜供著主子還要填飽一院子人的肚子,活計不能說很輕松,除了她們這邊兒還有八皇子那院兒呢。八皇子沒單獨開伙,兩邊兒的飯都是在這里做出來。

那究竟使壞的是誰呢?

排肉一直是潮生在做,最有可能是沖她。

在宮里一點小錯都可以要人命。真讓十公主和八皇子拉壞了,潮生鐵定要倒霉。

當然,也有可能是沖李姑姑,但是可能性比較小。

基本方向確定了。

現在要琢磨的是,誰動的手?

潮生在華葉居並沒有那麼重要,也沒有多麼不可替代。

要說有人想把春墨再次擊垮,把秋硯拉下馬自己上位,都有可能。因為這二位管著人管著錢,那叫大權在握,是一把手二把手。

干掉她們上位還差不多。

干掉自己有嘛用處?自己現在的地位還是中不溜的,頭等算不下,但比下有余。也就是說,潮生一直沒混上大宮女的編制,但是有大宮女的待遇。別人一看冊子算人,還是把她算在小宮女里頭。

就這樣還招了人眼?

“行了,這事兒你別管了”李姑姑一拍板:“我自有道理。”

潮生忙說:“這事是我惹出來的……”

李姑姑狠狠地說:“呸,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潮生大囧。

好吧,她其實明白李姑姑的意思。不管是沖著誰,這事兒都是在李姑姑的廚房里發生了。

可是這個比方……實在是聽著很怪異啊。

“這次不錯,你很小心。”李姑姑點頭說:“但是以后要更小心,既然有人看你礙眼,那這事兒必定還有下一回。至于我這里,也會好好整治整治。”

就算不是小廚房里的人動的手,也有監管不利的地方。

李姑姑憋著一腔火,過后好些天都沒什麼動靜。潮生還以為她沒找著破綻,所以一直不動手。她自己也是處處小心——

雖然有時候想起來,覺得實在很累。這麼天天繃著過,人不早衰才怪呢。

如果不想這樣過,辦法也有。

一是自己躺下去任人踩,不招架。什麼時候被踩死了什麼時候算。

傻子都不會這麼干的,活著是人的本能。

活著才有一切,死了可什麼都沒有了。

二是把那個人找出來,一次打倒,一了百了。

潮生就算是泥人,也被這樣幾次三番的折騰出土性來

以前有位偉人不是說過麼?與人斗,其樂無窮

潮生握緊了拳頭

斗就斗,她也要爭得活下去的權利她也不能躺下了任人踐踏踩扁

但……

咳,她得先弄清楚,那幕后的人是誰。

快到過年的時候,廚房更忙了。各式年貨雖然宮中會分發下來,可自己也要準備許多,在這節骨眼上,偏偏小廚房里有人出了岔子,搞砸了一樣大宗:蒸年糕,而且還差點把廚房給燒了。李姑姑還算寬容,因為過年,沒有回明主子打板子,只是把魏公公請了來,把那人給領了去,另補了一個人手頂上。

這事兒別人都沒怎麼在意,但是潮生卻把這人被逐和上次壇子被人動手腳聯系在了一起。

她私下里問李姑姑,李姑姑只是皺了下眉頭:“小丫頭哪來這麼多話,你的活兒都干完了?”

潮生一點都沒委屈,麻利的把手頭的活兒干完。等到晚上沒人時,李姑姑才說:“手腳是她動的,可是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潮生絕對贊同這一說法。

她和被李姑姑趕走的那個人太不搭界了,業務范圍完全不同嘛。

潮生算是正屋伺候的,不過她自己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廚房,並不惦記在四皇子面前掐尖要強。但說一千道一萬,那個人平時只能干雜活,要什麼沒什麼,就算李姑姑不收潮生這個徒弟,這小廚房的管事也絕對輪不到她來做。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6 PM

第六十三章

于是現在又繞回了原點。

那可能買通她讓她動手的人是誰呢?

潮生看著李姑姑。

她知道,李姑姑肯定已經有了個答案。不然就不會將那個人輕松放過,只是逐出去那麼簡單了。

李姑姑沒回答,反問她:“你覺得是誰?”

潮生沉默了一會兒:“我是瞎猜的。”

“瞎猜也行,你猜的是誰?”

潮生小聲吐出一個名字來。

春墨。

李姑姑問:“為什麼呢?”

直覺。

當然,直覺也可能出錯。

雖然春墨已經改頭換面了,許多人都說她已經徹底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是在潮生看來,她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變。

她還是把四皇子看得緊緊的嚴嚴的。

就這一點來說,她和松濤閣的宋嬋一樣,雖然還處在奴婢的位置上,卻已經把主子當成自己男人看待了。

以前宜秋宮出的事,金花金葉的事,都和春墨有關系。

而在春墨沉寂的一年中,宜秋宮幾乎算得上是風平浪靜。

現在春墨一復出,宜秋宮就又有些象從前一樣,不太平了。

而且,華葉居就這麼大點地方,想和廚房的人勾搭上,做手腳,小宮女們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有那個膽,也沒那個錢。

不是說潮生真的找到了春墨作惡什麼蛛絲馬跡,只能說,在所有不可疑的人當中,她是比較可疑的一個。

她是大宮女,心,膽,錢,她都有,而且她還有不良紀錄。

李姑姑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搖了搖頭。

“不是?”

“不是她。”李姑姑的手指在案上輕輕劃了一道。案上做過年糕,還落有糯米粉,一劃就是清晰的一道。

李姑姑慢慢的用手指在案上寫了個名字。

潮生怔了。

她覺得,她和李姑姑肯定弄擰了。或是讓人誤導了。

電影里不是常演麼,真相總是被一層又一層誤會擋住的。

秋硯怎麼可能要害她呢?

從她到了宜秋宮,對她好的人,除了李姑姑也就是秋硯了。春墨雖然沒怎麼害她,可是對她總是防著一手,時時注意打壓,不讓她在四皇子面前出頭。可以說,春墨被半禁閉之前,潮生在四皇子那里完全沒有過什麼表現。

她自己不想表現也是一方面。

可是另一方面,春墨對稍有姿色的宮女都是嚴防死守,潮生可不想動輒得咎,羊肉吃不著倒弄著一身騷。

而與之相反,秋硯卻是時時處處幫著她,教著她的。春墨有時候不講理,秋硯還會出來主持一下公道。

難道……

潮生無語問蒼天,真象那些懸疑推理小說里那樣,最不象兇手的那一個,恰恰才是幕后真兇?

“為什麼呢?”

潮生不知不覺就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秋硯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姑姑對潮生的疑問,搖了搖頭,卻說:“建平二年的時候,程美人病死,四皇子就遷到了宜秋宮。我是建平六年到這里來的,秋硯、春墨她們幾個是建平八年春天來的,我記得很清楚,魏公公從掖庭把她們領了來。春墨生得好,人又伶俐,不知不覺的就占了先,處處壓著其他人一頭。”

潮生有點兒不太明白李姑姑講這些的意思,但是認認真真聽下去。

“當時太后娘娘還在,掖庭令也是太后娘娘用了幾十年的老人了……”

潮生有點悟了。

這麼說,當時春墨她們,都可以算做太后派到孫子身邊的人吧?

可是太后死了好幾年了,現在她們都算是誰的人呢?

很難說。

也許都是一門心思跟著四皇子的。

也可能……

“姑姑……”潮生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李姑姑的暗示,她明白了。

她覺得秋硯沒有理由,因為她們沒仇,似乎也不存在什麼利益沖突。

她又不和秋硯搶什麼老大老2的位置,秋硯也沒有把四皇子看成自家男人把她當成潛在狐貍精。

她想岔了。

她怎麼就忘記了,這是在皇宮里呢?

在皇宮里頭,除了仇怨和利益這兩條,還有許許多多去陷害別人的理由。

受人指使就是其中最最最常見的一條。

李姑姑嘆了口氣:“這事兒表面上看起來簡單,可是越摸越覺得水深。所以我讓魏公公干脆把那人領走。再問我也不能問了。上次那排肉的事沒成,現在我又把廚房里這個趕走了,她八成也是心里數。”

潮生還能說什麼?

好吧,總算不是一頭霧水,知道壞人是誰了。

但壞人只是幫兇,后面還有主謀。

換在剛穿越來的時候,潮生大概只能默默咬手絹——我該怎麼辦啊,我能不能逃跑啊?

換在浣衣巷那會兒,潮生會想,我都已經這麼慘了,愛咋滴咋滴吧。

但是現在她既不是剛穿來,也不是處于這座大皇宮的最底層。

經過猶豫,膽怯,咬牙切齒等等一系列心理變化之后,潮生第二天還是精神熠熠的起床干活兒了。

怕不怕?當然怕了

有個隱身在幕后的大人物要和她為難,她能不怕嗎?

可是怕有毛用啊

難道她怕了,那人就會放過她?

想不想逃避?

當然想了她興起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躲起來,藏起來,哪怕只把頭埋進沙堆里也是個精神安慰啊。

可是……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皇宮是個大籠子,連皇帝都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只是短時間放風,最終還是要回來的,生在這里,死也要死在這里。

潮生也出不去。別說出皇宮了,就是宜秋宮的門也沒那麼容易出。

跑又跑不了,怕也沒有用。

還能怎麼辦?

只能面對。

潮生比較了一下她和秋硯的差距。

從各方面來說,她和秋硯都不是一個起跑線上的。

秋硯比她大,所以秋硯更成熟,更老練,更狡猾,更有資歷,更有地位……華葉居里小宮女小宦官們可能敢不聽春墨的,但是人人都聽秋硯的。

有幾個聽潮生的呢?

秋硯還有隱藏屬性——她背后有人。

而潮生呢?

往背后看看,也許……李姑姑能算一個?

開玩笑,不是一個重量級啊。

所以潮生振作了之后,也只能夾著尾巴,一邊努力修繕自己的破綻,一邊尋找對方的漏洞。



第六十四章 抽絲

潮生從沒想到自己也有兩面三刀,口不對心的才能。

事實證明人的潛力是無窮的,端看你去不去發掘。

她知道秋硯的秘密了,秋硯大概也心里有數,畢竟廚房里那個人已經被逐了。

但是等秋硯病好了,兩個人見了面,還是親親熱熱的,甚至比以前還顯得親熱。秋硯處處顯得對潮生格外照顧,潮生也投桃報李,不讓人抓著一點話柄。

當她和秋硯當著人有說有笑的時候,潮生不知道秋硯心里怎麼想。

反正她覺得這實在夠荒唐的。

不過想一想,人家夫妻還有同床異夢的,兒子還有盼著爹娘早死自己好得家產的,自己和秋硯這點兒算得什麼啊?

有些事和以前徹底不一樣了。

你不知道枕頭后面伏著一條蛇的時候,可以呼呼大睡。現在你只敢虛躺著,絕不敢睡實,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驚跳起來。

秋硯就是那條蛇。

而對秋硯來說,也許她的存在也同樣危險。

平靜是暫時的。

這一點,潮生清楚。

秋硯那一次沒成,一定會再次出手。

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出手,潮生猜不到。

她不能這樣被動。

可是——

她不知道自己該主動做些什麼。

難道要她學秋硯一樣,給對方也下藥?

先不說她干不干得出來,就算能干,那藥從哪兒來呢?

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看電視劇里頭人家要下毒,多容易啊弄點相克的食物搭配,那是眨眼就來啊,砒霜簡直俯拾皆是,夾竹桃啊虞美人啊曼佗羅啊隨處可以采到……

可惜那是經過藝術誇張的,生活里沒那麼多毒花毒草毒藥。

上次秋硯用的那藥,是怎麼來的?

對,人家有靠山,也肯定有門道。

她怎麼不用毒藥?

嗯,這個好理解。

用毒藥,不管是毒死了十公主,還是毒死了八皇子,這事兒就大了不但潮生,整個華葉居的廚房,不,不止廚房,除了四皇子,大概每個人都得送命。

秋硯當然不能把自己也搭進去,所以她用的不是毒藥而是瀉藥。

一想到自己沒能察覺,而把那排肉給幾位公主呈上去的后果——潮生就恨得牙癢癢,簡直想給秋硯也下一回藥

不過對于一向又乖又好的潮生來說,這個學壞,好象比學好還難呢。

說了假話,夜里就很難睡得安生。要她對別人正當防衛,她能辦到。可是主動出手,她……大概,可能……

還是辦不到。

春墨不知看出了什麼,沒人時就問潮生:“你和秋硯怎麼了?”

潮生心里一驚:“沒有啊,姐姐為什麼這麼問?”

春墨哼了一聲:“你才多點兒道行,想瞞我?再說,秋硯這些天也不對勁兒。”

潮生也不知道怎麼說,索性把頭低下。

春墨長長的吁了口氣:“行了,我知道你有苦衷。秋硯她……我們這幾年下來,誰不知道誰呀。她要和你為難,你就躲著點兒,別惹她。”

咦?聽這意思,春墨站她這邊兒?

春墨還知道什麼?

潮生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說:“我……我沒干什麼,可是秋硯姐姐她……”

春墨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有點無奈:“你沒干什麼,能讓她這麼忌憚你?我還從來沒見她這麼謹慎過,看著有說有笑,其實什麼都捂得嚴嚴的,生怕露一絲縫兒。”

潮生不能確定春墨是不是和秋硯一路,含含糊糊地說:“或許我什麼地方得罪了秋硯姐姐,我自己不知道。對了,春墨姐你知道她在宮里有什麼親戚,舊交嗎?也許我是得罪了和她相熟的別的人……”

春墨呸了一聲:“你還在我跟前耍滑頭。不過你問我也沒用,前些年還有些姐妹……這兩年除了掖庭宮的陳姑姑,她同旁人也沒來往了。喏,她剛病的時候,陳姑姑不還托人給她送了東西麼?”

陳姑姑?

潮生迅速把自己的經歷回想一遍,確定自己不認識哪位女官姓陳。

秋硯前些天生病的時候,的確有人送過東西來。但那時候潮生可沒有想去打聽東西是什麼人送來的,又送了些什麼東西來。

東宮與掖庭宮隔得老遠,秋硯平時無事也不能出宜秋宮的門。

——那送來的東西里,會不會就夾藏著什麼瀉藥啊,砒霜啊之類的?

那個陳姑姑,又是誰的人呢?

潮生覺得茫然。

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麼辦呢?

真是哪位大人物想要她的命,她有什麼辦法呢?

象李姑姑說的,她們這些小人物的性命在上位者眼中賤如螻蟻一般。

眼下只能小心再小心。

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的。去年過年時,二皇子弄了歌舞班子來,還讓人在園中的樹上扎上彩紙綢布做的花朵,妝點得宜秋宮繁花似錦,一股盎然的春意。可是今年二皇子心緒不佳,四皇子一向是愛靜的,八皇子倒是嗷嗷叫著要親自放花炮,可惜剛出門就讓雪滑了跌了一跤,嚇得冬紙她們再不敢放他出門。

四皇子親手寫了春聯貼在門上,然后就將筆墨硯一推:“快快收去,不過十五再不碰它們了。”

難得一向好學不倦的人都這樣說了,潮生笑著將文房四寶收起,案上只剩下一個墨綠紋石凍鼎,一個蝴蝶細頸瓶,瓶里插著一枝梅花,雖然紅梅艷麗,可是整間書房還是顯得沉肅有余,喜慶不足。

“行了,這些天也不寫字念書,不進這屋了。”

四皇子走出來,潮生緊隨其后。

小肅還是站在門邊守著的。

四皇子一個不當差不掌權的少年皇子,書房平時卻把守的很嚴,對外面的說法是四皇子愛書,不願意什麼人都在書房出入,更不喜歡旁人隨意擺弄東西。

對于旁的事情,四皇子一向好說話。但是唯獨書房——當初金花和金葉想進去也被小肅攔下了,不管是軟磨也好,硬泡也好,在小肅這兒一律碰壁。

但是在金花和金葉來這兒之前,小肅就守著這扇門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時候,四皇子是在防誰?

能進這屋的人……華葉居的人……

四皇子一直在提防自己院子里的人吧?

潮生發覺自己笨得很,這麼長時間才想明白這一點。

從春墨被訓斥禁足,書房里的差事,好象潮生做的多些。端茶送水做過,磨墨打掃也做過。不過每次都不會單獨讓她進書房,要麼四皇子在,要麼小肅在。

……還是在防備她。

但是,似乎已經不象一開始那樣防備了。好象和其他人比起來,潮生已經算是進出自由了。

“殿下這幾天可以好好歇歇了,一年到頭,也就過年這幾天能松快松快。”

四皇子微笑著說:“才怪呢。等著看吧,這些日子要守歲,祭天,開宴……少不了應酬、做詩,別說歇了,只怕比平時還要吃力。”

呃……

潮生有些羞愧。

她對四皇子說的那些都不熟悉。

還以為過年大家都能好好的歇著,四皇子也不用去上學了。

結果截然相反。

“開春,咱們就又要有新鄰居了。”

是啊,開春之后,聽說六皇子七皇子可就要遷進東宮了。只是不知道他們會住在哪一邊。象東邊的宜春宮是空著的,要住人的話只怕得大大的修繕整治一番。五皇子的長慶殿里倒還可以住人,但是六皇子既然是皇后嫡子,自然不大可能去同五皇子擠一處,長慶殿本來也不算寬敞。再向前數,光天殿麗正殿都不適合住人——宜春宮地方大,景色也美,最有可能的還是宜春宮。

如果開春六皇子就要遷來,那只怕過了年宜春宮就得抓緊修整,不然可來不及。

但時間那麼緊,能趕得上嗎?

正琢磨著,秋硯匆匆走了來。潮生頓時精神抖擻,全神戒備。

最近她一見秋硯就是這反應。

秋硯說:“殿下,皇上傳旨召殿下過去。”

四皇子換了衣裳出門,秋硯和潮生互相看了一眼,秋硯笑笑說:“這會兒沒什麼事兒,你去李姑姑那兒幫忙吧。”

潮生笑盈盈地說:“讓秋硯姐姐費心了。”

轉過身來潮生臉上笑容不變,只是肚里嘆口氣。

以前秋硯曾經對她很提攜照顧,潮生到現在也不願意相信那些全是虛情假意。

可是過去就是過去了。她現在和秋硯相互提防,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潮生問過李姑姑,李姑姑想了想:“姓陳……我知道了,是陳素萍。”

“這人是誰?”

“現在是掖庭宮的一個掌事。”李姑姑皺起眉頭:“可是她好象沒有明顯的靠向哪位主子。其他的人倒是好說,象劉良紅,她是皇后的心腹。賀圓箏她們幾個一向抱成團,和來公公走得很近。陳素萍才干是有,但是這麼多年來一點兒升遷變動也沒有……”

潮生由衷佩服:“姑姑對這些人倒是了如指掌啊。”

李姑姑自嘲地一笑:“別瞎扯,我又不用你拍馬屁。我這算什麼了如指掌?當年認識的人,有的爬上去了,有的摔下去了,我呢,夾在當中,不上不下的。當年這些人也都算相識,現在啊……人家哪還記得我是誰。”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7 PM

第六十五章 剝繭

“等等。”李姑姑忽然說:“讓我想想……那還是承泰年間的事,離現在差不多也有十來年了吧……陳素萍她原來是要出宮的,那年太后病了,宮里原說要放一批人,陳素萍當時還不是掌事,應該也在出宮的人里頭。但是后來她沒走——我雖然也覺得奇怪,可是那會兒我倒了霉,已經不在掖庭了,也就不知道原因。嗯,我找人打聽打聽,看她為什麼沒走成。”

李姑姑行動很快,說打聽就打聽,借著宮中廚房的人往這邊東西來的機會把消息傳出遞進,第三天就有了信兒。

但這個消息,真說不上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陳素萍當年……本是要出宮的,但是宮外傳來消息,她哥嫂打算把她聘給一個五十多的老頭兒,她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就一直留在掖庭宮了,還升了掌事。她病重的時候,陸昭儀的人曾經出面給她請太醫診脈開藥。”

“陸昭儀?”這個人物很關鍵。

可是宮里面,好象沒有姓陸的昭儀。

李姑姑聲音很低:“那時候她是昭儀。后來是德妃,現在是皇后。”

李姑姑喃喃地說:“也許是巧合……”

秋硯背后的人是陳素萍?陳素萍的主子是皇后?

那麼拐了幾個彎子,要把潮生除掉的人,就是皇后嗎?

可是潮生根本沒見過皇后。

屋里靜的有些滲人,遠處傳來鞭炮的聲音,不知是宮里頭,還是宮墻外傳來的。

“你這麼一個小丫頭……”李姑姑伸手扭著她的臉:“怎麼會惹了這麼大的麻煩呢?”

她這話不象是問潮生,更象是自言自語。

潮生也納悶:“弄錯了吧?我從來沒見過皇后娘娘……”

也沒見過那個陳素萍姑姑。

皇后有什麼理由想要除掉她呢?

李姑姑困惑地撓了撓臉,手上的面粉沾到了臉上,白白的一道。要是平時潮生肯定會覺得很好笑,可是現在她覺得一點都笑不出來。

肯定是搞錯了。

她們這捕風捉影的亂猜一通,就猜到皇后頭上了,其實沒有半點兒憑據,這個結論也荒唐得很。

可是越是這樣勸服自己,心里那股恐慌就越來越大。

也許,大概,真是皇后。

潮生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李姑姑倒了茶來,茶燙得很,兩個人都沒心思喝,熱氣裊裊的升起來,看對面人的臉都有些模糊。

“皇后……是個厲害人物。”李姑姑輕聲說:“她的相貌不是最漂亮的,家世也不是頂尖的,可是硬是力壓群芳,得獲封后。比三皇子年長的皇子,一個死了,一個……腿廢了,曾經和她爭寵的對手,也都被人遺忘了。現在皇后最大的心病,大概就是三皇子還遲遲沒有獲封太子了。”

只這樣聽著,就知道她是個厲害人物了。

可是這樣厲害的人物現在要和自己過不去,潮生居然覺得……不害怕了。

真的,原來知道秋硯做了手腳,知道掖庭宮有個陌生的陳姑姑的時候,她覺得惶恐。

可是這會兒聽李姑姑這樣說,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潮生摸摸胸口,心跳很正常。

也沒出冷汗,也沒覺得手腳僵硬冰涼。

可能因為太遲鈍了,還沒來得及怕。

也可能是麻木了,怕也沒用,干嘛還怕?

李姑姑看潮生呆呆的,還以為她是嚇傻了。

就算想安慰她兩句,也沒有什麼話說。

皇后的權勢,手段,都不是潮生這麼一個小宮女可想象和抗衡的。

李姑姑在宮中待了那麼多年,她看得明白。當年那麼多如花美人,都在皇后面前一一慘敗。遠的不說,近的,就象二皇子的母親劉妃。當年后位虛懸,劉妃未嘗沒有問鼎之力。可是結果呢?

潮生反而倒過來安慰她:“姑姑不要擔心,她要對付的人應該只有我。”

這個她沒有提名,可以是指秋硯,也可以是指秋硯背后的人。

李姑姑苦笑:“胡說八道,你以為我還能從這事兒里脫身?上次那排肉的事要是真成了,你固然要遭殃,我難道就能置身事外了?”

潮生覺得很愧疚。

李姑姑教了她那麼多東西,可是她卻連累她也陷入眼前的困境。

也許她根本不該學廚藝的。在宮里頭,本來就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入口的東西本來就是大家動手腳下毒藥的首選——

潮生自己倒不后悔去學廚藝,只是后悔不該連累了李姑姑。

“行啦,”李姑姑倒也看得開:“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撿回來的,多活一天都算賺了。好在咱們現在在東宮,即使上頭那人想做什麼,也沒那麼方便。要是在掖庭宮的話,那早就……”李姑姑忽然頓住了,神情有些驚疑不定。

“姑姑,怎麼了?”

李姑姑擺擺手,潮生忙閉上嘴不敢吵她。

“不對呀……”李姑姑抬起頭來盯著屋頂一處,苦苦思索:“以皇后的權勢,要對小宮女下手何必這麼費事?直接派兩個尚方司的人來,一條帶子把人勒死豈不更省事?”

潮生不太懂李姑姑說的什麼意思,可是聽到勒死二字,忽然覺得屋里冷森森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姑姑你說什麼?”

李姑姑回過神來,兩眼放光,一把抓住她的手:“潮生,咱們可能猜錯了。”

“不是皇后?”潮生吃了一驚,差點忘了壓低聲音說話。

李姑姑搖頭:“這事兒不對,肯定不對就我知道的,皇后那手段是何等了得,若要你的命,那肯定出手就不會落空。當年她使手段弄死劉妃,更廢了二皇子的腿,真是如雷霆霹靂。還有些別的事情上也能看出來,那是絕不會給人留一絲余地的,從沒有徒勞無功,打草驚蛇。她……就算要讓人下藥,只怕下的也是毒藥,用瀉藥……可不象她的手段。”

潮生可不了解皇后,但李姑姑既然這麼說,那肯定是沒錯。

李姑姑激動地舔舔有些發干的嘴唇:“我猜……有兩個可能。一是,咱們猜錯了,陳素萍后面那人不是皇后。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皇后有什麼大的顧忌,所以才不能用直接干脆的手段來了結你。”

潮生也緊張起來,咽了口唾沫:“不是皇后的話,會是什麼人呢?”

“那可難說了,咱們現在只是猜,並不能夠就斷定陳素萍是皇后的人。”李姑姑的手握得緊緊的:“或者說,皇后出于什麼原因,不能明著對付你……”

可是她看看潮生,除了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秀美,潮生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她沒有什麼靠山和背景,有什麼值得皇后忌憚的?

這中間肯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是她和潮生都不知道的。

潮生進宮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除了煙霞宮那件事,並沒有經歷過別的重要的事情。

安妃小產疑點重重,賢妃和貴妃都受了牽累,貴妃尤甚。要不是她有個兒子,家中也鎮得住,只怕這貴妃的位子已經坐不穩了。但是以李姑姑的猜測,貴妃恐怕是被人栽了一回贓。

整件事下來,安妃沒了孩子,也沒了聖眷。賢妃受了打擊,貴妃吃了大虧。

皇后一點兒沒事,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牽涉到她,看似與她毫不相干。

李姑姑搖頭。

可是賢妃貴妃都倒了霉,皇后、三皇子的地位越發穩固了。

“潮生,你再細想想,當初煙霞宮的事情……究竟有什麼不對頭的麼?”

潮生一片茫然:“我后來反復想過了,什麼都想不出來,有人問過我關于廚房的事,我就以為是吃食上出了問題,可是后來又聽說安妃出事是因為熏香,她最倚重的宮女歲暮因為這件事也丟了性命,還有,當時在屋里的另一個宮女青鏡,后來被封為才人——我只知道這麼多。”

線索太少,她們兩個再也尋摸不出個所以然來。

潮生想,皇后和安妃小產……中間有什麼聯系嗎?

她揉面的時候就出了神,把揪下來的面團兒擺在案上。

安妃是中間的一個,前面依次有賢妃、貴妃,再上頭是皇帝、皇后。

下面的是幾個人,歲暮,青鏡,還有畫梁和望梅,最邊緣的一個是自己。

畫梁和望梅都有異心,只是不知道她們背后是誰。歲暮對她們那麼提防,她們能做手腳的機會有限。潮生把她們朝一邊挪挪。

歲暮自己對安妃忠心耿耿,再說她看透了宮中的殘酷與傾軋,一心想出宮,潮生把她挪開些,順便把自己也挪開。

現在面團中,除了主子們,只剩下青鏡一個宮人了——

但青鏡現在已經不是宮人了,采珠見她時,她是李才人。

而且,她現在應該是和賢妃住在一處。

青鏡是賢妃的人?

可能動手腳的人,是青鏡嗎?

潮生苦苦思索,如果換做她是賢妃,絕不會在自己剛去看望過安妃的時候讓安妃出事吧?這不是明擺著往自己身上引火嗎?

不,賢妃和貴妃,都應該可以挪開。即使她們有那個心,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下手的。

再挪開賢妃、貴妃和青鏡。

現在剩下的是皇帝、皇后、安妃自己。

無論如何——不管哪個女人有了孩子,都是皇帝的親骨肉,他有什麼理由要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挪走皇帝。

剩下安妃和皇后。

潮生本來毫不猶豫的抓起安妃那團面要放到一邊——她忽然停住了。

安妃在這件事情里是受害者,孩子沒了,聖眷沒了,唯一倚重的心腹宮人也沒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很無辜,很值得同情。

可是——可是歲暮為什麼會死?

主仆多年,從宮外到宮內,安妃怎麼都應該信任她,保護她才對。

歲暮為什麼會死?

原因可能有很多,其中重要的一點,是不是安妃放棄了她?

歲暮是和自己一樣蒙冤的嗎?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潮生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亂,她好象猜到了一點什麼,可是又在重重困惑中繞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有一瞬間已經摸到真相的邊了。

只差那麼一點點——

“你在這兒發什麼呆啊?”廚房里另一個人笑著問:“籠布都鋪好了,你倒和面較上勁了。”

不行,還是……還是想不出來。

可是,有一個人,或許知道。

四皇子。

他喝醉的那晚說過的話,聽起來沒頭沒腦的象醉話、胡話,可是……

也許他真的知道。



第六十六章 過年

可是平時要套四皇子的話,那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四皇子一向持重,想等他喝醉……那可不容易。

從潮生到東宮來,算著也一年半多了,總共只見四皇子喝多了那麼一回,那還是二皇子硬灌的,四皇子自己平時可不飲酒。

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等著下一次機會。

結果機會來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年三十晚上四皇子從宮中回來時又喝得半醉,是宮中很有頭臉的宦官蘇公公給親自送回來的。要說皇帝身邊的宦官,第一當數來公公。潮生在煙霞宮時見過他,除了沒有胡子,這人半點兒不象個宦官。蘇公公年紀輕,看起來比四皇子也大不到哪兒去,春墨道了謝,遞了個荷包過去,又請蘇公公進屋吃茶。

“不了,時候不早,還得回去照應著。”

春墨也不多留,送蘇公公出去的時候問:“我們殿下……怎麼吃了這麼些酒?”

蘇公公說:“今晚皇上高興,命幾位殿下做詩來著,連公主們也都做了,四殿下做了三首,皇上很是喜歡,所以……”

春墨連忙又道一回謝,送走了蘇公公,吩咐人關了院門,喜氣洋洋的折回來。

“醒酒湯可預備了?快去端來。還要熱水,熏香呢?把外屋那個香爐也拿進屋里來。”

潮生應了一聲出去,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四皇子仰在床上,臉紅撲撲的,大概是酒熱上涌,領子已經松開了。

聽人說喝酒會臉紅的人,酒倒不會傷身。那種越喝臉越白的,倒是值得擔憂。潮生也不知道這話有沒有道理,不過看四皇子的樣子,除了嚷熱倒沒有旁的什麼不舒服。

潮生端了醒酒湯回來,春墨已經服侍四皇子將衣裳換過了。今晚是宮中大宴,四皇子穿的是大禮服,華麗而莊重,潮生把醒酒湯放下,接過衣裳,小心翼翼地撐好搭在屏風后頭。

有春墨在,她想問什麼也不成。

得想個法子把春墨支開才行——

這個難度……有點大。

再說,四皇子看起來比那天醉得還要厲害,起碼那天他是清醒的,今天卻是人事不醒。

“殿下,殿下?”春墨輕聲喚:“喝口水再睡吧?”

燭光照在四皇子臉上,他的睫毛生得很長,在眼下方拖出一排疏密的陰影,顯得整個人格外的秀氣。

他咕噥了一聲,並沒有睜眼。

春墨低聲吩咐潮生:“你扶殿下起來,好歹這湯得總得讓他喝兩口下去。”

潮生斜身坐在床沿,有點兒費勁地把四皇子扶起來靠坐著。人喝醉了,大概都是死沉死沉的。

春墨端著醒酒湯,遞到四皇子嘴邊。

“殿下,喝一口吧?”

四皇子嘴唇動了一下,頭轉向另一邊,幾乎是靠在了潮生的肩膀上。帶著酒氣的呼吸熱熱的吹在脖頸里,潮生只覺得耳朵和脖子都熱了起來,半邊身子都動不了。

她耳朵一向怕癢。

春墨取了調羹,好說歹說,又搖又勸,四皇子的眼總算睜開一條縫,很給面子的喝了兩口湯。春墨還要再勸,四皇子一抬手:“拿開,我要睡了……”

他一抬手不要緊,正好把春墨手里端的湯給掀翻了,湯正正好好的全灑在春墨的身上,一點兒都沒浪費。

春墨哎呀一聲,忙站了起來。好在冬天穿的厚,湯也已經不算燙了。

潮生忙說:“姐姐快去換一件衣裳吧。”

春墨連鞋子都被濺濕了,先是覺得濕熱,然后就覺得黏黏的濕濕的,很是難受。

“那,我去去就來,你在這兒候著,殿下要茶要水,你就當心點伺候。”

潮生點頭說:“我知道,姐姐快去吧,小心著了涼。”

屋里還有個小宮女珊瑚,就是桂枝和桂雨離開之后頂她們的缺進來的,潮生吩咐她去打盆熱水來。

支走了珊瑚,屋里就剩潮生和四皇子兩個人了。

她還是頭一次做這樣的事,雖然嚴格說起來也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就是忍不住緊張,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她得抓緊時間,春墨去換了衣裳再回來要不了多長時間。

“殿下?殿下?”

四皇子瞇著眼看看她,好象一時沒認出來她是誰。

潮生緊張地朝門口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問:“殿下上次說有人惦記著和我為難,但不知那人是誰?”

四皇子嗯了一聲,懶洋洋地問:“什麼?”

潮生急得鼻尖都冒汗了:“殿下上次說有人會和我為難,殿下知道不知道那人是誰?”

老天保佑四皇子還能聽清她說的話,保佑他還能記得起這件事情來。

四皇子點了點頭,嘴角微微彎起,神情中帶著幾分得意:“我自然知道。”

潮生只覺得心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那是誰?”

四皇子眼睛睜大了一眼,看了她一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給我什麼好處?”

好,好處?

潮生差點懵了。

四皇子如此君子的一個人,怎麼這會兒跟個賴皮的孩子一樣?還會要好處?

好吧,好吧。喝醉的人不能以常理忖度。

“那殿下要什麼好處?”

四皇子歪著頭,眉毛微微皺著,好象是很認真的在思考自己要討得什麼好處才劃算。

潮生急得要命,只怕春墨就要回來了,又催促了一句。

四皇子忽然眼睛一亮:“好。那你記得你欠我一件事情沒做,等我想到了再和你要。”

潮生連忙說:“好”

四皇子眨眨眼:“你答應了,可不能賴賬。”

潮生頭搖得象波浪鼓:“不賴絕對不賴,您快說吧”

怎麼感覺象哄孩子似的?

四皇子嘿嘿笑著,看起來的確象是一個偷著了糖吃的小孩兒一樣。

“這有什麼難的……水攪混了好摸魚,要不是來公公替你說話,你早就被那一頓板子打死了,皇后哪能容你活到今天……”

來公公?

皇后?

潮生還想再問,已經聽見了腳步聲響。

珊瑚端著滿滿一盆熱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

潮生連忙接過水:“你呀,干嘛端得這麼滿?”

珊瑚很老實,盆沿也熱,她的手都燙紅了:“少端了,怕不夠使。”

“不夠使再端一趟啊,這麼滿,要是潑在身上可不是頑的。”

珊瑚一邊用燙熱的手指頭捏耳垂,一邊憨憨的笑。

說話著,春墨也回來。她換了一件半舊的襖子,下面系上了一條蔥綠裙子。

潮生心里到底發虛,沒話也要找話說:“姐姐怎麼穿上舊衣裳了?”

因為過年,每個人都發了新衣裳的。

春墨挽著袖子走進屋來:“明兒才是大年初一呢,這夜里穿了給誰看?再說,要是再沾上一身湯湯水水的,明天我可沒得穿了。”

潮生忙點頭應了。

她心里頭一直在琢磨四皇子的話。

來公公為什麼要替她說話?她當初和來公公都沒說過什麼話,頂多就是見面的時候問候一聲。

還有,幕后那人,真的就是皇后

李姑姑那里的線索是這樣,四皇子也這麼說——

可是四皇子是怎麼知道的呢?

潮生一夜都在床上烙燒餅,翻來覆去,只覺得身上燥熱,睡不實。起來把被子掀去一床,又重新躺下,沒一會兒又覺得身上涼了。一床被子到底兜不住壓不實。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別看四皇子昨天夜里喝醉了,睡得又遲,可是一早天不亮就已經起來。二皇子也不例外,兩人都換了衣裳,結伴去給皇帝拜年,然后皇帝會領著大小老婆大小兒子們祭祖。潮生她們早上頭一頓吃的是李姑姑親手做的湯餅湯圓,里面還下了餃子——這是南方北方人的習慣都照應到了。餃子里頭是暗藏玄機的,潮生就吃到了包著銅錢的餃子,眾人紛紛笑著恭喜她,潮生一看李姑姑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李姑姑暗箱操作,有意把這好彩頭送進她碗里的。

——差點硌了她的牙。

秋硯也穿著新襖新裙,不過臉色卻不太好看。

過年的喜慶日子,宮女們是可以擦些脂粉的,珊瑚和其他幾個小宮女就用胭脂把兩腮抹得通紅。大概她們覺得抹得越紅越好看……潮生只覺得那兩團紅象猴腚一樣,不過倒是真的很喜慶。

這麼一對比,秋硯顯得臉色蒼白,眼下青黑,吃湯餅的時候懨懨無神的,總共沒吃兩口。

春墨問她:“你這是怎麼了?昨兒又不是你上夜,無精打采的,昨晚兒偷雞去了?”

秋硯勉強一笑:“沒事兒,就是沒睡好。”

春墨說:“你可當心著點,大過年的別生了病找不自在。”

潮生悶頭吃自己的,她還沒來及告訴李姑姑昨天她套四皇子的話,廚房里人進人出的,小宮女們也比平時活潑許多。她們進宮的時日都不算長,對過年有著滿滿的熱情,李姑姑也比平時和氣許多,給她們抓了大把的糖花生、炸果子,一個個吃的手上嘴上全是糖渣和油漬。

主子們不在,剩下宜秋宮里的宮人宦官們都相互串門拜起年來,潮生也偷了空去找含薰。含薰也穿上了新衣裳,是一件粉色的襖,下面是鵝黃裙,顏色別提多嬌艷了。她梳著落云髻,簪了絨花,臉上和嘴上都擦了一層胭紅,看起來嬌艷清麗,仿佛一朵在雪地里綻開的花。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8 PM

第六十七章 興災樂禍

“我給你帶了吃……”

“你嘗嘗這個……”

兩人同時開口,然后又都笑了。

含薰把一個橘子剝開,塞了一瓣給潮生:“這個平時吃不著,快嘗嘗。”

橘子確實很甜,不是典故里說的那樣“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中看不中吃。一咬滿嘴甜滋滋的水兒,帶著點微微的酸。

“好吃。這個可是金貴東西,你從哪兒得來的?”

“這個果子,你吃。”

潮生帶來的是五色面果子,做得異常精致,每個果子都做成一朵花的樣子,正好一口一個。紅花黃蕊綠萼,看著就讓人覺得心里喜歡。

“這個好看,有點舍不得吃。”含薰挑了挑,拿了一個蓮花型的果子放進嘴里,有點含含糊糊地說:“一早起來還得了賞錢呢,我還沒來及數,你幫我看看是多少?”

潮生接過來掂了掂,準確的報數:“一兩的。”

“嗯,還不少。”含薰問:“你們得了沒?”

“也得了,一樣的。”

大概年年如此,都成了慣例。去年也得了這麼一個。

含薰笑瞇瞇地捏了捏銀錁子:“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

“想得挺美的。”潮生白她一眼,不過她也一臉憧憬的說:“我也想天天過年啊。你瞧,這一天就是一兩,一年三百六十五兩,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兩。”

“財迷。”含薰興致勃勃:“你打算怎麼花?”

潮生搖搖頭,沒頭緒。

以前她會想要把錢存下來,可是在宮里存錢——太沒有保障了。

在煙霞宮的時候她也存點錢,還有那根陳妃打賞的金簪,也有個二錢重吧?可是誰知道那些東西后來都便宜了誰了。

她問含薰:“那你想怎麼花呢?”

含薰眨眨眼:“我也沒想好。”

瞧,有錢還沒處花去呢,在宮里頭和在外頭可不一樣。

宮外頭的女孩子,倘若手頭寬裕了,大概會扯幾尺布做條新裙子,買一盒心儀已久的胭脂粉,又或是打個銀簪之類的戴戴。在宮里這些都沒用——

胭脂粉不是過節不能擦,裙子穿來穿去都是差不多的式樣,等同于制服,哪容得了你奇裝異服。至于首飾——頂多能戴個鐲子、墜子什麼的,別的宮女也不能戴。

不過宮里也有花錢的地方。地位低的小宦官,月俸和賞錢常被地位高的克扣去,就算手里有那麼一點,也得時常破費,討好打點。宮女們稍好一些,雖然在宮里克扣是常有的,不過宜秋宮里倒是不興這一套。

潮生現在都快成條件反射了,只要一和含薰在一塊兒說話,就得左看右看,前后張望,生怕二皇子再從哪個角落蹦出來。

“你瞧什麼呢?”

潮生干笑:“沒什麼……”

豬腦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一塊兒出去的,這會兒當然不可能在。

“對了,這個錢……”潮生從懷里摸出自己這些日子攢的散碎零錢,連同今早剛得的錁子,一起交給含薰:“你幫我收著吧。”

含薰吃了一驚:“為什麼啊?”

潮生一直沒告訴含薰那排肉的事,最近關于皇后的猜測也沒說過。

含薰和采珠她們,替她擔心已經夠久的了,現在剛安定一點。

告訴她們,沒準就給她們惹禍上身了。

如果她再象上一次那樣——起碼這些錢不會再便宜了別人。

“我最近丟三拉四的,別回頭一忙又找不著了,你先替我收著。”

含薰倒沒想太多,點頭說:“好。你別繃太緊了,該偷懶的時候就偷會兒懶,做那麼勤快,難道誰還能給你提成掌事不成?”

潮生笑著說:“那可說不好,沒準兒哪天我就飛黃騰達了。到時候我肯定不會忘了也提提攜你一把的。”

含薰忽然嘆了口氣:“倒不指望誰能飛黃騰達,平平安安就好了。對了,我聽她們說起來,皇后娘娘病了,過年這些日子都沒露面,貴妃娘娘倒是從西苑回來了——聽說她在那冷宮里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現在做人可比以前收斂多了。過年這些事,都是賢妃貴妃兩位娘娘打理的。”

“是麼?”潮生還是頭次聽到。

皇后生病,對她來說著實是個好消息啊。

生病的人總顧不上和她一個小宮女為難了吧?

呃……秋硯的臉色也不太好,難道和皇后生病有關?

當然,主子有恙,下頭的擔心也是應該的。

不過秋硯那樣……擔心的過度了吧?

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因為聽到這個好消息,潮生一天心情都不錯,直到四皇子和二皇子結伴回來,二皇子難得的滿面春風,不知是遇到了什麼好事——也或許……

潮生猜測著,二皇子和她一樣,也是因為皇后生病而高興?

嗯,興災樂禍雖然不好——但是倒霉的人是仇人,那二皇子高興是應該的。

連潮生都為皇后生病而心中竊喜。

四皇子顯得有些疲倦,在屋外頭看著還好,進了屋就原形畢露,整個攤在了軟榻上。榻上的幾個抱枕倒是潮生秋天得閑時縫出來的,用的都是不起眼的料子,看著跟華麗,可愛、精致全沾不上邊,但是手感嘛……誰抱誰知道。起碼四皇子就十分喜歡,現在枕一個靠一個腿上還壓著一個。

春墨親手端了茶進來,潮生拿了美人拳,坐在腳踏上替他捶腿。雖然四皇子沒說腿酸——不過潮生以己度人,在皇帝那兒只怕沒坐,祭祖的時候又是一站一兩個時辰,來來去去的,皇帝有輦,他們只怕都是跟著走——

這腿能不酸麼?

忽然聽春墨問四皇子:“殿下,聽說皇后病著……今天祭祖可去了?”

“沒有去。”四皇子大概是被捶得很是享受,半轉過身,示意潮生換個地方捶捶。

潮生一邊兒在肚里念叨“萬惡的統治階級”,一邊感嘆,也難怪有點兒姿色的宮女們都想做主子。

有時候潮生都會幻想一下自己不伺候人了,而由別人來伺候自己——

呃,只是想想。

“明天總算能好生歇著了。”春墨有些心疼:“殿下這些天就別看書本了,多吃些好的,多睡覺,把精神養好。”

四皇子唔了一聲:“今晚上吃什麼?”

潮生說:“才看見李姑姑預備了,有楊柳豆腐,五彩盅,圭燒筍,還有蒸松酷。”

四皇子想了一想:“太素,告訴李姑姑,燒個琵琶雞,再要個佛手排骨。”

潮生愣了下——四皇子一向吃得清淡,今天這是怎麼了?

春墨也問:“殿下怎麼想起這個來?中午沒有吃好?”

別人雖然這兩個的確可以算是過年的菜——但是四皇子從來不愛這些。

“從昨天就沒怎麼動筷子。”四皇子拍拍肚子:“昨天晚上光灌酒了,今天差不多又算是餓了一天,多虧袖子里還帶有兩塊點心墊了墊,席上那些菜油膩膩的,涼得又快,眨個眼碗沿上都凝了一層白花花的豬油,誰吃得下去?”

怪不得突然又要吃雞又要吃肉的,敢情兒是餓得呀。

不過想想也是,皇帝賜宴,那排場是大大的,可是估計除了皇帝面前那一桌,其他桌的菜都只能保證數量,質量上就不好說了。就算菜能入口,當著皇帝的面兒,大家都得呈現最好的一面,誰敢甩開了腮幫子胡吃海塞?

潮生忙說:“那我去告訴李姑姑加菜。”

“你別去,繼續捶著吧,我去瞧瞧,順便看看廚房還有什麼新鮮的東西。”

潮生應了一聲,坐下來繼續捶。

廚房里現在倒是塞得滿滿當當的,盡是為過年預備的吃食。不過要說新鮮的——大概沒有幾樣,冬天里青菜有限,除了四皇子份例里的,其他人只能上頓蘿卜下頓白菜,其中白菜居多,蘿卜因為吃了有異味兒,所以不象白菜一樣更合適。吃得人人看見白菜都直哎喲。

可那有什麼辦法?那也得吃。

潮生倒是托福,廚房里怎麼也少不吃的,哪怕只是嘗菜——幾樣菜嘗下來也混個半飽,花樣品種還比較豐富。

四皇子問:“那個點心,是你備的?”

潮生說:“春墨姐姐吩咐了,我才想起來了,一時間也找不著旁的,就包了兩片雪片糕。”

四皇子摸摸下巴,仿佛在回味點心的味道:“倒是很方便,也壓餓,就是太甜了些。”

那是當然,這糕主要成分就是糯米和糖,還有芝麻、花生、桃仁、豬油,壓得又實。這個外頭也不會滲油,實在很適合揣身上應急。

她低下頭繼續揮動美人拳,一高一低,一起一落,心里哼著將軍令,正捶得起勁兒,冷不防四皇子突然說:“昨天你答應的事情,可別忘了。”

潮生一個剎不住,手里的美人拳一下亂了拍子,撲一聲敲了個空。

四皇子他……

他不是喝醉了嗎?

潮生驚疑不定,緊緊攥著手里的木柄,仿佛這樣可以有更多的安全感似的。

上次四皇子醉酒,說了許多話,第二天起來之后一如往常,也沒再提起過,潮生只當他醉酒后的事都不記得——有許多人都是這樣。

昨天他也是大醉,潮生才敢套話……

可是四皇子他,他居然記得?

潮生頓時覺得一道炸雷劈在了頭頂,把她都雷焦了。



第六十八章 懇求

大概是潮生的表情太過驚駭,四皇子笑笑:“又沒要你賣命,你不至于嚇成這樣吧?”

潮生咬咬牙:“我也沒有錢……”

四皇子把臉轉到一邊去,肩膀一抖一抖,大概是在偷笑。

“放心吧,也不會要你的錢。”四皇子轉過頭來,十分誠懇的問:“你有多少錢?”

潮生估摸了一下:“不到……十兩。”

四皇子搖搖頭:“就這麼點兒?”

潮生默默把想吐出來的血又咽回去:“殿下,我已經算是會攢錢的了,不買吃的,不買花粉,不給旁人塞錢打點……一年多能攢下這麼些來,很不容易。”

四皇子摸著下巴:“說來,我還沒算過自己有多少家底……”

話題怎麼歪到這個月俸和私房錢上去了?

不過四皇子馬上又繞了回來:“你是不是覺得我昨天晚上喝醉了,所以讓你答應什麼你就順口全答應下來,反正打定主意要賴賬了?”

潮生快急出汗來了:“殿下,這個……”

她當然不能說就是看著四皇喝醉了,本來就打定主意要賴賬。可是真應下來,誰知道四皇子會提出什麼條件來?

四皇子放低聲音:“你不用怕……你在這里一天,我總能護著你一天。”

潮生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

四皇子又說:“自己身邊的人都護不住,那我這個皇子也實在太窩囊了。”

潮生松了口氣。

幸好四皇子把意思表明了,不然剛才那句話真會讓人誤會啊。

無論如何,四皇子的這句話總是讓人心里一暖。

不管他能不能做得到,他現在總是有這份心意的。

那,四皇子知道不知道秋硯——

潮生猶豫了下,春墨已經進來了。

四皇子八成是知道的。

就算不具體知道哪個人有異心,他的防范措施是很嚴密的,基本上把所有人都當做有異心的來防備。比如這書房的門,小肅盡職盡責,如同一位鎮山太歲。只要有他在,基本上沒誰能越禁地一步,把個書房守得象鐵桶一般。

“李姑姑還做了元汁丸子。”春墨笑著說:“今天有口福了。”

這丸子是要花功夫的,光是斬餡兒拌餡兒腌制就要花起碼十幾個時辰,平時不做,這也是就是過年,才把這些都預備起來。

“先拿點東西來墊一墊肚子。”四皇子笑吟吟地說:“不然我怕等不到擺飯,我就先沖到廚房去了。”

春墨咯咯直笑:“那殿下就沖到廚房去吧,捧著鍋吃個夠。”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把點心匣子捧了來,四皇子挑了挑,居然還是拿了一片雪片糕。

潮生輕聲說:“這個東西壓餓,吃了這個,等下的好菜可就吃不了。”

四皇子點頭說:“你說的也有理。”

但是點心已經拿起來了,總不能再放回匣子里去,四皇子順手遞給春墨。

春墨有點驚喜——

呃,照潮生看這完全沒必要嘛。

不就是一塊兒點心,因為他不吃,所以隨手給了人,春墨就這麼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好象這不是一塊點心,而是一張冊封的誥書似的。

因為陰天,外面很早就黑下來,屋里掌上燈。秋硯也過來幫忙張羅,春墨老實不客氣:“你就別硬撐了,瞧你那臉,白得都沒人色了。要是病沒好全,就快回去再躺躺吧。”

秋硯搖頭說:“沒事兒……我就是沒睡好。”

沒睡好的人多了,昨天夜里差不多誰都沒睡好,四皇子也是如此。他喝醉了回來,睡得那樣晚,起得又很早,今天還沒能補一個午覺,可是臉色也絕沒有象秋硯這樣。

秋硯也沒再爭,只是在一邊打下手幫忙。

四皇子果然是餓得久了,先喝了兩口湯,然后就揀喜歡的合口的只管吃。潮生在一旁伺候著,秋硯站在四皇子另一邊。

她的目光游離,並沒有注意桌上的情形,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潮生琢磨著,她這是在擔心什麼?

是擔心皇后?擔心自己和李姑姑會報復她?

還是另有什麼心事?

四皇子累了一天,用過飯歇了一會兒便洗漱安歇,潮生從屋里退出來,一掀簾子,被屋外的冷風一吹,只覺得鼻腔酸酸的癢癢的好想打噴嚏,可是又打不出來,倒差點把眼淚給憋出來了。

她把手往袖中一插,緊走了幾步,想快些回房去烤火,轉彎的時候,忽然后頭有人喊了她一聲:“潮生,你等一等。”

秋硯站在廊柱的陰影里,宮燈的光照不到她的臉。

潮生不知為什麼,一時間想起的凈是什麼深宮懸案啊,深夜女鬼啊之類的,頓時全神戒備。

秋硯往前走了一步,宮燈有些昏黃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剛才那種詭異感頓時被驅散了,暖暖的光讓她看起來溫和無害。

可是潮生心里卻不敢放松。

“我有些話想你和說。”

潮生回頭看了一眼屋里:“挺晚的,秋硯姐姐有什麼話,改天再說吧。”

秋硯垂下眼簾,大概是怕冷,兩手攏在了一起:“你……你防著我也是應該的。上次的事,雖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的。”

潮生搖頭:“我不知道姐姐這話什麼意思。不早了,你身子不適正該早點休息才對。若是缺了什麼,趁這會兒跟春墨姐姐說吧。”

看秋硯沒有要挪步的意思,潮生可不願意陪她在這兒耗下去,天一黑風更緊了,潮生剛從屋里出來,只覺得身上一點兒暖意都要被這冷風給刮沒了。

她走了幾步,一回頭,發現秋硯居然跟在她后頭。

潮生的心提了起來。

這是要干什麼?賴著她了?

是不是想等到了墻角沒人處,她會說出些什麼,干出些什麼來?

潮生可不願意嘗試這個可能性,她一轉身,朝著小廚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秋硯微微一怔,猶豫了下,還是跟在了她后頭。

潮生加快了腳步,穿過月圓洞門,就能看見小廚房門縫里窗子上透出來的暖融融的光。

她提高聲音喊了聲:“李姑姑在屋里嗎?”

屋里頭有人應了聲:“在,在。”廚房的一個女人把房門打開,潮生匆忙朝她點一下頭算是招呼,大步邁進門里。

那女人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寒噤,正要關上門,又看見秋硯走了來。

“喲,秋硯姑娘也來了,快快,進來暖和暖和。可是想吃什麼?”

潮生回頭看了一眼——她真想不到秋硯會跟進屋里來。

李姑姑也在屋里,正坐在灶前頭。那地兒特別暖和——不過天下的灶臺都一樣,再怎麼打掃,天天煙熏火燎的,灶門前灶臺上都黑得發亮了,看著挺臟。

看著秋硯進來,李姑姑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一聲:“秋硯姑娘來啦?快坐——可是有什麼事兒吩咐?”

秋硯坐在靠門旁的一張凳子上,對剛才開門的女人說:“煩請倒碗熱茶來給我。”

那女人看了李姑姑一眼,點頭應道:“好好,我這就去,姑娘稍等一等。”

都不是沒眼色的人,要喝茶何必跑到這兒來要?

那女人出了門,又從外頭把門關上。

秋硯攏著兩手,縮著肩膀,看起來象是不勝寒意。不過既然她自己不挪到暖和的地方坐,屋里面李姑姑和潮生也不會多事的提醒她坐過來。

“我,就直說了吧。”秋硯低聲說:“上次的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幸而並沒有出什麼事,要不然……我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我絕不是有意想害潮生,更沒有要連累李姑姑的意思……”

李姑姑示意潮生拿了茶壺茶碗來,潮生倒了兩碗熱水,李姑姑示意她又倒了一碗,端給秋硯。

潮生看她一眼……有這必要?

李姑姑的目光很堅定。

潮生只好端了過去,將水遞給秋硯:“喝一口暖暖吧。”

秋硯兩口接過來,低聲說:“多謝。”

“是不是故意,也不是你三言兩語說說就算了的。當時要不是我們走運,只怕這會兒就不能坐在這兒聽你說話了。你要是想道歉,那就不必了。”

“一是為了道歉,二是……我心里實在憋得難受,在這宮里頭,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也是沒有辦法……”

潮生聽著她話里沒什麼實際的東西,既沒說自己背后是誰,也沒有保證說我下次不這麼做了。

真不知道她是想說什麼?

只是為了說自己不得已,請李姑姑和潮生別怪她嗎?

笑話,要是這麼隨便兩句話就把那件事抹過去,從此讓潮生和李姑姑對她放下戒心,那簡直滑稽。

什麼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嘴上說得再好聽,手里的刀卻攥得牢牢的不放下——那不管說得再天花亂墜,也都是廢話。

誰信誰是二百五。

不過李姑姑既然沒說話,潮生也就不出聲。

秋硯看看對面的兩人都不為所動,咬了咬牙,忽然站起身來,撲通一聲朝著李姑姑面前重重一跪:“姑姑我知道錯了……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敢……請姑姑高抬貴手放過我一回吧”

潮生愣了。

秋硯這是……這話里的情急和恐慌不大象裝出來的。

她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要請李姑姑放她一馬?

難道——李姑姑對她做了什麼?

李姑姑很是從容,抬抬眼皮看看她,又低頭喝了口水:“喲,秋硯姑娘這話,說得我就不明白了。我算是什麼人,能放過你什麼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29 PM

第六十九章 投名狀

潮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秋硯,她一臉哀求。

看李姑姑,她十分淡定。

秋硯楚楚可憐,李姑姑不為所動,潮生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坐壁上觀。

如果這是一個RPG游戲的話,眼前二位的宮斗指數比她都強出許多。李姑姑是不用說了,在宮中歷練多年,都成了一根老油條了,百毒不侵。秋硯很有城府,也不是潮生比得了的。

秋硯哀哀戚戚半晌,也沒見李姑姑動容,潮生也一聲不吭,明白今天不吐出些真東西來是不行的了。

她擦干凈臉,在一旁坐好,李姑姑才終于正視她。

潮生知趣的站到門旁去,一半注意力放在屋里,同時還看著外頭的動靜。

秋硯說話聲音很低,估計李姑姑聽得清楚,潮生有的字句就聽得不那麼清楚了。這種北風呼嘯的天氣,就算有人站在屋外偷聽,估計也聽不到什麼。

秋硯這回倒是很痛快,直接承認了:“上次在排肉中下了泄瀉之藥,是陳姑姑吩咐我那麼做的,藥也是夾在她送的東西里捎進來的。”

“是麼?你倒清楚是什麼藥。”

李姑姑的話聽起來象是在誇她,秋硯額上的汗都快下來了。

“我……我拿著了也沒敢就用,先試過了。”

“你不怕是毒藥,反而把自己毒死了?”

秋硯苦笑:“如果是毒藥,毒到了公主、皇子,只怕宜秋宮里大家都逃不過去。”

原來秋硯和背后的人,關系也不是那麼緊密。

彼此間並沒有信任存在。那陳姑姑派人送了藥來,秋硯也不敢直接就用。

她怕把自己一起賠進去。

她心里應該比誰都明白,她背后的人並不在乎她這麼一個小卒子的死活。

“接著說吧。”

“姑姑把廚房看得很嚴實,潮生也謹慎,那藥在我手里擱了好幾天,才找著機會加進那個做好的放排肉的壇子里。本來覺得是一定成的,因為潮生每次把排肉做好都這麼擱著,要吃時拿出來再炸一炸拌一拌就好。結果那天她悄悄來跟我說,潮生並沒有用那個壇子里的排肉,而是另做了。我當時就覺得不妥,生怕被看出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姑姑又一慣精明……我早知道瞞不住。”

“你……還有陳姑姑,為什麼要對付潮生?她哪妨著你們了?”

秋硯搖搖頭,表情倒是真的很疑惑:“我也不知道,陳姑姑並沒有跟我說緣由,只是說她……是個禍根,能盡早除去最好。”大概是覺得自己這樣說顯得不夠有誠意,秋硯又補充了一句:“可是我猜想,潮生以前除了浣衣巷,就是在煙霞宮待過,大概是和煙霞宮的事情有關系的。”

李姑姑並沒追問秋硯,她背后拐了幾個彎子的真正主子是不是皇后。

秋硯當然也不會主動說。

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夠了,真捅破了,說的固然不敢說,問的只怕也不敢再追問。

說到底,潮生也好,李姑姑也好,秋硯也好,她們都處在這座宮廷的底層,上位者想弄死她就象捻死螞蟻一樣。

“你就沒有再想動手?”

秋硯連忙搖了搖頭:“沒有,真的沒有。自從黃大姐被趕了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好,日夜擔心……陳姑姑那邊也肯定知道事情沒成,但是也沒有再派人過來……一直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李姑姑哼了一聲:“所你就慌了神兒了?”

秋硯頭低了下去:“姑姑,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陳姑姑這樣吩咐,我怎麼敢不從?”

“那你現在又敢不聽她的話,到我這兒里來了?”

秋硯愁容滿面:“我以前覺得自己做事周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算不上什麼。姑姑你老人家就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一回……”

“放過了你,等你養好了,回過頭來再咬死我們?”李姑姑吹吹碗沿的茶葉沫兒,輕飄飄地說:“我可沒有那麼傻,聽你三言兩語的就上當。”

秋硯情急:“姑姑……”

“你都說了,陳姑姑讓你做事,你不敢不做,不能不做。那這次我放過你,下次她再吩咐你做什麼手腳,你就敢不聽她了?”

秋硯一臉誠懇:“姑姑,你信我這一次,我可以發誓……”

“嘴上說的再好聽,也是一文不值。”李姑姑搖搖頭:“毒誓算什麼?我張口也能來上幾個。你要想好,也容易。我有件事請你幫個忙,你若是做成了……”

秋硯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慘白里透著一股灰青。

如果說剛才她情真辭切,驚惶不安。

那現在就是徹底絕望了。

潮生讓自己硬起心腸來——

不過她還是把頭轉了過去。

道理她都明白。

只是……她想,她還需要點時間才能適應得了。

這樣當面鑼對面鼓的交鋒,沒有一絲軟弱的余地。

放敵人一條生路,就等于給自己掘下了墓坑。

潮生同情秋硯的話,那誰來同情她呢?

再說,這次李姑姑放過了秋硯,秋硯就真的會改過嗎?會就此收手?

不可能的,潮生很明白。

秋硯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背后的人怎麼指派,她就得怎麼做。

不管她辯白自己多麼無辜,多麼無奈,可是該做什麼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

雖然潮生不知道李姑姑是怎麼對付秋硯的,但是蛇打七寸,肯定是拿捏住了她的要害,逼的她如果不低頭求饒,這一關就絕對過不去。

李姑姑也壓低了聲音,潮生轉頭看了一眼。

李姑姑吩咐秋硯做的事,雖然潮生聽不太清楚,可是她猜也猜得到大概了。

就象入伙梁山泊一樣,要李姑姑相信秋硯,這一次放過她,秋硯就得繳一份投名狀。

嘴上發誓不頂用,得用實際行動表示,她要和她背后的人決裂,上李姑姑這條船。

你心里想什麼不重要,你嘴里說什麼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姑姑讓她做的這件事,必然是做了就不能回頭的。就算有貳心,不服氣,耍心眼,都得把這條路走到黑了。

所以秋硯如此絕望,如此掙扎。

她沒有退路,可是往前走,李姑姑給的這條路,只怕也是條無歸路。

這就好象,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秋硯悶聲說:“姑姑容我……想一想。”

李姑姑笑著說:“我知道,你可以回去想一想。不過,過年這些日子,皇后也病著……”

這是威脅。

秋硯木然的點了點頭。

看著秋硯象游魂似的出去,潮生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姑姑……她,到底是怎麼了?”

李姑姑看她一眼,拔下頭上的一丈青,撥了撥燈芯,不緊不慢地說:“說起下藥,她才多點兒火候?下藥嘛,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潮生口服心服,用敬仰的目光看著李姑姑:“這些天我看著姑姑沒動靜,還覺得姑姑把這事兒忍了……”

“忍?”李姑姑笑了:“如果天下的事都能忍過去,那我還真願意忍。你在宮里的日子不長,可也不算短。忍耐是必須的,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忍。別人已經拿刀壓在你脖子上了,你還要忍?那就不是忍,那是蠢。當你忍氣吞聲對方也不放過你的時候,你再忍下去就是等死了。”

潮生默然點頭。

是的。

難道秋硯背后的人會因為她不聲張,不反抗,就大發慈悲放她一馬?

顯然不會的。

李姑姑斷然說:“安妃當初小產的事,必然是皇后在背后操縱的,卻把黑鍋扣在賢妃和貴妃的頭上。你雖然對此事並不知情,可當時你就在安妃身邊伺候,旁人不相信你不知情,所以想除掉你這張活口。你好象說過,當時安妃身邊那個叫什麼……”

“歲暮,歲暮姐姐。”

“對,那個歲暮必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送命的,但是她離安妃更近,只怕她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內情的,所以連那一晚都沒過去,匆匆就被人滅口了。”

潮生緩緩的點了點頭。

“安妃突然又重新得寵,本來就是一件不怎麼正常的事情。”李姑姑拿簪子剔著指甲,剔一下,說一句:“皇上要真是那麼念舊長情的人,那當初程美人、劉妃她們也不會死得不明不白了。”

潮生忽然想了起來:“對。安妃娘娘她生辰那天,皇上忽然來了,后來娘娘就莫名的重新得了寵……那之前,皇后還曾經送來過賞賜。”

李姑姑嗯了一聲:“皇后在這事兒上肯定是出了力的。安妃有她的好處,溫婉,柔順,有些心計,可是她心不夠狠。在宮里頭這一點很重要,做事不徹底,不但達不到目的,有時候還會反噬己身。”

潮生想了想:“那秋硯能答應嗎?”

她背后的人那麼大權勢,讓她背棄了那一邊,往她們這邊投過來——這兩邊勢力懸殊也太大了,簡直是一天一地,傻子也知道哪頭大啊。

李姑姑手上用力,簪頭挑著指甲發出“啪”的一聲響。

“她沒那麼多時間耗。”李姑姑說:“不然的話,就等著到榮安堂去吧。”

榮安堂……

潮生閉上了嘴。

那個地方與名字全然不符,可是一個既不榮,也不安的地方。

要指望她自己對抗秋硯,搞不好她連皮帶骨都不剩了。

而李姑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必殺招啊



第七十章 怪病

潮生咽了一口唾沫:“那……姑姑讓她做什麼呢?”

李姑姑笑了:“這個……過些日子再告訴你。”

潮生知趣的沒有再問下去。

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不然秋硯不會為難成那個樣子。

她回到屋里,雖然很疲憊,可是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拆了頭發正要上床,門被敲了兩下:“潮生?”

潮生忙披了衣裳開門:“春墨姐姐?有什麼事?”

春墨端著茶盤站在門口:“沒什麼事,我來找你說說話。”

潮生無語。

這都眼看要三更了,難道春墨還不困?

潮生只能說:“天冷,姐姐快進來吧。”

春墨打量一下她的屋子:“你倒會收拾,這都是你自己弄的。”

潮生一笑:“我哪兒會收拾啊,瞎玩唄,過年了總得添點喜氣。”

“說得對。”

春墨仔細看了那窗花:“還不知道呢,你還會剪這個,這個可不是宮里頭的剪法。”

是啊,宮里頭講究團圓、福喜、還有國泰民安。年年窗上貼的都是一個樣子。潮生這個是她學會剪紙以后,照著曾經看過的畫兒剪出來的,一邊是金鯉戲水,一邊是歲寒三友。

剪的金鯉戲水的時候,潮生心里就冒出那句話來。

海閣憑魚躍——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才能得到這份自由。

大概因為心中這樣想,所以這魚剪得格外靈動,昂頭擺尾,神氣活現。

無怪春墨也覺得新奇了。

“有空你也教教我。”

“姐姐要不嫌棄,回頭我把樣子描了給你。”

她現在住的是靠最邊的一間屋,是一間大屋隔出來的,屋子相當窄,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床尾有一口箱子用來放衣裳雜物,一個人在屋里還好,兩個人就很擠了。她搬到這里剛一個月,感覺就是——冷。

這間屋很冷。

能自己住一間屋,不用和別人擠在一起,做什麼都不方便不自在,當然是件好事。

李姑姑還給她多找了兩床舊被子,潮生把它們全鋪上了。

因為過年,潮生剪了兩對窗花貼在窗子上,桌上的燈臺也用彩線和紅紙糊了一個罩子,燭光透過這燈罩映在墻上地上,顯得格外溫暖。

屋里沒什麼坐的,春墨就坐到床邊,一坐下就十分驚訝:“喲,怪軟和的。”

潮生也坐了下來:“燒炭盆兒怕有炭氣,所以床就鋪得厚一點。”

春墨深以為然,點頭說:“可不是麼,聽說宮中今年已經出了兩回了,都是燒炭盆兒被熏出事兒來的,有一個運氣不好的就丟了性命。”

這時代的人雖然不懂什麼叫“一氧化碳”,但是也知道冬天取暖,一個不好就會出事的。

潮生倒了一杯春墨端來的茶:“春墨姐姐,喝茶。”

春墨接過茶盞,又放下了:“這幾天過年事情反而多,累著了吧?”

“沒有。”潮生笑著說:“要說累,最累的應該是你才對。”

要是從前,這樣的話春墨一定照單全收。

她覺得自己又勞心,又勞力。上要操心主子,下又要管束潮生她們一幫子人,她不辛苦,誰還敢說辛苦?

可是經歷了一年的沉寂,春墨已經明白多了。

沒有她,太陽照樣升起來,華葉居也一樣是好好的,大家有條不紊,四皇子也一切如常。

剛發現的時候,她心中是極失落的。

原來這世上沒有誰是不可或缺,不能替代的。

她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那麼能干。

所以潮生現在說了這話,她只是笑著搖搖頭。

“這麼長時間我也看出來了,你這人忠厚本分,不是那種愛耍心眼暗藏奸滑的人。宜秋宮里就這麼幾個人,誰好誰賴也容易分清。剛才……我瞧見秋硯和你,一起去了李姑姑那里?”

潮生並不意外春墨看見了,即使她不看見,旁人看見了,只怕也會同她說。

潮生點了點頭。

春墨握著她的手,低聲說:“秋硯不是好惹的,你能躲著她,就盡量躲著些吧。”

春墨雖然不了解內情,可也是一片好意。

可是這事兒不是潮生能躲得了的。

再說,現在李姑姑也被連累了,她更不能一縮脖子,只想置身事外。

“還有件事……”春墨說:“珊瑚說,看到秋硯手臂上,腰上……都起滿了紫紅的斑,象生了惡瘡一樣,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潮生驚訝地說:“真的?什麼樣的斑?”

春墨看她驚訝的神態不象是裝的,猶豫了一下。

本來她覺得這事兒也許和潮生有關系,現在又不確定了。

“我也說不好,我沒親眼見,可是珊瑚說她小時候,見過有人生這種瘡,到后來滿身都是,連臉上也一樣,先是奇癢,后來就劇痛,最后肉都爛了,只是看看就嚇死人了。她們那里人都管這個叫鬼瘡還是鬼斑什麼的。你也不知道這事兒嗎?”

潮生臉上一片茫然。

但是她心中明白。

是了。

秋硯之所以臉色這麼不好,嚇得向李姑姑跪地求饒,就是因為這個吧?

這種病只是聽春墨這樣說說,潮生都覺得十分可怕惡心。

更何況秋硯是當事人,斑就生在她的身上。

她心中的驚懼絕望可想而知。

但是秋硯怎麼能斷定她生病和李姑姑有關系呢?

難道……這不是病,是一種毒?還是什麼藥物所致?秋硯是在向李姑姑乞求解救的藥方?

回想秋硯那時候的神態,潮生覺得十有八九是如此。

李姑姑真是好手段,竟然能讓人患上這樣的怪疾。

“這事兒要不是姐姐你和我說,我還真的不知道。”

春墨注視了她一會兒,潮生神情坦然。

她問心無愧。

春墨慢慢點了一下頭:“這件事兒秋硯沒聲張,同在一處這麼些年,我也就先裝著不知道。可是這種病會不會過人,那可說不準。若是再過幾天她病情加重,說不得也只能回稟殿下和魏公公,將她挪出去了。”

挪出去——榮安堂

潮生立刻想起了李姑姑說的話。

榮安堂潮生聽說過,可以說是冷宮,曾經有犯錯的妃嬪就被拘到那里幽禁起來。

那里也是生了重病的宮人和宦官們的去處。

榮安兩個字,聽起來都是好意思。

但是那里既不榮,也不安。十個人進去,九個半出不來,大部分都在里面死去。沒有醫,沒有藥,沒有人看顧,只怕連溫飽都保證不了,好好的人進去只怕也過不好,何況是重病的人挪過去?

如果秋硯的病真的象珊瑚說的那樣惡化下去,她肯定不能再留在華葉居。

“你心里有數就好,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春墨只說:“不管怎麼說,你和她都是華葉居的人……事情能周全就好,不要弄得一個院子里不安寧。”

潮生低下頭:“姐姐不用擔心。不會那樣的。”

看起來她是向春墨做了保證,可是仔細一想她什麼也沒承諾。

潮生可不敢胡亂許諾。

因為這件事現在不止是她和秋硯之間的事。

尤其是現在,變成李姑姑一手主導了。

潮生心里明白,她做不了李姑姑的主。

事情已經在朝另一個方向發展,這由不得秋硯,也由不得她。

送走了春墨,潮生更是半點睡意都沒有了。

她靜靜的躺著,心里卻極不平靜。

前些日子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可是平靜中卻在醞釀著一場大的風雨。

現在……已經起風了。

秋硯和李姑姑之間,和自己之間,已經要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了。

秋硯如果不想去榮安堂,就必須馬上做決定。

潮生快天亮時才勉強合上眼打了個盹。

雖然這些天都睡得不好,可是早上卻還是準時的醒過來。

難得閑下來這兩天,四皇子也偷閑,睡了個懶覺。

說起來也夠心酸的,堂堂的皇子,一年中除了生病,也就這時候能睡上一回懶覺。平時也沒有什麼別的娛樂享受,日子過得跟苦行僧似的。

二皇子過來找他下棋,兩人互有勝負,廝殺得十分激烈。

潮生覺得有點奇怪,在她想來,二皇子只差在腦門鑿上“不學無術”四個字了,平時也不見他讀書習字,除了吃喝就是玩樂,想不到棋卻下得不錯,風格奇詭,屢有妙招。四皇子中規中矩,布局嚴謹。兩人風格迥然相異,卻剛好是旗鼓相當。

潮生不是很懂這些,不過不妨礙她佩服會下棋的人。

這得多累啊。

下一步,得想著對方會怎麼應對,連帶著能推演出數種可能,十余招后手——

那腦子是什麼腦子啊?

能算計出這麼多,這麼復雜的變化來。

兩人各有勝負,二皇子大呼過癮,神情疲憊,可是眼睛卻反常的發著亮光:“好好真痛快好長時間沒這麼痛快過了。”

二皇子還留下來吃了飯,才回松濤閣那邊。

兩人下棋之時,為了靜得下心,有老長一段時間沒要人在旁邊伺候。

會不會他們那會兒,不光下棋,還說了些旁的話呢?

要不然二皇子的神情……怎麼和平時那麼不一樣?

潮生搖搖頭。

真是……想太多了。

最近發生的事情多,算計也多。

所以一遇到什麼事兒,就好往陰謀論上去揣測。

秋硯這幾天都沒怎麼出屋子,潮生也不知道她考慮得如何了。

但是李姑姑給她的時間可不算多。

按春墨說的,如果她再不決斷,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李姑姑倒是不慌不忙的,也不見她提起這事兒。

潮生覺得時間過得既快,又慢。

快是指,過年沒輕松幾天,又要為上元節忙碌。

慢是指——這種不知著落的憂慮,實在對人是一種折磨。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30 PM

第七十一章 燈謎

潮生所擔憂的事情,終于有了一個定論。

看李姑姑氣定神閑的樣子,還有秋硯的變化,就能猜得出來。

秋硯已經沒有了那種焦躁,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一些。但是人卻瘦了,瘦得厲害。原來她是圓臉兒,潮生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人臉龐生得團團圓圓十分討喜。紅樓里形容寶姐姐是臉若銀盆,八成就是這個樣子。可是現在她兩腮都凹了下去,原來衣服總是撐得飽滿,現在卻象是搭在架子上一樣松垮垮的。

將心比心,潮生如果受著難忍的病痛和巨大的心理壓力,只怕不會比秋硯好到哪里去。

這一日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過了十五,這個年就算徹底過完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戀戀不舍,過年是大家難得的好日子。

珊瑚也說:“以前我們在鄉下,正月十五都要耍燈、送火神,鎮上還有舞龍的,猜燈謎的。最闊氣的是大財主馬老爺家,猜中他家的燈謎,給五斤好米好面呢。”

這可真夠實惠的。

四皇子在屋里聽見了,笑著說:“這有何難。我也出幾個燈謎給你們猜,猜中的本殿下也有厚賞。”

春墨不給面子的笑了一聲:“殿下又來捉弄人了。我們可都沒讀過書,連字都不識,您出的那難題我們可解不出來,只能對著那賞額空流口水了。”

“不怕,我不揀那些吊書袋的出,保管淺顯易猜。想猜的可以讓小順給你們念。”

咦?小順還識字哪?

宮中的宦官們多半出身貧苦——廢話,誰家日子過得好好的要把孩子送來當宦官啊?既然飯都吃不起了,那能識字的可就更少了。

這種情形下小順還能識字,著實是少有。

四皇子果然拿了箋紙裁開來,在上頭寫了幾道燈謎,又命人取了走馬燈來,將謎題粘在上頭。點燃了之后,那燈緩緩的轉了了起來。

燈掛在廊下,眾人圍上前來看。

便有人大著膽子問:“殿下,要猜中了,賞我們什麼?”

四皇子笑著說:“放心吧,難道還能誑了你們?”

潮生也湊上前去看,小順笑嘻嘻地問她:“你也想猜?我來幫你念吧。”

春墨在后頭說:“顯見著你們交情比旁人都好,說什麼悄悄話呢?小順我告訴你,你要是知道什麼,偷偷告訴潮生好助她領賞,我們可不依。”

小順陪著笑說:“哪能呢。大家聽好了,我這可要念啦。”

旁邊人都支起耳朵聽著。

潮生目光往后面掃了一下——秋硯不在。

現在潮生看見秋硯呢,覺得鬧心,看不見呢,又覺得擔心……

所以有人說危險人物在眼皮子底下擱著最好,一眼看不見,就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算計謀劃什麼了。

她這麼一走神,小順已經念完頭一個了。旁邊聽的人,有的露出思索的表情,有的一臉迷茫——大概是根本沒有聽懂。

五言四句,寫的確實是大白話。

潮生心里暗暗佩服四皇子。

讀書的人出個燈謎那是很簡單,但是通常那些人都把這變成了一種文字游戲,而非白話,一般人根本看不懂謎面,更不要說能猜出謎底了。

四皇子倒是挺懂得雅俗共賞,與眾同樂。

既懂得端起皇子架子,又懂得放下清高身段——

這樣的孩子有前途啊。

將來旁的不說,起碼應該能混個什麼賢王之類的吧?

有人央告小順再念一遍,此言一出,眾人紛紛應和。

小順果然不愧叫了這個名字,果然十分順從民意地又念了一回。

有人猜:“是不是撣子?”

旁邊有人笑他:“你天天和撣子抹布打交道,就覺得是撣子了——殿下說不定都不知道撣子這東西做什麼用的,怎麼會用撣子這樣的賤物出燈謎呢?”

先前那人不服氣:“那你說是什麼?”

“我猜是……”他忽然住了口:“我不告訴你。”

亂哄哄的,倒是挺樂呵。

四皇子笑吟吟地坐在屋里聽著。

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人猜對,四皇子果然不食言,命人將一一個荷包給他。接了荷包的小宦官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謝賞,四皇子搖頭說:“平時就得謝,這回就不用。這是你自己憑本事猜中了燈謎掙的。”

小順又幫著念了第二個燈謎,如此一個一個的猜下去,除了有兩個眾人集思廣議也沒猜出來之外,其他的全都猜出來了。走馬燈還在廊下緩緩的旋轉,兩個燈謎掛在上頭,輪番的從眼前閃過去。

四皇子吩咐人要把燈取下來:“都猜不出來了?可惜了,過幾日我帶去學館給他們猜去。”

“不如讓朕來猜一猜?”

呼啦啦院子里的人跪了一地,四皇子從屋中迎出來,一撩袍襟正要下跪,皇帝已經伸手挽住他:“你倒是很會取樂,這是在猜燈謎?”

四皇子剛才的輕松笑謔都已經不見蹤影,正正經經地回答:“稟父皇,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寫的都是一些粗淺東西。”

皇帝饒有興致地抬起頭來看那走馬燈:“朕還說今年沒看著什麼燈謎,上元節過得無趣,倒是在你這兒看到了。唔,寫得不錯,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都是一些屋里、院子里就有的小玩意兒。”

院子里其他人退了下去,小順與小肅已經知機的搬來一張椅子,皇帝坐了下來,把走馬燈上剩的兩首謎語都看過了,卻沒有說自己猜出猜不出,拈了拈胡子,忽然說:“你二哥這幾天在做什麼?”

不等四皇子回答,皇帝又說:“命人去把他也叫過來瞧瞧,看他猜不猜得出。”

潮生在一旁聽著,十分意外。

明兒就是上元節,宮中肯定有游樂和賜宴,多半還會召重臣、皇親們入宮同樂。皇帝應該挺忙才對,不該這麼大冷天的過來,神出鬼沒的。

要是想和兒子們說話,完全可以把他們傳過去就行。

相對于潮生的疑惑,春墨卻顯得喜氣洋洋。

宮里人最會看風向,皇帝看重四皇子,其他人還不緊著趕著要燒他們華葉居的熱灶?

結果去隔壁松濤閣傳說的人很快回來了——只回來了傳話的人。

那人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回皇帝的話:“二皇子昨天多飲了幾杯,又受了些風寒,現在起不來身。”



第七十二章 湯

潮生在肚里直朝二皇子翹大拇指

您老好猛

這是皇帝啊二皇子身為“兒臣”,既是兒,又是臣,三綱里頭就占了兩綱,就算病得半死也得給你爹爬過來啊。

這位倒好,“多飲幾杯”“些許風寒”,就擺起譜來了。

別人要敬你是皇子,可是您是“皇”子,現在皇都來了,您這個子還不快點來啊?

上回皇帝來,沒去叫二皇子,過后他還打聽消息來著。

潮生心里冒出個古怪的畫面來:二皇子扎著羊角辮,含著手指頭,扒著松濤閣的門縫偷偷往外看——爹爹來了麼?爹爹想起我了麼?

噫~自己先起一身雞皮疙瘩

太惡寒了。

不過二皇子現在的表現真的……很是那個味道嘛,潮生仿佛可以看見二皇子就站在眼前,一副傲嬌狀“我才不來呢,不來不來就不來”。

皇帝這次沒生氣,卻說:“病了?請太醫看過沒有?怎麼說?可有服藥?”

下頭跪的那人只能答上前兩句:“說是沒請太醫……”

皇帝拍了一下椅子扶手:“胡鬧,病了怎麼能這麼延擱?去傳孫鴻固,給二皇子診脈。”

下面那人應了一聲自去傳話。

來公公站在一旁,潮生的視線一直是往下看的,半點不敢關注皇帝或是來公公。這二位不管那一個,都是她根本惹不起的人物。

但據說——來公公曾經替她說過好話?

不然她就被那頓板子打死了。

是真的嗎?

那……來公公為什麼要替她說話呢?

如果是真的,是不是要跟他道個謝呢?

也許來公公只是順口一說,事過境遷,早就已經把她這個人忘到腦后了。

皇帝問四皇子:“你可知道你二哥病了?”

四皇子冤哪,真冤。

皇帝這話真刁。

四皇子要說知道,那哥哥病了他也不去看望,不和父親說起,自己在這兒和一幫奴才們玩燈謎。

他要說不知道,難免有不關心兄長之嫌了,你看,哥哥病了你都不知道。

而且,兩邊離這麼近,要說不知道,皇帝會不會覺得四皇子在暗示什麼——比如二皇子裝病?

四皇子只說:“昨天沒有見二哥,前天倒還勸他少喝一杯。天氣冷,人喝了酒心里熱,衣裳穿的不緊再吹了風,只怕真的會病。”

哦哦——

這答的真藝術。

潮生一點兒不懷疑,這些皇帝啊,皇子啊,皇妃啊,公主啊,拉到現代去個個都是社交家,不管遇著什麼,那場面絕對都能圓得四平八穩的。

皇帝點了點頭:“我們過去看一看他吧。說起來,他自從遷到東宮,我還沒到他院子看過。”

四皇子當然要跟著過去,來公公也跟去了。

他們一走,潮生才長長的松口氣。

珊瑚和另一個小宮女也在拍胸口:“那是皇上啊……我見到皇上了,天老爺哎,我的心都不會跳了。”

口氣好象見到了天上的神仙顯靈一樣。

不過潮生理解這種心情。

她雖然是穿越來的,對皇權君權不象這時代的一樣看得象天一樣。但是第一次見皇帝的時候,也是不知所措。

廚房里頭又忙活開了,不知道皇上是不是還會在這里用膳,但是你得按照留下來準備。不然的話,皇帝要吃,你沒有飯,那可真是……

李姑姑大顯身手,兩道主菜都是她親自掌的勺。

這麼些日子以來,李姑姑多半是都是指導,分派別人做,自己不大動手。

今天這麼一露身手,果然不凡。那翡翠丸子碧瑩瑩的,浸在乳白的湯汁中,看著就象白玉嵌翡翠一樣,不大象件吃食,更像一件精美的工藝品。

還有一道是花開富貴,五彩繽紛,就象盛開的花開一般層層疊疊陳在盤中,視覺享受一流,聞著也是香氣誘人。

色香都有了,這個味呢,想必皇帝也是會滿意的。

最后是一道湯。廚房里的人說有預備下的湯,李姑姑說:“過年難免酒、肉之食偏多,身體燥熱,另熬一道軟軟的解火的湯吧。”

潮生打下手,李姑姑果然做了一道甜羹。潮生坐在灶前看著火,李姑姑掀開鍋蓋,白氣一下子都騰起來,象是起了一陣大霧,李姑姑專注的看著湯,嘗了嘗味道火候。

這時候她的神情,顯得特別認真。

一時前面傳話過來,說皇帝、二皇子和四皇子在一起用膳。潮生暗嘆李姑姑真是有遠見啊,這做菜的功夫可沒有白花。

李姑姑笑著說:“皇上這個時候來,八成是要留下的——要不然,回了宮里也過了時辰了。再說,皇上和二皇子……怕是有好些話說呢,這麼大冷天的,既然已經過來了,哪有來了看一眼就走的理?”

嗯,有理。

前面吃的應該不錯,因為有人過來傳話,讓今天掌勺做菜的人過去。

上次皇帝吃完了,也說不錯,還有賞。

但這次是召見啊。

廚房里的女人們慌作一團,李姑姑不急不忙,把包頭的布帕解下來,又理了理衣擺:“走吧。”

潮生雖然有些怕到前面去,還是跟在李姑姑后頭過去,反正到了皇帝面前她磕了頭就只管低頭站著。

李姑姑平時在廚房里堪稱豪邁潑辣,可是到了前面這樣的場合,規矩一絲不錯,跪拜之時動作有如行云流水,既恭敬嚴謹,又非常好看。

“奴婢李玉檀,拜見皇上。”

皇帝沉默了大概幾秒鐘的功夫,說:“起來吧。”

慚愧,潮生直到現在,才知道李姑姑叫什麼名字。

玉檀,挺好聽的。不象什麼花啊桂啊香啊的。

李姑姑站起身來,她垂著頭,指尖微攏,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舒服順眼。

這就是功力啊

雖然宮女們進宮都要學規矩舉止,可是到底學得如何——那全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只看個人了。

潮生覺得自己就算學的不錯了,起碼動作非常標準,沒出過錯。但是和李姑姑這一比,原來只達標還不行,更上一層樓的,是美觀。

不,是一種藝術。

原來李姑姑有這等本事修為啊。

宮中果然到處是臥虎藏龍。

“今天的菜,都是你做的?”

“回稟皇上,奴婢親手做的只有翡翠丸子、花開富貴。另外就是一道湯。”

“是了,湯……”皇帝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微微出神,又問:“湯……朕以前有段時日常常喝到,后來就……你叫玉檀?李玉檀?”

“正是,奴婢的名字,還是有一次皇上和嚴妃娘娘說話的時候,給奴婢取的。一晃眼,也有十來年了。”

哇……

潮生剛才就有種感覺,當前面傳話說要召見做菜人的時候,李姑姑那份兒鎮定——

她早就料到了。

不,也許眼下這局面正是她所想要的。

從李姑姑剛才做那道湯的時候就開始了。

嚴妃?

嚴妃八成是李姑姑從前伺候的主子吧?

但是宮中現在沒有這號人物,潮生在浣衣巷那段時間倒沒白待,宮中有頭臉的主子基本上都心里有數——這位嚴妃多半早就香消玉殞了,而李姑姑輾轉到了宜秋宮,在廚房里頭做事。

“是了……朕記得。”

皇帝的聲音有些感慨。

大概他也想起了那位嚴妃。

潮生心里並沒有什麼感觸。

皇帝的女人太多了,這位嚴妃娘娘能在他心中留下一抹印記已經不容易。

指望皇帝長情、專情……

那是不用想的。

可是,李姑姑為什麼想見皇帝呢?

只是為了提起嚴妃?

要不是李姑姑的相貌實在……那個,潮生說不定會猜想李姑姑當年和皇帝有這樣那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不過從李姑姑現在來看,當年也美不到哪兒去,大概跟美字連邊都沾不上。

所以她跟皇帝肯定是沒有什麼風月之事的。

李姑姑說:“這湯的做法,還是當年娘娘親手教給奴婢和九兒的,記得皇上也說過這湯適口,所以今天奴婢大膽做了。”

“朕記得。”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恢復了正常。

想也知道,能讓皇帝有那麼一剎那的傷感,已經很不容易了。

皇帝象是隨口問:“九兒現在哪兒,你可知道?”

李姑姑頓了一下,才說:“九兒當年就殉了娘娘和小主子去了。”

聽起來淡淡的一句話,卻讓人覺得無限悲涼。

聽起來皇帝對這個九兒印象也深,可是……

皇帝不缺女人,不缺孩子,更加不會缺奴婢。

那些舊人舊事,早就如同過眼煙云一樣,都淡了,忘了吧?

皇帝果然沒再問什麼,讓人賞過,李姑姑就帶著潮生退出來。

來公公正守在門旁,李姑姑看了他一眼,昂著頭走了過去,對這位后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太監並無半點恭敬之意,反而有些刻意的怠慢。

這二人必定以前也是舊識。

啊……越來越復雜了。

潮生什麼也不知道,只能縮著頭,盡量讓別人忽略自己的存在。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上次安妃小產,付出巨大的代價的卻是她們這些伺候的人。

剛才二皇子和四皇子也在屋里,不過潮生都沒敢抬頭看。

二皇子不是病了麼?怎麼能過來用膳的?

這也這不是她一個小宮女能管的事。

說不定……可能……也許二皇子一見皇帝,激動之下,病立刻不藥而愈了呢。

嗯,沒錯。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4 PM

第七十三章 燈

皇帝一直待到宮門快下鑰的時候才走,四皇子和二皇子一直都陪著。第二天上元節,宜秋宮里也掛了好些盞燈籠,大門敞著,可以遠遠看見松濤閣也是一樣,里面喜氣洋洋的,人來人往的忙著,倒象比過年還喜慶三分。

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潮生看見二皇子的時候,他穿了一件非常,非常鮮艷的衣裳,華貴奪目。

潮生她們也沾了過,不過行了個禮,二皇子就笑呵呵地說賞啊賞。

真大方。

潮生有時候覺得奇怪,皇子們沒什麼收益的,就干啃一份兒俸祿,好在吃穿住都不用花錢,宮人宦官都是宮中統一養著。二皇子這麼揮金如土,他的錢都哪兒來的?

四皇子就不象他那麼散漫,該有的有,絕不會一時高興就賞這個賞那個。

從管理制度來說,是四皇子這邊比較好,規則嚴明,該做什麼做什麼,不屬于自己的就不要多想。

而從奴婢們的心態來說,大概還是更願意跟著四皇子這樣的主子。的確,在這邊想發意外之財是沒有的,但是也不會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就被打個半死啊。錢是人人都喜歡,可有錢也得有命花。

二皇子這種高興了給一把糖吃,不高興了給一頓板子吃的性格——

跟著這樣的主子,承受力得非常強韌才行。

“四弟,你今兒打算怎麼過節?”

四皇子微笑著說:“我想自己做個燈,已經做了幾天了,今天再弄一下就差不多了。”

“自己做?”

二皇子驚奇了。

等小順把地下的箱子抱上來打開,里面還真是一盞燈。

“你,你做的?”

四皇子點頭:“做的不好,后頭沒糊整齊,可是時間不夠,已經不能再重糊一次了。”

做燈籠這對二皇子來說,真是太新鮮了。

“這個……怎麼做的?”

四皇子耐心講解,從削竹篾開始講。

二皇子誠懇發問:“那個竹子明明是直的,怎麼弄彎的呢?

“火烤過,其實我做的不好,這里折斷過,不過糊了紙看不出來。”

其實說穿了,四皇子雖然聰明,卻不是那種做什麼精什麼的天才,這個燈籠看起來還挺象樣子,其實仔細看,毛病不少。

“這紙什麼時候糊上的?”

“有兩天了。”

“這我知道,”二皇子指著圓托:“這個是放蠟燭的地方。”

四皇子含笑說:“對。”

“你做這個,打算掛屋里?”

四皇子低下頭看燈籠邊的描色:“不是,我想獻給父皇的。聽說三哥打算獻給父皇一盞九龍掛珠,是由江南第一巧匠親手所制,用了黃金,珍珠什麼的,那出手才叫闊氣啊。”

二皇子頓時啞了。

四皇子半天沒聽見他說話,轉過頭來,二皇子一臉懊惱。

“二哥你怎麼了?”

“我可沒你想得周到,什麼也沒預備……”

四皇子頓了一下:“這也沒什麼,我這個也很拿不出手。”

“那也是你親手做的。”二皇子坐在那兒琢磨起來:“我有什麼能送的?我也弄盞燈?可是這會兒上哪兒弄去?差人去采買也來不及了呀。”

四皇子正想寬慰他兩句,二皇子忽然一拍腿:“四弟,你這做燈籠是跟誰學的?”

“哦,是跟匠作坊的人問過……”

“那有什麼燈,不用好幾天,立馬就能做出來?”

四皇子固然沉穩,這會兒也有點兒氣弱:“這個……弟弟真沒有問過。不如,現在召匠作坊的人過來問一問?”

二皇子一迭聲的催:“快去快去,快把人叫來。”

潮生無語望天。

這會兒上午都過了大半了,把人叫了來,問了做法,那也只剩后半晌的功夫了——要知道差不多申時末二皇子和四皇子他們就要到宮中去赴宴,這宴上必然要吃元宵的,皇上和皇后應該會帶人登上丹鳳門城樓觀燈,以示國泰民安,與民同樂。再游御園,這就不光宮中的人了,還有宗室、官眷,哪兒還有時間讓二皇子慢慢折騰?

等匠作坊的人被召了來,看相貌挺憨厚的一個人,衣裳都洗褪色了,正要跪下來問安,二皇子已經急不可待,問他:“是你教四弟做燈籠的?”

那人答:“不敢說教,就是四皇子問了一下作法。”

“那我問你,有沒有什麼作法,能兩個時辰就做出一盞燈來——嗯,還要與眾不同”

也許兩個時辰做燈不難,但是二皇子還加了與眾不同這一條,這一下子難度就提上去了。

那人果然為難起來,四皇子比較好說話一些,適時補充了一句:“二哥的意思是,好看就行——不要和宮中、御園今天張掛得一樣。”

那人想了一想:“宮中也會趕制些花燈宮燈,有一種用銅絲擰好骨架,纏上絲絹,再結上穗子就成。”

二皇子皺了下眉頭:“聽起來很普通啊。”

那人搖了搖頭:“殿下,這個絲絹上可以做做花樣,有素色的,上頭再用畫筆描些花。有的直接用彩結和彩錦纏起來,中間插上蠟燭之后,也是十分好看的。”

二皇子一聽就拍了板:“行,那就按這個做。你給我弄銅絲啊什麼的材料來,要快”

那人不敢怠慢,又行了個禮趕緊退下去準備。

不一會兒材料果然送來了,滿滿一箱子。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這個銅絲怎麼擰成一個立體的燈籠形,就讓二皇子有些束手無措。

旁邊那人手把手的教,拿著銅絲比劃:“殿下看,這麼折過來……”

這銅絲,和廚房里粉絲差不多粗細,可是擰起來不是一回事兒。看那人手里的銅絲跟活的一樣,要多聽話有多聽話,要折彎就折彎,要捋直就捋直,可是二皇子弄了半天,形狀倒是和那人示范得差不多,可是銅絲有些曲曲彎彎的——饒是這樣,二皇子已經累得滿頭是汗,手指也被銅絲給勒紅了。

那人小心地說:“殿下,要不小人來……”

“不用”二皇子一口回絕:“你教我怎麼弄就行。”

光弄這架子,就差不多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午膳擺上來,二皇子也只吃了兩口。四皇子在一旁打打下手,給點小建議。

好不容易架子終于扎好了,接下來是重頭戲——纏錦。

這個有多種纏法,平著纏,豎著纏,交叉著、斜著,復雜一點的,還有八卦式,梅花式,松結式等等等等……

最簡單的當然是十字交叉來。二皇子松了口氣,開始興致勃勃的挑起材料來,結果匠作坊送來的那些,二皇子他老人家看不上哪。于是乎,叫人把松濤閣翻個底兒朝天,好看的能用上的全拿過來。

這下不得了,宋嬋做事絕對周全,不但拿來了各色錦緞絲絹綢布,還有各式絲穗,帶結,琉璃珠子等等等等,反正繡籃里都能翻出來,只是這些特別精致華美。

饒是這樣,二皇子還說動作太慢了。

真是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

宋嬋一來,這出謀劃策的人就更多了。

最后定下來的是梅花式。

外面天色漸暗的時候,二皇子的燈終于做成了——四皇子的燈也完工了。他的只是普通的素面宮燈,上面的畫與詩也是他的親筆,一塊拙石,一叢幽蘭,幾桿碧竹,幾句清詩。

看起來是不出眾,尤其是——不怕看,不怕挑,就怕比啊

旁邊就是個活生生的對比。

二皇子那個燈籠,比四皇子這個燈籠——說大小,那是小蘋果和大西瓜的落差。

說顏色,那是白娘子和新娘子的強烈反差。

說氣質,四皇子這個可以稱為清秀佳人……

二皇子那個是……富貴逼人。

潮生真是頭一次看到這麼花哨,這麼耀眼的宮燈。

她不知道三皇子那黃金珍珠燈有多麼燦爛,在她看,論搶眼,肯定沒有二皇子這個搶

點上燈籠試了一下,效果很不錯,花團錦簇,五光十色,二皇子一高興,又給匠作坊那人打了一份兒賞。

當然燈現在不能一直點下去——天還沒黑呢。

二皇子和四皇子各拿各的燈走了,剩下的人也會自己找個樂。

上元燈節啊,不管在什麼地方,過年,上元,中秋,這三個大節都是極端重要的。其中又數上元節最熱鬧繁華。過年時各人都在自己家中,中秋也是一樣,要回家團聚,上元燈節卻是大家同樂的,連鄉下的小村里,大家都會雕些蘿卜燈、南瓜燈、草燈之類的來熱鬧熱鬧,人多的地方還有舞龍,舞獅、送火神,賽燈會,賽詩會,……這也是女人們一年中能光明正大上街的唯一機會。大戶人家的,小門小戶的,在這一天都會出來,賞花燈,走百病——呃,可能還會順便看看自己將來的良人之類……

這種時候,要防火防盜防拐子防流氓……千萬不可大意。

君不見,紅樓里頭的苦命人香菱就是這一天被拐的,從此小姐變丫頭,最后下場真是凄涼。

啊,扯遠了。

潮生也吃了元宵,這餡兒沒得說,象蜜一樣潤著舌頭和喉嚨。花生的,芝麻的,玫瑰的,桂花的。若是不愛吃甜的,還有咸肉餡、火腿餡什麼的。這盛出一碗搶一碗,各人都是邊呼好燙邊急著吃。李姑姑敲著鍋邊:“小心點兒別燙著都悠著點兒,這個東西糯米粉做的,吃多了不克化。”

珊瑚笑嘻嘻地說:“不怕的,我在家的時候一口吃過五十個都沒事兒。”

五十……

潮生差點讓嘴里的元宵噎著,瞅著珊瑚那小身板兒小肚皮,不象能裝下五十的容量啊?莫非是袖珍形的珍珠元宵?那倒有可能



第七十四章 元宵

要是那樣的小元宵,潮生估計自己也能吃上個五十、六十的不在話下。

不過現在主要問題不是元宵,而是在吃元宵的時候,差不多華葉居所有人都在這兒了,老老少少擠在一起,熱鬧非凡。

可是秋硯並不在。

她人呢?

有人替她問了出來:“秋硯姐姐呢?她怎麼不來吃元宵?”

珊瑚把嘴里的元宵吞下去,被燙得咝咝吸著涼氣:“秋硯姐姐下午就出去了。”

秋硯那屋里寬敞,而原來桂枝和桂雨離開后,她們那屋沒有住人,改成了放雜物的地方,珊瑚和文紅來了之后,就和秋硯住一起,那屋從中隔開,秋硯住里面半間。

不知道這種安排是誰有心為之,還是一件偶然的事。不過對秋硯來說,肯定是不方便的。

三個人住一個屋里,就算中間有隔木板,她在屋里想在做什麼都有所顧忌。

而潮生卻有自己一間屋子了,雖然非常窄,窄到一步就可以從東墻邁到西墻,一個人尚能轉身,兩個人準保站不下。可是畢竟那是自己的地方了。

不用擔心晚上說什麼不該說的夢話被人聽見,不用擔心自己的東西可能被別人不露痕跡的翻過,不用聽著別人的鼾聲咳嗽聲磨牙聲失眠……

所以潮生一般進去,就卯上了把這間屋從里到外打掃了個遍。臨近過年的時候,她還找了紅紙來剪窗花,做燈罩,床鋪得干干凈凈,除了被褥和枕頭,還有用碎布頭做的布掃,一個用舊布拼起來做的小巧的抱枕。

雖然這里只是暫的棲身之地,可是畢竟現在這里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天地。

通鋪睡過,草堆睡過,和旁人一屋住過,現在終于只有她自己了。她可以照鏡子,做鬼臉,四仰八叉躺在床,哼歌,自言自語……

在這里,她有一點短暫的,偷來的自由。

上元節,秋硯去哪兒了?

潮生看了一眼李姑姑,李姑姑正舀起一勺大元宵,盛到一個小宦官的碗里。

看起來她沒有絲毫意外,不安。

也許她有,但是潮生看不出來。

元宵真的很好吃,熱騰騰的。而且這麼多人都擠在一塊兒吃,有一種大家親密無間,是一家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潮生眼睛有點潮潮的,應該是被熱氣熏的。

上元節會放焰火,就在丹鳳門的方向。

宜秋宮眾人有的站在臺階上,有的站在回廊下,還有一個搬著凳子站在上頭——指望登嵩望遠哪——可惜這個高度,咳,實在看不了多遠。

“時辰到了。”

“這時候皇上,還有皇后娘娘,妃嬪娘娘們,還有咱們家殿下,肯定都在了丹鳳門上頭了吧?”

“對。該放焰火了。”

這些人說得很準。

果然遠遠的夜空中一點紅光迅速竄高,砰的一聲爆了開來。

一朵接一朵。

有字的,什麼普天同慶,聖德沐德,國泰民安,天下太平。還有花的,大朵大朵的焰火,在空中拉出無數道絢麗的彩線。還有好幾朵同時爆開來,在夜空組起來的圖形,龍,鳳,麒麟,鹿,牡丹,桃子——

離得已經很遠,依然讓人看得目絢神迷,想必在那煙花下頭站著的人,感覺一定更加鮮明,更加強烈吧?

四皇子和二皇子他們的燈,應該已經呈給皇帝了吧?

他們現在應該就在丹鳳門上,在這些繽紛焰火的正下方。嗯,還有八皇子,這孩子也挑了一盞燈籠和兩個哥哥一起走的,不過他那盞可不是自己做的,而是一盞十分精致的鯉魚燈,不知是從哪弄來的,燈的個頭兒可大,擺在都快趕上八皇子高了。燈籠點起來的時候,紅彤彤的光映著八皇子一張嫩生生的臉,可愛得讓人想尖叫。

潮生忽然想起從前——

她在新年時和同學一起去,整個廣場上全是人,準點跨年時,天上爆開來的煙花,就象一場絢麗的視覺盛宴。

那時候周圍的人全在歡呼,她和同學笑著,被人擠來擠去,手里的棉花糖也被擠掉了,徒留一手黏黏的糖漬。潮生老實,沒掏著紙巾就一直乍著手想出來再洗,同學出來時手卻干干凈凈的,她說:“手?哦,我抹在別人身上了,很方便的,反正大家都擠來擠去,擠著擠著就擠干凈了。”

潮生大囧。

這MM真是強人。

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而現在——煙花仿佛與那時一樣。

可是,這里只有她自己。

潮生有些惆悵的低下頭,李姑姑站在旁邊,她也正仰著頭看著焰火,可是她的神情也並不象是旁人那樣,贊嘆,歡喜……她臉上沒有表情。

潮生直覺就斷定,李姑姑的心思不在這里。

她根本沒看這煙花。

她只是抬著頭想自己的心事。

院子里畢竟冷,看完了焰火,大家紛紛跺著腳喊冷,文月說:“我腳都凍僵了。”

“快回屋里暖和暖和去。”

春墨過來拉了潮生一把:“你這會兒就回屋去?跟我來吧。”

潮生以為她有什麼事情吩咐,結果春墨還去把夏筆和另一個宮女叫了來,一起去了她屋里。

“喲,你這屋好暖和。什麼這麼香……”

夏筆一進屋就盯上了桌上的花瓶,里面還插著一枝梅花。枝干斜斜伸出去,花瓣半透明的,異常小巧精致。

“就象蠟雕出來的一樣,怪不得叫臘梅,還是春墨姐你會收拾。”

其他人紛紛坐下,春墨笑著端出些零嘴吃食來招待她們,糖瓜子,炒花生,炭盆里撥兩下,甚至還撥出幾個烤得噴香熱燙的芋頭來。另外還有一大壺熱騰騰的甜茶。

“我哪會收拾。”春墨一笑:“來來來,都吃吧,可別客氣。”

“誰和你客氣。”

夏筆已經下手了,搶了一個芋頭,燙得拿不住,在兩只手上來回倒換。

春墨抓了一把糖瓜子給潮生:“吃吧。這也都不是外人。這個是夏筆你認識,這一個是小萍,你見過吧?”

見過當然是見過,都在一個院子里,不過沒怎麼說過話。

小萍對她笑笑,潮生也回一笑。

春墨提了壺倒茶,潮生忙接了過來。

夏筆忍著燙剝開芋頭皮,一股熟熟的香氣散發出來。

“這烤的東西吃著就香——喂,你這兒有沒有糖?”

春墨瞪她一眼:“你這嘴真刁。”不過雖然這樣說,還真拿出一些兒黃糖來。

這時候糖很貴,白糖更是,黃糖已經是不錯了。還有更糟的紅糖,其實不是紅色是褐色了。更次的還有雜糖,黑糊糊的,看著象煤渣子一樣,口感也很糟,不過略有甜味兒而已。

夏筆用剝開的芋頭蘸上糖,狠狠咬了一口。

“好吃”

其他人紛紛跟進,潮生也揀了個小的,剝了皮之后,其實不蘸糖,這麼吃已經味道絕好。

“烤的東西吃著就是香。”

“可不要多吃。”

也許吃迅速拉近了大家的距離,夏筆把芋頭皮扔在一邊,邊擦手邊說:“去年這會兒咱們也是正好四個人,不過小萍還沒來東宮,潮生那會兒也不算熟。對了,秋硯哪兒去了?你也沒叫宋嬋來?”

春墨笑笑:“秋硯有差事出去了,宋嬋麼……她現在可沒有心思來會我們。”

夏筆點頭說:“對,她現在哪有那心情。二皇子的事,當真定下來了?”

“那還有假的?禮部都籌劃好了。二皇子原先是有點兒……不過”春墨低聲說:“昨天皇上不是來了麼……二皇子現在看誰都順眼,八成親事也會順順當當的。”

“這倒是。”夏筆說:“我們殿下昨天睡得太沉了,不然肯定也要過來的。總要多和皇上親近親近才好呢。就算是親父子,總見不著面,一年半載的話都說不上一句……”

是啊,說起來這宜秋宮里頭三位都是皇子,別人聽著赫赫揚揚的,皇子啊該多威風多氣派的。

但說穿了,這三個都是沒娘的孩子,離爹又那麼遠。離得不遠,還有一個五皇子,也是苦命的。

君不見六皇子、七皇子他們,都養在親娘的身邊,而且時時能見著皇上,這感情、這地位能一樣麼?

肯定不會的。

小萍問潮生:“你是哪里人啊?”

“就是京城人,你呢?”

小萍說話時帶一點口音,應該不是京城一帶的。

果然她說:“我是渝州人。”

潮生沒有什麼概念,小萍說:“從我們那里到京城,要走一個月。”

那可夠遠的。

這麼遠,她怎麼進的宮?

看著小萍,潮生想起小滿來。

她最近很少想起她,一開始總是很想念,可是既沒機會通消息,更見不著面。時日一長,事情也多,想起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

不知她現在在哪里?過得怎麼樣?

還有浣衣巷那些人,伍姑姑,馮燕……

能讓她時時想念的人,采珠算得上第一位。

雖然見不著面,知道她過得平安,也就可以放下一大半心事。

潮生捧著半個芋頭發了一會兒呆,春墨和夏筆的話題已經扯出老遠去了,她們說的人潮生聽都沒聽說過。

小萍也時時插上一句。

然后不知怎麼說起來的,后宮里頭漂亮的人物,小萍說:“其實要說好看,皇后娘娘是真的好看。”

“是麼?”

潮生沒見過皇后。

“對。”小萍說:“我曾經見過皇后娘娘一回,不過沒能離得近。皇后娘娘生得真好看……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

一邊夏筆也贊同:“是啊,皇后娘娘明明也是兩三個孩子的娘了,年紀已經不小,可是相貌和年輕時比,也沒怎麼顯老。現在這些新進的才人、美人,只不過勝在年輕新鮮,真說起來,哪及得上皇后娘娘十之一二啊。”

她們說得都極小聲,宮女沒有不愛講這些的,雖然不能明著講,可是偷偷的肯定會講。

“皇后娘娘……有那麼美啊?”

“是啊,”春墨說:“不過,四皇子的親娘程美人才真是位絕代佳人,真論起來的話……可惜她去得太早了,紅顏命薄。”

話說到這兒不能再說了,于是轉了話題。

潮生吃了一把瓜子,一個芋頭,還喝了兩杯茶。

外面隱約傳來腳步聲說話聲,春墨站起來開了門,問:“怎麼了?殿下回來了嗎?”

外頭文月回答:“不是,是秋硯姐姐回來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5 PM

第七十五章 事發

這天晚上宮中很平靜。但聽說宮外是很熱鬧的。花燈會什麼的一直快折騰了通宵。要知道上元節是一年中唯一沒有宵禁的時候,這三天都可以盡情歡樂。珊瑚她們說起來的時候,都是一臉的向往。

潮生倒沒多大感覺,不知道是因為吃了糯米元宵,還是因為后來吃了芋頭,反正她總覺得肚子有點漲,晚上沒怎麼睡好。

一早起來就聽到眾人歡天喜地的議論,四皇子被皇上褒獎了,說他“誠孝”“好學”。這些詞雖然大多數讀書人都被象征性的誇過,甚至可以說,這是在這時代做人的基本品質。隨便揪個書生出來,也得具備這兩項要素——最起碼表面上得具備。

但是四皇子是誰啊?皇帝是誰啊?

從皇帝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是金口玉言哪。

這表示什麼?

表示了四皇子他爹很欣賞這個兒子。

表示了四皇子有前途

從而也就表示了宜秋宮的這一批人差不多都跟著有前途。

沒前途的……嗯,也與有榮焉啊。

皇帝的誇獎不僅僅停留在口頭上,還有物質的。

呃,當然不是賞了什麼金銀財寶。一高興說“來給你一百塊錢玩兒去”那是現代的家長的做派。

皇帝給的賞有:一,新書兩部,貢墨兩匣,白玉鎮紙一對,筆兩盒。

瞧瞧,都是中看不中吃的。

但是這是榮譽啊

就象上輩子,大家都挺想要老師給的那朵小紅花,其實那花不當吃又不當穿。

可它是對你努力的肯定啊。

四皇子這起早貪黑用功讀書,圖的什麼呀?

他又不去考秀才,考舉人。

天下讀書人為嘛讀書呢?有句話叫: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嗯,相當于皇帝開了一家大公司,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削尖了腦袋往這公司里擠。

因為這公司天下只有它一家,它獨家,它壟斷,它具有無上權威,能給你榮華富貴,位盡人臣。

四皇子作為這公司總裁的兒子,也需要皇帝這個老板兼爹的肯定和認同的。

二皇子也得了賞,和四皇子不大一樣,這位是標榜自己不愛讀書的,皇帝給他的賞——也可以說是福利,是很實際的。

一棟宅子。

其實這宅子本來就該給。

二皇子已經定下了親事,當年就要成親了,成了親當然不能再住在東宮?

現代小伙兒也是一樣啊,你有了媳婦兒,總不能讓媳婦和你一起擠集體宿舍啊。哪怕出去租,也得租一間小屋給媳婦安身?

所以皇子成親,宅子是必給的,還有此外還有田產,錢,人手……

皇帝這賞,只不過把應該給的東西提前一點給了而已。給了又怎麼樣?二皇子又不能提前去住

皇帝太奸了

可是二皇子還美滋滋兒的,象撿了天大便宜一樣。

潮生突然覺得二皇子這娃兒很傻。

就好象一直得不到父母關愛的小孩兒,不停的叛逆、找碴,別扭。突然間老爹父愛大發,象征性的摸摸頭誇他一句“好乖”,他馬上就陽光燦爛,找不著北了,活象圍著主人腳邊打轉的小哈巴狗,還拼命的搖尾巴。

看看自家四皇子,這叫一個淡定啊。

你給我,我收著,你不給我,我也不去和你要。你要來就來,你不來我也不求你。

在皇宮里生存,很需要這種心態。

四皇子過了十七就要再上課去,所以接下來十六、十七兩日就沒再出去,專心溫書。華葉居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不大聲說話,生怕吵了主子用功。

潮生分外留心秋硯的行蹤,過了午之后,秋硯又出去了。

宮女要出門沒那麼容易,首先不許一個人出去,再者,得有明確的差事,還得帶著本處所的腰牌,以防過各道宮門的時候被人盤問。這三樣缺一不可。

秋硯昨天出去用的什麼理由,潮生打聽到了。

去掖庭宮,還是李姑姑吩咐的差事,去支領東西。

而今天出去,卻是因為昨天掌事不在,沒能取成,所以今天再去一趟。

這其中大有文章。

潮生知道肯定有玄機。李姑姑打發秋硯去辦什麼事?還是給什麼人傳話?

潮生端了茶進了書房。

書房地下也是水磨石的方磚,書案下頭鋪了一張地毯,也是灰青色的。

書房整體印象讓人覺得很素淡。

素淡得……沒有什麼朝氣。

潮生將茶盞放下,四皇子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端起茶聞了聞。

“怎麼沖了這個來?”

“殿下昨晚想來也吃了元宵,飲了酒。”

四皇子就不再說什麼,喝了一口,將茶盞放下。

潮生去松濤閣數次,也進過一次二皇子書房。

那里面真是……

嗯,墻上掛的,地上鋪的,案上擺的……真是花團錦簇,漂亮是漂亮了,一來太擠,二來太花,不象一個讀書的地方。

讀,大概還是在四皇子這樣的屋子里,顯得空,靜。

這樣才沉得下心來慢慢讀書啊。

四皇子沒別的吩咐,潮生就退了兩步,出了書房的門。

因為加下了兩場雪,前日雪才停。十六這一日天氣又暖和,太陽燦燦的照著,屋頂的雪一點一點的融化,水滴沿著瓦檐滴落下來,先是稀疏,漸漸的越滴越快,只看檐前落水,就象在下一場急雨一樣。

潮生小心地從這水簾穿過,脖子里還是被濺了兩滴,冷得她打個哆嗦。

這一日過得平平靜靜——只是,秋硯沒有回來,魏公公卻來了。

李姑姑和他看起來是老交情了,魏公公臉色不怎麼好看,快步走進門,潮生忙站起來,李姑姑還坐著,不緊不慢地說:“怎麼了?”

魏公公嘿的一笑:“你還問我?我還想問你呢。老姐姐,你這麼多年……如今可倒好”

李姑姑很是無辜地說:“我也想好好過日子,可是有人不讓啊。說,如今怎麼了?”

魏公公說:“還有什麼好說的,同我走一趟。這個……就是你那個小徒弟?”

魏公公的目光落在潮生的身上,眼睛微微瞇了一下。

人有時候是這樣的,想看清什麼東西,反而不是瞪大眼,而是瞇起眼。

“這個倒不關她的事。”

魏公公背著手:“關不關,我們說了不算。一塊兒走。”

潮生心中忐忑。

李姑姑到底是做了什麼呢?

這一去……是不是……又回不來了?

潮生這時候居然想到,幸好。

幸好她把攢的一點錢托付給含薰了,如果她回不來,那錢也沒便宜別人。手里有點錢,含薰想做什麼事總是要方便一點的。

魏公公領著她們從側門出去的,然后也沒有走延喜門,而是直接從宜秋宮后頭的夾道走,穿過一扇小門之后,潮生赫然發現她們已經出了東宮。

兩邊都是高高的宮墻。

潮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一邊是東宮,墻那邊的位置——應該就是煙霞宮。

她們現在就在中間的宮道上。

墻極高擋住了日頭,這里的雪也沒有人掃,還靜靜的堆在這兒,上面只有稀稀的兩行腳印。

不過這些已經積了些日子的雪,和新落的雪是不一樣的。

這些雪顯得不那麼潔凈。

潮生扶著李姑姑的手,跟在魏公公身后。

她往好處想——也許只是問話。

要是定了罪,現在就不是魏公公獨個兒過來了,那陣仗潮生見識過,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事實證明,潮生想的沒錯。

隨著魏公公走了半天,潮生也不知道她們是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屋子不大,看起來——有些象從前關過她的屋子。

屋里已經有人了。

桌子后面坐了兩個宦官,側邊靠墻擺了把椅子,一個上了年紀,看來很有威勢的女官坐在那里。

地下跪的就是秋硯。

她看起來頭發、衣裳都還整齊干凈,臉上手上也看不到什麼傷,神情還算……平靜。

那個女官的目光先投了過來,看到李姑姑的時候,她也瞇了一下眼:“你……李玉檀?”

李姑姑屈膝行禮,潮生忙跟著照做。

坐在中間的那個宦官聲音有點沉:“怎麼?裴掌事認識她?”

“認得。”那個裴掌事點了下頭:“她以前是我手底下的。”

那個宦官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可是那笑容顯得極不自然,象是誰硬扯著他的臉拉出來的一樣:“那倒是巧了,這犯事兒的是您手下的,這做證的也是。”

裴掌事臉一沉:“有什麼要問的便問,正趕上過節的好日子,這事兒速速結了,省了大家擔不是。”

那個宦官看來還有幾分顧忌,收了笑容,問李姑姑:“這個宮女秋硯,是你們宜秋宮的?”

李姑姑規矩地答:“是,她是建平八年就伺候四皇子的。”

“她在去年十月底,曾經在宜秋宮的吃食里做手腳,想對公主、皇子不利,可是這樣?”

這事兒……

秋硯低著頭一聲不響,李姑姑不慌不忙地說:“確有其事,下手的是廚房的黃喜,她已經承認了是秋硯讓她做的,藥也是秋硯給的。還畫過一張簽押,連那壇被動了手腳的肉一起,都交給魏公公過目的。”

那個宦官點了下頭:“這就是了。為什麼當時不報?還把這個宮女留在宜秋宮?”

這句話聽得潮生心中一緊。



第七十六章 問話

李姑姑不慌不忙:“當時並不能確定她就是下手的人,況且她的藥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要這麼做都沒弄清楚,又不敢聲張,只是想一邊把人看住,一邊慢慢查訪,這事兒,魏公公也是知道的。”

得,魏公公你老人家真是張好用的擋箭牌。

“嗯,放長線,釣大魚……”裴掌事這話說的不冷不熱的,聽起來象是褒獎李姑姑做得對,可是那表情,那語氣,怎麼看也不象是誇人。她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這不就釣出來了?”

李姑姑沒接話。

還是那個宦官接話:“秋硯今天和裴掌事手下的陳素萍在屋里密議,陳素萍還拿了一包藥末兒給她,脅迫她再次下藥,被當場人贓並獲了。”

那個宦官兩個指頭捏起一個藥紙包,朝李姑姑和潮生一晃,又放下來。

“李姑姑怕是不知道這里頭是什麼藥吧?”

李姑姑很鎮定:“奴婢不知,還請大人明示。”

那個宦官在李姑姑這兒尋不著破綻,突然把話頭對準了潮生:“這個小宮女,就是上次做那個什麼肉的?”

潮生這次得自己答了:“回大人,是我做的。”

“你怎麼看出來那肉被人動了手腳的?”

“因為怕壞,所以用蠟封了口,后來要用時看到蠟封被人動過……”

“哼,倒是挺細心的。”那位裴掌事說了一聲。

秋硯怎麼會“正好”去找陳素萍,又“恰巧”讓人捉住了?

不用問,潮生明白。

是李姑姑的謀劃。

怪不得那個裴掌事一臉的晦氣,她手下的人出了事,她丟面子事小,被牽連下去的話,不死也脫層皮啊。

“帶陳素萍進來。”

李姑姑和潮生往旁邊站了站,有人推著一個女子進來。她兩手被綁了起來,鬢散發亂,看著三十來歲年紀,生得很是白凈富態。

一見李姑姑,她神情一變,好象要朝這邊撲過來一樣,被身后的人牢牢抓住了。

“大人,大人我是被陷害的這個女人……她以前曾經觸犯宮規,素行不良。這是她陷害我的”

那個宦官聽著她的話,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和你有仇?”

陳素萍舔了舔發干的唇:“沒有。”

“那你說,她為什麼要陷害你?還有,你貼身的小宮女也指證了,說這藥就是你私托人弄到手的,經手的人一五一十也都說了。莫非這些人也一起陷害你?”

陳素萍嘴唇顫抖:“大人我怎麼會想謀害四皇子呢?就算借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啊這分明是有人從中挑撥構陷,要對我和裴掌事不利……”

得,裴掌事也被扯進來了。

她立刻臉色一變:“你胡說什麼別亂攀扯。近日過節,事備繁忙,我對你們疏于管束,想不到你做出這樣的事來。現在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自己快認了吧”

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陳素萍死死盯著李姑姑,眼里快要能噴出火來。

是的,秋硯和陳素萍的確做了那些事,李姑姑沒冤枉她們。

可關于她們的目標,卻從陷害潮生,輕輕一轉,變成了毒害皇子和公主

這一下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如果說只是為了對付一個小宮女,事情性質就很輕微了。

陳素萍她會不會為自己辯解,說她們並不是想毒害皇子和公主呢?要知道這是要掉腦袋的大罪啊,豈有自己把黑鍋往身上扣的道理

她可以辯解,說她只是為了對付潮生,絕不是想害公主和皇子——

但是她們能解釋得清楚,為什麼要對付潮生這麼一個小宮女嗎?

再說,要對付小宮女,怎麼不把藥直接下給她,而要下在給主子的吃食中呢?這不還是毒害了主子嗎?說一千道一萬,排肉被動手腳是事實。

而且這次陳素萍給秋硯拿藥,被當場抓個正著。

潮生設身處地的想,如果自己到了這一步,還能怎麼辦?

難道還能吆喝著說我是受皇后娘娘之命?

不,不可能的。陳素萍就算一百個想抬出皇后來保命,也不能這麼說。

這一招真是雙刃劍。

但是……潮生忍不住擔心。

如果上頭的人,比如,皇后要把此事壓下,那這屋里的人,宦官也好,掌事女官也好,李姑姑和小小的潮生也好,哪個有反抗之力?

太復雜了,潮生分析不來。

她對更高一層的權利博奕完全陌生。更不要說皇后與她一個小宮女,隔了不是一層。

“真是牙尖嘴硬啊,見了棺材都不掉淚。”

那個宦官沒多問陳素萍什麼,又讓人把她帶了出去。

也許……他是不想再多問。

是啊,掖庭的一個八品女官,卻要謀害遠在東宮的一位皇子,為什麼?

她和皇子又沒仇。

肯定背后有人指使唄。

至于指使者是誰……那個宦官可沒有追問。

搞不好問下去自己也惹上煩。

這又不是在公堂上審案子。

說到底,后宮、東宮這些事,都可以算是皇帝的家務事。

家長里短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大小老婆吃醋,兒子不和女兒吵嘴,誰能繼承家業之類的這些事,只怕當家人自己都難理清。

還好他沒有再問她們什麼話,就讓她們出來了。

李姑姑站在門邊,看潮生扯著袖子擦拭冷汗,小聲問:“嚇著了?”

潮生用力點了點頭。

“這算什麼。”李姑姑說:“再說,陷進去的又不是我們。”

她們走出去老遠,潮生忍不住問:“姑姑,秋硯為什麼肯認呢?這件事兒……她鬧不好也要沒命的。”

“我答應她了,有辦法可以讓她不死。”李姑姑說:“過了這件事,她要留在宜秋宮是不可能了,但是倘若能出宮去,未嘗不是一條生路。”

李姑姑有那麼大的本事嗎?

潮生不知道。

只是她覺得這件事……其實從頭到尾,秋硯未必知道原因,她只負責動手,至于為什麼要對潮生下手,她卻未必知情了。

說起來……她可能也是被迫的。

可是自己難道就不無辜嗎?

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差點兒被人陷害成功了。

如果她沒發現排肉被動了手腳,十公主、八皇子他們吃了那肉出了事,那她未必有上一次的好運氣,只挨了四十杖。就算這次再打四十杖,她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兩邊的高墻夾住了窄窄的一道天空,看得久了,兩道墻象是在慢慢合攏,向內傾塌……俯要把她給埋在下頭一樣。

李姑姑看她一眼:“放心吧,秋硯死不了,她現在是東宮的人,不算是掖庭的人,死也好,活也好,那些人會把她交給魏公公處置。要保住她的命不難。”

潮生擔心的並不是這個。

而是……

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李姑姑這麼出手,差不多是把秋硯和陳素萍一起打翻了,而且這里面會牽連到的人,肯定不止她們兩個。

她們也許這一次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可是她們背后的人還在。

那人會怎麼做?

潮生現在真的慶幸,她現在歸屬東宮,而不在宮里頭。

不然,也許夜里就會來兩個人,把她象上次一樣拖出去——

也許隨便扔進一口井里。

也許勒死了再裝成上吊……

也有可能直接弄死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在宮里頭,有時候少一根針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有時候少幾個大活人,卻悄沒聲息,絕沒有人敢多問一句。一切都沒有痕跡,就象這些人從來沒有出現過,沒有存在過一樣。

就象現在,她和李姑姑無緣無故出去了半晌,卻沒有一個人來問原因。

也沒有人問秋硯的去向。

仿佛華葉居的宮女宦官們都集體選擇性失明了一樣。

就象她們從來沒出去過。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這就是皇宮。

昨天晚上大家還親親熱熱一起吃元宵看焰火,可是一遇到什麼事,那全都縮起了脖子,事不干己不開口。

但是,關心她的人還是有的。

晚飯前后的功夫,含薰偷偷來了,一把拉了她到沒人處問:“你怎麼了?我怎麼聽說……有人看見你被魏公公帶了去了?”

“誰看見了呀?”

“哎呀你快回答我啊。”

潮生只能和她說:“我們宮里頭秋硯姐姐牽扯了點麻煩事兒,就問了我幾句話,沒我什麼事兒,我就回來了。”

“真的?”含薰烏黑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真的”潮生答得再真誠也沒有了。

“哎喲,嚇死我了……”含薰摸著胸口,扶柱子緩緩坐下:“我這一會兒盡在胡思亂想,就怕你這一去……又回不來了……”

“你看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含薰拉著她的手:“嗯。這我就放心了。你……你真的沒事?”

“真的。要有事兒,還能讓我回來啊?”

含薰長長的吐了口氣:“那……秋硯惹了什麼麻煩了?”

潮生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都是李姑姑答的話,好象是和掖庭宮的人什麼掌事有關系。我可不敢多打聽多問。”

“對對,不該打聽的千萬不要打聽,知道的多了不是好事。”

潮生在肚里嘆氣,還是讓含薰替她擔心了。

第二個關心的人,是四皇子。

四皇子用過晚飯,飯桌撤下去,上了一杯清茶。

四皇子端著茶杯,垂著眼簾,順口問:“你們今天出去——沒事吧?”

潮生有些吃驚,拿不準四皇子到底知道多少,小心地回答:“嗯,問了幾句話,就讓我們回來了。”

“嗯……”四皇子喝了一口茶:“秋硯說什麼了嗎?”

潮生搖搖頭。

秋硯一直都沒說什麼,甚至都沒有看她們。

四皇子知道這事?

知道多少?

潮生端著茶盤的手微微發抖。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6 PM

第七十七章 賞花

四皇子並沒有再問什麼,又埋首寫字。

潮生從屋里退出來,覺得兩腿微微發軟。

說起來四皇子從來沒有發過怒,也沒見他象二皇子那樣處置過什麼人。就是上次桂雨受傷那件事,他也是氣定神閑的。

可是潮生就是覺得……有些怕他。

有的人不用拍桌子砸板凳的大發雷霆,也自然有那一種氣度。

這個人雖然什麼都不說,可是他心里什麼都明白。

秋硯是皇后的人,四皇子一定知道。

這種事宮中常有。

但凡有點地位,有點辦法的人,當然會在別處安插一二耳目,好隨時掌握消息。

皇帝肯定在宜秋宮有人的。

皇后肯定也有。

或許還有貴妃的人?賢妃的人?

這些事可以說是公認的,公開的秘密,彼此心知肚明。

尤其是做為皇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他們沒有自己的地盤,沒有自己的人手——他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哪怕確定某個人有問題,也只能暗地防備。就算找個錯把這人趕出去又如何?下一個進來的人又說不準是什麼來頭,而且不知道底細,更加麻煩。倒不如把這個已經知道根底的人留下來得好。

第二天李姑姑告訴秋硯,那件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那……”

“陳素萍死了,秋硯呢……是因為家人的原因被陳素萍脅迫,不知內情,且她出首告發陳素萍,所以只杖四十。”

真巧,也是杖四十。

“那她人呢?”

李姑姑白了潮生一眼:“問這麼多反正她不會再回宜秋宮來了。這個人以后也不要再提起。”

潮生點點頭。

“陳素萍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她手里也是有人命,現在自己報應不爽,一點都不冤枉。”李姑姑用鏟子在潮生手背上敲了一下:“發什麼呆,快起鍋。”

潮生忙用抹布包著砂鍋的耳朵,將它端到一旁。

砂鍋里燉著一只雞,香氣撲鼻。

李姑姑舀了一勺湯讓潮生嘗。

湯味十分鮮美。

李姑姑自己並不嘗菜,用她的話說,自己嘗自己做的菜,總是嘗不出個好歹來。所以這個艱巨任務通常是落在潮生身上。

潮生這麼左一口右一口的,通常不到吃飯的時候就已經填飽了肚子。

李姑姑不再提起,潮生也不再說話。

是的,就要當這個人從沒出現過一樣。

身邊的人也都是如此,不用誰教,沒有一個追問秋硯為什麼就此消失的。

這就是宮中的規則。

不過——也有例外。

和秋硯住在一個屋里的珊瑚和文月,就曾經偷偷找人打聽。

找的人很巧,就是潮生。

可能她們覺得潮生脾氣好,好說話。

也可能她們隱約察覺了什麼,知道潮生與這件事情有關。

不過潮生只能回答她們不知道。

也告誡她們,不要和旁人打聽,問起秋硯了。

珊瑚的臉上流露出迷茫的神情。

潮生好象在她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一樣。

剛進宮的小姑娘,還沒體會到這宮廷法則的殘酷。

李姑姑不動聲色,就將秋硯和陳素萍做掉了。

這件事,看來是結束了。

結束得如此順利,如此安靜。

但是,潮生感覺這件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

李姑姑為這件事前前后后做的一切,潮生只能看到很少的一部分。

比如,李姑姑為皇上做的湯,她在皇上面前應答時說的話……

這些事必定是有深意的。

只不過潮生不了解,猜不到端倪。

這件事也絕不會就此結束。

因為——主謀還在。

陳素萍是死了,可是她背后的人還在。

秋硯是離開了東宮,但是在東宮內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和秋硯一樣?充當別人的眼睛,別人的耳朵,別人的爪牙——

不知什麼時候,危險就會從暗處再跳出來,朝她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冬衣很快就穿不住了。楊花柳絮到處亂飛,白生生的,一團團的在地下打滾,隨風飄蕩,仿佛又回到了冬天,雪紛紛揚揚的落個不停。五皇子送了貼子來,請二皇子四皇子去宜春宮賞花。

宜春宮的桃花已經開了,花瓣紅、軟,香、繁,遠遠望去燦若云霞。

春墨和潮生也隨著四皇子一起去的。

這還是潮生頭一次到宜春宮。

——秋硯走了之后,潮生順理成章頂上了她的位置,成為華葉居里僅次于春墨的大宮女了……咳,就是編制問題仍未解決。

宜春宮的看點就在一個“春”字上,果然春天的時候最美,春風無限溫存,嫩綠的柳枝仿佛綠浪,偶見俏美的宮人從綠叢中探頭出來,活潑如黃鶯一般。

宜春宮也很美。

和宜秋宮是全然不一樣的。宜秋宮的美是在秋天,華貴,燦爛,沉靜。讓人感嘆的同時,也會感慨一句“夕陽無好,只是近黃昏”。

宜春宮的美生機勃勃,春天是萬物萌發的季節——

兩者相較,各有千秋,很難說誰更美一些。

唔,但是二皇子直言不諱:“阿——嚏這破地方倒貼錢我也不住,阿嚏這什麼玩意兒,凈往鼻子里頭鉆”

一旁宋嬋體貼地遞上絹帕,二皇子接過來把口鼻都掩住,一臉嫌惡地說:“花有什麼好賞?聽說你前些天得了好茶,快拿出來請哥哥嘗嘗吧。”

五皇子顯然有些不悅,只說:“二哥不喜賞花,就請先進屋坐坐,我陪四哥在這兒轉轉。一年里景致最好就是這個時候了,過兩天柳葉全長出來,就沒有這樣淺暈如水的顏色了。”

二皇子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行了行了,你們去吧。”

潮生跟隨在四皇子身后。

五皇子顯然頗為自得,兩人一道走,他吟了兩首詩,一首詠桃花,一首詠柳。吟詩的時候搖頭晃腦,顯得大為陶醉。

這叫一個酸哪。

潮生覺得隔夜飯都要酸出來了。

而且她覺得五皇子這詩明顯不是現想出來的,十有八九事先做好了,專等這時候拿出來用。

四皇子面帶笑容,好象對美景,還有這詩作,都十分欣賞。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欣賞,那就不好說了。

五皇子邀四皇子到假山上的亭子里去:“從上頭看才好,正是紅肥綠瘦。”

四皇子點頭說:“好。”

五皇子十分熱情:“四哥當心腳底,這石子還挺滑的。”

潮生她們穿著裙子,就不便跟著往上爬上了,留在下面等著。

看亭子上頭五皇子正和四皇子說什麼,他聲音不大,下面什麼也聽不著。

四皇子的表情一直沒有變過,始終面帶微笑,不慍不火,五皇子的神情卻漸漸有些變化——象是有些不忿。

難道他又做了詩,而四皇子這回沒附合他?

顯然不是。

五皇子特意邀四皇子上亭子,把旁人都撇開,一定是有什麼話要說。

過了好一會兒、四皇子和五皇子才一前一后從假山上頭下來,潮生低眉順眼,只當沒看見五皇子不善的臉色。

果然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平白的賞個花,也得弄出點是非來。

不過五皇子過了一會兒,好象自己想通了一樣,倒是又和顏悅色起來,午飯時還頻頻向兩個哥哥勸酒,二皇子鼻子眼睛都紅紅的,不知是柳絮還是花粉什麼的東西讓他過敏了,宋嬋哪還敢讓他沾酒。四皇子也不喝,他只說:“這幾天功課太緊,酒就免了。”

五皇子也不勉強,笑著說:“也是,真被罰了,那也難看。”

一時菜肴擺了一桌子,他得意地指著:“這個,這幾個,桃花魚,柳葉兒湯,這個你們宜秋宮可吃不著,都是我這兒才有的,就拿這園子里的花葉入菜。二哥、四哥,嘗嘗吧?”

二皇子哼了一聲,偏不去動他說的那兩樣。四皇子倒是嘗了那魚,點頭說:“不錯,很有新意,帶著點花香,魚肉嫩得很。”

其實潮生看來,這菜的做法應該和茶香蒸魚差不多,區別只是把茶葉換成了桃花。

二皇子吃得不多,他那副模樣活象被人狠狠欺負的小白兔一樣,這會兒就是給他再美味的菜肴珍饈他只怕也嘗不出味道來。五皇子打量了他好幾回,象是要笑,一直忍著。

“二哥,做弟弟的先在這兒恭喜你啦,娶了妻,又有了棟好宅子。等二哥遷出去搬到新府邸,一定要請我和四哥去好好逛逛。”

二皇子沒精打采的說:“你們愛來就都來吧——反正離得不遠。”

“我可聽說了,未來的二嫂也算是德才兼備啊,二哥這回有福氣了。”

“有什麼福氣啊,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嘛。”

二皇子被過敏折騰的沒有好聲氣,早早就告辭了。他一說要走,四皇子也順勢告辭,五皇子一直送到門口,笑呵呵的道了別。

轉過身來二皇子就問:“老五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四皇子笑著說:“二哥何出此言?”

“切,我還不知道他?吝嗇得象鐵公雞似的,搬到這兒又不是一天兩天,怎麼今年突然想起請我們賞花來了?肯定有什麼小盤算。”

四皇子也不隱瞞,說:“五弟只是說,請我們在父皇面前也多提攜他一把,並沒有說別的。”

“你答應他了?”

四皇子一笑:“這讓我怎麼答應呢?父皇考校功課時他與我都一樣能見著父皇,又有什麼話不能當面對父皇說,非要由我來繞這個彎子?”

二皇子撇撇嘴:“他這個人就是太小家子氣。”

也沒有再說什麼。



第七十八章 受罰

潮生本來與含薰約好了,讓她午后有空過來,把上次沒來及教的十個字再教給她。

算一算,那本冊子上的字已經教完了。

不過在東宮要找本書還是很容易的,潮生打算托小順給她弄一本《三字經》《詩經》什麼的來,繼續教——順便自己也熟悉認、寫繁體字。

她等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困勁兒上來,靠在那兒就打起了盹,結果不知過了多久,膝上放的針線籃子滑掉在地上,啪的一聲響,把她從淺睡中驚醒過來。

含薰還沒來?

潮生推開門看了看天色,又叫過珊瑚吩咐了一聲,自己往松濤閣這邊來。

還沒進松濤閣的門,遠遠的小宮女姚翠看到她就擺手。潮生心里一緊,看了她一眼,走到門旁不遠的地方。姚翠瞅了瞅,一溜小跑的過來:“潮生姐,你找含薰嗎?”

潮生有些不安:“她怎麼了?”

“她打破了東西,被打了二十下嘴巴,現在還在罰跪呢。”

潮生愕然:“是……殿下責罰她?”

姚翠舔舔唇,小聲說:“是宋嬋姐姐罰的,殿下回來說不舒服,睡了,現在還沒有醒呢。”姚翠打量了下她的神色:“潮生姐,要不你……回頭再來吧。”

“她還跪著?”

姚翠點點頭。

潮生深深吸了口氣:“我去找宋嬋。”

姚翠嚇了一跳:“可別呀潮生姐,宋嬋姐姐今天發了好大的脾氣,我們幾個都幫著說情了,也沒有用。你這樣去……可別和她吵起來。”

“放心吧,我不和她吵。”

“你也……別說是我說的啊。”

潮生朝她點點頭,勉強擠出個笑容:“我知道,你放心吧。”

潮生進了門,一眼就看到含薰跪在廊下。春天的穿堂風涼嗖嗖的,她低著頭跪在那里,潮生走到她身旁,停了一下。

含薰好象發覺了,慢慢把頭抬了起來。

潮生看到她的臉,這才知道她為什麼要低著頭。

含薰的臉又紅又腫,高高的鼓了起來,整張臉全變了型。可見那下手的人打的多麼狠,嘴角也破了,狼狽之極。

含薰吃了一驚,剛想說什麼,又回頭去看,沒見著人,才壓低聲音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潮生問她:“疼嗎?”

含薰嘴角動了一下,可能是想沖她笑,但是這麼一動,眉頭就先皺了起來。

“沒事兒,不疼。我沒事兒,你快回去吧……我,我明后天去找你。”

潮生心中的怒氣慢慢頂了上來。

“你打破了什麼?”

“茶盤和茶盅,水太熱了,我失了手……”

潮生不相信含薰會犯這樣的錯,她一向穩當。

“怎麼會打破的?”

含薰說話不是那麼利索,含含糊糊地說:“就是失了手唄……你快走吧。”

潮生反而往里走,含薰忙爬起身來,一把拉住她。

“你做什麼去?”

“我去找宋嬋。”

含薰急了:“你……你怎麼糊涂了,我做錯了事,受罰也是應當的。”

“你是真做錯了事嗎?”

含薰用力點頭:“確確實實是我打破的,宋嬋姐姐罰我也沒什麼。我罰跪也快到時辰了,你何苦為我去得罪人?咱又不占理。”

“她就占理了?”

打破東西這種事情,頂多是扣月錢,罰跪,掌嘴可不是宋嬋一個宮女能決定的——

就算大宮女私下欺負小宮女那是定例,可是含薰現在也算是有體面的,宋嬋這樣說打就打,實在欺人太甚。

含薰跪得太久腿都不聽使喚了,說著話兩條腿篩糠似的抖。

依潮生看,這打破東西的事說不定有什麼貓膩。而宋嬋借題發揮重罰含薰……

“喲,潮生來了?”

宋嬋站在回廊那邊,笑瞇瞇地說:“找我有事麼?怎麼不進來?”她的目光掃過含薰:“你跪夠時辰了?”

含薰忙說:“沒有……”她撲通一聲又重重的跪了下來。

潮生只覺得一口郁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宋嬋走了過來,壓低聲音說:“殿下今天身上不舒坦,還睡著呢。你們在這兒就大聲說話,擾了殿下,誰擔待?潮生你要找我呢,咱們后面說話去。你要是找含薰呢……”她冷笑一聲:“那就請改天再來吧。”

含薰也說:“潮生,你快走吧……”

她眼中滿是懇求的神色,潮生直直的站著,腳象釘在地上一樣拔不動。

她也受過大宮女的欺負,以前在煙霞宮時青鏡也找過她的碴,到了浣衣巷也被別人刁難過。在華葉居里,春墨也曾經針對過她——

可是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她能忍得下去。

看著含薰被罰,她實在……

宋嬋的心思誰不知道?松濤閣被她把持得牢牢的,二殿下對哪個宮女多說一句話,她就要想方設法把人整怕整服了才算。可含薰一向老實,不是那種掐尖爭勝的人,可今天也遇著這樣的事

含薰焦急地催促,因為腫脹而只剩一條縫的眼里滿是惶急:“你快點兒走吧我的事兒不用你多管”

宋嬋從鼻子里哼笑:“聽見了?這是我們松濤閣的事,你麼……”

姚翠和另一個小宮女過來,遲疑了一下,過來用力拉著潮生:“潮生姐,你就回去吧。”

潮生也不知自己怎麼了。

她一向很善于忍耐。

因為這個世界的規則和她原來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她必須讓自己接受這里的一切,包括這里的不公平,包括自身地位的卑下——

都已經是奴婢了,還想要自尊嗎?

她臉滾燙滾燙的,手腳卻冰涼。

姚翠她們半拉半拽把潮生弄出門,姚翠急著說:“哎喲潮生姐,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和那位頂起來了?”

潮生覺得自己不能開口,一開口她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你快點回去吧,讓人看見了不好。”

姚翠她們不敢多留,匆匆的又進了門。

潮生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想推門進屋,手直發抖,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

她慢慢坐在門邊,呆呆的望著欄桿上落了漆的一塊地方。

她做不了什麼。

就算她和宋嬋吵架,也幫不了含薰,反而會令她的處境更糟。

潮生發了一會兒呆,用力搓了兩下臉。

她沒有發呆的功夫,還有許多事情得做。

李姑姑很快看出潮生心不在焉,動作明顯慢半拍。

“你想什麼呢?”

潮生低下頭。

“別給我來這套,有話就說。”

“我在擔心含薰……”潮生和含薰的交情李姑姑是知道的:“剛才我去找她,看見她被宋嬋罰跪,還打了二十個嘴巴,臉腫得都不能看了……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李姑姑哼了一聲:“真沒出息,這算什麼哪?也值得你這麼牽腸掛肚的?罰跪又死不了人。”

潮生抬起頭來:“可是姑姑……”

“行啦,你別這麼著,受這麼點兒委屈就受不了了?”李姑姑把一盆兒餡給她:“拌勻了,做丸子用。”

潮生一邊拌餡兒,一邊聽李姑姑說話。

“你不用想得太嚴重了。”李姑姑說:“宋嬋現在已經今非昔比,要在以前,她出手哪會這麼輕?只打嘴巴?只罰跪?她要看著誰是眼中釘,非把那人整得爬不起來,永絕后患才行。可是現在二皇子殿下已經不象以前那樣了,前幾年你不知道,二皇子還小的時候,不怎麼懂事,那脾氣才叫一個壞,宋嬋稍一挑撥他就暴跳如雷,小宦官打死的有,宮女打殘的也有。你看這一二年有麼?”

“也有挨打的……”不過沒有那麼嚴重了。

打死的沒有……打殘的,好象也沒有。

“所以啊,二皇子既然漸漸長大了,性子已經比從前好了,也不會象以前那樣聽一句話就動怒。他心里也有自己一稈秤,他要看重誰,當然不會只憑宋嬋兩句話就改變主意了。這麼一來,宋嬋借刀殺人的手段可不那麼好使了。再說,含薰這姑娘……看著挺穩重,模樣也順眼,說話也叫人舒服。她越顯得好,宋嬋當然就覺得不舒服了。我說你別光聽著,干活兒啊。”

潮生連忙加勁兒拌餡兒:“原來二皇子以前的名聲……還有宋嬋在里面推波助瀾啊?”

李姑姑說:“嗯,那時候皇子歲數小,好拿捏。現在可不一樣了。宋嬋也不能把含薰再怎麼著,頂多平時找找碴。我想含薰經了這次的事兒,也該學了乖,以后宋嬋再找碴子可能也不那麼容易——再說了,二皇子這眼見要娶親,接著就要搬出去了。嘿,到那時候,誰知道誰說了算哪。”

真的。

李姑姑不提,潮生都沒想到

二皇子成親的日子可不算遠了。

之前也想過,可是總覺得時候還早。

可是現在一說,可真沒剩下多少日子了

二皇子一成親,搬出東宮……那含薰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走了?

按說會。

二皇子現在住在松濤閣,不過一個院子,大家住得擠擠巴巴的。可是出去之后,就是一座大的宅子,這點兒人扔進去根本填不滿。

只怕現在伺候的人是要全帶走的,畢竟熟悉的用著順手。然后內侍監會再分派人手,新娘子嫁過來肯定還有陪嫁的人……

得,未來只有更復雜,更艱難。

那麼多不同派系的人攪和在一處,大家都想在主子面前露臉兒,混個好位置,多抓點權……

李姑姑說的真對,到時候誰知道誰說了算啊。那才叫一個龍騰虎躍,百家爭鳴哪。

含薰應付得來嗎?

李姑姑誇了一句:“嗯,這手勁兒剛好,順著拌,千萬別攪散了,那回來做成丸子就沒嚼勁了。你有空擔心她啊,倒不如想想咱們自個兒的事。”

潮生忙抬起頭來:“咱們……”

又有麻煩了?

李姑姑看著鍋里的水慢慢動了起來,翻涌著冒著水花:“咱們倒不用太擔心,四皇子是個心里有數的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7 PM

第七十九章 忙

潮生一夜沒有睡好,擔心含薰的傷不知怎麼樣了,也不知道自己和宋嬋頂撞之后,宋嬋會不會更加為難她。一晚上輾轉反復,四更天就爬起身來,洗漱穿衣,去廚房幫忙。李姑姑打著呵欠:“你看看你那眼熬的,喏,把這個貼上。”

潮生心不在焉,接過李姑姑遞的瓜片就填嘴里去了,嚼巴嚼巴,才回過味兒來:“呸,生的。”

李姑姑笑得直不起腰:“誰讓你吃了。”

潮生也跟著笑了兩聲,笑完還是一臉愁容。

李姑姑不知想到什麼,也不再笑了,嘆了口氣:“金二,把水桶拎一邊兒去,放那兒是想讓誰一腳踢了啊?”

被點名的人忙應了一聲,吃力的把那只大水桶往墻邊移。

“以前我也有個好姐妹……我們的關系,就跟你和含薰差不多。她心比我細,生得也好……”

潮生順口問:“她叫什麼?”

“她姓宋,宋九兒。”

潮生記起來了:“我記得您提過她……”

就是上回皇帝來的時候。

“是啊,死了好多年了,埋在哪兒也不知道。”李姑姑重重磕了一下勺子,鍋里的蒸氣騰起來,她趁空擦了擦眼睛:“現在看著你們,好象覺得看見當年的我們啦。在宮里頭能有這麼一個姐妹不容易……我那兒有藥,專門活血散淤的,你回來拿去給她,好好兒抹抹,小姑娘的臉要是壞了可不是個事兒。”

潮生趕忙答應,又向李姑姑道謝。

“謝我做什麼——哎哎,我說你,別拼命填柴,火都要壓滅了。”

潮生捧了藥去松濤閣。

結果今天姚翠看見她可不躲了,緊走兩步迎上來。

這幾個小宮女和含薰關系都不錯,也沒少吃潮生帶來的零嘴兒點心。宋嬋平時管她們嚴厲,幾個人在背地里都咒她。

“潮生姐,你來看含薰啊?”

“嗯,她……怎麼樣了?”

姚翠小聲說:“她沒事兒,歇著呢。哎,你來,我跟你說。”

潮生被她拉到屋角:“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們殿下醒了,一看含薰罰了跪還挨了打,可給了宋嬋姐好大一個沒臉。”

潮生大大的意外了:“真的?”

“當然啦。”姚翠十分得意,好象讓宋嬋沒臉的人是她一樣,清清嗓子,挺了挺胸:“我們殿下指著她說‘她是我的奴婢還是你的奴婢?你這譜兒比主子還大啊’還說‘你給我出去,我這會兒不想看見你’,宋嬋姐當時臉憋得通紅,一晚上都關在屋里沒出來。”

二皇子這次怎麼……潮生想不明白。

宋嬋這麼對待其他宮女和宦官可不是一回兩回,也不是一天兩天。二皇子以前都不管的,這一回……

“我帶你去看含薰姐吧,我們殿下說讓她歇著,還賞了藥給她呢。”

含薰和另一個姓費的小宮女住一屋里,這會兒屋里只有她一個人。陽光從窗子上透進來,照在枕頭上。含薰還沒有睡醒,臉上顯然是涂了藥的,紅腫還未褪盡。頭發散在周圍,被陽光一照,象緞子一樣有著柔和的光亮。

姚翠小聲說:“我出去看著點。”

潮生跟她道謝。

她們說話的工夫,含薰手動了一下,睜開了眼。

“潮生?”

“你別起來啦。”潮生按住她:“躺著吧,昨天跪了這麼久,我不信你腿沒事。”

“嗯……也不嚴重。”

潮生坐在床邊:“讓我看看。”

她掀起被子,又把含薰的褲腿卷起一些。

果然,兩個膝蓋都腫了,不過也已經涂了藥。

潮生用手輕輕觸了下:“疼嗎?”

“不怎麼疼了。”

“反正疼你也不會說。”

含薰微微一笑。她散著頭發,看起來氣質特別茬弱,臉上未消的淤腫也不顯得很難看,反而讓她看起來更楚楚可憐。

“真的不怎麼疼,這藥是好藥,據說這麼一小盒子要十幾兩銀子呢。”含薰把床頭的藥盒取給她看。

嗯,這個倒是。一看盒子就知道里面裝的東西便宜不了。

這個時代也是講究包裝的。要是隨便拿個紙包一包,那仙果也賣不上價。而用這種精致的盒子裝著的,就算是一撮鍋底灰那也能充靈丹妙藥啊。

二皇子向來出手大方,不過他賞的東西都是隨自己心情。

這次卻是出乎意料的賞到點子上了,算得上對癥下藥。

潮生以前沒少腹誹他,可是為了他這回的主持公道,潮生倒是真心感激他。

“我也帶了藥來,不過看著你用不著了。”不過潮生還帶了別的,一包素餅,一包炒面。

“要是飯不合口,就用這個墊墊。炒面兒你早晚沖了喝吧,趕不上吃飯也能填填肚子。”

“嗯,我知道。”含薰伸手點點她眼瞼:“你昨天夜里沒睡啊?”

“誰說的,我不知睡得多香。”

含薰噗的一聲笑了:“我還不知道你啊,還跟我嘴硬。行了,你不用擔心我,這回宋嬋可不敢象以前似的了,我沒事兒的。”

潮生也明白。

二皇子這一下,不僅僅是讓含薰免于繼續受苦,更重要的是,他一下子就把宋嬋的氣焰給打下去了。

宋嬋在松濤閣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體面徹底掛不住了,以后她還怎麼頤指氣使?小宮女和小宦官們對她還會口服心服?

不再會了。

宋嬋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

就算現在她不失勢,過不了多少日子二皇子成親,她的地位一樣要變化。

皇子妃才應該是二皇子的內總管,宋嬋麼……

五皇子近來往宜秋宮跑得很勤快。

大概是皇帝幾次來東宮,都是直接到的宜秋宮,既沒去崇文館,也沒去宜春宮。

誰不想在皇帝面前多多露露臉?

用現在的話說,紅不紅的,先混個臉熟啊。

不過五皇子的盤算不怎麼靈光。

他要去找二皇子呢,那一位對他不待見,當著面兒就讓他下不了臺。五皇子臉皮可沒厚到能無視這種對待。來找四皇子呢,四皇子的空暇時間實在不多,不是在崇文館,就是忙不完的功課功課功課。八皇子倒是有空,可是八皇子……咳,不是他的目標。

說起八皇子,這孩子這兩天出疹子了,雖然太醫說不嚴重,可是也不能出屋子,不能見風,不能吃他心家的杏脯蜜餞之類,把這他圈得在屋里直嗷嗷。四皇子打發潮生過去送東西,其中有一套七巧圖——潮生還是頭次見這東西。

和現代的七巧板算是同一種東西,只不過這套精美得多,居然是象牙雕的各種形狀整齊碼在盒子中,色澤柔潤,手感絕佳,身價必定不菲,這樣的藝術品給孩子當玩具真是……咳,好吧,人家是皇子,皇子剝削階級能和貧民孩子一樣玩木頭紙板麼?

還有一個大風箏,上頭帶哨子的。

八皇子一見就撲過來:“我要我要我要放風箏”

潮生忙勸:“八殿下,我們殿下可說了,這個先給你解悶,要放呢,可得等你病好了,太醫說你能出屋子的時候才可以。到時候我們殿下陪你一塊兒去放風箏。”

八皇子頓時被這個畫餅迷住了:“真的?二哥說他陪我?”

潮生點點頭:“二皇子是這麼交待奴婢的。”

“好。”

八皇子終于不跟風箏較勁,讓夏筆冬紙也松了口氣。可是潮生脫不了身,八皇子整天看屋里頭幾張熟面孔已經夠膩歪了,好不容易來個新鮮面孔,拉著不許她走。

“你來,嗯,你看我玩七巧圖。”

潮生只能應一聲:“好。”

八皇子畢竟還小,只能玩幾種簡單花樣。不過他一點不氣餒,因為當他發現潮生在這上頭比他還笨拙的時候,成就感頓時暴漲。

潮生不是故意討好他,這點可以對天發誓。

她玩這個就是不行,上輩子同學同伴玩七巧板、魔方之類的,她就只能呆呆看著,要讓她自己動手,那就是一個杯具啊……

聽人說玩這個是培養邏輯思維能力的,還有什麼增強動手能力,辨識能力,方位感空間感什麼的亂七八糟的。

那說明……咳,她沒有邏輯思維,沒有動手,沒有辨識,方位空間感也超弱……簡直一無是處啊。

八皇子一高興更不肯放人了,連午飯都是潮生伺候她吃的。潮生倒想趕緊回去交差,八皇子不放,夏筆冬紙兩個也央告她:“好妹子,你就頂一下,幫幫忙。殿下這幾天都不好生吃東西,嫌屋子里憋悶,好不容易今天高興一回。我這就打發人去和春墨說,我們把你借來使今天一天,絕不讓她責難你。”

潮生還能說啥?

不過好在八皇子吃了午飯又玩了一會兒就困了,等他睡了,潮生終于能脫身。

噯,哄孩子這活計她可好久沒干了。以前……嗯,倒是幫鄰居接送過兩回孩子,好象她還挺有孩子緣的。

下了幾場雨,天氣說熱就熱起來。

二皇子那邊已經忙起來了。

要娶媳婦,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

在現代要娶媳婦,得買房買車,得裝修,得辦新衣辦酒席辦婚禮……當然,重要的是先找到個老婆。

在二皇子這兒,老爹給了他房,老爹也給他找好了老婆。裝修什麼的自有匠作監的人辦,聘禮婚禮也不用他操一點兒心。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事情要做。

比如要量體做新衣。

還要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反正松濤閣里人一天到晚人進人出的,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第八十章 離

松濤閣的人忽然要搬走,大家想法挺多。

有的人覺得羨慕,二皇子這一成家,跟在身邊伺候了這麼久的人,可不都是元老了?將來必能有好前程。再說這一出去,規矩自比在宮里松。

自家皇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有的倒覺得好,二皇子一搬走,松濤閣空出來,說不定八皇子就要挪到對面院子去了,那華葉居可不就松快了?大家住的也寬敞了。冬天還好,夏天一屋子氣味兒,真讓人受不了。

還有的覺得不舍。

比如潮生。

含薰這一去——

從今后見面再也不象現在這樣方便了。現在雖然也隔著院子,可是想見她幾步也就到了。含薰這一出宮去,她在宮里,兩人怎麼見面?

好吧,就算四皇子也出宮分府了,兩個王府之間想來往,哪有那麼容易?

想到同在宮里,已經難見一面的采珠,還有現在即將分別含薰。

潮生明白人生聚散無常的道理。

可是……

事到臨頭,著實不舍。

潮生把自己有把握的字都寫下來,怕含薰以后看著不認得,還特意配上點圖。比如蘋果旁邊就畫個蘋果,可是大部分字比復雜,且抽象,那就畫不出來了。但是有個好辦法。有同音的標同音,后面再注釋一下。

總之,常用字差不多她都寫上去了。因為不能讓人看見,空余時間又不算多,她熬得兩眼通紅才寫完。

因為……她實在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當送別紀念了。

錢她沒有,貴重的東西也沒有。

她還有好多話想囑咐,可是到了嘴邊,只會反復說:“一定要當心。別強出頭,別大意,保住小命比什麼都要緊。”

含薰比她鎮定多了:“我知道……你也一樣。”

就象歌里唱的,從今從兩地,各自保平安。

眼看兩人眼紅紅的都要變兔子,潮生急忙把話岔開:“對了,你要是在外頭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了,可不能自己一個人悄悄的都昧下,記得給我留一份兒。”

含薰也笑了:“放心吧,忘不了你的。”

四月里二皇子的府第修整一新,松濤閣的人和東西差不多用了七八天的功夫才徹底搬走,想不到二皇子的東西這樣多。多半什麼雞零狗碎兒的都打起包了一樣沒落下。現在華葉居裝雜物的屋里,好些口箱子都是裝的四皇子以前的東西,以前穿過的衣裳啦,鞋子啦,用過的東西啦,還有許多一時用不著的擺設、裝東西的盒子、為數不少的布匹綢緞、舊的家什雜物……春墨可真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哪,有好些東西其實已經可以吩咐內侍監的人清走了,她可一直收著。

二皇子一搬走,含薰也必須隨著一起走了。

她知道含薰肯定也擔心她在宮中。

也許等她熬到李姑姑那個年紀,生離死別經歷得多了,才不會象現在一樣。

八皇子倒是對二哥搬走依依不舍。二皇子心情甚好,安慰他說::“二哥又沒搬遠,你從此后可是多了一個去處啦。想玩了,想好吃的了,盡管帶了人出宮來找我。”

八皇子一聽到好吃的,好玩的,頓時一改戚容:“真的?我能去找你嗎?”

二皇子嘿嘿笑:“你還小嘛,自己來不太方便,可以找你四哥帶你來。”

八皇子認真地說:“那我記住了,二哥答應了可不能不算話。”

二皇子一拍胸脯,大包大攬地說:“我什麼人哪?什麼時候說話不算過?”

八皇子心滿意足,想起來該恭喜哥哥娶嫂子,兩只手象模象樣的拱起來:“恭喜二哥賀喜二哥,祝你和二嫂百年好合,白頭到老你成親那天可要給我一杯喜酒吃。”

二皇子一愣,四皇子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你才多大,就惦記上喜酒了?”

二皇子哈哈笑著說:“成,只要你不怕辣,二哥給你一壇子喜酒,你慢慢喝。”

得,弟弟不懂事,哥哥不著調。

不過這麼一攪和,離愁別緒倒是驅散了不少。二皇子回頭看看松濤閣的大門,感喟地說:“住了幾年了,真要走還舍不得。”

八皇子這小毛孩兒居然冒出一句:“二哥不如賦詩一首留念?”

他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只覺得但凡送別離別,似乎都得寫首詩,還要折柳什麼的。

這一下可揭了二皇子的短了,要他作詩?

二皇子那麼厚的面皮都覺得臉上一燙,拍拍椅子說:“行啦,不早了,誤了時辰不好。欽天監的人說我得午時前搬進去,還得在正堂一套亂七八糟的名堂呢。”

四皇子善解人意地說:“二哥快動身吧,別誤了好時候。過兩天我約了五弟他們,一起去你新居道賀。”

八皇子一句話把自己哥哥給逼得提前上路了,自己還茫然不覺,揮著小手和哥哥告別。

潮生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覺得含薰出去了是好事,又擔心新的環境會不會更險惡,她是不是應付得來?

看著二皇子一行走遠,四皇子也沒立時進門,看著松濤閣出了一會兒神。

春墨輕聲說:“殿下,今天可還去崇文館?”

“不去了,已經請過了假的。”

八皇子頓時樂了:“四哥四哥,帶我去放風箏”

四皇子一口答應:“好,你說去哪里?”

八皇子想了想,脆脆地說:“去碧玉池好不好?”

碧玉池不在東宮,而在宮里。

八皇子大概又是聽誰說碧玉池邊風光好,所以才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來。

“行,讓跟人的人預備預備,咱們就去碧玉池。”

八皇子撒腿就往回跑:“放風箏去嘍放風箏去嘍冬紙,快把我的大金魚拿出來”

四皇子當然也得帶人伺候,除了小順他們之外,潮生也被點了名。

四皇子也讓人從屋里取了風箏出來,大概是想多備著沒壞處,春墨給拿了兩三個出來挑。一個蝴蝶的,一個是鷹,還有一只帶著長長尾須的六角風箏。

潮生有好久沒有來宮里——上次被傳去問話可不能算,那地方不象是宮里頭。

御園光正好,暮春時節里頭,陽光照在身上是暖熱的,綠意深淺相疊,花期已經到了尾聲,卻開得越發燦爛。

八皇子在碧玉池畔撒了歡似的跑,手里的大金魚被風吹得撲喇喇的響。后面宦官宮女們也一路跑著跟著,生恐他跌了碰了。宦官們還好,宮女們的體力可有點跟不上,八皇子別看人小,小短腿兒倒換得可著實不慢,冬紙跑得頭發都散了,汗一出來,把臉上的粉也沖開了——

所以潮生平時堅決不涂脂粉。

再說,在廚房做事,本來就不能涂。

要是臉上的粉掉進正在和的面里頭……咳咳,當然,吃起來應該沒啥分別。

或是手上擦的香脂味兒沾在了籠屜上……那個可就聞得出來了。

起碼四皇子一定聞得出,這人長了個狗鼻子。潮生偷偷在屋里給含薰寫識字圖冊的時候,四皇子就聞出來她身上一股墨味兒,還問她:“你描花樣子了?”

聽聽,她可是已經洗了好幾回手了,還用了皂角的

小宦官把風箏放了起來,八皇子在一邊拍手叫好:“再高些再高些”

等風箏穩了,才用布帕包著線軸交到他手里。

二皇子帶的那個風箏是小順放上去的,別看風箏風,線也細,這也不是個輕松的活,風一大,線就有些掯手了,弄不好有的人手都被線割破勒傷的。

潮生仰頭朝天上看,陽光刺眼,她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把頭低下來,臉皺成一團,眼睛生疼生疼的。

上輩子眼睛可沒那麼畏光啊。

四皇子注意到她在抹眼淚,問了句:“你怎麼了?”

潮生吸吸鼻子:“太陽照得眼疼。”

看四皇子的表情——好象不怎麼相信她的話。

呃,難道覺得她這話和經典的“眼睛進了沙子”是一個意思?

她哪來的傷心事可哭的。

好吧,如果算有的話,含薰走了可以算得上一樣。

行,那就算她是在傷心偷哭吧。

頓了一下,四皇子說:“以后還有機會見面的,不用這麼難過。”

看吧,果然是被想歪了。

八皇子興高采烈,不過小孩子都喜新厭舊,很快對他的大金魚不感興趣了,又放起了四皇子帶來的長須六角風箏。這個不易掌握平衡,但是長長的須尾在空中擺蕩,比金魚是顯得生動。

潮生瞇著眼又看了一下,結果是,這風箏它很象個水母……

就看這麼一眼,她又要淌淚了。

潮生捂著眼睛,四皇子說了句:“你到那邊坐著去吧。”

這句話說得……嗯,聽起來有幾分溫和的意味。

潮生有一點頭暈,可能剛才仰頭的關系。

她還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難道是幻聽?

不,不是幻聽。

潮生猛地回過頭,采珠穿著一件粉色宮裝,正隔著碧玉池朝她猛揮手。

潮生愣著不動,這一回眼淚是貨真價實的了

采珠揮了一會兒手,她要過來得繞一個大圈子,潮生看她拎著裙子跑了兩步,又有些顧慮的停了下來,改成了快步走。

這池子上怎麼沒個橋啊

沒事兒把池子挖這麼寬干什麼?真是不拿人力當回事

采珠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到了她這邊,潮生踉踉蹌蹌往前迎了幾步,兩人的手終于抓到了一起。

“潮,潮生?”采珠氣喘吁吁:“我還以為我看錯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8 PM

第八十一章 樂

說句心里話,剛才潮生心里還曾經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不知采珠現在在哪兒?能不能遇著她?

想不到真就讓她遇見了

老天爺今天這麼賞臉哪

采珠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急忙松開她的手,規規矩矩的請安:“奴婢拜見四皇子殿下,給殿下請安。”

四皇子很溫和:“起來吧。你和潮生是舊識?”

“是。”

“難得碰一回面,你們自己說會兒話吧。”

采珠喜出望外,早就聽說四皇子脾氣好,想不到還能這麼體貼下情。

兩人高高興興的應了一聲是,又向四皇子道了謝,才拉著手走到一邊兒樹蔭下頭。

采珠不知是從哪兒來,臉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

“遠遠看著有點象你……”采珠拉著她的手,從頭看到了腳:“你好象長高了一點?對了,你今天怎麼會過來?”

潮生朝那邊呶呶嘴,采珠立刻看到了八皇子。

“啊,我剛才就看見風箏了,還以為是哪個宮里的美人在這兒玩樂。”采珠小聲問:“你最近怎麼樣?有沒有人找你麻煩?含薰怎麼樣?聽說二皇子要成親了……”

一說起這個,潮生的高興勁兒就消了不少。

“二皇子今天搬出東宮了……含薰她們也隨著一起走了。”

采珠一下子也安靜下來。

“今天?”

“對,就是上午……”潮生輕聲說:“以后想見她可就更不容易了。”

采珠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們該替她高興才是,能出去總是好的。”

是啊,話是這樣說,不過都是暫寬心。

二皇子是個有名的喜怒不定的主子,將來的媳婦又不知道是個什麼脾性,到底是離了火坑從此踏上康莊大道,還是別的什麼際遇,誰也說不好。

“早知道我一定尋個差事去一次東宮……”

“她也掛念你呢。不要緊的,你要有話捎給她,現在就告訴我。二皇子成親的時候我們殿下一定要去吃喜酒的,我托小順他們把口信兒帶過去。”

采珠先是高興,又有些擔心:“那帶信的人可靠嗎?”

“你放心吧,我們殿下身邊這兩個人是最得用的。”潮生說:“小順還幫我去家里看過一次呢。”

“對,你家里人回來沒有?”

潮生搖搖頭。

采珠忙安慰她:“應該是出遠門了。要我說,是不是去看的日子不對?一般在外跑買賣的人,過年關總要回去。你下次托人去看,就趁年關前后去,說不定就能找著人了。再說,你們街坊不是知道你進了宮嗎?你家里人回來了,知道你在宮里,也總能先放下一半兒心事啊。”

“嗯,我也知道。”

其實潮生不抱太大希望。

只是個叔叔,還不知道是親叔、堂叔,表叔。又不是親爹娘,就算尋著了,怕也指望不上。再者說,她又不是真正的潮生,真正的潮生大概早就在破屋子里面冷餓交加,丟了小命,所以才被她這個穿越來的頂替。那位叔叔潮生全無印象,也算不得親人。

“對了,你現在還是服侍徐美人?”

“對。”采珠轉過頭,遙遙指了一下:“我們主子現在住在玉華宮,就是那個方向。你要托人給我捎信,可別找錯了地方,再找到煙霞宮去可沒有用。”她有些得意:“我現在可是我們主子身邊的第一心腹人哪。”

潮生忍不住笑出聲來:“失敬失敬,以后還請采珠姑娘多多照應啊。我打發人找過你,也聽說徐美人遷了,可是遷到哪兒卻一時沒有說清楚。”

其實徐美人遷到玉華宮,這個潮生是知道的。

但是她沒有和采珠通消息,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畢竟她惹了那樣的麻煩,涉及宮闈陰私。她明明不知道什麼內情,皇后已經兩次三番的要置她于死地了。她已經把李姑姑拖下水了,如果再把含薰和采珠也牽連進來……

采珠卻只當她真的沒自己的消息,一揮手,十分豪氣:“小菜一碟兒,你就等著吃香喝辣吧。”

兩人頭湊一起偷笑,活象兩只偷油的老鼠。

……老鼠的快樂很卑微,但是也是很純粹的。

能見著好姐妹一面,已經可以快樂上好幾天。

潮生問:“你們主子脾氣還好?你平時累不累?”

“我還好,以前干活兒腰都不直不起來,現在總算脫了身啦,那些活計差不多的都有旁人做了,可是我覺得現在比以前還累。以前那干完一天活兒,倒頭就睡,呼呼的一覺到天明。現在可不成,上夜時得警醒……夏天還好,冬天晚上要起來倒茶什麼的,再鉆回被窩里,半天暖不熱腳。還有,事情是旁人做了,可是我得分派活計,還得看著她們干好,一怕她們偷懶,二怕她們藏什麼別的心思。忙一天躺下了,心里還要琢磨這些個,比以前覺得累得多。”

是啊,上位者勞心。

雖然采珠現在只是大宮女,還算不得上位者。可是畢竟地位是拔高了,不再是做粗使活計跑腿兒賣力氣的小宮女了。

人站得高,看得多,做得多,自然也要想得多。

采珠忍不住抱怨:“我們主子升了位份之后,美人可和才人不一樣,身邊使的人多增了四個,可是這四個里頭,兩個笨笨的,一個聰明是聰明,人卻不踏實,干活兒挑三揀四,還粘牙難纏。我跟她打不清官司,還是我們主子罰了她兩回才好一些。就有一個還不錯,算是能幫上我的忙。”

“有一個就不錯了。”潮生由衷地說。

在宮里最不缺人,可是真得用的人也不好找。笨的不好使,好使的不放心。

就比如說李姑姑吧。站在她的立場上來說,遇到個肯吃苦肯學藝的徒弟,原本是件好事。誰想到這個徒弟身后一串麻煩呢?不但安生日子沒指望,說不定命都得搭進去。

“你們殿下看著是個和氣人哪……”采珠吃吃笑,偷偷往那邊瞟了幾眼:“生得可俊,比那畫上的人還好看。”

“呸,不害臊。”潮生扯扯她的墜子:“你就光看見人生得好看了。”

“人生得好看,就是有好處的啊。”采珠擠眉弄眼兒的說:“要不然當初咱們都是宮女,可是那個青鏡現在卻當了主子了。吃的是上等飯菜,穿的是綾羅綢緞,頭上插金戴銀的,還有人服侍。唉,我要也生得好點兒,說不定也有主子命哪。”

潮生差點沒笑翻過去,采珠性子活潑,扮起鬼臉兒來活靈活現的。

“誒,我說真的。我要生的象你這麼好啊,我肯定琢磨點別的。你看看……多好的機遇啊,伺候個這麼年輕又這麼好脾氣的主兒,生的好,將來的富貴也穩當。正妃咱是不指望的,可是混個側室總不難吧……”

“你這張嘴真是……”潮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去扭她臉。采珠笑著躲過去,連連求饒。

“好了好了,我改了,改了咱不說這些。”采珠說:“我不能多耽擱,得快些回去。你要是見了含薰,或是要給她捎話,我也沒什麼旁的說的,讓她別掛心我,自己好生保重。沒別人心疼,自己得心疼自己。”

“嗯,我都記下了,一定托人告訴她。還有嗎?”

采珠搖搖頭:“沒了……捎東西不方便,讓人知道了又是個事兒……”

“我知道,她也知道。東西不算什麼,心意到了就好。”

“嗯。你要有事想給我捎話不好找我,讓你們那里的小公公尋我們這里的白榮,有話有東西給他就行。”

“白榮?”

“嗯,他人機靈。”

潮生說:“以前在浣衣巷時,我也認識個小公公叫白榮的……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

“真的?那回去我問問她。”

采珠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潮生眼睛發紅,這一回的淚意可絕不是“太陽刺眼”“眼進沙子”了。

八皇子跑得累了,也到了樹蔭下來坐著,冬紙正殷勤地給他擦汗,又是倒茶又是喂點心。

潮生這才發覺自己這半天凈顧私事了,本職工作一點沒干啊

四皇子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亦步亦趨跟著,不需要人給他擦汗,灌茶,喂點心……

但那也不是自己能夠偷懶的理由。

八皇子的風箏已經飛跑了一只,不過看他的樣子並不怎麼在意。

潮生斟了茶端給四皇子,他接過茶來,問了句:“她在哪一處當差?”

“她是服侍徐美人,現在在玉華宮當差。”

“你們進宮前就認識?家在一處麼?”

“不是……她家鄉離京城幾百里地呢,我們當時是一起進宮的,一直相互照應著。”

四皇子點點頭:“怪不得。”

八皇子差不多盡興了,對風箏沒了興趣,倒是揪了一把花草在手里。

回去的路也不是他自己走的,而是一個體格不錯的宦官背著他回去的。而同樣累得半死不活的冬紙她們只能走回去。

咳,伺候八皇子這樣的主子,體力跟不上可真不成。這孩子實在太活泛了,一眼看不著就不知鉆什麼地方去了。

嗯,不知四皇子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也會這麼活潑嗎?

不大象……



第八十二章 新人

就看四皇子現在這麼斯文,這麼從容……小時候他應該也淘不到哪兒去。

也許小時候的四皇子就是這麼一本正經的,邁著小短腿兒,夾著書……

潮生偷笑。

好萌啊。

雖然各種性格的小孩子都可愛,但是潮生還是喜歡安靜些的,象八皇子這麼淘的,除了睡著時,一刻不見他安靜。冬紙夏筆她們加一起沒有他一個人精力旺盛。

說起小孩子,年前不是聽說六皇子他們要遷到東宮來麼?怎麼這年早過完了,還不見搬的動靜?

雖然這事兒和潮生沒關系,她也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二皇子終于成親了,據說婚禮熱鬧非凡,二皇子因為腿疾並沒有親自去迎親,而是由四皇子代迎的。新娘子據說美貌端莊,見的人無不稱贊。這對潮生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順替她捎來了含薰的消息。

“含薰姑娘說一切都好,早安頓下了,住的寬敞,吃的也不錯。現在宋嬋姐姐掌管著庫房賬冊什麼的,忙得團團轉……”

宋嬋還是不改脾氣啊,最要把要害的東西全抓在自己手里。

不過她忙點好,一忙就沒那功夫找碴了——

小順笑嘻嘻地說:“我看含薰姑娘氣色很好,想來是沒受什麼罪。對了,她讓給你帶話,一切都好,不用掛心,讓你自己多保重呢。”

是的,含薰就是有什麼煩憂也不會說的。

人們總是這樣,分隔兩地,就盡量的報喜不報憂。

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把煩惱說出來,讓朋友家人白白擔心?

擔心也沒有用,連面都見不著。

雖然只隔了一道宮墻,可這道墻是無法逾越的。

“我還帶了喜餅來。”小順掏出個紙包,里面有幾塊圓圓的餅,中間印著深紅的喜字。

“有好幾樣餡兒的,你都嘗嘗。”

潮生笑著謝過他:“你親眼見了沒?二皇子妃真的那麼美嗎?”

小順只是笑:“我可沒得見——我們這樣的人不能進新房。”

啊,潮生倒忘了。

這時候的人們辦喜事忌諱多多,寡婦,帶孝的人都不能進新房去,小順是身體殘缺的人,也不能進。

她有點兒歉意,小順自己倒沒放在心上。

大概是他早就習慣了。

這輩子他也沒有娶妻生子的一天。

但凡有一點兒辦法,誰也不會送孩子做太監。

都是逼出來的。

雖然身體殘缺,這輩子都……

可是起碼有口飯吃,活下來了。

潮生只問過一回小順的家鄉是哪里,別的她沒有打聽過。

反正……說起來大家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誰也不比誰更好。

正說著話,珊瑚她們笑嘻嘻的進屋來,一擁而上來搶喜餅吃。潮生笑著說:“別搶別搶,大家分著吃。”

結果大家搶得兇,她的腳被踩了好幾下,手上空空的,喜餅全給搶沒了。

倒不是大家沒見過世面非饞這餅,主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沾沾福氣喜氣。

“小順哥,你見著二皇子妃了嗎?她生得好看不?”

得,又一個冒失的。

小順說:“我沒進去,聽人說生得很好看。”

珊瑚咬了一口喜餅:“我這個是棗泥餡兒的。”

“我的是桂花餡兒。”

“這個芝麻餡兒。”

成親第三日,二皇子和新婚妻子一起進宮謝恩,先拜見皇帝皇后。

這個是禮法,二皇子就算不想拜皇后,這一節也躲不過去。然后還要去拜見后宮有地位的妃子。賢妃貴妃那里都是要去的,還有……安妃那里也是要去的。剩下的婕妤、美人,才人那里就用不著了——論品級二皇子兩口子的品級比她們還高呢,哪能倒過來拜見她們?

這一圈兒頭磕下來,也不是白磕的。各人自然都得有見面禮相贈,還就數皇后給的禮最重:白玉送子觀音一樽,金鑲翡翠如意一對,白玉嵌珠枕一對,還有其他零碎東西若干。小冬琢磨,二皇子雖然現在把東西收下了,不會回家去就把東西砸了吧?以他的性格來說是真有可能的。

然后午飯是在宜秋宮用的。不但二皇子夫妻兩個來了,六皇子七皇子他們來了,連十公主、十一公主她們姐妹幾個也都來了,宜秋宮一下子熱鬧起來,珊瑚她們來的日子短,還從沒有一下子見過這麼多的龍子鳳孫,一時間手足無措,象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一古腦的幾個人全去端茶,被春墨喝住之后,又一窩蜂的都去抬桌椅。

春墨焦頭爛額。平時她早就要訓人了,可是現在連訓人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潮生也忙得團團轉。

這麼多皇子公主都要在這兒用午飯,這活計能不多麼?

一道又一道菜下鍋,一樣又一樣菜上桌。潮生只覺得自己象個被不停抽打的陀螺,忙得團團亂轉。好不容易活兒都差不多,她一松懈,頓時覺得自己要散架了。

“潮生。”

她抬起頭看,含薰正站在灶間門口朝她微笑。

“你怎麼來了?”

潮生一激動,剛要站起來,兩腿一軟,又重重坐回了原地。

“我剛才來過一回了,你正忙著。”含薰在屋里看了看,笑著問一個坐在門坎上的女人:“請問茶水在什麼地方?”

潮生有氣無力地搖手:“別問她,她也不知道——今天都亂得不成樣子了。你口渴的話,那邊兒鍋里有熱水,舀一碗先潤潤。”

含薰說:“我不渴。”卻找了一只碗,舀了水端過來給潮生:“你快喝口吧,這半天恐怕你也沒個喝水的功夫。”

她不說潮生沒覺得,一說還真渴得厲害。

她接過碗來喝了一大口。

喝得太急,水都從嘴角溢出來了。

含薰說:“慢點兒,當心嗆著。”一面掏出帕子來替她擦。

潮生問:“你今天跟二皇子一起進宮的?我剛才怎麼沒看到你?”

“我們主子今天帶了兩個人進宮來,一個是我,一個是她從家帶來的丫鬟潤香。潤香挺機靈的,可是沒進過宮,跑腿傳話拿東西她做不了,我們主子打發我去傳話,所以過來的晚。”

怪不得剛才沒見。

二皇子他們進來時,潮生沒見著含薰,還以為她今天沒跟著進宮。想想也是,二皇子身邊兒宋嬋更得力,今天進宮要見的人多,要注意的事情也多,宋嬋伺候提點著更合適。想不到二皇子妃當梁氏沒帶宋嬋,卻選了含薰。

“前頭怎麼樣?”潮生問:“我這半晌一直在后頭——席上很熱鬧吧?”

“春墨姐姐挺威風的,指揮若定,沒出什麼亂子。六皇子還誇廚子手藝好呢。”含薰在她旁邊坐下來:“我剛才偷看的時候,你忙活的樣子顯得威風凜凜的,跟春墨姐姐一樣有派頭。”

潮生笑了:“我有什麼派頭,都是借著李姑姑的威風唄。”

要不然廚房這些人哪會聽她分派?誰干活兒不想挑輕拈重的?燒火提水這些重活兒都想推諉,輕省活計搶著做。

平時倒沒什麼,一遇著大場面,立刻轉不圓了。李姑姑一個人,管得了這邊管不了那邊,潮生就在一邊兒打下手幫忙,李姑姑沒看到的就替她看著,沒想到的就提醒一句。

潮生問她:“你在那邊怎麼樣?”

這是她這些天最掛心的事。

含薰點頭說:“挺好的。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可大了,院子一重一重的,剛一去都不認識哪兒是哪兒,過了好幾天才記得清楚。有個很大的花園子……”

潮生想聽的可不是這些。

她拍了含薰一下。

含薰笑笑:“嗯,一下子多出不少人來,除了我們這里出去的,還有內侍監、掖庭宮分去的。新人過門,陪嫁的大丫頭四個,小丫頭八個,還有不少下人。”

“那……你們那位新主子可和氣?”

含薰小聲說:“日子還短,也看不出來什麼。那天早上起來我們都去請安,一人得了一份兒賞,宋嬋姐姐領著人伺候殿下更衣什麼的……”

“你自己一切當心。”潮生小聲囑咐:“有事你就躲遠點,別搶著出頭。”

“我知道,我是那樣的人嗎?”含薰說:“我只老老實實的把本份做好,哪會有什麼事。”

潮生心說,那是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在這個時代尤其是這樣。

新人進門,總要立威吧?誰知道這三把火會燒到誰頭上。

再說,含薰樣子生得好。

潮生今天看見二皇子妃了,雖然只是匆匆忙忙看了一眼。二皇子妃梁氏的確貌美,脂勻粉凈,華衣高髻,一雙丹鳳眼,看人的時候不避不讓,一看就不是個畏怯軟弱的人。

但願可不要是個王熙鳳似的人物才好。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男人只有一個,而婢女如云,各有風情……二皇子又是那麼個性情。

含薰不能多待,兩人匆匆說了幾句話,她就回前頭去了。

潮生拉著她的手,兩人走走停停的。

可是還是要分開。

含薰倒過來安慰她:“放心吧,以后有機會我再來看你,你也可以讓人捎信兒給我。替我跟采珠也說一聲,不用擔心我。我挺好的。”

“嗯,保重。”

“保重。”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9 PM

第八十三章 知了

潮生承認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的人。

她想的就是學一門手藝傍身,將來不管到了哪兒,人總是要吃飯,那會做飯做菜總是能找著事兒做的。

不過更多的人,抱著的另一個信念。

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呀。

手藝再好,一輩子也是做下人。多在主子身上用點兒心思,就能做人上人。

當然,兩樣各有利弊。

前者可以算技術工種,改朝換代都不怕。但是一輩子伺候人,吃苦受累。

后者是低投入,大回報,一朝翻身,立刻錦衣玉食——不過也有很大風險。

這些都不是潮生目前最關心的。

她最大的危機來自于皇后。

李姑姑上次出手,拔掉了秋硯,除掉了陳素萍,皇后那邊好象若無其事一樣,一直沒有動靜。

潮生並不覺得皇后是因為事情忙就把她這事給忘了,絕不敢掉以輕心。

最有可能的是,皇后另有事情要忙,顧不上除掉她。

大概賢妃和貴妃最近都沒讓她清靜下來。

還有一位新晉的美人,據說十分美貌,很得皇帝的歡心。

六月里頭,六皇子七皇子都遷進了東宮。

六皇子住在了長慶宮,七皇子遷進了宜春宮,和五皇子做了隔墻鄰居。

長慶宮並沒有做大的修繕,只將正屋先整修了一下,只怕刷墻的白粉都沒干透。

李姑姑肯定的對潮生說,一定是有什麼事絆住了皇后的注意力,不然以她的作派,絕不會在六皇子的事情上允許人這麼潦草敷衍。

至于是什麼事,一時還沒有打聽出來。

六皇子和七皇子一遷過來,東宮立刻熱鬧了。六皇子性活潑,又和四皇子投緣,三天兩頭往宜秋宮跑,時常在這兒蹭飯。

潮生對著六皇子並沒有什麼芥蒂。

雖然他老娘不是好人,可是六皇子和這事兒並沒關系,笑嘻嘻的對人還挺和氣,並不象三皇子一樣,因為是中宮嫡子,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他是他,他娘是他娘,兩人不是一回事。

六皇子人是聰明,就是沒什麼耐心,舉凡需要耐心的事,比如背書,練字,下棋,他是能拖就拖能逃就逃。但是對于騎馬,射箭,蹴鞠,玩樂這些是樂此不疲。為這皇帝也訓過他,他倒是振振有詞:“我又不用考狀元,讀那麼多書干什麼?沒得把人都讀成書呆子了。我將來要做大將軍,帶兵打仗的,一樣能給父皇建功立業。

大概是看這孩子志向堅定……嗯,而且也許說的話恰好投了皇帝的胃口,所以也不怎麼勉強他了。六皇子從此光明正大的逃起課來。

前頭二皇子也不愛讀書,不過他純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我都是廢人了,我還那麼努力干什麼?皇帝也根本沒管過他,一直放任。

真是龍生九子各不同啊。

七皇子就比較好學了,而且一看面相就是個精明驕傲的人。他是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權勢僅次于皇后,他自然也有驕傲的本錢——

可是這驕傲總是不得盡情施展。

就象這回遷進東宮,六皇子就單獨住在長慶宮,他就得和五皇子一起住——雖然長春宮景色也美,地方也寬敞。可是人就怕攀比,長春宮固然不錯,可還得和人共住。六皇子就可以獨自占了長慶宮,這讓七皇子心中不平,好些天都對六皇子愛搭不理,就算是兩人下了學一起到宜秋宮來,兩人之間也沒搭話,各說各的。四皇子倒是勸過一次,六皇子說:“又不是我要找碴,是他總甩臉子給我看。憑什麼要我再主動找他說話啊?”

再勸七皇子呢?這位倒是答應著,說自己當然不會為一些小事斤斤計較,只是六皇子性子跳脫,兩人說不到一塊兒去。

得,兩次之后四皇子也不勸了。

本來嘛,皇后和貴妃就不是很和睦,以前還能維持個表面上的融洽,自從貴妃受安妃那事牽累,兩人之間現在連一點面子上的和氣也掛不住了。六皇子和七皇子從前就合不來,這不是四皇子兩次三次勸解就能調解得了的。

七皇子和四皇子還好,和五皇子也不怎麼融洽。

五皇子這個人……要說很壞,那倒也沒有。但是心胸狹窄,為人尖酸小氣,這個是有目共睹的。他覺得他是哥哥,七皇子得敬著他。可是七皇子覺得這位五哥無論出身,才學,品行,沒一樣能拿得出,說得響的。這麼一個人,哪兒值得他尊敬?

東宮里頭,四皇子算是最年長了,他脾氣溫和,品學兼優,在學館、在皇帝那里評價頗高,在兄弟間人緣也是最好。五、六、七、八這幾位倒是都愛和他親近。

二皇子了結了終身大事,下面也就輪著四皇子了。

這個雖然沒有人明說,可是大家心里都有數。

春墨最近時常發呆,其他人也都各顯神通,四處打聽。

四皇子會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當然,未來的四皇子妃出身門第是不能和三皇子妃王氏相比的。可是總得比二皇子妃梁氏要強吧?

畢竟二皇子身有殘疾,人家門第高,有實權的人家絕對不會把掌上明珠許給一個沒前途的殘廢皇子。二皇子將來也就是做個富貴閑人,逗鳥養魚的過一輩子了。

所以才會選中了梁氏。

她母親早逝,家世不顯,續娶了妻室之后外放做官,一去就是十來年沒回來。梁氏卻一直留在京中,在祖父母身邊長大。

所以二皇子一開初對這婚事很不滿,覺得皇后是存心,皇帝是漠不關心,就給他尋了這麼一門親事。

說實話,二皇子自己這條件,配梁氏也就差不多了。

二皇子覺得委屈?沒準兒梁氏更委屈呢。

二皇子脾氣不好,身有殘疾——讓誰來看,他腦門上都刻著“前途無亮”四個字。

可是不管委屈也好,欣喜也好,婚事由不得他們兩人。

四皇子也是一樣。

要娶什麼人,他自己完全做不了主。

他生母早就去世了。即使她還活著,只怕對兒子的婚事也插不上手。皇后能做起碼一半的主,當然最后還需要皇帝拍板決定。

四皇子自己倒是十分鎮定,該做什麼做什麼。

潮生忍不住在肚里給他伸出大拇指,贊一聲:強人

四皇子今年才多大?

可是這份兒涵養,這份兒從容,就算三四十歲的人也未必能有。

有個詞兒怎麼說來著?

對,榮辱不驚。

這一年的夏天好象特別的炎熱。

李姑姑每天都煮一大鍋的綠豆解暑湯,裝在罐子里用井水湃過,再放一點飴糖,這一飲品大受歡迎,宜秋宮上上下下都愛喝。

天越熱,灶房里的活計越辛苦。一燒起火來,人人都被烤得汗流浹背,潮生一天得換兩三回衣裳——沒辦法,都讓汗浸透了,夏天衣裳又薄,不換著實不雅。

她現在手藝純熟,差不多有李姑姑的六七成火候了,好些菜都是李姑姑在旁指點,她來掌勺。

別人都說灶房的差事辛苦,可是潮生覺得這里人事反而簡單,把手藝練好,總沒有壞處。

過了晌午,宜秋宮里頭靜悄悄的,四皇子歇了午覺,其他人也偷閑兒的偷閑兒,睡覺的睡覺了。樹上的知了拖著腔,一聲接一聲的叫。陽光火辣辣的傾泄一地,潮生端著盆兒在井邊把衣裳洗了,一件件晾起來。

彎了半天腰,背也酸了,腰也酸了。潮生轉轉脖子,抬起頭來。

熾烈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微微覺得暈眩。

她聽到腳步聲響,轉過頭來,八皇子正從一叢山茶后頭鉆出來。

“殿下怎麼沒去午睡?”

八皇子抓了抓臉,他臉上手上都有些紅痕。

這些花草,葉子的邊緣都很鋒利,一個不巧就會被割著。

“嗯,我渴了。”

他八成又是不想睡午覺偷溜出來的,所以一個跟的人都沒帶。

潮生倒了一盞綠豆湯給他,八皇子捧起來咕咚咕咚幾大口就喝完了,一伸碗:“還要。”

潮生又給他倒了半碗,沒敢多倒。好在八皇子又喝了半碗之后也就不再討了。

“其他人都睡了,殿下怎麼不睡中覺去?”

“我睡不著。”八皇子挺理直氣壯的:“這知了叫得太響了,吵得我不能睡。我要把它們抓下來。”

潮生忍著笑。

到底是知了吵,還是這位殿下自己想抓知了玩啊?

“殿下說的是,這知了是很吵。”

八皇子皺了一會兒眉頭,問潮生:“你知道怎麼抓知了嗎?”

潮生搖搖頭:“奴婢從來沒抓過知了,這樹這麼高,夠不著啊。”

她可不想把這事兒攬到自己身上。

開玩笑,她又不是領八皇子那邊兒的錢米,干嘛吃力不討好?

“我聽人家說,得用竿子……”

八皇子看看潮生,轉過身走到他剛才鉆出來的花叢邊,還真拖出一根竹竿來。

這孩子還真是……準備周全啊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比自己還高的一根竹竿給偷渡出來的。

八皇子把竹竿一遞:“給你。”

潮生頓時心生警兆:“殿下這是……”

八皇子理所當然地說:“你幫我抓”

潮生愣愣地接過竹竿——

這怎麼抓?

拿竹竿對著樹猛敲,把知了敲下來?



第八十四章 悶

潮生一頭黑線。

八皇子還仰著小臉,滿懷期待的看著她。

潮生小聲說:“殿下,我也不會抓知了……不如,我們請旁人來抓?”

皇宮里有專門干這個活計的,就是為了主子們怕吵。

后世人盡皆知的一個名詞“粘桿處”,最初就是做這個的,不過后來演變成了什麼情報處,甚至有什麼血滴子之類的暗殺武器。

呃,扯遠了。

八皇子搖搖頭:“不用叫別人,咱們自己捉,一定能捉到”

他是怕驚動了別人,就會被冬紙和奶娘她們逮回去吧。

潮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好吧,那就試試看……”

不過潮生可不會傻乎乎的就用這根竿子去敲樹。她回灶房里取了一根細竹篾彎起來,又把自己的帕子縛在上面,這樣就在竿頭上做了一個簡易的網兜。

還別說,可能潮生真有這個……嗯,捉知了的天份,被太陽烤得背上冒汗臉上冒油,口干舌燥頭暈眼花之后,居然真讓她罩著了一只知了。

八皇子興奮之極,拍著巴掌說:“潮生你真行”

潮生只想苦笑。

她一點兒都不行……純粹是八皇子硬趕鴨子上架。

八皇子探頭看了一眼,那知了在帕子里居然並不撲騰。

“殿下要拿嗎?”

八皇子伸出手來,想了想又縮了回去:“算了……上次我一捏,就把蝴蝶翅膀給捏掉了……你先替我拿著。”

潮生想了個主意:“殿下不是有蛐蛐籠子嗎?要不,把籠子找來,把知了裝進去?”

八皇子抓抓頭:“可是,我不知道籠子放哪兒。”

說來說去他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讓冬紙夏筆她們抓到。

“那,我做個紗布兜,殿下就拎著回去吧。”

八皇子連連點頭。

潮生只好把這位小祖宗先領回自己屋,倒了一盞溫茶來給他喝,又翻出針線籃子,在碎布里頭找了一塊最薄最透的綃紗,這個也想不起是從哪兒找來的一塊布頭了。潮生穿針引線,動作嫻熟地縫了起來。

兩邊一縫,中間串一根帶子,把知了小心地撥進去,再把帶口一收就成了。

綃紗薄,半透明的,里面的知了看得很清楚。

這知了個兒不大,但是掂在手心里覺得還挺沉。它這麼半天都沒有叫,大概是受了驚嚇。八皇子還問:“它怎麼不叫了?”

“殿下晚上把它放帳子里,應該會叫的。”

八皇子喜孜孜地把知了接了過去,用手指戳戳,又趕忙縮回手來,象是怕把它再戳壞了。

“潮生,你真好。會做排肉,還會抓知了。我跟四哥說,你去我那屋里服侍好不好?”

潮生眨眨眼。

呃,這算是她來到古代后遇到的……第一次挖角?

當然,如果現在八皇子不是個小豆丁,而是翩翩美少年,那這句話就……呃,可以聽出別的味道來了。

不過潮生可絕對不想到八皇子那邊兒去

開玩笑,八皇子那旺盛出奇的精力,是一般人能伺候得了的嗎?

再說,眼看四皇子也要議定親事,潮生板上釘釘是可以跟著四皇子一起開府出宮,能離開皇宮,離那位皇后娘娘越遠越好,因為那代表更加安全。

而且四皇子……雖然潮生不太了解,可是四皇子這個人的確是心中有數的人。跟著這樣的主子,起碼旁人還會給三分面子。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要是跟了八皇子——呃……

什麼叫人微言輕?

小孩子說話沒有分量,不被人當回事。

在四皇子身邊做事,大概,可能……相對穩妥。因為四皇子的品格性情都成形了,是個好伺候的人。八皇子可就不一定了。

潮生笑著講了一個關于知了的笑話,八皇子哈哈一笑,就把這事兒給岔過去了。

潮生打定主意以后要少在八皇子面前出現。

雖然小孩子忘性很大,大概一轉臉就不記得了。

可萬一他記得了呢?

他要真跟四皇子要,四皇子一向是個很體貼弟弟的好哥哥——他會說不嗎?

潮生恭恭敬敬把八皇子送走,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珊瑚正好看到了:“潮生姐,剛才那是八皇子殿下?”

“嗯。”

“殿下他……到我們這兒來做什麼?”

潮生笑了笑,沒吭聲。

不過這事兒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連四皇子晚上都問她:“你陪八弟捉知了了?”

潮生頭低下頭:“八皇子過來的時候……正好奴婢洗完衣裳……”

“捉到了?”

潮生點點頭。

四皇子捉著筆桿,微笑著說:“看不出你還有這樣的身手啊。”

這算誇獎?

聽著不大象啊。

潮生想到件事,順勢說:“殿下,奴婢有件事兒……”

這個話不大怎麼好說,但是潮生覺得現在是好機會,不如趁現在給四皇子打打預防針。免得哪天八皇子又想起那件事來,她莫名其妙的就易了主。

潮生的臉微微發紅——不是害羞,是因為尷尬。

四皇子難得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態,饒有興致:“什麼事兒?說吧?”

“嗯,八皇子今天隨口說,想把奴婢討過去服侍……”

四皇子臉上的神情微微變了,不過潮生沒有注意。

“你是不是想過去?”

潮生忙搖頭:“不是。奴婢是想求殿下,要是八皇子真討了,您可不要答應……”

四皇子沒出聲,潮生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抬起頭來看。

結果和四皇子的目光對個正著。

四皇子目光顯得溫柔而堅定,燭光映在里頭,那一點火光熠熠的跳動著。

潮生莫名的心慌,急忙又把頭低下。

按規矩,她本來也不該這樣看著主子。

四皇子問:“你不想過去?”

潮生低聲應:“是。”

“為什麼?”

這……理由太多了,無法一一羅列。

潮生只能說:“奴婢願意一直服侍殿下……所以懇求殿下,別把奴婢給趕出去……”

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四皇子應聲,潮生試探著問:“殿下?”

四皇子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筆桿,溫聲說:“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想走……我不會把你讓給旁人的。”

潮生大喜。

四皇子這人說話有一句是一句,既然這樣說了,那肯定是算話的

她忙說:“多謝殿下。”

四皇子一笑:“墨都干了。”

潮生忙上來重新加水磨墨。

墨條在硯上磨出輕微的均勻的聲響。

潮生一面欣喜,一面又覺得有點奇怪——

呃,剛才四皇子那句承諾……

怎麼仔細一品,總覺得有點兒……有點兒……

那什麼……說不上來的味道。

書房只開了一扇窗,天氣有些悶熱。潮生覺得鼻尖和脖頸都在往外滲汗,臉上火辣辣的熱。

怎麼這麼熱?怎麼這麼靜?

靜得她好象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四皇子嘴邊噙著一絲笑,筆鋒在紙上游移,留下象流水云煙似的痕跡。

晚上潮生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拿著根竿子,對著樹拼命打拼命打,她知道自己不是在打知了,她還知道有個人站在背后。可是她不敢回頭看那個人,只是機械的對著樹一下又一下的揮著竿子。

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不敢回頭。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她一頭都是汗,兩臂發酸——

不知是昨天捉知了太累了,還是她在夢里拼命揮竿子的后遺癥?

天氣陰沉沉的,一早就很悶熱,但是雨遲遲落不下來。

潮生活計忙得差不多,春墨找她過去一起做頭沒。

用的半開的浸在青油里頭,瓶子密封,過得七八天,的香氣就浸進了油里,用來梳頭,又香又滑。

潮生笑著說:“茉莉味道清,春墨姐你哪里弄來的這麼多?”

宜秋宮可是不栽茉莉的。

“從宜春宮討來的,他們那里多。”

潮生把有些黃萎的花揀出去,完好而飽滿的留下。

“其實后頭有一大片桂花的,等秋天咱們可以一起做桂花油。”

春墨搖頭說:“我不喜歡桂花的味兒,茉莉的味兒我也覺得重了。記得以前小時候在老家,表姐她們用的一種不知什麼野花,那香氣淡淡的,特別好聞。可惜我不知道是什麼花……就是知道了,宮里也找不到。”

“嗯,說起來桂花的香味兒是濃了一點……我也不大喜歡……”

潮生忽然停了下來。

有件什麼事兒……

好象很重要,一瞬間掠過她的腦海。

“是啊。咱們守著一大片桂花林子,還得跟人家討了花來做頭油……”

桂花林子,桂花香氣……

記憶中也有那麼一個時候,有著濃郁的桂花香的……

她也不喜歡桂花的香,其實,不是因為桂花香味兒濃。

而是有一件事情,和桂花香味兒纏繞在一起。

就是陳妃小產的那個晚上

潮生進過屋的。

屋里沒有熏香。

陳妃那些日子說屋里不必熏香,因為正好是中秋前后,兩株桂花都開了,香氣直透窗紗,一屋都是香的。

所以那時候屋里是根本沒熏香的。

后來宮中紛紛傳說貴妃和陳妃小產有關,還說是熏香什麼的……

可是屋里根本沒有熏香。

這點潮生記得非常清楚。

所以貴妃、熏香這些,根本就和陳妃小產毫無關系。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49 PM

第八十五章 冰

而知道那天屋里沒有熏香的人……

陳妃自己知道,歲暮知道,潮生知道——那天也進了屋服侍的青鏡也許知道。

潮生手微微發抖。

皇后把害陳妃小產的名頭扣在了貴妃頭上,賢妃也沾了嫌疑,但實際上這個熏香是根本不存在的。

李姑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你這是怎麼了?身上不舒服?”

“不是……”潮生低下頭:“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很要緊。”

李姑姑臉色一變,看了看在門外擇菜的兩人,一手把火捅開,低聲問:“什麼事?”

潮生把熏香的事情說了,可是她還是想不通。

只憑她知道屋里沒熏香,就要被滅口嗎?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比如……吃食?

既然熏香沒問題,那問題很可能出在陳妃吃的東西上頭了。

而潮生,她也是去廚房待過的。

李姑姑不緊不慢地燒火,潮生就在一旁拿蒲扇兜著風,遠遠看起來兩個人完全在干活兒,就算偶爾說兩句話,那也是在說這灶上的事兒。

“那天晚上陳妃吃的什麼,你再說一次。”

潮生想了想:“素三鮮,八寶什錦,蒸火腿,還有一道酸白蒸,湯是……嗯,湯是全味湯。”

李姑姑皺著眉頭琢磨:“一般要在飲食里做手腳,最好是下在湯里……因為菜總有口味不同,也許這一頓一筷都不嘗。四樣菜里,多半只有一樣會吃得多些。當然,如果知道用膳的人必吃哪道菜,那下在菜里也成。”

“酸白蒸就是娘娘點名要的。那,會不會是那道菜被動了手腳。”

李姑姑問:“那個做菜的劉二姑呢,她后來去哪兒了?”

潮生搖搖頭:“再也沒有聽說過……”

李姑姑點點頭:“嗯,這張嘴只怕早就說不了話了。呈膳的時候人太多,要做手腳不容易。做菜的時候就好辦多了。”

這個話從李姑姑這個專門做菜的人嘴里說出來,當然是很權威的……不過潮生聽著總覺得怪怪的。

“那,當時陳妃為什麼要讓青鏡進屋服侍呢?若論可靠,青鏡不及我……那有沒有可能她做了手腳?要知道她現在……”

可是才人了。不,上次采珠提起來,好象她已經升了美人,與采珠的主子徐美人比肩了。

這種身份的巨大變化,簡直可以稱為詭異啊。

“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李姑姑嗤笑:“陳妃縱然美貌,可是進宮都十年了,沉寂了這麼久,突然再得寵,肯定患得患失的,唯恐這寵眷朝不保夕。再說,她有了身孕,自然不便服侍皇帝。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皇帝若是把她忘了怎麼辦?孩子生下來不知道是男是女是好是歹,她將來的保障在哪兒?那自然得想辦法拴住皇帝的心。那個青鏡是不是特別漂亮?”

潮生點頭,由衷地說:“對,她是我們煙霞宮里最漂亮的一個。”

“和陳妃比呢?”

潮生回想了一下,公正客觀地說:“風韻不及,可是眉眼似乎更好看。”

李姑姑點頭說:“那就是了。這是宮里的老把戲了,嬪妃有孕或是生病不能侍寢,又不想在皇帝那里失寵,慢慢被冷落被遺忘的滋味兒可不好受。所以,就會在身邊挑一個,也許是宮人,也許是不得志的采女,才人……在皇帝來的時候替自己……”

潮生咽了一口唾沫。

當時她真的沒有注意。

“這樣的做法還是比較穩妥的。被選中的人年輕鮮嫩,又較貌美,能拴住皇帝的心,哪怕只是短短的數月。再者,出身低,沒根基,只能依附于地位高的妃嬪,一般也不怕她不聽話。”

原來陳妃那兩次在皇帝來時讓青鏡進屋服侍,是打的這個主意?

潮生剛才還在想為什麼陳妃更信任青鏡,不讓自己進屋服侍。

現在一明白過來,真是謝天謝地,陳妃沒讓自己進屋。

——大概她年紀小,而且生得不如青鏡美。

宮里頭不知多少女子都夢想著能得到皇帝垂顧,但是對潮生來說,要沖一個年紀可以當自己的爹的男人那個什麼什麼的,她真的不行。

皇帝四十多歲,保養得好,平時聽說還有拉弓射箭騎馬之類的健身運動,身材一點不走樣,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多的樣子。

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連想一想,都覺得胃里一陣翻騰。

怪不得青鏡后來會成了才人……

陳妃的安排起了效果,皇帝應該對青鏡印象很深,很不錯,所以才在其他相關人等紛紛死的死,罰的罰的情況下,青鏡獨獨脫穎而出,變成了……嗯,算是新寵吧。

李姑姑打量了潮生一眼,忽然笑了。

潮生被笑得莫名其妙。

李姑姑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臉:“要是換成現在,那位娘娘挑中的人就不會那個什麼青鏡了。瞧瞧你現在的小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啊。”

潮生大囧。

“姑姑別笑話我。”

“不是笑話。”李姑姑說:“你剛來那會兒跟顆癩豆芽一樣,身量沒發,臉盤也沒長開。現在看著可是不一樣了,果然女大十八變……可惜你這孩子空長了皮相,沒那麼多心計,居然只能跟我學著做燒火丫頭……”

潮生笑了:“燒火丫頭有什麼不好的?踏實,省心。”

李姑姑也笑了:“傻話。這地方是天底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燒火做飯真要那麼省心,我又怎麼到的東宮呢?這些年受的罪又怎麼說呢?就說你自己,浣衣巷那些日子你都忘了?不是你想躲,麻煩就不找你了。”

潮生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她把話岔開:“那,姑姑你看,青鏡是不是就和陳妃的事情沒關系呢?”

“那不好說,咱們覺得有沒有關系不要緊,反正皇上應該是覺得她沒有關系。”

這倒是真的。

別人怎麼想都不重要,皇帝喜歡她,願意相信她,那她就清白無辜。

瞧,人家有靠山,就沒被卷進這種要命的風波里,還翻身做了主子。

象她們這些沒靠山的,死的死,散的散。

就象有人評西游記,有后臺的妖精都被接走了,沒后臺的都被一棒子打死了。

多現實……

多心酸……

這半天潮生想明白了不少事。

李姑姑卻在尋思另一件事。

皇后怎麼遲遲沒有動靜,她的招已經發出去了……包括在皇帝面前提起嚴妃和九兒……

剛才對潮生說的那些話,是李姑姑的親身經歷。

當初嚴妃有孕,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當時嚴妃選中的人是九兒。

九兒活潑伶俐,雖然不是特別美貌,可是很討皇帝喜歡。

李姑姑有很久沒想起過去的事情來了,現在回想,只覺得那些都象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這是又被潮生的話勾起來了。

她收回思緒……

以她這麼多年對皇后的了解,皇后不是一個會避讓的人。她性子堅忍,手段高明。自己的那些辦法,未必就能保往自己和潮生的性命。

可是皇后為什麼一直沒有動靜呢?

李姑姑想不通。

上次陳素萍的事情,就了結得太過順利,完全沒有人插手的跡象。

而且陳素萍沒了之后,皇后也沒有任何動作……

難道,自己猜錯了?

陳素萍后面的人並不是皇后?

可是除了皇后,誰還會出手對付潮生?

把這件事情扣在貴妃頭上,連帶賢妃也沒討著好處。能做成這件事的,從中得益的只有皇后。

李姑姑搖搖頭。

也許還不到時候。

皇后也許在等什麼時機。

等待一個可以將她們徹底滅掉的時機。

潮生晚上睡不好,想了一會兒舊事,又不知含薰出宮后日子過得如何。

嗯,小順他們有出宮的機會,四皇子可能還會打發人去給二皇子送東西之類,到時托他們再捎個口信。

只可惜自己想明白的這件事不能和含薰說。

含薰從頭到尾都不知個中詳情,對她來說這場噩夢已經過去。自己一個人陷在里面就足夠了,沒必要再牽累她。

八皇子到底有沒有和四皇子討人,潮生不知道。但是四皇子既然答應了她不會把她送給旁人,潮生倒是可以放下心事,不必為這事憂慮。

為了四皇子這麼“仗義”,潮生覺得自己也得有點兒回報。她在給四皇子做的夏衫上頭花了更多心思不說,還琢磨了一番,弄出了兩道冰點做為答謝。

一道是冰乳羹,一道是彩冰果。

四皇子份例里的冰,往年夏天也就是做個冰鎮湯飲,或是放在屋里降濕解暑用。潮生琢磨出了冰乳羹之后,先是摸不清四皇子喜歡不喜歡。

四皇子口味偏淡,平時也不怎麼偏愛甜食。

冰乳羹就不怎麼甜,吃起來軟糯沁涼,一股乳香。小冬先請李姑姑和小順試吃,李姑姑的評價是“尚可”,說還算花了些心思,倒有些象西域的吃法,殿下應該會喜歡。小順的評價是“太好吃了,再給我來一碗”。

既然兩個人的評價都不錯,那潮生就放心大膽的呈給四皇子了。

四皇子兩樣都嘗了嘗,對冰乳羹的評價和李姑姑一樣。

果然還是李姑姑老練,更了解四皇子的口味。



第八十六章 消息

春墨近來情緒低落。

不只是她,整個宜秋宮里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

因為宮中傳來確實的消息——四皇子要定親了。

和二皇子一樣,娶什麼人,什麼時候娶,這些四皇子完全做不了自己的主。雖然是他結婚,可是從頭到尾沒有人需要他發表意見。

李姑姑用筷頭點點潮生的手背:“你這是做什麼呢?”

潮生把手里的活計給她看:“我想在衣裳上縫個暗兜,要有什麼東西能裝一下。”

李姑姑接過來看,笑瞇瞇的地說:“手還挺巧的。嗯,你想把什麼裝里面?”

“帕子啊之類的小東西,要是有零碎散錢也能裝。”

“行,那回來給我也縫一個,看著就挺方便的。”

當然方便了,現代的衣服沒有兜的可不多。所以這時代大家穿的衣裳都沒有兜,實在有些不便。帕子就塞在袖子里,要麼就干脆抄起腰間系的汗巾拭汗擦淚的。以前潮生不知道干嘛把系裙子系褲子的腰帶叫汗巾,現在才明白。要是有什麼散碎東西,干脆就裝荷包里,或是裝錢袋里中,這些包啊袋啊都放在明面上,裝飾作用大于實際效用。

潮生一笑:“您要不嫌我手笨,回來我就幫您改。”

她低下頭去繼續干活。

李姑姑心說,這姑娘鎮定功夫倒好。

大概是經過起落,吃過苦,受過罪,和那些喳喳呼呼啥也不懂的小丫頭就是不一樣。

四皇子要定親的消息一傳來,宜秋宮里人心浮動。有人忙著打聽消息,有人心不在焉不知盤算什麼,還有的上趕著往幾個有體面的人跟前湊,平時愛偷奸耍滑的,現在一反常態的勤快起來,嘴甜得象抹了蜜。

李姑姑這麼多年在宮里什麼人沒見過,還能讓他們這三招兩式的哄了去。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誰眼睛不是雪亮的?誰心里沒有桿秤?

“對了,我看西邊院里頭上午過來好幾個人,都做什麼的?”

潮生轉了轉頂針,抿嘴一笑:“她們找春墨姐姐的。”

“哦?”

李姑姑心里肯定有數的,就是逗她說話。

潮生說:“她們當時被撥去伺候八皇子……現在眼看咱們這邊兒有動靜,只怕一年半載不用也要挪出宮去了,我聽見有一個和春墨姐姐說,當時只是說把她們暫且撥去伺候八皇子的,她們還算是咱們這邊兒的人。要是四皇子真的要成親開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一起走……”

李姑姑嘿地笑了一聲:“想得美。當時的事我也知道,當時就說了,撥過去伺候八皇子,在名冊上也算是八皇子的人了,這麼一轉眼兒,又跑出來個暫且來。那春墨怎麼說?”

“春墨姐姐臉色不好,只說這事兒不是她一個宮女做得了主的,誰出去誰不出去,誰算哪邊的人,得主子發話,再不然,得去問魏公公,關她什麼事。”

“嗯,春墨哪有那心思理會她們。”

不過潮生可看得清楚,那些人沒達到目的,臉色很不好看,眼光也有些恨恨的。

其實她們的事兒,春墨是真的辦不了。

按李姑姑說的,名冊都改了,她們肯定不能算做四皇子這邊的人了。

如果按她們說的,那豈不是西院兒里所有人都可以跟著一起走了?那把八皇子一個人扔下?

開玩笑。

可那幾個人只怕不是這樣想的,她們想的肯定是春墨是能辦到,而不給她們辦。也許她們覺得,春墨只要在四皇子面前美言幾句,她們就可以跟著一塊兒出宮了,不用在宮里熬油似的再熬下去。

雖然她們伺候的也是皇子,可是八皇子才多大?等他能自己當家管事兒還得多少年?到時候她們這群人早熬成秋后的老茄子了,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四皇子卻是現成的一條明路。

四皇子年紀正當時,人生得好,重要的是脾氣也好。皇子妃她們當然是不想的,可是皇子身邊總得有人伺候著啊?有錢有勢的人家,哪有不姬妾成群的?

冬紙和夏筆就不是那種糊涂的人,底下的小宮女們也不會生這樣的心思,就是這種覺得自己有姿色,有小聰明的,半上不下的人,才會踩著這頭兒又想靠著那頭兒。

腳踏兩條船,當心到頭來兩頭不靠。

潮生把線頭咬斷,抖了抖裙子。

暗兜縫得恰到好處,開口處是裙褶,一點也不顯,除非貼上去看才能看見那里有個口。

“不錯不錯。”李姑姑看她一眼,目光似乎大有深意:“就憑你這雙巧手,將來也能找個好人家。”

潮生並沒象一般小姑娘被打趣那樣嬌嗔害臊,只說:“姑姑又取笑我。”

“你不信?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啊?”

潮生只說:“嫁什麼人,反正都不是自己說了算。”

連皇子、公主,都決定不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二皇子如此,四皇子眼看也是如此。

何況她一個小小的奴婢。

萬惡的舊社會潮生在肚里再罵一句:萬惡的包辦婚姻

四皇子還是一切如常,該上學時上學,該休息時休息。不過這半個月,他進宮已經不下五趟了。一次是皇帝偶感風寒,他進宮去請安。余下幾次都是皇帝來宣的。

呃……好象皇帝近來很偏愛這個兒子。

四皇子這樣的孩子,處境一般來說不會太好。

母親沒什麼地位,又早早去世。

若是皇帝的頭一個、兩個孩子,這當爹的可能稀罕。要是么兒,應該也會受寵。可是夾在中間半上不下的——

有人說最不要當老2,大不大小不小的,夾在中間難受。

四皇子上頭有兩哥哥,下面一串弟弟,這個夾心是結結實實的。

當然,做為一個兒子,四皇子很優秀。

品學兼優,氣質出眾。要說這一排皇子排排站的話,四皇子比二皇子穩重,比三皇子俊秀,比五皇子豁達……呃,好象此人滿身是優點。

也無怪皇帝最近這麼待見他。

四皇子有真材實料,這可不是誇出來的。

暮色四合,潮生站在臺階上發了一會兒呆。

人在天黑的時候總是特別想家。

可潮生卻不知道自己的家……應該在哪里,在什麼方向。

遠遠傳來蛙鳴聲,院子里空曠,似乎四面八方都被這些聲音填滿。

可是心里發空。

潮生趁著廚房灶沒熄,燒了水好好洗了澡,頭發沒有干,只能披散著。

濕漉漉的頭發散發著一股皂角香,潮生把頭發梳順,聽著外面有人問:“潮生姐,你睡了嗎?”

“沒有,你進來吧。”

珊瑚推開門,輕手躡腳,好象怕驚動誰似的。

潮生忍不住笑:“你這是做什麼呢?”

珊瑚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潮生姐,你生的真好看。”

潮生只是笑笑:“你找我,有事兒嗎?”

“哦。”珊瑚小聲說:“潮生姐,我聽人說,你識字?”

潮生識字這事兒知道的人倒是有好幾個,不過象春墨她們,都以為潮生就認得幾個常見的字,會記賬而已。

“我……家里捎了封信給我。”珊瑚在身上摸啊摸的,把一張皺巴巴的紙摸出來:“潮生姐,你幫我念念吧。”

潮生點頭說:“好。”

能捎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平時宮里人和外頭是不能隨意傳遞物件的,這封信珊瑚也不知在身上掖多久了。

她接過信來,上頭字的寫的倒還端正。

“這是你家里人寫的?”

“不是……我家里頭也沒人識字,這是央人家寫的……”珊瑚討好地把燭臺移近了些。

唉,這時候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寫信的人不識字,接信的人也不識字。有在外經商的人,要給家里捎信捎東西,就得在街上找賣字的先生寫。信可能得幾個月才能捎到家中,然后家里的人也還要請人讀信。

好在這信上寫的都是大白話,並不是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信應該是珊瑚的娘口述的,說家里一切都好,地里收成也好。珊瑚的嫂子生了個兒子,讓她不要想家,別貪涼生病,自己多保重。

珊瑚眼圈兒發紅,一邊聽一邊就扯著帕子抹起淚來,等信念完了,才發現自己把鼻涕也擤在帕子上——問題是這帕子不是她的,是潮生的。剛才搭在床沿,珊瑚看也沒看拉了就用……

“哎呀,潮生姐……我,我回去給你洗干凈送來。”

潮生把信折好還她:“不要緊,我自己洗。”

珊瑚再三道謝又道歉,潮生把她打發走了,卻睡意全無。

說實話,她有點兒羨慕。

珊瑚還有家人,還能接著封家信。

她什麼也沒有。

在這個時代,她只有她自己。

家……

家在哪兒呢?

家人呢?

第二天起來她眼圈兒發青,小順打趣她:“咦?敢情晚上偷雞去啦?”

潮生搖搖頭。

“怎麼,沒睡好啊?”小順很順手的就抓了一把棗子。

小順和李姑姑關系好,和潮生關系也挺好——他好象和誰都親熱,都能說得來。所以他時常來小廚房蹭零嘴兒吃,李姑姑也去不管他。

“嗯……”

小順試探著問:“有心事?”

潮生點點頭:“就是有點想家……”

她說的家,和小順想的,可不是一個地方。

小順拿了顆棗兒丟進嘴里:“嘿,就是想家嘛,看你那樣兒。下回我再出去,再去你家那兒瞅瞅,沒準兒你叔就回來了呢。”

潮生也只能說:“那又要勞煩你了。”

她總不能說,她想的不是那個家。

她想的……

那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4:5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12 A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香荷飲

消息越傳越廣,五皇子就酸溜溜地恭喜四皇子:“四哥,這可要恭喜你了。聽說父皇親自過問你的親事,聽說還讓人準備畫像來著。”

四皇子只是淡淡一笑:“五弟不用心急,你也有這一天的。”

五皇子不好再向下說,轉了話題,順口問:“這里面是什麼?”

四皇子沒出聲,潮生當然要作答:“回稟殿下,這是香荷飲。”

案頭擺著一盞湯,碧瑩瑩的湯就盛在晶瑩溫潤的荷葉盞里。

這個時代制瓷的技術已經十分發達,這只荷葉盞瑩白如玉,碗壁薄得讓人生怕一碰即碎。因為薄,所以看起來是半透明的,有些象潮生小時候,家中用來裝雪花膏的老瓶子。

碗盞柔白,碧色從里面透出來,就象隔著窗紗望見的無限綠意。

“這是茶?”

“是解暑湯。”

五皇子原本是順口一說,現在卻覺得這湯、這盞,擺在這烏木的案頭說不出的合適好看。

“給五殿下也盛一盞來。”

“是。”

潮生又去盛了一盞,這次卻是盛在一只墨花細瓷盞里,雙手奉給五皇子,又將原來那盞端給四皇子。

四皇子隨口問:“放了糖?”

“是蜂蜜。”

四皇子接碗時手頓了一下,潮生忙將盞端穩,盞里透出的顏色映綠了她的手指。

四皇子看了她一眼,這才將盞接了過去。

五皇子心里嘀咕——老四他素來標榜品行端方,可是身邊放個這麼美貌的宮女,看兩人那神態……

嘿,反正不關他的事兒。將來老四的老婆進了門兒,看著這麼一個俏丫頭就在肘腑之地,臥榻之側,那時候就有熱鬧瞧了。

雖然這麼想著,可是他心里還是難免有些酸溜溜的。

老四這兒什麼都比他強,東西比他強,人也比他的強。

嘴里透著荷葉清香的湯似乎也不那麼爽口了,五皇子兩口喝完,潮生忙伸手來接碗。夏天衣裳薄,五皇子目光一掃,只看見一頭烏鴉鴉的黑發,頭發后面露出一段雪白的頸。

因為離得近,五皇子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兒。

潮生已經端著了碗,五皇子卻一時沒松手。

潮生的手指本能地朝后縮了一縮。四皇子輕輕咳嗽一聲,五皇子才象回過神來一樣,把手松開了。

潮生能感覺到五皇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不是一種讓人舒服的目光。

四皇子也將碗放下,潮生忙將碗收了,退出了屋子。

五皇子看著四皇子,雖然這人還是神色如常,可是不知道怎麼著,五皇子忽然覺得自己坐不太安穩。

他直直腰,挪挪身子:“四哥真是好福氣。”

四皇子似笑非笑地問:“是麼?”

五皇子干笑著:“做弟弟的先恭喜四哥了。我可聽說了,父皇給你挑中的肯定家世好,人也賢淑。”

干巴巴說了這麼兩句,五皇子就急慌慌地告辭。

出了門他才露出悻悻的神情。

也不知道旁人都怎麼想的,都說老四人好脾氣好。他怎麼從來不覺得?

在他看來,老四外表溫良,內藏奸詐,一邊討好父皇,一邊籠絡這些弟弟們。跟他說話,悶得要命,一句有用的話都套不出來——

也不知道這人肚里在算計什麼。

潮生把帕子洗了晾上。

她心里也不太舒服。

五皇子來之前,她剛把香荷飲煮好。本來是想讓春墨去送的,可春墨和小順帶人去魏公公那里支領東西了。

四皇子看了香荷飲,心情似乎不錯,還問:“怎麼把這套盞拿出來了?我記得這一套有四個吧?”

“是,這是一只,還有一只墨花的,兩個碟子。”潮生說:“殿下放心,我親手擦洗收放,不會打壞的。”

潮生當然會小心伺候的。開玩笑麼?這一套杯盞號稱四秀,比她這條小命可貴重多了。

“東西麼,本來就是用的,老擱著跟沒有一樣。”四皇子誇了一句:“這個拿來盛這湯倒好看。”

潮生低下頭。

四皇子還想說什麼,結果五皇子就來了。

“潮生?”小順在后頭喊她:“你在這兒發什麼呆?”

潮生問:“你們回來了?”

小順偷偷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包來給她:“這個給你。”

潮生打開來,里面是個半圓的木盒,盒里則是兩朵淡黃的細絹綢花,銀絲邊兒,花極小,一簇擠在一起,還有幾小朵零散在周圍,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卻異常精致清雅。就象這時節開放的。

“這哪兒來的?”

“旁人給的。我看你平時穿戴都素,這個給你戴正合適。”

“哎喲……”

潮生正想推辭,小順已經轉身兒跑走了。

這花真好看,潮生也是真喜歡。

可是白收東西,心里總是不踏實。

還有剛才的事情……

五皇子那種目光,讓她覺得好象有什麼黏膩的東西粘在皮膚上頭,很想好好洗洗搓搓。

這可能是她過于敏感。畢竟五皇子也沒碰著她。

上輩子潮生沒有現在的容貌,她也沒有體會過——原來不用言語,動作,光是眼神就起到騷擾的效果。

晚飯后珊瑚來傳話:“潮生姐?殿下喚你去。”

“哦,來了。”

潮生以為四皇子是要吩咐她什麼差事,可是進屋半天,四皇子都沒說話。

潮生垂著頭,目光盯著自己的裙腳看。

宮女的裙子沒有那麼長,剛蓋住腳面。不然不方便行動做事。當然,主子們的裙幅是可以很寬很長的,陳妃就有那麼一條雀尾裙,裙擺展開快能鋪滿一間屋子,她異常珍愛。那是她曾經得寵的紀念,是對她青春美貌的肯定。

“你過來。”

潮生往前走了兩步,四皇子的手指案上叩了一下,潮生深吸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下就站在書案邊上了。

四皇子仿佛……心情不好?

潮生也拿不準他到底因為什麼。

燈影幢幢,四皇子的身影被燭盞映在屏風上。潮生這麼一走近,她的身影也投映在上頭,兩人的身影看來合成了一個。

四皇子寫滿一頁紙的字,抬起頭來。

潮生覺松了口氣。

她有時候直覺還是很準的。

四皇子的心情似乎比剛才好些了。

起碼屋里的氣氛不讓人覺得那麼難受了。

潮生忙將茶端了奉上。

怎麼這會兒也沒有人來?春墨,小肅……哪怕八皇子來也好。

屋里靜的讓人有些不自在。

四皇子接過茶喝了一口。

“那套碗收起來吧,以后也不要用來待客。”

潮生恍然明白

哦,原來四皇子不爽在這兒。

自己鐘愛的東西,有時候是不願意拿出來和人分享的。

更不要說,來分享的人來還是個猥瑣尖酸的人物。

四皇子這麼一說,潮生也覺得,五皇子實在不配用那套東西。

可是當時情況擺在那兒,四皇子用著一只,要給五皇子太區別對待拿尋常器物,只怕不妥。

潮生應了一聲:“是。”

四皇子問:“下午他進來之前,你想說什麼?”

潮生想了想才能接上那會兒的思路。

“奴婢是想說,殿下這幾日減了飲食……要不要請孟太醫過來瞧瞧?”

四皇子搖頭:“不必。就是天氣熱……下午的香荷飲很好,以后常煮來喝喝。”

他們都沒提起五皇子的事。

潮生心里的不痛快沒法兒和誰說。

她能怎麼說呢?哦,五皇子看我的眼光讓我很不舒服?

不過從書房出來,她胸口的窒悶倒是減輕了許多。

盡管四皇子也沒說什麼。

但是,嗯,很奇妙的,她就是覺得心里舒服多了。

大概是四皇子對五皇子那種沒有溢于言表的排斥、貶低,讓潮生找到了一種同盟的感覺。

覺得不舒服的不止她一個人,四皇子也不喜歡自己這個弟弟。

也許人的心理總是如此,知道有個人和你抱著同樣的感情、看法時,你的快樂會增多,而憂憤會減少。

潮生后來把這事兒跟李姑姑說,李姑姑看看她,神情里卻帶著一點憂色。

“姑姑怎麼了?干嘛這麼看我?”

李姑姑轉過頭去,說:“沒什麼。”

過了一會兒,李姑姑忽然說:“你生得好……可是只怕反而會遭罪。”

潮生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她從不穿鮮艷的裙子,不涂脂粉,認認真真的干活兒,踏踏實實過日子。

但今天五皇子的目光,也讓她隱約的危機感變得鮮明真切了。

即使竭力低調,可是……紙里包不住火。

將來……將來會怎麼樣呢?

她以前想著,將來能出宮,能平安出嫁,為人`妻,為人母……

也許,一切不會如她想的那麼順利、平坦地進行下去。

將來四皇子娶了妻,她們這些內宅奴婢的命運,實際上是掌握在這位女主人的手中。

也不知道四皇子會娶一位什麼樣的妻子。

潮生也由衷地在心里禱告著,但願四皇子要娶的妻子,是個溫婉寬容的人。

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別人的心情上,這很悲哀。

可是她們沒有別的辦法。

就算象春墨那麼潑辣強硬的人,也得乖乖認命。

李姑姑這樣煉成了人精的,也對未來沒有把握。



第八十八章 賞月

潮生剪了一個蓋簾兒,就是齊劉海。劉海稍長一些,不但蓋住了額頭,也蓋住了眉毛。看起來靈秀少了三分,乖順多了七分。

潮生臉型是很標準的鵝蛋臉,下巴尖尖,額頭飽滿光滑,眉目也秀致。這個蓋簾兒剪的好,把臉上半兒都蓋住了。

她自己剪得不齊,還央李姑姑幫她修好。

“怎麼想起這麼弄……”李姑姑說了半句,沒再說什麼,接過剪子,替她把剪得不齊的地方修齊。

潮生忙囑咐一句:“可不要修短了。”

“我知道。”

潮生坐得直直的,兩手放在膝上,眼睛閉著。

李姑姑一手拿著剪子,替她一點一點的修剪。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酸。

李姑姑想到自己象潮生這麼大的時候……也進了宮。那時候可不知道自己會在宮里待一輩子,還以為三年五載就能放出去。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

若是她當年沒有進宮,而是嫁人生子……

也許,也會有個這麼乖巧聽話的女兒。

李姑姑拿著剪刀發怔,潮生等了半晌沒動靜,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姑姑,剪好了?”

“哦,沒有。”

李姑姑定定神,替她把剩下的剪好。碎頭發收拾攏起。

潮生朝李姑姑一笑:“謝謝姑姑,看著如何?”

“丑了一半。”李姑姑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臉:“再曬黑些就好了。”

“我也想……”

可是潮生就沒有曬黑過。

就算一天中盡量在院子里多站多走,夏天過了大半,她的膚色還是白皙依舊。

宮人一茬換一茬,大多都沒有善終。

當年的她,今天在灶下滿面塵煙。

今天的潮生,他日又會是什麼處境?

李姑姑發了一會兒怔,才中氣十足的使喚人干活兒。

潮生把袖子一挽,抄起刀來就將雪筍刷刷刷切成了絲。[]

她這兩年切了無數蘿卜地瓜,刀功那是練出來了。切出的雪筍絲細且勻,鋪在盤中就象半彎月。

李姑姑在她手上敲了一下:“太高了。”

潮生忙放低手腕。

李姑姑在一旁虎視眈眈,潮生一點兒不敢馬虎。

李姑姑看著嚴厲,其實心思早轉到別處去了。

也許這孩子將來是有造化的。

她做什麼事情都極認真,從沒有什麼取巧的心思。

潮生剪完這個頭,春墨險些認不出她來了。

“你……怎麼想起來的?”

“不好看嗎?”

春墨點了一下頭,違心地誇了一句:“tǐng好看的。”

的確不丑,但是和原來不能比。

別人問起,潮生只說:“我覺得額頭太高了,所以想遮一遮。”

中秋夜四皇子去宮中赴宴,潮生她們也過節。

拜過月,碟子里的月餅鮮果頓時被搶得精光。潮生只抓著一塊月餅,春墨倒把一串葡萄遞給了她:“來來,這個給你吃正相宜。”

潮生瞪她一眼,春墨掩口笑。

珊瑚她們是后來的,不知道葡萄這個典故,便有人七嘴八舌的告訴她們,結果一院子的人都笑起來。

“誒,二皇子一走,咱們這兒就冷清多了。我記得有一年松濤閣還搭了臺子,叫了麗苑的樂師來吹笛子,彈琵琶,隔著墻聽得一清二楚。現在那邊也空啦……”

月餅上印著圓月,月中還有兔子,十分精致。潮生掰開來,遞了一半給春墨。

也不知含薰怎麼樣了。

潮生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中秋節,就是和含薰一起吃月餅……

天上圓月皎潔,照得一地清輝。

潮生心中默念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含薰這會兒也在看月吧?采珠應該也是。

不能相見,只能在心中祝禱她們平安。()

珊瑚正在那里跟另外兩個小宮女講中秋的典故,正說到因惡人逼迫,嫦娥情急之下吞服了仙藥,奔向月宮。后羿趕了回來,一路追趕一路呼喊妻子的名字……從此仙凡兩別。

小宮女聽得如癡如醉,手里的月餅都忘了吃。

文月說:“嫦娥仙子真是可憐,那月亮這樣高,這樣冷,她一個人可怎麼過?”

春墨用手肘碰了潮生一下:“怎麼?你也在可憐嫦娥?”

“嗯?沒有。”

“那就是想家啦?”

潮生笑笑,咬了一口月餅。

有人說:“這麼坐著沒趣兒,我們來擊鼓傳花吧?傳到誰,誰就講個故事,唱個曲兒,好不好?”

眾人都說好,于是尋了一只銅盆來,倒扣著拿筷子敲。

春墨拿了一枝絨花出來,眾人就敲起來。

花轉了幾圈兒,潮生手疾眼快,一次都沒被捉著。春墨都被捉到了一次,她平時十分威風,這回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唱了一首家鄉小調。春墨有一把好嗓子,唱得很是好聽。一曲唱完,眾人都叫好。

春墨坐了下來,端起茶喝了一口。

潮生把自己面前的葡萄推過去,春墨揪了一顆吃,笑吟吟地說:“好久沒這麼熱鬧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回。”

潮生說:“姐姐說什麼呢,明年此時咱們就不一起賞月了?”

春墨拖長了腔調:“就算賞,誰知是不是還在這院子里?”

潮生怔了一下。

是啊。

就算明年圓月依舊,人也未必是現在這些人了。

小宦官們也在一旁湊熱鬧,嘻嘻哈哈的。平時春墨早訓人了,雖然四皇子寬宏,但是規矩卻不能亂。

可是也許想著這次賞月之后,大家的前程未卜,春墨也沒有煞風景。

宜秋宮的輕松,潮生以前根本是不敢想象的。在煙霞宮時,陳妃也算是寬容的主子,但是宜秋宮里整年聽不到大聲說話聲,也聽不到笑聲。

還有西院兒的人也一起過來了,冬紙夏筆都來了。

“門上還有誰?殿下倘若回來……”

“現在是不會回來的,皇上要是高興,只怕得到四更天。”

兩人的聲音夾在擊鼓聲說笑聲里頭,忽然聽著鼓聲一停,眾人紛紛說:“在哪里在哪里?”

原來剛才傳花的人急了,花就掉到了桌子下面。

潮生低下頭,看花就在她腳邊不遠,彎下腰伸長手去撿。

桌下頭黑,她摸索了兩下才摸著絨花,抬起頭直起腰來。

院子里不知何時已經靜下來了,所有人都躬下身去行禮。

——四皇子竟然已經回來了。

他披著一件長長的斗篷,在月光下頭,那斗篷象是一領銀色的流水,迤邐曳地。

隔著一片人,潮生竟然忘了行禮,就那麼呆呆的與四皇子對視。

春墨在下頭拉扯她的袖子,潮生才醒過神來,急忙行禮。

“都起來吧。”四皇子緩步走了過來,將潮生手中的絨花拿了去,看了一眼,又還了給她。

“你們接著玩。”

眾人面面相覷。

好在四皇子平時就不是嚴苛的人,眾人也知道不會有責罰,倒也不懼怕。過上元節時,四皇子還和他們一起賞玩花燈猜燈謎呢。

小順走了過來:“我來擊鼓,花兒呢?再傳。”

他的隨意讓大家也輕松了些,珊瑚大著膽子說:“這花在潮生姐手上,她可不能賴過去啊。”

潮生愣了一下,小聲分辯:“不是我接的,是花掉在地下我撿的……”

小順笑瞇瞇地說:“那我們可不管。反正花是在你手上了罷?來來來,你是唱一個,還是有什麼別的樂子啊?”

潮生急得一頭汗:“真不是我……”

春墨也說:“嘖,我都唱了,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看潮生臉都窘紅了,春墨善心大發:“要不你求求我,我替你唱。”

潮生如獲大赦:“好姐姐,你是我的親姐姐。”

小順卻搖頭不依:“那不成。這該是誰就是誰,哪能由旁人替啊。那要是我接了花兒,難道我能求求殿下,讓殿下替我一個?”

四皇子已經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笑微微地看著他們。

眾人都有些拘束,遠沒有先前放肆。

開玩笑,四皇子再和氣,也是主子。宮里的規矩既繁且多,他們哪還敢高聲大笑。

潮生心中微微覺得奇怪,四皇子怎麼回來得這樣早?算著時候,這會兒正該是賞月的好時候。

看四皇子的樣子,也不象是身體不適,或是有什麼不快。

那怎麼就回來了呢?

潮生推不過,臉燙燙的,小聲說:“那我也唱一個……唱得不好。”

“沒事兒,”小順拍拍胸脯:“要是誰敢笑話你,我給你撐腰。”

潮生一笑,記得以前聽過一首跟賞月有關的歌。

詞記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要有那麼兩句,支應過去就行了。

剛才也有人唱了一半忘詞兒的,也算唱過了。

她不敢看別人的表情,低著頭小聲唱了幾句,下面實在記不得了。

春墨打圓場:“行啦行啦,快敲起鼓,往下傳吧。”

花又在眾人手中傳了起來,小順人鬼精,敲的鼓點兒也是忽快忽慢一時上一時下,眾人緊張得不行,花越丟越快。

忽然聽著鼓點兒啪的一收,花在兩人手上一碰,兩人都想推給對方,花斜飛出去,一頭栽在四皇子的衣襟上。

眾人都愣了,還是小順說:“哎喲,這次輪到殿下了。”

潮生一頭是汗。

這叫什麼事兒啊。

誰敢讓四皇子唱一個?

就算四皇子他爹,都沒這個機會聽自己兒子唱……吧?

四皇子倒還是溫煦的神情,把花拈起來,笑著說:“小順,你是存心吧?”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5:00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29 A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落定

小順喊起冤來:“哎喲殿下,我是背著身兒的,哪能看見這邊了。您再借一個膽兒,我也不敢算計您哪。”

四皇子笑著把花拋過來,小順順手一抄接住,大家眼睜睜看著四皇子進屋了。

不公平啊~潮生心里有個小人兒在吶喊——太不公平了。剛才她爬下去撿花,回來就被迫唱歌……四皇子這也接著了花,卻可以光明正大的走人,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四皇子一回來,大家也不敢肆意的玩鬧了。主子都回來了,誰還敢不去乖乖當差做事,在這兒笑鬧?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麼?

春墨站起來說:“夜里頭也涼了,月餅可不要吃多了,小心晚上積了食。來來,咱們以茶代酒,喝最后一杯吧。”

潮生心里一動,覺得最后一杯這話聽起來兆頭不怎麼好。又不是要上刑場砍頭,喝碗壯行酒……不過春墨這樣說了,其他人也都應和。

潮生也把杯子端了起來。茶確實已經涼了,喝下去一股涼意從喉頭一直滑落到胃里,讓人忍不住打個寒噤。

八月十五,又叫中秋。秋天已經過了一半了,怎麼會不涼呢?

院子要收拾,廚房也要收拾。還有一匣子月餅放在擱架上,剛才朝外端東西擺桌子時把它落下了。揭開蓋子,月餅靜靜的躺在盒里。

春墨打發珊瑚過來傳話:“備一份宵夜,快著些。”

潮生有些意外。四皇子難不成餓著肚子回來的?皇帝的賞月宴就算填不飽肚子,也不至于一口吃不上吧?

潮生連忙答應著,李姑姑拍一拍圍裙站起來:“下碗面吧,這個現成的。”

李姑姑果真有先見之明面條兒是已經搟好了的,熱熱的鍋,素三鮮和調好的汁兒在鍋里一滾,澆在煮好的面上頭。小菜兩樣,點心兩樣。春墨伸手來接了過去。

回了廚房,李姑姑盛好了熱騰騰的三鮮面:“來來,這碗給你。”

外頭夜涼如水,這屋里卻熱烘烘的,多待一會兒就是一身汗。

“謝謝姑姑——你怎麼知道四皇子會叫宵夜?”

四皇子平時作息很規律,叫宵夜的時候不多,小廚房一般是備好了晚膳就熄了火,只留一個小爐子,上面是熱水。反正要茶的話,旁邊還有一個小茶房,里面有茶爐子,夜里也不會熄火的。

李姑姑還沒說話,小順也摸了來,后面跟著一臉冷漠的小肅。

“喲,正趕上。好姑姑,也賞我們碗面吃吧?”

李姑姑剜他一眼:“面在鍋里,自己去盛。”

小順脆脆的應了一聲:“好嘞。” 他尋了兩只大碗,盛了兩碗面,一碗給小肅,一碗自己端著吃。

“殿下今晚沒吃什麼東西?”

“沒有。”小順西里呼嚕的吃面,一面哈著氣喊燙,一面還吃得不亦樂乎:“哪里吃著了,只喝了幾杯冷酒吧?那席上的東西我看殿下一點兒都沒動。可惜了,螃蟹個頭兒有那麼大。”

“你就惦記著吃。”

不過小順他們應該也是一直餓著的,主子赴宴,他們只能等著。李姑姑這鍋面,左右是不會剩下的,即使四皇子不要,小順他們回來也會吃個精光。

“哎喲,姑姑這就冤枉我了。我小順是只顧著憨吃愣喝的人麼?再說,就算想吃兩口,只要沒誤了差事,也不算什麼錯兒啊。”

小肅轉頭看了他一眼,小順縮了縮脖子,不再嬉皮笑臉。小肅吃相比小順強多了,也沒有那麼大動靜。但是四皇子為什麼回來得這樣早,小順可沒有說。他雖然看起來隨和,可是不該說的話,一句也別想從他嘴里撬出來。如若不然,就算他機靈討喜,可是宮里機靈討喜的小宦官多了,不差他這麼一個。能在四皇子身邊兒服侍幾年的,心里肯定不會象臉上一樣,大大咧咧沒個成算。

潮生也吃了半碗面。面條筋道,湯汁熱熱的,吃下去渾身都暖洋洋的。

小順他們幾口把面扒完,抹一下嘴,也急急忙忙走了。

伺候主子都是這樣,吃飯沒個定點兒,常常冷一頓熱一頓的。主子不吃你總不能先去吃,主子叫你叫不著,一問,哦,吃飯去了?誰敢啊?

“不用你收拾了,快回去吧。”

潮生已經把碗洗出來扣在那兒瀝水了,一邊擦手一邊說:“姑姑也早些睡,你昨天說肩膀疼的,現在好些了麼?”

“早好了。”李姑姑說:“就是以前落下的老毛病,拿熱手巾捂捂就好很多。”

潮生點頭說:“姑姑可得當心些,看著是小毛病,可是難受起來多受罪啊。”

她在浣衣巷一年,手上起過凍瘡。去年冬天雖然已經用心保護,還是起了凍疙瘩。李姑姑說再養兩年,會慢慢養回來。

過了一會兒小順又來提熱水,潮生替他將水兌好:“夠麼?”

“盡夠了。”小順湊過來低聲說:“你知道殿下為什麼早回來?” 潮生誠實地搖了搖頭。

小順簡單的說了幾句,就拎著桶走了。

四皇子之所以早早回來,是因為皇帝在賞月宴上大發雷霆,斥責了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事情並不復雜,二皇子現在是最年長的一位皇子,中秋宴上的位置也在三皇子上首。開席的時候,二皇子也應該領著眾位弟弟給皇帝上酒。可是二皇子腿腳不方便,以前有兩回中秋宴他甚至面兒都沒露,這領頭的事都是三皇子做的。今年二皇子去了,自當由他領頭。

可是二皇子腿腳不便,這一次中秋的安排,還是由三皇子領頭。

這二皇子可不答應了。他平時對皇后和老三就有心病,今年本來是娶了新媳婦兒,歡歡喜喜來的,結果就被打了臉了。

二皇子三皇子吵了起來,皇帝氣得把兩人都訓斥了一番,這月自然也賞不成了。

潮生搖搖頭。

有時候她覺得二皇子就象是一個壞脾氣的小孩子,肆無忌憚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種性格可不怎麼討人喜歡。差不多的年紀,可是二皇子就象一直停留在孩童時代沒有長大一般。他的身世,他的殘疾……他的自尊心特別的強,而且異常敏感。

至于三皇子,潮生不熟,只見過那麼幾次。這個人很驕傲,一看就沒有受過什麼挫折。他懂事時,陸氏已經成了皇后,可以想象他的成長歷程應該是一帆風順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一個人,對待身有殘疾聲名不佳的二哥,是肯定沒有什麼敬意的。

潮生搖搖頭,反正這不關她的事。

皇子們之間的意氣紛爭……和她一個小小宮女,距離可不是一般的遙遠。

宜秋宮又一次變成了霜染楓紅的世界,就象披上了錦繡彩綢。那顏色多麼豐富,紅的綠的黃的,深深淺淺,一層又一層。

四皇子的親事定了下來。

是御史大夫溫輔的長女,比四皇子小一歲。皇帝挑了好幾個月的時間,還令欽天監合算過生辰命格,最終定下來這位溫家大小姐。

小道消息傳得風快,這位溫小姐的性情脾氣喜好等等……不管真假,潮生這些天聽了滿滿兩耳朵。

據說這位溫家大小姐,沒白姓這個溫字,性格十分溫柔隨和,飽讀詩書,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且貌美如花,與四皇子十分相配。這些好話,就算打個八折、七折來聽,未來的四皇子妃也是極為優秀的人了,堪稱完美。潮生只希望這位溫家大小姐真的是溫柔隨和的人,不然將來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可不容易。

李姑姑的消息更加確實。

“溫家大小姐性情是當真不錯。”李姑姑說:“不過相貌可沒有旁人吹得那麼好了。”

咦?不美嗎?四皇子自己生得太好了,其實四皇子妃用不著太美。書上不說了麼?娶妻娶賢,妻子的主要作用不是觀賞。是要講求實用性的。就算娶個天仙美女回來,今天被人坑了田租,明天被人騙了私房,后天丟丑丟到人前……那這日子才沒法兒過呢。世家高門里的好媳婦,放到現代去那都是公關精英,人事專家,有的甚至可以算做政治顧問。

潮生最關心的是,這位溫大小姐有沒有虐仆的案底。

“那倒沒有。”李姑姑很肯定。

潮生頓時放下一半心事。那就好。要是擱上個動不動就賞板子賞耳光,不把下人當人的主子,那前途真是一片黑暗。

四皇子的婚期定在了來年的三月。

嗯,是個好時候,不冷不熱的。

從現在開始算起,半年的時間里,男方要準備房子,女方要準備嫁妝,時間還真有點緊張。

潮生也開始清點自己的東西——

一切順利的話,明年的此刻,她已經不在宮中了。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起來,原來不知不覺中攢下了這麼多零碎。其實許多都是用不著的東西。潮生打開盒子,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拿到最下面的時候,她愣了一下。

最下面是一塊帕子。



第九十章 賞雪

潮生把那塊帕子拿了起來。

一直放在盒子里,但是因為下面壓了干松草,帕子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草香氣。這塊帕子跟著她這麼長時間,在浣衣巷的時候她沒法兒好好保存,就找了舊布片,漿洗干凈了,把帕子包起來。雖然這個並不值錢,但是卻給她很多慰藉。現在她生活安定,這帕子也好久沒有拿出來了。

也許……她不應該再留著這個。

可是要扔了?燒了?她握著帕子發了一會兒呆,還是舍不得。

潮生把帕子又放回盒子里。

滿園燦爛的紅葉,映得窗子上也是一片彤色。再過些日子,就會下雪了。晶瑩的冰雪蓋在層層紅葉上。也許明年就看不到這一切了。

才想著下雪,進了十月里,果然就下了一場雪。

一早起來打掃院子的人就賣力的掃起雪來,大掃帚一下又一下的將雪掃到一旁去,露出石徑。小順快步從屋里出來:“停下來吧,別掃了。”

掃雪的兩人愣了,其中一人問:“怎麼不掃呢?”

“殿下吩咐了,只掃出路來就行,其他地方不用打掃了。”

潮生往屋里看了一眼。四皇子想賞雪?

雪光映在墻上,窗戶上,看遠處的的時候霧蒙蒙的,烏瓦上蓋了一層瑩白。往日里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模樣,就象一個全新的,潔凈無垢的世界。

四皇子果然是要賞雪,還邀了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一同來賞。酒就擺在亭子里,桌子中間是熱熱的小炭爐,亭子四角還有火盆,當風處掛著草簾,六皇子十分欣賞,左顧右盼:“看詩上說,隱居山野,三二知己煮酒賞雪,我一直羨慕著,想不到今天托四哥的福,咱們也來風雅一回。”

七皇子平時和他不對付,這會兒也有意找碴:“嘿,雪是很好,酒想必也好,就是那賞雪的人……嘿嘿,可不見得風雅。”

六皇子轉頭看他一眼,居然沒象往常那樣馬上吵起來:“嘿,今兒我是來散心的,沒那麼多閑氣生。”

七皇子大為意外。六皇子不按往常的路數來,不接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施展了。

四皇子說:“外頭冷,進亭子里暖和。”

爐子上水已經沸了,潮生領著珊瑚,將酒壺取了出來,拿布包著把手。

四皇子揮了下手:“不用你們伺候,今天我們自己動手。”

潮生應了一生,和珊瑚一起退出亭子。雖然四皇子說不用伺候,那可不代表她們真能偷懶去了。要熱菜,要添酒,要端茶端水的,哪樣兒不得她們伺候?

八皇子也來湊熱鬧,坐了最末的位置。不過他可坐不住,腿懸在那兒來回晃蕩。四皇子他們喝酒也沒這小豆丁的份兒,說話呢他又插不上口,一會兒功夫就坐不住了,領了兩個小宦官滿院子野跑。

六皇子說:“可惜咱們人少。聽說人家在外面賞雪,動輒十幾,數十人,又聯詩,又作畫,喝得可痛快了。四哥你才備這麼點兒酒,喝不過癮哪”

七皇子斜他一眼:“還想喝酒你功課不做了?那十篇字兒都寫完了嗎?”

六皇子脖子一挺:“關你什麼事兒?”

“是不關我的事兒。”七皇子笑瞇瞇地說:“明日若是有人挨訓挨罰,那就更不關我的事了。”

五皇子出來打圓場:“行了行了,今天四哥請客,難得高興,明天的事兒就明天再去操心吧。”

喝了酒身上暖,亭子的草簾也卷了起來。風吹過來,樹枝搖動,雪簌簌的散墜下來。

六皇子端著半杯酒,有些意興闌珊地說:“四哥的好日子也近了,你一遷出去,咱們想這麼聚聚就不容易了。”

四皇子一笑:“你這又鉆牛角尖兒了,想見我還不容易?難道我出了宮,你就不會去找我了?”

六皇子眼一亮:“對啊。你出了宮,我要想見你就能出宮去了”他這麼一想,頓時坐立不安,簡直是恨不得四皇子今天就成親出宮,他好多個玩樂的去處。說起來六皇子他們這些龍子鳳孫,說是很尊貴,可是長這麼大,宮門兒也沒出過幾回。

“誒,恭喜四哥,嘿嘿……”六皇子湊到四皇子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四皇子只是一笑。

五皇子也插了一句:“我可聽說了,二哥府上可是多了好幾位侍妾,都十分貌美。改天咱們去二哥府上討酒吃。”

潮生留上了心。二皇子有侍妾了?是誰?她認識不認識?

賞雪賞到后來,六皇子喝得半醉,走路都要人攙扶。他那十篇字的功課肯定是沒著落了,明天挨罰是跑不了的。

四皇子也多喝了幾杯,臉微微泛紅,他不肯披斗篷:“我就在園子里走走。”

春墨不答應:“那可不成,酒后最易著涼。殿下要不披著,我們可不敢放你出門。”

四皇子一笑:“好吧。”

小順接過斗篷替他披上,四皇子轉身去了。

春墨站在原地,看樣子還是不太放心。

潮生小聲說:“姐姐也跟著一塊兒去看看吧。”

“可是等下魏公公要領匠作監的人來,我不能去。”春墨輕輕推她一把:“你去吧,仔細著點兒。”

潮生忙應了一聲,快步趕了上去。外面的雪也掃過,可是石徑極滑,潮生差點兒摔個屁股蹲兒,前頭人聽到動靜,四皇子停了下來等她趕上。冷風吹得潮生的鼻尖臉頰微微發紅,象是胭脂點上去的一般。呼出的氣立刻就變成了白霧。

四皇子沒說什麼,繼續向前走。

四皇子有心事。

潮生直覺他有心事,盡管剛才四皇子和弟弟們在一起時談笑風生,可是潮生就是覺得他的心思並不在那上頭。

潮生低頭注意著腳下的路,就怕再摔一次。

等前面的人停了下來,潮生也跟著停下腳步,抬起頭來——

他們這是走到了什麼地方了?

潮生抬起頭來,一角烏黑的飛檐高高挑起來,在陰霾的天幕下就象渡鴉展開的翅膀。

這里是洛水閣。

潮生記得這里。

這兒有一大片桂花樹,秋天的時候,她還曾經來這里摘過桂花,她們蒸的月餅,蜜糕,用的桂花都出自這里。

只是這里冷僻,不常來,又下了雪,所以一時認不出來。

宜秋宮里隱約流傳著,說當時大皇子死得蹊蹺,死了之后還陰魂不散的,洛水閣這里一到夜間,就有人說聽到怪異的聲音,似鬼似狐,似哀似泣。這種事情,總是寧可信其有的。一來為著忌諱,二來因為懼怕,所以漸漸的,來的人越來越少,連打掃的人都容易偷懶不來,這里的草木特別繁盛,只是少了幾分人氣兒,雖然是在深宮高墻內,卻讓人有一種置身荒野的凄涼感覺。

潮生試探著問了一句:“殿下?”

四皇子問:“你想出宮嗎?”

雖然不知道四皇子怎麼問了這麼個問題,潮生想了一想,點頭說:“想。”

“為什麼?”

這還用問?

以前聽過有人把皇宮比喻成吃人的牢坑,能有離開的機會,為什麼不走?傻子才要留下。當然她不能這麼說。

“奴婢家在宮外,出去了,就離家更近了。再說,宮里規矩大,出去了總比這里要輕松。”

四皇子轉頭看她一眼,臉上一片淡然,看不出喜怒來。從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四皇子就總是這副表情——沒表情。四皇子肯定也在想著自己出宮的事吧?和潮生不一樣,他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對外面,他大概是既向往,又惶恐吧?潮生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四皇子給人一慣的印象,實在是太從容太鎮定了。一個人太優秀了,讓旁人只能仰望。這樣強大的人,讓人怎麼安慰他?縱有心,也無從慰起啊。

四皇子又朝前走,潮生連忙跟上。

“你在宮外,都是怎麼過日子的?”

這下把潮生問住了。她可不知道在宮外的日子是怎麼樣的,她穿來之后沒多久就進了宮,對宮外的了解很有限。

“嗯,我家中日子不寬裕……“

這個是真的,那個家里家徒四壁,空蕩蕩的,一點兒值錢的細軟都翻不出來。當時要是能有點錢,或是有點東西能典當,她可能會捱過去,也就不會進宮了。

“家中只有叔叔和我,我們住在巷子尾,前門兒有株槐樹,后門兒卻對著另一條巷子,出去之后就是另一條街了……”

這些都是她在那短短的幾天里了解到的東西。

“后門不遠有賣包子的,有雜貨鋪子,白天的時候是很熱鬧的……”

這個是真的,那個家里家徒四壁,空蕩蕩的,一點兒值錢的細軟都翻不出來。當時要是能有點錢,或是有點東西能典當,她可能會捱過去,也就不會進宮了。

“家中只有叔叔和我,我們住在巷子尾,前門兒有株槐樹,后門兒卻對著另一條巷子,出去之后就是另一條街了……”

這些都是她在那短短的幾天里了解到的東西。

“后門不遠有賣包子的,有雜貨鋪子,白天的時候是很熱鬧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38 A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病

四皇子微微一笑:“你對洗衣的事情,倒真有心得。”

這是誇她嗎?呃,總覺得好象四皇子嘴邊的那笑容……好吧,算是善意的嘲笑吧。

人常說三句話不離本行。潮生對那段日子,實在是記憶深刻,想忘了忘不了。

她說:“可不是……洗了不短日子呢,當然對這里的門道清楚。”

“你可想念家人?”

“想啊,當然想。” 想到絕望。潮生低下頭。

“等出去了,總會見著面的。”

潮生應了一聲:“是。”

可是她知道,見不著了。自己想見的人無論如何,都再也見不到了。

潮生看著四皇子的側面,忍不住問:“殿下想出宮嗎?”

四皇子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她一眼,潮生頓時覺得自己這句話冒撞了。

四皇子沒有不悅,他說:“想啊,做夢都想。”

“小時候站在宮墻邊,看著鳥兒從宮墻上頭掠過。我當時還想過,要是我也生了翅膀,能從這墻上飛過。我一定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了。”

潮生微微意外。不,她不是意外四皇子的想法。也許每個小孩子,都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有一對翅膀,可以飛走,飛到很遠的地方。她意外的是,四皇子會對她說出來。

“后來我長大了,讀書,懂事。這樣的想法就再也沒有過了。”

“因為我知道,即使我真有翅膀,我也無法飛走,不能離開這里。”

潮生輕聲說:“可殿下現在不是要離開了嗎?”

四皇子笑了。他搖了搖頭:“你不懂。”

潮生心說,你這也太武斷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身為皇子,這一生都不可能自由的。即使將來離開了皇宮,也離不了京城。就算將來離了京城,只怕也要在一塊小小的封地禁錮一生。這一輩子,就是從一個籠子轉移到另一個籠子里頭。不管籠子大小,都是一樣的。

四皇子彎下腰去抓了一把雪,在手里團成一個雪球,忽然一展臂用力擲了出去。

洛水閣后頭有好幾株有年頭的柏樹,上頭又是積雪,又是冰凌。四皇子這一下正中樹干,且頗具力道,樹枝顫動著,原來積在上面的雪大塊大塊的撲簌簌砸下來。

潮生急忙往一邊躲,可是躲也躲不及,頭上身上被砸了好幾下。疼倒不疼,就是脖子里涼涼的。四皇子站在那兒,他肩膀上頭發上也有雪。潮生顧不得自己,先過去替他撣雪收拾。

“殿下也真是……”

這種事兒六皇子八皇子來干一點兒都不奇怪,可是四皇子這麼干,真讓人……好吧,其實他也只有十幾歲,是個大孩子而已。雖然在這個時代,十幾歲的人已經要成家立業,當成大人看待了。

四皇子的手在潮生額頭上拂過:“這兒有雪。”

潮生僵了一下。

他們兩人……挨得好象是近了些。

對了,小順那家伙呢?剛才他還跟著,怎麼一轉眼兒瞧不見他人了?潮生利索地收手,然后退后兩步——似乎這距離還是有些曖昧。但再退的話,又顯得太不自然了。

“剛才砸疼了?”

“沒有。”潮生搖頭:“就是嚇了一跳。”

天陰沉沉的,眼看還要下雪。

潮生勸他:“殿下,外頭冷,回去吧?” 四皇子看她一眼,潮生的手微微蜷著,縮在袖子里。

他把系繩拉開,解下斗篷,不由分說披在潮生肩膀上:“穿著。”

肩膀上突然一沉,潮生嚇了一跳:“殿下,這使不得。奴婢不冷,殿下快穿上吧,這要著了涼可不是小事。”

“我不冷。”四皇子不接,潮生卻不敢真的穿皇子的斗篷。

過了橋,就是回去的路了。四皇子走得快,潮生把斗篷拿在手里,一步趕一步的跟著。小順不知從哪兒又鉆了出來,潮生瞪他一眼。小順朝她做個無奈的表情。斗篷厚實柔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頭還帶著四皇子的體溫。

小順伸手過來,做個口型:“我拿吧?” 潮生遞給了他。

手上突然一空,好象……

她怔了一下,才又朝前走。

回去之后果然被春墨嘮叨了。

“這才下過雪,殿下怎麼能脫了衣裳呢?這喝了酒最怕著涼……小順,你就這麼干看著?要是殿下真有個好歹,你有幾個腦袋能賠罪?潮生你也是……”

潮生心虛,一直低著頭。

小順笑嘻嘻的:“春墨姐姐歇歇吧,你都說了這麼半天了,不口渴啊?潮生,快去給春墨姐姐倒茶來潤潤。”

春墨又氣,又笑了,抄起一邊的撣子狠狠在他身上抽了幾下:“你個潑猴兒,別在這兒賴著了,快出去。”

小順抱著頭竄出屋去,春墨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了,叉著腰哈哈笑。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人生病了。不過不是四皇子。

是潮生。她發燒了。

先是發冷,冷得把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還不停的打寒戰,上下牙齒相碰發出格格的聲音。她想醒過來,可是腦袋昏昏沉沉的,就是醒不過來。后來不冷了,身上又開始發燙。熱得很,象是著了火一樣。潮生的手伸出被子外,貼在冰涼的墻上。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恍惚間她知道天亮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在人在屋里進出,走動。有人喂她吃藥,她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一直到晚間,潮生的燒才退了下來。

一旁珊瑚看她睜眼,喜出望外:“潮生姐?你醒啦?”

潮生雖然一直昏昏沉沉的,可是心里卻明白。“我……病了?”

“燒得好厲害呢,孟太醫來看過,給開了藥,幸好你還會自己咽藥湯。”

珊瑚扶她坐起來,給她背后墊上一個枕頭。

“太醫說你醒了之后再喝些藥,然后才能吃點兒東西。”珊瑚捧著個罐子:“這是李姑姑特意給姐姐熬的粥。溫涼正合適,你一定得喝點兒。”

潮生嗓子腫了,生疼。感覺那里象是噎著個激蛋一樣,呼吸說話都不容易。珊瑚給她端了藥湯,潮生接過來。

“小心燙。”

大概是發燒讓知覺都麻木了,頭沉沉的疼。那藥她竟然都沒覺得燙,苦不苦她也不知道——舌頭嘗不出味道來。珊瑚盛了粥給她。粥里的米都已經煮的化開了,軟軟糯糯的極易下咽。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口粥下肚,好象嗓子也不那麼疼了。

她喝了一小碗粥,珊瑚收拾碗筷:“我已經把被子抱來啦,晚上我就在這屋里睡,你要茶要水的只管叫我。”

潮生搖搖頭:“不用了,我這會兒沒事兒了。夜里涼,你還是回屋里去……”

“哎呀,文月晚上總說夢話,半夜有時候會讓她吵醒,可滲人啦。我在這兒睡只怕還安穩些呢。”

把東西都收拾了,珊瑚果然抱了被子來她床前鋪了。

潮生勸不了,只能說:“櫃子里還有一床褥子,你拿來墊上。”

“我知道。” 珊瑚脫了衣裳鉆進被窩里。

潮生這會兒並不困,順口問:“今天白天沒什麼事情吧?”

“沒什麼事兒。”珊瑚說:“殿下也知道你病了,吩咐要你好生將養著,還囑咐春墨姐好生照料你。”

“嗯。”

珊瑚也不困,翻了個身兒,忽然問:“潮生姐,咱們要是出了宮,你想干點兒什麼?”

“嗯?” 最近大家的心思都圍著出宮兩個字打轉。

珊瑚當然也不例外。

潮生也想過,只不過她不習慣有什麼話都說出來。

“嗯,要是有機會,就回家看看,不知還能不能見著家里人。”

珊瑚很是羨慕:“姐姐就住在京城,真好。我家太遠了……姐姐這麼能干,將來肯定受重用的,到時候我還得要姐姐多多照顧呢。”

“什麼重用啊……”

珊瑚坐起身來,潮生忙說:“你別也凍著了,快躺好。”

“潮生姐,你也知道以前松濤閣的宋嬋姐姐吧?”

“當然知道啊。”

“她已經是二皇子的侍妾啦。”

潮生怔了下:“你怎麼知道的?”

“聽人說的唄,這事兒又不是什麼機密,咱們這兒差不多也都知道。你這兩天忙,又病了,所以才沒聽說吧?這下宋嬋姐姐可不一般了,以后肯定是享福的命……”

既然都這麼說,消息應該不是假的。

宋嬋已經成了二皇子的姬妾……那含薰呢?她現在的處境如何?

潮生微微欠起身來,關切地問:“還有什麼消息?”

一說起這個來,珊瑚更加精神了:“嗯,還說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吵了一架,二皇子住在前院,二皇子妃還回了一趟娘家。”

“吵架?為什麼吵的?”

珊瑚搖頭:“這個可不知道了。反正夫妻不和吵嘴也不希奇,我哥哥嫂子也總吵架……”

潮生慢慢躺回去。二皇子那個脾氣,會生事一點都不奇怪。這個人從來不肯忍耐,有了氣一定要發出來。其實這樣的人,只要摸順了脾氣,還是好相處的。起碼,嫁給這樣的人,不用擔心他兩面三刀,當面不說,背后記恨。或是在背地里頭百般算計你,你還懵然不知。

吵架不可怕。若是不吵不說,矛盾一天天堆起來,等到壓不住終于爆發出來的時候,那才可怕。

但願含薰一切平安。



第九十二章 點心

潮生第二天還起不來身,李姑姑親自端了飯和藥過來,潮生忙掙扎著坐起:“姑姑怎麼來了……”

“我怎麼能不來?我要不來,你心里不定怎麼嘀咕我呢。”李姑姑在床沿坐下,伸手在她額上試了試:“嗯,不燙了。”

“昨天晚上就不燙了。”

“身上覺得怎麼樣?”

“就是沒勁兒,旁的倒沒什麼。” 頭重得很,身上也沒有力氣,嘴里發苦。

潮生覺得自己真是倒霉——沒準這病,就是四皇子害的。他要沒砸樹,自己就不會被雪砸。不被雪砸,也許就不會發這場熱。

李姑姑端了粥給她:“來來,張嘴。”

潮生大囧:“姑姑,我自己來。”

“行啦,你就老實捂會兒吧,看再晾了汗。”李姑姑說:“信不過我啊?我當年貼身服shì過嚴妃娘娘,肯定不會把勺子戳到你鼻子里。”

潮生沒辦法,張開嘴喝了勺里的粥。

李姑姑果然喂得又快又好,沒一會兒潮生就把一碗粥喝下去了。粥很熱,她身子又虛,背上了出些汗,有些黏黏的不舒服。但是身體卻覺得輕松多了。

“姑姑,我聽說,宋嬋她……”

李姑姑並不當回事:“哦,你也聽說了?她心心念念不就想著這個?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可是……”潮生小聲說:“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太妥。”

李姑姑來了興致,坐了下來:“說說,哪兒不妥?”

“說不上來,我又不了解詳情。”

李姑姑說:“我給你提個醒兒,二皇子一並納的不止她,還有二皇子妃陪嫁的一個侍女,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名份,安置在側院兒里頭。”

潮生點點頭:“嗯,這就是了。地位好象是上去了,可是名份卻沒有。而且,住在側院,見二皇子的機會反而少了。”

李姑姑點頭贊許:“嗯,說得不錯。宋嬋對二皇子的脾性,家底兒都太清楚了,有她整天在二皇子身邊晃蕩,二皇子妃舒坦得了嗎?

如果要打壓她,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是下策。

二皇子妃才剛嫁進來,立足未穩,和二皇子的感情基礎也不牢靠。喏,兩人還吵過架。所以二皇子妃讓二皇子納了她,看來是她寬宏大量,宋嬋也算得償所願——可是她被挪到側院,見二皇子的機會大大減少,更不能時刻貼身服侍。以前管著的那些事情,一大半都得交了出去。

再說,二皇子妃還給她找了個對手——自己的貼身侍女。

這下很好,宋嬋再斗,也有對手了。二皇子妃不用自己降格去和宋境爭斗。

好手段。

李姑姑可以肯定地說:“宋嬋沒戲,兩人不是一個段數的。”

潮生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在想含薰哪?”

“嗯。”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潮生對李姑姑一向有什麼說什麼。

“二皇子妃越厲害,含薰她……”

“這個,一時倒沒關系。二皇子妃現在還當不了二皇子的家,含薰要是本份,想來二皇子妃不會主動出手。”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難保意外。這世上最防不住,最料不準的,就是意外二字。

李姑姑拍拍她的手:“病了也好,好生養幾天。這兩天chūn墨忙得腳打后腦勺了,丟下這個抓那個。喏,她來看過你沒有?”

“沒有。”

“她大概也想來的,不過那也得她有空。”李姑姑說:“看她累的那樣兒,我心里都不落忍。可是她自己樂意啊。”

這倒是,春墨忙得心甘情願。但這既不能讓她多拿一份兒月俸,也不會有誰特別的感謝她。

李姑姑摸了梳子:“來,我替你把頭發梳梳。”

潮生躲了一下,不好意思:“都成草窩了。”

她側過身來,李姑姑替她把頭發一點一點梳順。

門外面有人問:“潮生姐?睡了嗎?”

“沒有。”潮生聽出來是小順:“你進來吧。”

小順推開了門,可是進來的並不是他。

潮生和李姑姑一起愣了,李姑姑忙起身行禮:“四殿下。”

“嗯,”四皇子點一下頭。

屋里實在太窄了,李姑姑忙將凳子讓出來,又把桌上的粥罐和碗收起,自己站到門邊。

潮生也想下地,四皇子伸手按了一下:“你就別動了。病好些了?”

“好多了。”潮生說:“多謝殿下關懷。”

四皇子是肯定要謝的。

孟太醫可不是隨便給宮女瞧病的。東宮這邊兒的藥房里他是坐鎮的人,定時給幾位皇子請平安脈。潮生這種小蝦米病了,好點兒的能請太醫院下頭散雜的人給看看,平常就是自己討點藥來吃。運氣不好的,還會被挪出去養病——不過挪出去的人常有,能再挪回來的可不多。

怎麼說呢?

宮里頭宮女宦官各司其職,你挪出去了,你的活計總不能扔著,總得有人替做。這一來二去,人家已經做上手了,關系也打點到位了,你再回來的時候,這個位置可就不是你的了。于是原來打雜的上位,生病的變成打雜。

這種事潮生是見過的。

四皇子站在床前,潮生可以感覺到他身上還帶著一股寒氣。看起來他象是剛從外頭回來,連衣裳也沒有換。

四皇子沒有多停留,問了句吃的什麼藥,又囑咐她一句:“不要心急,好好兒歇著。”

他走時和來時一樣,四皇子出了屋,小順笑嘻嘻進來:“這個給你,我跟殿下出宮去了,在順安齋買的。”

那是兩樣點心,裝在紙盒里,上面襯著塊紅紙,用細繩系了個如意結。

潮生說:“多謝你啦,還想著我。”

小順說:“哪兒啊,這個可不是我買的,一盒就是八錢銀子呢。”

潮生怔了下,小順已經出去了。

李姑姑將門掩上,過來看那點心。

她挑起繩,聞了一聞,很內行地說:“蓮子酥和油糕,都是那家的招牌哪。”

小順說不是他買的,那就是……四皇子買的?點心盒上襯的紅紙看起來,那麼鮮亮,那麼喜氣。

李姑姑把盒子朝她推近了一些:“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啊。” 這話說得有點意味深長。

潮生抬頭看了李姑姑一眼,又低下頭:“這又有什麼呢。”

李姑姑點頭說:“好啦,和我你還裝什麼?你心里怎麼想的?嗯?眼看著能出去了,心里就沒個盤算?”

潮生搖搖頭:“我想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不該我的東西,我不會去想。”

李姑姑只說:“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反正……你自己做不得主。”

是啊。

李姑姑走了,潮生無力的靠回枕頭上。

桌上的點心盒看來那麼突兀,讓人無法忽視。潮生不知道自己和四皇子……究竟算什麼。根本什麼也沒有啊。

四皇子沒有對她多說過一句話。也許四皇子根本就無意,只是她們想多了。潮生沒把自己看得多了不得。一開始她來的時候,四皇子傳她去問話。那是因為程美人也出身于浣衣巷……

因為這個,四皇子才注意到自己院子里頭有她這麼個人。后來……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潮生始終記得,四皇子是皇子,她只是奴婢。現在四皇子已經要定親了,她更加不會去多想。

一重重宮闕,一道道高墻——

潮生只有一個念頭。

早日離開這里。

四皇子說,他一輩子也不可能離開。

可是潮生希望能離開。有的時候……她的心跳也會突然加速。就象,就象四皇子昨天把斗篷給她的時候。

潮生著臉,好象覺得自己又有些發燒了。臉微微的熱。

四皇子絕對稱得上少女們夢中的白馬王子。他有王子的身份,又淵博多識,溫文爾雅。未來的四皇子妃,一定會過得很好……起碼,比二皇子妃要幸福。

是的……他要娶妻了。

而潮生的未來規劃中,沒有他的位置。她沒想過,成為宋嬋那樣的身份。

一時迷糊,一時清醒,怎麼都睡不踏實。

第二天她就掙扎起身了。

現在事情那麼多,讓她躺,她也躺不住。

李姑姑埋怨她:“你這有什麼可心急的?能歇就多歇兩天,可別落下了什麼病根兒,現在不覺得,將來上了年紀就要吃苦頭。”

“姑姑想得還真遠,您都還年輕著呢,”潮生說:“再說,我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病。”

李姑姑對她額外照顧,旁人也知道她剛生過病,主動分了活計去。潮生病這一場,又瘦了一些,看起來越發清秀,看人的時候眼睛仿佛有些霧蒙蒙的樣子。

李姑姑在心里嘆息。這孩子自己感覺不到。可是她這樣的相貌品格兒,尋常小門小戶的人家消受得起嗎?四皇子要是看上潮生,李姑姑一點都不奇怪。她要是男人,只怕也看上了。唉,就是不知未來的二皇子妃是個什麼品性。要是好的還好……要不然……宅門里頭明爭暗斗,潮生只怕也應付不來。

“姑姑?你老看我干嘛?”

李姑姑收回目光,若無其事的問:“那點心,你吃了?”

“哦……”潮生點頭:“嘗了一塊兒,挺好吃的。和宮里的做法兒不一樣。”

“嗯,人家是有秘方兒的。”李姑姑說:“回頭給我瞧瞧,我琢磨琢磨,沒準兒也能做出一樣的味兒來。”

潮生不疑有他:“好,回頭我就拿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5:0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48 AM 編輯

第九十三章 潑水

日子過得飛快,尤其是忙碌的時候。潮生病了一場,得加倍干活兒把病時拉下的事兒補回來。雖然四皇子成親大部分的事情都由內侍監包辦了,宅都已經指好了,皇帝親自指定的,蓋好了大概有二十年,不過蓋房子的那人沒等住進去就掛了。

這房子據說蓋得不錯,結實,花園很大,且離二皇子的家挺近,要串門的話十分方便。

潮生已經開始憧憬著,到時候和含薰能時常見面了。

溫家已經派人量過了尺寸,算過了房數,緊鑼密鼓的預備家具器物。

潮生覺得,這倒和現在差不多,等于男方出了房子,女方買車,裝修,要把這麼大的一幢宅子填滿,光靠新娘子的嫁妝可不成。人家是嫁女兒,不是典家當產。溫家主要負責把主屋、臥房這些填滿,象其他地方還是匠作監包攬。按說冬天是不動土不上梁的,可是為著趕得及四皇子的好事,匠作監的人哪怕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都沒有歇過工。

說來說去,皇帝給訂的日子實在緊了點兒。可是誰敢說皇帝的不是?

日子太平得讓人覺得不真實,忙亂起來春墨也會叉著腰刮人,可是大多數時候連刮人的功夫都沒有。四皇子一如往常,上學,寫字,作畫就象要成親的人不是他一樣淡定從容。

房子終于在四皇子成親前一個月月底徹底完工了。溫家的家具大部分已經搬了進來,只有一此細軟等物成親那天再抬過。

而宜秋宮的人,也終于要搬遷了。

潮生一上午都心神不寧的,在院門口看了好幾次。珊瑚笑著問:“潮生姐姐看什麼呢?”

“哦,也沒什麼“”,她想了想:“我先去廚房,要是小順回來了,你就趕緊來告訴我一聲。”

“行,我記著了。”

伺候過了午飯,小順才回來。潮生連忙將他讓進屋里,迫不及待地問:“可見著她了嗎?”

小順一笑,從袖里摸出個布包來:“喏。”

潮生連忙接了過去。布包里頭有一個如意結,一個荷包。荷包是采珠的手藝。老實說她的手藝可不怎麼樣。以前剛進宮的時候,采珠有什麼要縫補的都央告含薰幫忙。后來到了煙霞宮,她總算不象一開始那麼笨拙了,可是當緊的東西自己還是做不了。

這麼看來,現在她長進也不大。

“她說讓你別惦念她,她挺好的。這兩樣東西是她親手做的,已經做了好此天了,原來預備著要是咱們這邊兒沒人過去,就托了人送過來的。正好我今兒去了,就讓我捎了回來,說是給你當今念想。”

“我送的東西她收下了?”

“收了,還說多謝你費心。”,小順很順手的自己倒了茶喝:“我看她眼圈兒紅紅的,不過是不好哭出來。”

潮生的眼圈兒也是紅紅的。姐妹一場,采珠對她諸多照顧。就算她被貶到院衣巷的時候,也沒見采珠嫌棄她,要明哲保身。可是她好不容易從院衣巷出來了,卻難得見一回面。以后想見面,就更不容易了。

潮生不舍得把這荷包用了,連如意結一起,又包了起來,放在床頭邊。

“她還說什麼沒有?”

“那倒沒有,她也不太得空。”小順說:“看樣兒徐美人很綺重她,離了她不行。”

這也算是件好事。徐美人以前還是才人的時候,也住煙霞宮,相貌雖然不是持別的美,可是生得嬌小,眉眼很有靈氣,身上帶著一股江南水鄉女子才有的風韻。這個人倒不是那種刁毒蠻橫的主子,采珠的日子應該會好過。

“對了,你以前是伺候……嗯,安妃是嗎?”

潮生點點頭:“是啊,怎麼啦?”

小順小聲說:“這會兒宮里頭挺緊張的,賢妃和貴妃以前斗得兇,現在卻和睦起來了。安妃沉寂了好一段日子,卻不知怎麼好象和皇后又成了一個腔調,好象站在司一邊兒去了,真讓人看不懂。”

“安妃和皇后?”

“是啊。”小順說:“徐美人一貫都是聽皇后的,還齋戒凈心的替皇后抄過幾個月的經呢。安妃卻不知怎麼和皇后一起?“”

也許是因為上次的事?表面上看賢妃和貴妃都牽涉進了安妃小產一事,安妃和她們不合是理所當然的。再說”賢妃貴妃二位,和安妃還有陳年日怨呢。

可是實際上呢?連潮生現在都心知肚明的事,安妃會不知道嗎?那她怎麼會和間接害死自己孩子的仇人一個鼻孔出氣?搞不懂,潮生覺得后宮這些女人,都太不簡單。分分合合,來來往往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有人想明哲保身,有人想扳倒對手,有人想坐山觀虎斗……

“多謝你了小順。”

“嘿,你和我客氣什麼。”小順說:“趁著咱們還沒走,你要還想往宮里傳什麼話,我還能替你跑跑腿兒。等出去啦,可就不容易了。”

“嗯。”

旁的也沒有什麼人了。潮生的熟人也就那麼幾個。小滿自打進了掖庭就沒消息了,浣衣巷那邊她只算認識一個伍姑姑,也不算很熟悉。伍姑姑那時候對她還算是很照顧。也許將來還有機會再見面,能還她這份兒人情。

小順說:“依我說,貴妃娘娘更得寵,皇上有多半個月都只去她那兒了。安妃,“年紀可不輕了。對了,我還沒見過安妃,你伺候過的,你肯定知道。”

“安妃娘娘……嗯,那會兒她還是陳妃呢。待人很和氣,從來不打罵身邊的人。過了好幾年冷落寂寥的日子,人顯得很從容很溫柔……”

潮生能說的也就是這些。雖然她伺候過安妃,可是她並不了解這位主子。安妃是對身邊的人很溫和這些人互相爭斗,她也並不打罵管束但是她未必不知道。就象潮生給她梳頭,被青鏡遷怒的那一次。也許安妃覺得她不便介入宮女間的傾扎。也許她另有打算。潮生不去多想,反正她揣摩不出來那些妃子們到底想做些什麼。反正,她們的目的都只有一個。

皇帝。

皇后的精明,賢妃的嫵媚,貴妃的刁蠻,安妃的溫柔,徐美的人靈秀……她們的美貌和柔情,都是爭寵的武器。都帶著目的性和攻擊性。目的是爭寵攻擊是針對其他佳麗。潮生有時候也有模糊的想法,她絕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太可怕了。

歲慕當初也是因為看多了看穿了這一切,才一心想出宮?她在最后關頭丟了性命。而自己現在,卻可以出去了……雖然不知道出去之后,會怎麼樣。潮生送走了小順,回來繼續忙活。

宜秋宮上上下下這些都在忙著遷的事。

一些雜物已經先運出去了,余下的還在慢慢整理。五皇子六皇子他們分別都請了四皇子去吃酒,送別酒的味道當然遠遠及不上接風酒。雖然從距離上說,只是搬到幾公里之外,可是隔著高高的宮墻,想再來往沒現在這麼方便。就算將來六皇子他們也出宮去那也各有各的府邸各自成家立業,象現在這樣,兄弟住得這樣近,這樣親密的日子,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潮生對著冊子,和春墨一起盤點東西。春墨伸個懶腰:“歇會兒等下再對。”

“好,這一頁馬上就完了……”潮生答應著,用筆在那一頁上頭做個記號才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忙了半天,倒好的茶都涼透了。

春墨說:“謝天謝地,沒丟什麼沒少什麼,那些太日的朽了的回來你單記著,過后再提醒我一聲我回稟過殿下,再看如何處置。”

“好。”雖然是擱久了已經不堪用的東西,那也不是她們可以隨意處置的。

春墨捏捏肩膀:“總算快完了。”

“是啊。”潮生點點頭。看著已經清點好的那一堆簿冊,還挺有成就感的。

春墨活動一下脖子:“我去洗把臉,你要不要洗?”

“我就不洗了。”

春墨吩咐小宮女去替她端了水來,挽起袖子,掏了水洗臉。端盆的小宮女不知是緊張還是手滑了,盆一歪,大半盆水就潑在了春墨的身上,把她淋了個透濕。

“哎喲。”潮生忙把離得近險些賤上水的冊子拿開這要是減了水可就廢了,剛才半天的功夫都白花。

“你怎麼端的?啊?”春墨又氣又急,伸手揪著小宮女的耳朵。小宮女臉紅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疼得呲牙刷嘴,又不敢叫嚷,只是討饒:“姐姐饒了我,我不是有心的……”

“你要是成心的,我就把你耳朵給撕下來!”

她衣裳都貼在了身上,連鞋抹都濕透了,由不得她不惱啊。

潮生勸她:“春墨姐別發火,你快把衣裳換了,可別著了涼。”

春墨恨恨看她一眼:“我衣裳都洗了沒干呢,就這一身兒,可怎麼換?總不能把棉襖再翻出來穿哪。”

“我的衣裳……”



第九十四章 打算

春墨擺擺手:“我回去換。”

潮生忙拿了旁邊的一塊長巾替她搭一下——不然衣裳都貼著,看著實在不怎麼體面。春墨朝她點個頭便匆匆走了。

那個小宮女還捧著水盆呆呆站在原地,潮生真是恨鐵不成鋼,真想也學春墨那樣下手去揪她一把:“快收拾了,看這一地的水。”

“哎喲,我這就去。”她快步出去,潮生搖搖頭。

這些小宮女,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這是潑了春墨還好,要是潑了四皇子呢?將來再潑了皇子妃呢?這水不熱,要是水熱又如何呢?要培養一個得用的幫手,可真是難啊。這個小宮女是和珊瑚她們一撥來的,叫做綺樹。平時看著挺機靈的……也罷,誰沒有失手的時候?

晚間潮生去看春墨,怕她著涼,特意熬了姜湯給她。春墨說:“哪就那麼嬌貴了?”

“小心無大錯,還是提防著好。”潮生把托盤放下,用抹布捏了罐子,細心地把姜湯濾進碗里。

“就你小心。”不過話是這樣,春墨還是把一大碗姜湯喝得干干凈凈。

“嗯,綺樹這丫頭,得好好敲打敲打。這麼毛燥還了得。”

“還小呢,慢慢兒教吧。”

春墨白她一眼:“小?小什麼小?一個個心眼子比人都大。平時偷懶個頂個的機靈,一要干事兒就全趴窩。”

潮生陪她說了幾句話,收拾了東西回去。身體是的本錢哪有什麼都別有病。潮生的體會太深刻了。這時代沒有退燒藥沒有消炎藥更沒有打針吊水那一套,生了病小半靠藥力,大半靠自己。一場小風寒也有可能拖成肺炎,最后要了命。

她可不敢掉以輕心。前些天生病,躺在床上什麼也做不了,那種無助感真要命。

第二天綺樹特意來找潮生道謝,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潮生姐,昨天多謝你……要不是你,春墨姐肯定會狠狠罰我的……”

潮生說:“別這麼說,我也沒幫你什麼。倒是你真得留心,這次好在是春墨姐不計較,要是哪天沖撞了貴人主子,你怎麼辦?”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潮生姐……”她這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潮生也沒法兒再說什麼。

但願她是真的知道,而且能夠小心起來。結果沒過兩天,綺樹又出岔子,這次卻是當著四皇子的面,把盤子給打翻了,好在沒有摔碎。春墨怒不可遏,把她從屋里帶出來,讓她罰跪。

唉,又罰跪。當時含薰被宋嬋罰跪,潮生替她抱不平。但是這回綺樹被罰跪,潮生倒沒有說什麼。她是真心希望這小丫頭能吃一塹長一智,別再這麼粗疏大意。

倒是四皇子看到了,替她說了一句話:“跪了也不短時候了,這回就算了。”

春墨才勉強地說:“好罷。既然殿下這樣說,這次就算了——幸而東西沒打破,不然不能這樣輕饒她。”

其他人都有些不以為然,覺得春墨未免有些小題大作,收斂了沒多長時間,那副潑辣獨斷的勁頭兒又冒出來了。這可不是什麼好苗頭。現在她們的處境即將發生重大變動,春墨這會兒要是冒尖,將來難說什麼結果。就象二皇子妃對付宋嬋一樣,明升暗降將人架空,給你找個對手慢慢斗。宋嬋現在就被二皇子妃攥在手心里,若無意外,是不可能翻得身的。

何苦來呢?讓未來的女主人心里惦記著你刺頭兒,可不是件好事。

潮生給春墨說過一回。跟春墨說話不用拐彎抹角,潮生是有話直說的。

“春墨姐,殿下大喜的日子眼看快到了,你何必在這時候和她們治氣?讓人把你的名聲都傳壞了……”

“我也不想急,可是你看那些人做事兒,收不得人不急啊。”

潮生還要再說,春墨說:“是是是,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知道了。”

又一個知道了。可是春墨她和綺樹一樣,分明都是知錯不改的典型。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或者叫,狗改不了吃那啥?潮生沒那麼多功夫操心旁人,她自己也有犯愁的地方。

剪了個蓋碗頭,並不表示從此安全了。

好吧,有句話怎麼來著?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潮生這張臉變不了,不管怎麼遮,扔在人堆里還是一眼就能看見。將來四皇子妃過了門,不用問,自己這長相往那一戳,人家就不會待見。易位思考,一瞅,喲,自家男人身邊兒的丫鬟長得這麼不安份?這誰能放心啊?所以潮生拼命想讓自己成為技術工種,最好窩在廚房十二個時辰不出來才好。

二十四那一日天氣晴好,十公主她們也集體來做客——算是提前送行。

幾位公主都有禮物送上,十公主送的書,也算投其所好。

幸好四皇子不打麻將。

十一公主送了畫,四皇子應承到了新府邸就把這畫掛起來。連最小的十三、十四兩位公主也各有禮物,一個送了盆花,有繁盛之意,另一個送的是雙魚荷包,魚穿梭來往,取音訊不斷的意思。這些當然不是她們自己準備的,而是各自的母妃幫忙預備的。

四皇子一一道謝。

十公主拉著四皇子到了一旁,小聲說:“四哥,你成親的時候我也想去看看熱鬧。”

這個就不是四皇子能做主的了,他自然也不能輕易答應。

“回來我會稟告父皇,替你說一說看。能不能成,可不敢擔保。”

十公主笑逐顏開:“好四哥,那你好好兒跟父皇說。你要做新郎倌了,父皇必定不會駁你的。”

其他人也聽到了,十三公主吵著說:“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十公主拍了她一下,十三公主嘟著嘴不出聲了。

“搬遷的日子定了嗎?”

“定了,就在二十八,那天日子好。”

“唉,你們一個一個都走了……”十公主頗為失落。

有了嫂子,哥哥就不是自己的哥哥了,他首先是旁人的丈夫。他和妻子休戚相關,禍福與共——妹妹是外人,再一嫁,關系更加遠了。

“你這一走,我想吃排肉也不容易了。”

潮生心說您哪差這一口吃的。

四皇子笑著說:“你若想吃,我打發人給你送。”

“算啦……哪能費那麼大事,從宮外到宮里頭就為了口吃的……讓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多饞呢。”

“難道你不饞?”四皇子取笑她:“那之前那麼些肉都進了誰的肚子了?”十公主嬌嗔不依,屋里頭笑聲都要溢出來了。

春墨可沒敢讓綺樹到前面來伺候,潮生在前面支應了一會兒,吩咐珊瑚她們當心仔細,就到后頭去忙活。經過廚房后頭的兩間雜房時,潮生聽到屋里頭有人說話。

前面幾句模糊,后面卻聽出來是熟悉的聲音。

“我才不傻呢。將來那一位進了門,不得在這邊找個熟悉的人?春墨越不待見我倒越是成全了我。原先我也想著在她跟前討好,可是她那人太獨,除了她自己誰都信不過,看誰都賊一樣她以為她還能威風多久,等將來……我干娘和我說過……”下頭的聲音又低得聽不清楚了。

潮生站在墻角邊聽著。

先頭那個又問:“那還有潮生姐呢……”

“她算哪門子的姐姐?別看比你我早來幾日,也不過是和你我一樣的份例,將來指不定……”潮生沒有再聽下去,快走了兩步。

真想不到。看著毛手毛腳毫無心計的人,居然有這麼多算計。當著面一口一個姐姐叫著,滿臉是笑。

李姑姑看她臉色不對,拿盤子的空兒問了句:“累了嗎?”

“不是……回頭跟您說。”李姑姑也不再多問。

等十公主她們告辭,春墨領著人收拾,潮生把茶碗什麼的點過數收齊。李姑姑盛了一碗湯給她:“喝吧。”

潮生端起湯來喝了一口:“嗯,謝謝姑姑。”

“你中午那會兒是怎麼了?”

“也沒什麼,就是突然發現原來人人都不簡單。綺樹看著毛手毛腳胸無成算,其實算盤打得精著呢,已經琢磨著怎麼向皇子妃投誠靠攏了。”

李姑姑詫異:“是麼?倒真沒看出啊。”

潮生捧著碗:“人人都會為將來打算,這也不是什麼錯。可是她們總想踩著旁人上去……”

“誒,你也別為這個想不開。”李姑姑說:“自以為聰明的跳梁小丑多了去了,她那點兒本事擱在行家眼里根本不夠看的。人家就想尋個幫手,也得要尋個頂用的。她能頂什麼用?無非是透點消息,可是就算得了消息,主子就看得起她了?這樣墻頭草似的人物誰敢重用她?”

“嗯,我知道……”知道歸知道,還是覺得不痛快。

綺樹還是口口聲聲叫著姐姐,不過潮生自然不會再覺得她天真笨拙,也不會放她進自己屋里來。她要說什麼問什麼,潮生也不大搭理。她都已經打算踩著自己和春墨邀功了,潮生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她。

“潮生姐,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兒?惹你生氣了?你不要嫌棄我笨……”

你笨?你一點兒都不笨。

潮生只是笑笑:“早點兒歇著吧,后兒就是大日子了,這些天太累了。”

“哦,那,我這就走,你歇著吧。”

她一走。

總算清凈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18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55 AM 編輯

第九十五章 遷

潮生一夜都沒睡著。

她怎麼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離開這皇宮了。天沒亮她就起身了,梳洗過后去廚房幫忙。灶里冒出裊裊青煙,稻草燃燒時候的氣味兒一點兒都不難聞。

吃早飯時,春墨看起來也是形容憔悴,但是兩只眼亮得異常,只喝了兩口粥就把碗放下了。

“再吃些。”潮生給她夾了一個花卷兒。

“吃不下。”春墨手心里都是汗,黏乎乎的,她在帕子上使勁兒抹了兩下:“進宮這麼幾年了,一直也沒見過宮外什麼樣兒……我在夢里頭倒是常夢見自己出去了,可是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從街頭到街尾,從城里到里外,好象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潮生可是結結實實的吃了四個花卷兒,喝了一大碗粥。開玩笑,今天可是干力氣活兒的。沒有體力,怎麼搬家?事實也證明,潮生很有先見之明。

各位皇子前來送行,八皇子淚汪汪的,扯著四皇子的衣襟不放。

“四哥……嗚,你別搬走……我以后見不著你了怎麼辦……”這孩子,搞得象生離死別一樣。

四皇子這搬遷,為了討好兆頭,一切依從舊例,自然是不許見哭聲的。可是八皇子才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他不爽他就要哭,而且說得那話好象不是送別而是送葬似的不吉利。

不過八皇子也的確可憐。沒了親娘,爹又不待見,旁的哥哥都不把他當回事,和四皇子一起住了這麼兩三年,四皇子教他念書,認字,得了什麼東西從來不忘勻給他一份兒,還帶他放過風箏,釣過魚,采過柳,居然還真的栽活了——可以說八皇子對于親情的全部依靠寄托,都在四皇子身上。

可是這個哥哥卻要走了。四皇子安慰了他好半晌,八皇子還是不依。眼看時辰不等人,魏公公過來催促,八皇子的奶娘也來要把八皇子領開。

四皇子握著弟弟的手,輕聲說:“要不,你跟四哥一起去吧。”

八皇子愣了,旁邊的人也都愣了。

“啊?”

“你跟四哥一塊兒,去看看四哥的新宅子去。”

八皇子激動得小臉兒通紅,拼命點頭,生怕四皇子后悔似的,剛才是拉著他不讓他走,現在是拉著他就要往外走:“走走,四哥咱們快走。”

五皇子皺下眉頭:“四哥,這不妥吧?”

“沒什麼不妥的,魏仲,你派人去稟報父皇一聲,就說八弟隨我去認個門兒,到晚間我自會派人好好將他送回來。”

魏公公忙應了一聲,打發人去稟報。這邊四皇子已經帶著八皇子出了門了。

潮生她們跟在后頭。就象春墨一樣,她也覺得很不真實。這就要離開了?真的要走了?潮生忍不住回過頭去。宜秋宮的宮門她曾經進出過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現在看這一回,心里感覺卻那樣不同。象是解脫了什麼,又象是失去了些東西。並不全然是可以離宮的欣喜,還帶著濃濃的悵然。雖然宮里是個吃人的牢坑,可是她在這個時代,唯一熟悉的地方,卻只有這宮墻里面。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離了這里,她的將來一定會順坦平安嗎?

珊瑚她們更加不安。但是更多的是興奮。也許是因為她們進宮的時日短,也沒經歷過什麼風霜,所以遇事不會象潮生她們一樣想的那麼多。她們想的可能是新宅子大不大,住的是不是寬敞,將來她們是不是能當上個管事之類……

春墨和潮生上了一輛車。

兩個人都十分沉默。車子朝前駛,木軸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單調而又規律。春墨撩起一點簾子朝外看,潮生只低頭看著自己的包袱。大件東西都裝進了箱籠,她們隨身帶的是自己的一些細軟。

出宮門的時候,車子都慢了下來,依次過關出去。車簾被掀起,潮生一抬頭,看到禁衛郎官雪亮的衣甲,上頭似乎能映出人影來。那人確定是兩個宮女,並沒多看一眼,隨即放下了車簾。

車子沒有再耽擱,就又朝前動了。

“咱們出的是銀漢門……”春墨低聲說。

在她心目中,所以的宮門都一樣高大巍峨,門洞漫長深窄,從下面穿過去,就象是走過一條通往異世界的通道。

就象……以前她看過的一部千與千尋。穿過那道門,門后面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充滿危險的世界。而要回去,也還需要再從來時的那道門返回。門內外的兩個世界,究竟哪一個更加危險?

車子走得不快不慢。因為有人,也有東西,所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四周漸漸的不再象原來一樣寂靜,開始了有其他的聲響。人聲,車響,馬嘶,叫賣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鑼鼓聲……

這些聲音如此普通,可是卻是久違了。

潮生眼睛一熱——她忍不住那股熱意,只能把臉轉到一旁去。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是真實的。

她是真實活著的——

她活著離開了那皇宮。

潮生從來不知道這些市井嘈雜交混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如此親切、如此溫暖,比她以前聽到過的其他任何美妙聲音都還要動聽。

等她鎮定下來,再看春墨的時候,春墨的眼角也猶有淚痕。

……呵,原來大家都一樣。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事情不用說出來,彼此也都能體會。

她們到達之前,六物都已經安置妥當了,米,水,碗筷爐子這些都已經在吉時搬進去,安放在特定的地方,然后她們才進了宅子。四皇子還帶了一塊舊居的泥土,安置在新宅之中。

潮生她們忙著安置搬遷,這會兒就顯出潮生的明智了——她早上吃得飽,到這會兒還有體力,而且也不算餓。其他人,比如春墨就不大行了。本來就緊張,早飯也沒吃幾口,一直忙到半下午,連喝口水的空兒都沒有。

收拾好了主屋,潮生還見到了新的書房。

這間書房當然比華葉居里那間要大得多了,四皇子的書多,以前架子上放不下,只能放箱子里。書房里擺不下,只能挑出來一些和雜物們堆放在一處。現在這些書籍都可以揚眉吐氣遷到書架上去了。潮生斟酌著,何處擺個花瓶,何處掛放燈盞——現在也只是粗略收拾,四皇子看過了,自然還會再有所調整。

八皇子興奮地在廊下跑來跑去,就象出籠的小鳥一樣,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

廚房還沒有開火,只能讓四皇子他們也先吃些點心之類的充饑。不過好在熱水還有。

四皇子拿了一塊糕,轉頭看了潮生一眼,將糕遞給了她:“你也墊墊吧,等下還有得忙。”

潮生只能雙手接過,又道了謝,才小口小口的把糕吃了。

“四哥,你這宅子真大。”八皇子說:“后面還有花園對不?我聽人說這里的花園很大。”

“你要想看,等下讓人領你過去逛逛,只是不可以自己亂跑。”

“我知道。”八皇子點點頭,他手上拿點心沾了些渣兒,潮生忙取了布巾替他擦手。

“四哥,將來我大了也能出宮,我就讓父皇給我指一棟和你近的宅子,天天來四哥這里住。”

四皇子笑著說:“好啊。”

到了黃昏時分,大致上收拾好了,四皇子領著眾人祭拜,案上擺了湯果,酒菜,香燭。眾人餓著肚子拜完,拿了金箔紙錢到新宅門外燒化,就算是祭完了。

謝天謝地,終于能吃上飽飯了。眾人就算有多少想法兒,這會兒個個都餓得不輕,又累得半死,有人飯也沒吃就一頭倒在鋪上睡熟了。潮生也覺得腰快直不起來了。她還一向覺得自己體力不錯呢。

和她比春墨更不濟,一口飯送進嘴里就那麼含著了,沒怎麼嚼就囫圇咽了下去。

“對了,你注意沒有,”春墨說:“那邊院兒里的人,剛才幫忙的時候我見著兩個,是內侍監撥過來的人。”

“嗯,看見了,不過沒得空兒說話。”

春墨把茶倒進碗里,就著菜三口兩口把飯扒完:“她們應該也是今天來的,不過比咱們早到一會兒,論理,她們該先來我這兒報備一聲。”

“許是今天忙,沒顧上吧。”

“嗯……”春墨說:“明天要是我不得空兒,你就去問問。她們名冊應該已經送來了,暫且分派些活計,別讓她們閑著磨牙生事兒就行。”

潮生點頭說:“好。”

吃過了飯春墨還得去四皇子那里服侍,潮生回廚房去幫忙。

李姑姑適應環境忒快了,一刻都不用,就已經完全占領了這塊兒新地盤兒,指揮著一幫子人忙得團團轉。大到鍋鏟爐灶,菜蔬米糧柴薪,小到油鹽醬醋茶這些,全都一一出來,分派得井井有條。廚房忙而不亂,炊煙裊裊的升了起來。熟悉的稻草煙氣又彌漫開來,夜色降臨,天幕上月亮就象綿紙剪出來的一樣,薄薄的貼在頭頂。

在門口的石磚上坐下來。

真的出來了?

對,出來了。



第九十六 重逢

昨天遷進來,忙亂不堪,又心情激蕩,也沒有好好看清楚這所宅子。

宅子很齊整,也很寬敞。二門外潮生當然去不得,但是只是內院和花園,已經夠轉半天的。不象以前住在宜秋宮的時候,一個宮里住著三位皇子,擠得要命,而且毫無隱私可言。八皇子在這邊兒游戲,松濤閣那邊聽得一清二楚。二皇子那邊做什麼,華葉居這邊也是明明白白。

現在府里還顯得空蕩蕩的,但是過不了幾天,四皇子妃就會嫁進來,她帶來的嫁妝、人手,就會讓這里變得熱鬧起來。也會變得復雜起來。

潮生取了名冊,內侍監從掖庭撥了不少人手過來,這些人具體做些什麼,可不是潮生能做得了主的。雖然她們是一直伺候四皇子的,按理說現在也該接著貼身伺候。可是,難保沒有什麼變動。比如,如果四皇子妃更看重誰,樂意提拔。又或是四皇子覺得人不夠使,要再挑幾個——

春墨這個第一位置就可能不保。

至于潮生,她倒是不擔心。大不了打發她去廚房,她還樂意當個燒火丫頭,天天和李姑姑湊在一塊兒呢。她還沒進門,就有人從屋里迎了上來。

“這位姐姐好。”那個姑娘朝她一福,潮生也還了一禮。

“不用客氣。”

“姐姐定是殿下身邊的人了?我們原說這就過去,結果上午拾掇東西就耽誤了。”

“不要緊,誰來都一樣。”但是當然是不一樣的。

如若不然,春墨為什麼不自己來?因為她自持自份哪。而讓潮生過來就好說一些。

潮生跟著她進去,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不過潮生一眼看到衣箱上頭還有包袱沒有打開。應該不是衣箱不夠,裝不下東西。而是她們沒打算在這兒常待。

也是,這個院子她們只是臨時擠一擠,等回來誰被派到哪一處當差都說不好,現在安置下了,等回來差事變動了搬去別處,又得從頭再整一次。

“姐姐請坐。這屋里也沒有茶,實在怠慢了。”那個姑娘笑吟吟地說:“我叫鶯歌,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潮生一笑:“我叫潮生,是春墨姐姐打發我來問一聲,看你們安置下沒有,可少不少什麼東西?要是有什麼不便的盡管說。”

這些掖庭來的不比她們,整個兒家當都一起過來了,用熟的東西、使慣的家什。這些宮女在掖庭處境如何潮生不清楚,但是她們被撥到王府來,一人恐怕就是兩身兒隨身衣裳和各人攢的一點小私房——如果有私房的話。即使有,也是很有限的。掖庭里宮女沒上萬也有幾千,都是熬日子,靠一點傣祿,沒有些外財賞賜實在攢不下來什麼錢。

而且她們是新來的,不比春墨潮生她們資歷老。

鶯歌說:“春墨姐姐想得周到,我先替大家謝過了。我們一共八個人,潮生姐姐現在要見見麼?”

鶯歌身材高挑,一雙丹鳳眼,看起來比潮生老成。可人家就是一口一個姐姐的,態度擺得很低。

潮生點頭說:“我拿著名冊了,到時候各人當什麼差事,要等主子分派,”

皇帝給四皇子派了個管事——當然,也是太監。潮生昨天匆匆看見一眼,姓齊,三十來歲,面白無須,板著一張臉,看起來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不過潮生覺得這樣倒挺好。她可不止見過一個口蜜腹劍,臉上笑呵呵,腳下使絆子。這種嚴肅型的,一板一眼,說不行就不行,行事大多是按規矩來。只要不犯規矩,和這樣的倒是好打交道。

“她們幾個在屋里,還有兩個打水去了。”鶯歌正說著,外頭有兩個人抬著水進了院子。

其中一個往屋里望了一眼,忽然站住不走了。

“潮生”

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潮生抬頭看去,那個喊她的人愣在那里,臉上的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看樣子是想走過來,可是手上卻還抬著水桶。

潮生也愣了。

“滿兒?”

一別兩年,滿兒的模樣大變,她要不先開口,潮生真的認不出她來了。

她的個子比分別時起碼高了一個頭,頭發高高挽著,穿著一件蔥綠色的衣裳,看起來亭亭yù立,哪還找得出過去那個粗使丫頭的半點兒影子?

“潮生”滿兒終于回過神來,放下手里的桶,快步跑了過來。

潮生伸出手去,滿兒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潮生,你,你怎麼在這里?”這句話潮生還想問她呢。

不過不用問,她已經明白過來了。滿兒和她當時一起出的浣衣巷,她到了東宮,滿兒去了掖庭。那麼長時間也沒個消息,不知道她被分到了哪一處做事,也不知道如何跟她通個消息。原來想著這一出宮,將來想見面就更是遙遙無期了。

可是怎麼都想不到,居然會這樣巧滿兒她竟然就在內侍監撥過來的八名宮女當中

“我……我伺候四皇子的。”

滿兒咬著唇,眼圈紅紅的,硬忍著淚,笑著說:“怎麼這麼巧……我還想著這一來怕是再也見不著你了呢……”

“嗯,是巧。”

鶯歌已經回過神來,笑著說:“喲,原來你們早就認識?”滿兒點點頭,不過看她的樣子,和鶯歌兒並不怎麼融洽。

潮生在宮里這些年,眼光也不是當初可比。至少滿兒和這個鶯歌之間的僵硬,一點頭,一句話,就能夠看得出來。

潮生不能久待,身上事情太多。她只能告訴滿兒她現在住在哪里,又應諾她:“等過了午不怎麼忙了,我來尋你,或是你去找我都成。”

滿兒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松開。

“那,回頭我去找你。”

“好,我等你。”

鶯歌笑著說:“那滿兒,你送送潮生吧,你們也好說說話。”

兩人出了屋子,滿兒的淚一下子止不住就淌下來了,她忙抬手去擦,可是前面的擦掉,后面的又落下。

“別哭,不要哭。”潮生也替她擦淚。

四皇子新遷進來,馬上又是大喜的日子,這流眼淚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是個過錯呢。

“我知道。”滿兒吸吸鼻子:“我就是沒想到,還能再見著你……”

“嗯,我也是。”

兩人又走出幾步,滿兒小聲說:“原來你離了那里,就去伺候四皇子了?我當時只知道魏公公是東宮的人,可是並不知道你的去處。想托人捎個信兒也不成。你要是也在宮里,就算見不著面,捎個口信兒總是能辦到的。結果,這真有緣分,那是斬也斬不斷的,你瞧,咱們在宮里見不著,到了這兒可不又在一處了?你一直伺候四皇子嗎?我們前幾天打聽消息,光知道有個春墨很得勢——”

果然,春墨真是聲名遠播啊。

潮生覺得自己低調還是有好處的。

“嗯,我主要在廚房做事,閑了的時候也做些針線,春墨姐姐伺候四皇子有好幾年了,說話自是有份量的。”

“嗯,那,你先去吧,我不多耽誤你,咱們回來再細說。”滿兒忽然湊近了一些,小聲囑咐:“那個鶯歌,原來和我們不在一處,這個人不是怎麼靠得住,她要是和你套近乎,你可防著點兒。”

潮生點頭答應:“我知道了。”

滿兒一直送到岔路口,還站在那里好久。潮生回頭兩次,都見她還沒有走。

走出老遠了,潮生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真的見到滿兒了?

真想不到……竟然這麼巧。

滿兒看起來可是脫胎換骨了,全變了一個樣。不過還是很愛哭。當初分別的時候她就哭,現在重逢了她還是哭。不過到底不是小姑娘了,她現在也知道有人“靠不住”,還知道要“防著些”。在浣衣巷時她可不懂這些。也不知道她這些體驗是受過什麼挫折才換來的。一定不愉快。成長和成熟從來都不一件快樂輕松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血淋淋的,充滿了創痛。

潮生自己如果不是挨過那一頓板子,也看不清楚宮廷爭斗的黑暗殘酷。

她回了屋,珊瑚趕緊過來說:“潮生姐,剛才小順來過,說找你有事呢。”

“哦?他人呢?”

“他說讓你去書房。”

潮生點頭說:“我知道了。”

多半是為了書房里一些擺設的事。搬遷的時候,為了方便穩妥,一些易碎的東西都是層層包裹好放在箱子里的,昨天忙亂,也沒有來得及都拾出來,不過是把容易分派的東西先安置了。那些零碎東西小順只怕尋不著。所以才來找她。

潮生問:“你春墨姐姐哪兒去了?”

珊瑚看看門外,小聲說:“溫家來人了,春墨姐姐到正屋那兒去了。”潮生點了下頭。

珊瑚有些好奇地問:“潮生姐,你眼怎麼紅了?”

“哦,進了沙子,揉的。”這個借口真是老到極點,順口就來。

珊瑚並沒追問,踮起腳來,悄悄說:“溫家的嫁妝,好象有點兒不妥呢。”

“什麼?你怎麼知道?可不能亂說啊。”

“不是亂說,我聽春墨姐姐說了一句,那床頭雕板好象裂啦。”

潮生吃了一驚。

怎麼會出這樣的岔子?這在世人眼中可是大大不吉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1:26 AM 編輯

第九十七 裂痕

床在古人生活中的地位可是至關重要,尤其是這是婚禮的那床。

新娘家打的家具中,桌椅箱櫃馬桶幾案,可是這此加起來,也統統抵不過一張床的份量和意義。

各地風俗不同,有的地方床和其他家俱一起都是女方打制陪嫁。有的地方卻要求必定由男家來置辦這床。匠作監的人過來時,曾經提過一句說溫家這張床不管是木料式樣手藝那都沒得說,就算讓匠作監來做只怕也做不出一樣的來。

因為床頭好象浮雕的是同心如意紋,所以又叫同心床,也可叫如意床。反正不管叫什麼,都是為了取個好口采求個吉利。但是現在床頭的雕板竟然裂了。

潮生沒和珊瑚多說她去了書房正好小順在。

“聽說溫家來人了?”

小順也不瞞她“對,也不知怎麼回事兒。床當然是精工細雕的安床的那天也是溫家,內侍監還有匠作監的人一起看著安的選的是吉時也沒有什麼犯忌諱的地方。這此天主屋都沒有人進去過誰知道竟然...

“是誰發現的?”

“齊總管身邊兒的人。因為說還有東西要安放然后再掃一次塵才發現了這個”兩人顧不上說正事兒在一起八卦起來。

“你可見了?裂得厲害麼?”

“只看到一眼從中間長長的一各裂紋。”

“是漆紋?”上漆沒上好也是有的。當時看不出,天一冷一熱的就能發現。

“不是,就是木頭裂了從里面裂開的。”小順很肯定地說“我琢磨著怎麼就象是先前選料時就裂了,然后湊和著做起來,可是到底吃不住力所以才裂開的。”

“溫家怎麼能用裂的木頭呢。”

別說嫁入皇家,就是平民x官宦之間聯姻,這女方的嫁妝也是頭等大事,床的料必然是所有木頭里最好最結實的。那就一種可能了。有人做了手腳。只是不知道這手腳是在溫家的時候做的,還是到了這邊之后才做的?

兩人對視一眼小順先搖搖頭“應該不會是咱們這邊。”

“嗯,我想也是。”

安床才沒有多久,新府第天天有內侍監匠作監的人看管忙活,若有什麼人想溜進正屋去做手腳應該不太容易。再說小順也說了一看就是從里面開裂的。問題還是應該出在溫家那邊。是意外還是有意為之?

唉這叫什麼事兒?大喜日子人生中的頭等大事,竟然遇到這麼堵心的事兒。

別說古代人這麼講究這個,就算潮生這個現代人來想,你要結婚了精挑細選一張豪華大床,拉回來發現裂了縫,好麼這你也不能忍啊,多鬧心啊。找商家麻煩是一定的,但首要問題是婚期迫在眉睫,換貨只怕來不及了。這時候可沒地方買現成的床,去木料花樣尺寸做工這此統統是要講究的。講究一此的甚至要做上兩三年。

這張床潮生雖然沒見過,但是既然是溫家長女那嫁妝怕不從小就開始預備了。這床責定也沒少花工夫。現代的床壞了換一張。這時代哪有那樣的方便?

潮生搖搖頭。這問題不是她和小順這樣的小人物能過問的,更不要說是解決。

“對了,你叫我來做什麼?”

小順一拍腿,“都忘了這幾口箱子里的東西是你和小肅裝的,我可不知道哪一樣東西在哪口箱子里頭還得你來辦呀。”

“不是有清單嗎?”

“噯”小順一笑“你就幫幫忙吧,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麼旁的事做,犯不著和那此人在屋里頭大眼瞪小眼的”

“凈胡說,李姑姑那里可缺人手了。外面雖然有大廚房可是咱們這此人吃的也得費力呀。”

話是這樣說,潮生還是把清單找出來,對著箱子上的甲戌丁丑號數開始找東西。小順在一旁打下手,要搬搬抬抬的他就搶著做了。

“不搬不知道咱們的零碎兒還真不少。”小順說“連我都有兩個大包袱呢,平時用不著一搬嚇一跳。”

“嗯,是啊。”

小順都如此她們這此人還多一此東西口而皇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說了。

四皇子的家當不少。當然大多數都是值錢但不能換錢的東西。比如因為他讀書好各種文房四寶,皇帝賞的內侍監按例送來的,其他人贈的,等等光這此東西就裝了一四口箱子。不說硯,墨,筆光各種不同的紙就是海量啊,還有四皇子衣裳,這此搬過來時更加麻煩。因為有的衣裳不能折,平時都是掛在架子上和櫃子里頭,把這此打包運來,再拆包安置也是浩大工程。

不管古代現代,搬家都是一項超強體力十腦力勞動啊。累不說,一個不慎就丟東西了。

書房靠東墻的地方有架子隔斷,后面鋪了一張床,還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這里就是四皇子昨天起居的地方了。有了自己的新家了,可是新房卻不能去,就算以后,那正屋也是四皇子妃的地盤,就象這時候其他達官貴人們一樣,正房是老婆住的,東西院兒是小老婆們住到,他們可以隨著心情換地方住,但是要說真屬于他們自己的地盤,一般都是書房。

潮生把四皇子慣常賞玩的亞石屏風什麼的擺在案頭,轉頭時卻看到一道人影兒把她嚇了一跳。再看原來是架子后頭嵌了一面鏡子,她看到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把鏡子裝在這兒也不怕晚上睜眼嚇自己一跳,不過紅樓夢里好象也有說過鏡可就裝在臥房里頭。

潮生對著鏡子照了一下,順手撫平了袖上的褶。她有好久沒這麼照過鏡子了。里頭的人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她動鏡中人也動,可是潮生又覺得鏡中的,分明是不熟。

小順在外面,“問這六也是放書房的嗎?”

潮生忙應了一聲出去。

那張床的問題估計很棘手,修補的話肯定能修。但是這件事太不吉利了。皇子成婚哦,你給弄張破床再敲敲砸砸的整修,就算修好了這人心里不跟吃了蒼蠅樣?可是換床力那來不及了。就算能弄張現成的來尺寸未必合得上,就算尺寸合得上也不一定就合乎四皇子,溫家的身份,合乎這樁婚事的規格。

潮生直到午后都沒見著春墨,不過滿兒來尋她了。

潮生一直等在屋里,有些心神不寧的滿兒在外頭敲了下門,聲音有些忐忑“潮生?”

“我在。”她跳下床去一步並兩步到了門邊將門打開,滿兒顯然有此緊張先左右看了一眼才邁步進屋。

“這屋子跟我們那邊兒不太一樣。”

“都是暫住,等主子分派了差事只怕還都得調換。”潮生給她倒了茶,還拿了只方白梨攢盒出來,“喏,有你喜歡的蜜餞,以前在浣衣巷一年到頭難得吃到幾次的。”

滿兒果然兩眼放光,左手一個右手個,狠狠咬了一口,“真甜。”

潮生問“你中午吃得什麼?”

“一個白菜兩小塊兒腌肉,飯吃了一大碗呢。”

看來她們吃的不是小廚房的飯,四皇子不在,廚房中午也不會認真張羅飯食,潮生中午吃的煎豆腐青菜湯,也和滿兒差不多。不過,小廚房不管是衛生還是口味上都肯定比大廚房要強。

四皇子去了崇貞館,雖然婚期將至四皇子還沒獲準放假學還是要去上。

潮生問滿兒她們分別之后事情。

滿兒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唉別提了,我還以為離了浣衣巷那地方總算不要天天洗衣裳了,結果分派完差事我還是要洗衣,只是洗得不那麼多。足足洗了大半年才換了差事,還需要另外學規矩。我覺得我規矩不錯呀,你以前也教過我,我也都知道,可是還是挨罵挨罰,后來我才知道,新到一個地方都會借著學規矩啊做事啊,被收拾一頓給個下馬威,以后就服貼了。”

這個潮生也是知道的。那時候春墨不也想給她下馬威麼?不過秋硯那時候在多少替她折擋了,想起秋硯潮生有些出神。

滿兒說,“我之前想得可好啦,出了浣衣巷還以為就能服侍貴人,能出人頭地,能攢下私房,我們在的那處宮院十分冷清,里面住的都是不得志的人,一院子十來個女子進宮四年了,也沒見過皇上一面,說不定皇帝根本就不知道有這此人那里,頭雖然不象浣衣巷那麼累,可是是非卻不時就有人吵嘴相互使絆子,有時候我半夜里醒過來,看著其他人安睡的樣子覺得特別害怕,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在心里算計,我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

這些經歷潮生也都有過,她安撫的握住滿兒的手。

她的手因為現在一般不做粗重活計,繭子已經不那麼多了。滿兒的手上卻還都是繭子,想必苦沒少吃。

“現在可好了咱們又在一處了”,滿兒沖她笑,“我覺得簡直跟做夢一樣,以前我跟老天爺跟神佛菩薩許了那麼多願都沒一個靈驗的。結果一這次竟然靈驗了”

她也不能久坐,潮生把蜜餞什麼的裝了起來給她帶回去。

滿兒有些猶豫。想帶可是帶回去了難免要分給其他人。這她可舍不得啊。潮生看她認真的皺著眉頭,為個苦惱不願道的偷笑了。

送走了滿兒潮生去了廚房,離晚飯尚有一個多時辰,還不到忙的時候,李姑姑抓了一把蔡花子給潮生,“看來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李姑姑說,“真是,竟然出這樣的蹊蹺事。”

潮生知道她是在說那床的事情。

“是啊,也不知道這事兒要怎麼抹平。”

李姑姑低頭著想了一會兒,“這事兒真想不出來,誰會和咱們殿下這樣過不去?”



第九十八 夕陽

潮生搖搖頭。

她覺得,這床被人動了手腳,未必是和四皇子過不去。既然問題應該是出在溫家,那麼更有可能的是動手腳的人是和溫家過不去——進一步說,是和溫家的大小姐過不去。那就應該是溫家內部的問題了。

“對了,姑姑,我遇上了一個熟人。”

李姑姑有點兒詫異:“熟人?在這兒?”

“嗯,就是內侍監撥來的人手,里頭有一個滿兒,是我在浣衣巷時就認識的。當時我挨了杖刑,她照顧了我好些天呢。”

李姑姑嘴張得老大:“竟然這麼巧?在西邊小院兒的那些人里頭?”

“對。”

李姑姑點點頭,一片瓜子殼沾在嘴角,半天都沒掉。潮生忍著笑,伸手去替她摘下來。李姑姑拍拍她的手背,沒有說什麼。

春墨晚上才回來,一臉倦容。

她們兩人現在暫住一間屋里,潮生替她打了熱水來,春墨顧不上說謝,投了手巾,燙燙的往臉上一蒙,叉著手癱在床上不動,好半天才吐出口氣來:“噯喲,真跟死了一回一樣。”

潮生替她把臉上的布取下來淘了,又遞給她。春墨接過去擦臉擦手:“有吃的沒有?”

“給你留著了,就在桌上。”

春墨硬撐著爬起來,打開籠蓋,把里面的飯菜端出來。

“還是你想著我。”春墨說:“今天這事兒實在太折騰人了。”

潮生替她端湯,“床的?”

“溫家來的人一開始還嘴硬著呢,話里話外都說肯定是我們這邊搬家什碰壞的,還好齊總管讓匠作監的人也來了,說這是木料的問題,那邊的人才沒話說了——看他們的意思,是要把床頭拆了去補。”

“補?”潮生的手頓住:“這樣也成?”

春墨搖頭說:“反正齊總管和他們商議的,要是殿下也同意……那自然行得通。反正現在再現打一張床是來不及的。”

可是這樣做,未免太不吉利。好端端一樁喜事……四皇子和新娘子心里,會不會都有疙瘩。

春墨風卷殘云般把飯菜掃了大半,點頭說:“隔壁屋子也收拾好了,你今天挪過去還是明天挪?”

“明天吧。你今天太勞累了,我在這兒還有個照應。”

春墨點頭說:“也好。”

床的事情知道的人不算少,但也不算多。起碼沒有誰敢往外張揚,溫家將床頭拆下修補好,又悄悄的送來安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婚事已經定了,現在把這事兒掀出來,讓四皇子和溫家都面上無光,對誰也沒有好處。

潮生和小順齊心協力把書房收拾齊全。

這間書房,是前任主人花了大心思的。靠南是一排長窗,推開來,外面是條回廊,回廊外假山玲瓏,池水叮淙,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藤蘿盤曲蓬勃,奇趣非凡。再往外是茂密的松柏樹。這宅子年頭尚新,這些樹是早就生長在這兒的,建宅子的時候保留下來。兩旁是蔥翠的竹林,夾著一條白圓石鋪的小徑。

這個小小的花園是封閉的,只能從書房后面的小門過去,十分幽靜。大概原主人也是個愛書、愛靜的人,才將書房和小花園建的這樣精妙幽雅。這倒正合了四皇子的性情,看書看累了,一個人在這小小的花園里走一走,看看池水、游魚。風吹過來的時候,竹葉和樹葉沙沙作響,讓人覺得有如置身山野。

“這兒可真好。”,養些鯉魚青魚的最好,平時能看,得閑兒了還能釣個魚什麼的,釣上的魚還可以一飽口福……”

潮生忍著笑。在這樣的地方也只想著吃,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不過潮生說:“池子不小,也挺深的,要不你弄點魚來放進去,想吃的時候再捉出來。”

“可當不得真。”

四皇子的聲音問:“什麼當不得真?”

潮生他們回過頭,四皇子不知何時回來了,正站在窗子里。潮生連忙放下手里的條帚,和小順一起行禮。

四皇子擺一擺手:“你們在說什麼?”

小順沒吱聲,偷偷看了潮生一眼。潮生當然不會把他賣了,只說:“我們在說,在這池子里放些魚,閑時殿下也可垂釣。”

四皇子果然點頭說:“也好,去和齊總管說一聲,讓他想著,忙過這幾天就著手辦吧。”

小順在心里對潮生豎大拇指。雖然這扯大旗做虎皮的事兒他也沒少干,但是關鍵是他這人一看就一副機靈相,反應靈敏也不足為奇,潮生卻不然,平時總是低眉順眼的,特別老實巴交。可越是這樣,人家越不去提防。

世人總是對聰明人有些戒心的,他要說了什麼,肯定會在心里掂量掂量,想一想是不是可信可靠。對于看起來溫良無害的人,一般就不會去提防。潮生能用這麼老實、自然的語氣說這話,四皇子怎麼會懷疑她?

四皇子出了書房,也走到池邊來:“這里的事兒,以后你們也要多精心。規矩還是和原先一樣。”

兩人忙一起應是。四皇子又說:“我記得后面還空著一塊地。”

“是,原來的主人打算效仿山居農家,在這兒種菜來著。”

“是麼?”

那片地看來果然是打算種些什麼的,長方形狀,土畦碼得很齊整。

“嗯,要是真種些瓜菜,倒也有意思。”

四皇子看來也很感興趣。長于深宮,想做什麼都由不得自己。現在突然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片領地了,想怎麼改就怎麼改,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這種心情潮生十分理解。這時候的人,講究個耕讀傳家。耕還排在讀之前,自己動手種點東西,對四皇子來說,大概是既有趣,又風雅的一件事。君不見前朝著名的隱士陶某人,李某人,都曾經自己動手耕種,還寫詩詠之。

“種些什麼呢?你們誰種過地?” 潮生搖搖頭。

“這個府里的花匠肯定知道,他那里也一定能找到些種子,左右咱們又不種莊稼,不過弄些瓜菜兒,這個也沒什麼難的。”

“不用花匠,咱們可以自己動手。”

潮生想象了一下,四皇子穿著一身粗布衣衫,赤著腳挑著籮……呃……實在想象不出來那是一副什麼景象。四皇子和種地看來完全是格格不入嘛。

四皇子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些什麼,興致勃勃地說:“對了,這不管種什麼,總得澆水……那邊池子里的水正好可以用來澆地。再搭個架子,種一株葫蘆……到了秋天的時候,一架子大大小小的青葫蘆……”

潮生站在一旁,看著四皇子眉飛色舞的的想象、描述……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有些心酸。象現在這樣的說話,以后大概不會有了。四皇子縱然再老成,搬到新居,還是露出一些這個年紀會有的好奇與活潑來。但是這段時間不會長——他的婚期將至。

等到成了親之后,他的生活重心,一大半就要移給妻子。還有,成了親就算做大人了,不必再去崇文館讀書,可以為皇帝分憂辦差了。可以想出來,也許那種生活沒什麼不好。

可是……現在這時光,以后不會有了。

“潮生?”

“哦,”她剛才出了神,小順扯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殿下吩咐什麼?”

“你剛才想什麼呢?”

“也沒想什麼……”

她有點意外的慌亂,四皇子的目光並不顯得很銳利,可是潮生卻不敢和他對視。好象多看一眼,她心里那些念頭就都藏不住了一樣。其實,明知道四皇子不會知道她在想什麼的。但是她自己……有些心虛。

太陽快要落下去了,西面的天空一片紅彤彤的霞彩。人的臉上也被涂了一層淡淡的金紅的暉暈。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33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1:32 AM 編輯

第九十九章 喜事

四皇子自己成親,可是他不必去親迎,自有禮部和內侍監派人操辦,他只管在家里等著新娘子被抬來就好。這樣說也不確切,他還得待客。

潮生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人——確切的說,男人。宮里頭可沒有這麼多的……呃,那都是宦官。

以往看四皇子孤零零一個人,沒什麼應酬來往,潮生還覺得皇家沒什麼親戚——這真是大錯特錯。

四皇子的親戚不但多,而且是賊多。皇家的親戚,那些什麼王爺,郡王,公主,郡主……烏泱烏泱的人。那還有血脈關系遠的不來,在封地的來不了呢。

潮生忙得擦汗的功夫都沒有。齊總管吆喝指派他們干活,一張臉黑得象鍋底,可一轉眼兒對著貴客們,又奇跡般的變成一張笑臉。

這也是門功夫啊。

潮生聽李姑姑說過,這位齊總管也是內侍監的一位奇才了。進宮時六歲,不過是個鄉下孩子,什麼也不懂。凈身進宮之后,跟著一個沒前途的老宦官,做的不過是打掃一類的差事,可這人毅力過人,硬是自己學會了認字寫字,當差也是起早貪黑肯吃苦。后來一步一步的混上來,現在成了四皇子府上的總管事,可以稱為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了。當然,四皇子妃過了門,那就是二人之下……

真是一部勵志奮斗史——值得他的后輩們學習效仿。

齊總管別的優點潮生是暫時沒看出來,但是起碼一點——齊總管這人精力比一般人旺盛,記性也特別的好,全府上下人等,名字、職份他全記得一絲不錯。分派活計那絕對是井井有條。而且這一上午忙活來去,潮生她們都覺得腰酸腳軟,齊總管依舊是步子穩健聲音洪亮,絲毫不見疲態。

二皇子妃打扮得十分富麗喜氣,一件海棠紅的宮裝,頭上戴著雙鳳銜花珠冠。三皇子妃也是差不多打扮。她個子比二皇子妃還要高一些,十分端麗——不同之處是,三皇子妃的裙身是寬松式的,她的肚腹已經微微隆起。今天這些來客,除了向四皇子道喜,還向三皇子道喜。

三皇子比平時顯得爽朗許多,談笑風生,很有幾分喧賓奪主的意味。看他滿臉紅光的樣子,再看看四皇子安坐淡然的模樣,真會搞混到底誰才是今天的主角。

熱鬧一直持續到花轎臨門,鞭炮聲震天匝地,碎屑漫空亂飛,藍煙彌漫。

新娘子被扶下轎來,牽著紅綢過火盆,過馬鞍。蒙著蓋頭看不出什麼,只能看出個子不算矮。站在一身紅衣的四皇子身邊,顯得十分協調般配。拜過天地,進了洞房,還有一大套儀式等著。二皇子最愛起哄,讓人抬著他往前湊。

四皇子拿著一桿包金花如意秤,旁邊年紀輕的宗室公子們紛紛起哄:“挑呀,挑呀。”

四皇子微微一笑,從從容容用秤桿挑起了那大紅龍鳳蓋頭。新娘子戴著鳳冠,臉微微垂著。但潮生分明看到,蓋頭被挑開的一瞬間,她瑟縮了一下。這位溫小姐比四皇子小半歲——

擱在現在,都只是中學、高中生而已。可是在這個時代,他們都已經是可以成家的大人了。從此以后她不再是父母的掌中寶,她要撐起這一片府第來,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她再也沒有天真的權利了。

四周的人紛紛贊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不過這話不怎麼確切。

四皇子的才是可以確定的,但新娘子的那妝——臉上的粉怕不有銅錢厚了,嘴唇涂成了殷紅殷紅的一個小點,眉毛畫得特別細特別彎,看起來就象戴了一個無錫泥人兒的面具一樣。

這時候新娘子,大概都是要這樣妝扮的。千人一面,美丑俊妍完全看不出來。

八皇子大概還沒體會到這種普遍化的審美,他擠在最前頭,疑惑地看著新娘子。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大概這是他這輩子頭一次看人成親。潮生記得,上次二皇子成親,八皇子因故沒能出宮,就沒看成。

“老八呀,這就是你四嫂了。你一向黏你四哥黏得緊,從今往后可不成嘍,你四哥得陪媳婦兒了。”

八皇子小嘴一扁,看起來這話著實讓他傷心。

熱鬧一直到晚上,四皇子被狠狠灌了一通酒,連八皇子都搖搖晃晃地端了一大杯酒來敬。不過四皇子應該是早有準備的,小順早就給潮生透了底——四皇子早就服了解酒丸了,他喝的那酒也是摻過水的。摻了水的酒就算變成水酒了,那也是酒。喝得多了一樣是要醉的。

但願那太醫院秘制的解酒丸有效吧。

四皇子平素的人緣還是不錯的,起碼他幾個兄弟還能幫著擋擋酒。四皇子到后頭換了一回衣服。衣裳上頭潑上酒了。但是等他更衣出來,臉色微紅,眼睛顯得很濕潤——他八成是吐過了。

無論古今,這成婚總是一件折騰人的事兒,沒有好體力真撐不下來。新郎要酒經考驗,新娘卻要坐得住,衣裳頭面重而多,妝畫得濃,她既沒法兒喝水進食,也沒法兒去方便,只能象是樽雕像一樣在那里坐著。

二皇子妃和三皇子妃兩位嫂子倒是陪她坐了一會兒,新娘子羞澀,不輕易開口,只是微微點頭搖頭。明明論起來,二皇子妃算是長嫂了。但是三皇子妃卻更有架勢,親切而溫和。二皇子妃的目光在屋里的家什,擺設上流連過,又打量四皇子妃的首飾衣裳,眼神中仿佛帶著估量比較之意。

兩相比較,二皇子妃就顯得不夠大方了。而且,她看四皇子妃的眼神,好象……有些嫉妒?

潮生想,應該是自己看錯了。一樣是妯娌……但是二皇子腿腳有疾,又不及四皇子俊美多才溫和——這人就怕比較,一比的話,原來再好的東西也覺得不好了。更何況原本就有缺憾呢。

整間府第都讓紅色浸染透了。紅綢,紅燈籠,紅衣裳……粉白的墻,青灰的地,全都映成了一片瀲灩的紅。

來客漸漸散去,廚房里終于忙得告一段落。李姑姑嗓子都啞了,潮生把一杯茶遞給她,李姑姑兩口就灌了下去,杯子一伸:“再來一杯。”潮生又倒了一杯給她。

客人走了,不代表她們的事兒就忙完了。今天用的碗盞杯碟不是他們府里的,他們也沒有這麼多待客的東西——足足幾十桌席哪。連碗碟再桌椅,都是內侍監的人運來的,用完了洗凈裝好,還要原樣兒運回。這收拾清點清洗的一系列后續,才更加磨人。

潮生靠著一點薄荷油提神,同李姑姑一起忙碌到過了三更。李姑姑說:“你今天不到五更天就起來了,這會兒怎麼能再熬著?快去睡吧。”

“我還不累。”

“胡說。”李姑姑瞪她一眼,目光卻是溫和的:“你站都站不穩了,快回去。這兒我看著他們做。明天一早還得給皇子妃請安呢,難道你今晚不打算睡了不成?”

潮生也的確有些撐不住了,看冊子上的數字都有些模糊,腦子也更遲鈍了。疲勞到了一定程度,就談不上什麼工作效率了。她只能說:“那……我先回去了。”

兩條腿酸得厲害,潮生草草洗了一把臉,衣裳都沒來及脫就倒在了榻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的翻了一個身兒,呻吟了一聲。

真累。

春墨不在。她今天晚上應該是在正屋那邊伺候。

四皇子和四皇子妃……這會兒已經歇下了吧?

潮生瞇著眼,看著窗子。本來是白的窗紙,上面染了一層紅暈。樹影婆娑,風吹過,樹影也在變幻,影子一時深,一時淺。潮生實在太累了,腦子里一點想法也沒有。

她就那麼怔怔的看著樹影,直到眼皮越來越沉。這一覺一個夢也沒有。

春墨服侍了四皇子和四皇子妃梳洗,回來和潮生說:“四皇子妃說話細聲細氣的,昨天妝重沒看得清楚,今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我看清楚了,鵝蛋臉,看起來不象是個脾氣不好的人。”

“要真是那樣可太好了。”潮生說:“主子脾氣好,咱們的日子才能好過。對了,你快些吃吧。”

“這就不用趕了。”春墨說:“殿下和皇子妃進宮了,只怕得正午才能回來。要是皇上留飯,那就得后晌了。”

闔府的人都要拜見新主子呢,潮生有些忐忑。但願四皇子妃真的象春墨說的那樣,是個脾氣溫和的人。

日久見人心。

二皇子妃只看長相,也是個秀氣的美女,可是那手段——正巧遇上的又是二皇子,這是位混不吝的主兒,只要我高興,你燒房子都行。我要不高興,你給我下跪也沒用。二皇子妃和二皇子生過一回氣之后,迅速調整方略,知道對這樣的丈夫得順毛摸。她把陪嫁丫頭開了臉,又將宋嬋架空……

不知道她以后還會做什麼。

其實她的地位擺在那里,崔嬋再花樣百出也越不過她。她只要動一下手指頭,宋嬋就抵擋不了。



第一百章 差事

其實論起年紀來宋嬋與二皇子妃應該是同歲就算差一些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她們地位如此懸殊主與奴有如天與地。

四皇子妃如果是像二皇子妃那樣的,春墨頭一個要遭殃,潮生只怕也沒好日子過。不過這次春墨說的話非常可靠。 潮生也覺得這位主母脾氣應該真的不錯。 和四皇子倒是真的般配。

她們一起拜見皇子和皇子妃的時候各人都按品級領到了一份紅包裡面是二兩銀子。 這滿院子人當然不可能每人都有這麼高的賞額。 地位低下的大概只有八錢、五錢甚至二錢。 筆錢是新娘子來出的真是財大氣粗啊。

潮生這待遇是已經歸進大丫鬟裡頭了。 既然出了宮以前在宮裡的品級就不適用了。 現在在齊總管的冊子上想必誰是一等丫髻誰是二一等誰是不入流的干雜活兒的這此都已經分清楚門類了。

皇子府地方不小伺候的人也當然少不了。 上上下下少說也是百十號。 再加上皇子妃帶來的四個大丫鬟,四個中等丫鬟,八個小丫鬟,四房家人等等這就更多了。

拜見過主人之後就開始分派人手了。

潮生不知道是不是四皇子吩咐過什麼還是齊總管自己心中有數,潮生並沒有被分派去廚房而是分在了書房伺候。 這活計可以說是很輕鬆上等差事。 但是責任也大。 四皇子一向對書房看得嚴緊,原來就有小肅這麼個冷面門神,現在更多了兩個護衛。 這也不奇怪,書房這種地方一般都有字紙飛書信這此關係重大的東西。 在這時代字跡落到旁人手裡,保不齊就給你炮製出什麼反詩反信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潮生聽說過時間不太遠大概也就十幾二十年前有位倒霉的將軍吃了敗仗還被人告發通敵證物就是兩封信件。 四皇子寫過的字一般不是特別好的從來不留著。

留下來的也是要好生保管。

滿兒她們也有了安置。

有四個留在皇子妃屋子裡做事,其他的有的歸在針線房,有的歸到園子裡,不過是此雜活兒打掃之類。 滿兒就留在了皇子妃院子裡。 潮生真心替她高興。 要是分去漿洗房什麼的那不又走了以前的老路了? 要真是那樣滿兒說不定會吐血哦。 她已經洗夠了衣裳,當初要不是想拼一把擺脫洗衣的噩運,也不會那麼緊張想進入掖庭宮。 結果進去了還洗了好長一段時間衣裳,口現在被撥到府裡如果還接著洗衣,呃那真是命中註定又或者和洗衣太有緣份了。 潮生負責書房的打掃整理端茶倒水口潮生琢磨著這差事要是四皇子的意思多半是覺得她這個人還算可靠?

又或者是因為她識字所以收拾整理起來方便? 總不至於主子吩咐要找本書她瞪然不知應對。 但是身邊伺候的人識字不悄洩密? 在潮生從前的那個時代尤其是那個末代王朝好像宮女太監都不讓識字。 可是這個差事未免太招眼了。 別處分派人手都是一一兩兩一批抽的分派。 唯獨在書房伺候這一塊兒只有她一個丫鬟。

好吧小順也是。 可是小順算丫鬟麼? 好處也不是沒有。 如果她也在正屋或是院子裡伺候或是繼續服侍四皇子。 那她每日大多數時間要面對的其實是皇子妃而不是皇子。 現在她在書房伺候等於獨立於內院的體系之外了。 春墨在正屋伺候。 看起來好像和以前沒有區別。 可是細想想其中區別大了。 春墨以前也是正屋伺候可是那伺候的四皇子。 現在正屋住的誰? 皇子妃啊。

皇子妃身邊兒四個大丫鬟。 潮生掃眼就知道都不是省油的燈。 倒不是說一個個潑刁霸道什麼。 有一個站在最前頭的聽說名叫秦荷。 那派頭那氣度站出去不說是丫鬟誰不把她當正經小姐?

皇子妃溫氏的陪嫁丫鬟裡應該以她為首,口聽說她父母也是一起陪過來的家人,現在管著溫氏的處田莊。 瞧瞧既有能力又有背景,春墨是當久了老大的,現在到了全新的地盤別說老大當不上就是老二老一也未必輪得著。 對她們這此以前皇子身邊的人,皇子妃是一定要用的但絕不會當成心腹。 春墨肯定不好受,但是事情已然如此她也只能打起精神來迎接新崗位新挑戰了。 四皇子終於不用去上學了。 成了親就算大人了可以替他老子分憂替朝廷辦事了。

當然不可能有什麼緊要政務讓他插手,可能是給個什麼機會讓見習。 一來他沒經驗沒資歷,二來一宴子已經隱然有太子架式,而四至於他們這些出身並不高的兄弟只能做此輔助的不起眼的峰稍,可不能啃賓奪主了。

四皇子現在處於畢業“待業”,狀態有大把的空餘時間。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故意這樣安排的算是給兒子放個婚假。四皇子妃洗去那恐怖的新娘妝之後。露出真容來果然是柔情似水秀美動人。

口新嫁娘挽起頭髮來有一種與閨中少女截然不同的氣質,風韻青澀中透著甜美端莊里帶著嫵媚。

潮生向她請安的時候溫氏十分和煦“聽說你是識字的? 可念過書? ”,

潮生回答 “沒有讀過書識字也不多。 ”

溫氏說 “那也很難得了。 ”又咐咐她要盡心伺候。從頭到尾溫氏都沒有什麼不自然更沒有針對她。

當然潮生一個小小的丫鬟人家主母不至於這麼跌份兒的來和她過不去。 溫氏兩手交疊很自然地搭在膝上姿態優雅又自然一看就是家世良好教養出眾。 她說話的時候春墨也站在屋裡但是以她站的位置來雅斷溫氏對她並不親信。 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溫氏也要用她。 畢竟春墨了解四皇子的起居習慣,一向也掌管著宜秋宮的冉務和人事。 不過等溫氏和四皇子關係更融洽,對府裡的人事財務情形也一步步熟知掌握的時候,春墨的作用就弱化了可有可無了。 潮生也見了滿兒。 這丫頭在院子里當差其實就是打掃跑腿打雜,可是她高興得緊連說自己好運氣。 和她一起出宮的人比如那個鶯歌就分派到針線房去了。

“那里活計可不輕。 不過她本來就做得手好針線。 ”,滿兒小聲說“要不是有這個長處她還沒有機會分過來呢。”,潮生笑著打趣她“那你又有什麼長處了? 要真這麼論沒把你分到漿洗房去太屈才了。”

滿兒連忙搖手“哎呀可別我這輩子再也不要洗衣裳了”,原來宜秋宮裡出來的人是珊瑚,文月還有那個綺樹都有了安置。 也不知綺樹的投靠大業進行得如何了? 這年頭想投靠想出頭也得技術過硬。 綺樹沒什麼別的手藝,她要想在一眾丫鬟裡出頭怕不得踩著別人往上爬。

比如春墨。 比如潮生自己。 潮生問李姑姑的時候李姑姑嘿嘿一笑“她現在打掃園子呢。 你惦記她做什麼? ”

“嗯~總是塊心病。 ”

“不怕這丫頭翻不起什麼浪來。 再說她就算想也得能見著主子的面兒啊。 ”,正說著話外頭婆子說“喲~齊總管您老人家怎麼得閒兒上我們這兒來了?”

齊總管這年歲稱老人家還早了些兒吧?

潮生忙站起身來,李姑姑說“沒事兒我和他以前就認識。 ”,話間齊總管已經進了屋。

李姑姑笑著說“喲~小齊~嗯~現在得叫你齊總管了。 ”

齊總管難得露出笑容“李姐姐取笑了。 ” 還真是舊識。

潮生倒了茶端過來。真是這人際關係夠複雜的。 你搞不清楚誰和誰有日誰和誰有仇說哪句話會得罪什麼人。

就像紅樓夢裡鳳姐捆兩個婆子,兜了一圈兒她婆婆來拆她的台現在這座府第是全新的,但是要不了多久只怕也會像紅樓裡那樣形成一張張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現在府裡已經隱然分成一派了。 她們原來宜秋宮的人自然是一派。

內侍監撥來的人手是一派,溫氏帶來的人又是一派。 宜秋宮出來人已經打散了。 是的潮生晚上靜下來想一想的確如此。 除了她,小順和小肅其他人都散在了府裡各處。 唯一例外的就是原來小廚房的人了。 李姑姑用慣的幾個人依舊還在她手底下乾活兒。 也許廚房的人本來就該待在廚房,也有可能是因為這位齊總管和李姑姑有日交,所以在分派的時候給了照顧。 現在看來兩種因素都有後一種佔的比重還可能大一點。 潮生很識趣的出了屋讓屋裡兩人敘舊。

門外婆子討好的說“潮生姑娘來這邊兒坐有茶剛泡好的。 ”

潮生向她道謝說“有勞。  ”

“姑娘當差辛苦這會兒得空可得好好歇歇。 ”

潮生只是一笑,反正她的一慣形象就是低頭老實。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38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1:42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一章 遠行

齊總管和李姑姑說了一會兒話出來,李姑姑送他到院門口才回來。

一眾婆子忙迎上去奉迎打聽,李姑姑只是哧的一笑:“行了,趕緊干活兒去,話說得再好聽,不好好當差我也不會客氣。”

潮生拍拍衣裳站起來:“我也該回去了。”

李姑姑卻說:“你且等一等。”

潮生有些納悶,跟著李姑姑又進了屋。齊總管和李姑姑說什麼了?

他們關系好,當然是有好處的。她們這里雖然是小廚房,可是府里的人事現在全是齊總管掌著,還有采買等事,也得依靠著他。若是兩下里不對付,那可有得官司打了。

“小齊……”李姑姑搖搖頭:“喊習慣了改不過來。嗯,他剛才說起一件事。”

看李姑姑的神情,這事必然是和潮生有關系的。要不然,李姑姑這麼老辣世故,有什麼事兒需要和潮生商量?她自己哪次拿的主意不是穩穩篤篤的?

“他也在掖庭,和我說起來……陳素萍不見得是皇后的人。”

潮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他曾經見過有人來找陳素萍,那個小宦官很臉生,他一共見過兩次,頭一次沒有留心,后一次覺得大概有些內情,所以差人問了一下……”李姑姑聲音很低,說的也很緩慢:“那個小宦官是在玉鳴宮當差的。”

潮生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玉鳴宮?那是哪里?李姑姑沉默地看著她。

啊,玉鳴宮……潮生想起來了。采珠后來有次和她說起來,陳妃晉位成安妃之后,移出了煙霞宮。住到了哪里她先前不知道,后來說話時順口提了一句。

玉鳴宮——可不就是安妃現在住的地方?安妃……安妃……她和陳素萍也有暗中往來?那麼,這其中的關系,難道可以梳理成:安妃——陳素萍——秋硯——潮生?

不,不可能……潮生搖了搖頭。

“不會的……”

“我也想不通其中究竟。”李姑姑說:“小齊他開始並沒把這事兒當回事,后來我算計陳素萍之后,和裴掌事那是結下仇了,小齊打聽到這中間有瓜葛,才更加留心的。安妃……按理說她是不可能對你下這個手。但是,如果當初陳素萍背后的人是皇后,她大概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我給算計倒。就算除了她,皇后也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可是你看,從那以后……”

是的,一直風平浪靜。她們惶恐戒備,可是宮中再也沒有動靜了。潮生還為這事兒犯過疑,皇后是忘記了她,還是有什麼事絆住了才顧不上收拾她?

可是,如果陳素萍背后的人不是皇后,那就說得通了。因為她背后那人怕暴露自己,也絕對沒有再次出手的人脈和力量……潮生的手心里黏黏的,不知什麼時候出了好多的汗。

安妃,才是那個人嗎?

“可是姑姑……如果真是她……那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潮生自認為當差的時候絕對兢兢業業,絕無懈怠。安妃的小產是件憾事,誰也想不到的。潮生也受此牽累,差點兒送了命。如果安妃覺得她當差不盡心,辦事不利,那……那也不用使這樣的手段想要將她除去吧?除非她的理由不能宣諸于口,所以不能光明正大的做這件事。

李姑姑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不,不會的。虎毒不食子……再說,安妃年紀已大,這個孩子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她總不能自己做手腳……這件事兒她沒撈著好處。”

對。

李姑姑也想不明白。

潮生回去之后,好幾天都恍恍惚惚的。安妃有什麼理由除掉她呢?也許是齊總管弄錯了?潮生晚上躺下來,總是難免胡思亂想。在唐代宮廷劇中,就有某個女人就為了爭寵而捂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從而陷害成功,把對頭拉下馬。且不論那只是野史戲說,安妃也不可能那麼做。

那個女人能下狠心放棄女兒,那是因為她已經有了兒子,有了倚仗,所以才能將女兒做為一件武器,用她的死攻擊對頭。

安妃可是什麼也沒有。

不會的……潮生回想著安妃的相貌、笑容,神態。

不會的。她那麼看重這個孩子,處處小心翼翼。不管是男是女,生下來之后她后半生總是有了依靠和寄托。一定是哪兒弄錯了。

蜜月總是過得飛快,快得甚至讓人來不及仔細品評其中的甜意,四皇子領到差事了。

二皇子也領了差,不過是一份閑差,管著麗苑的一眾樂伶伎人,把二皇子樂得象老鼠掉進了米缸——皇帝真是英明,知道這個兒子除了喝喝小酒聽聽小曲兒,沒什麼旁的愛好,索性把麗苑讓他管著了。這下二皇子美了,樂了,想聽曲就聽曲,想看戲就看戲。他可以坐著聽站著聽躺著聽趴著聽,到麗苑去聽把人叫到府里聽甚至帶出去游園泛舟聽……

三皇子領的是兵部的差事。

這是皇后以及國舅一起爭取的結果。

喏,看人家多有眼光,古人也知道槍桿子里頭出政權。說一千道一萬,再嫡出正統,名份這東西,在有實力的時候,那是錦上添花。在沒實力的時候,那是催命毒藥。所以借著國舅陸達的勢,三皇子高調進了兵部。

四皇子呢,皇帝當然不可能給他也安排一個麗苑那種差事,給他的差事也不會比三皇子的更重要。于是四皇子在工部行走見習,頭一件差事就是隨侍郎包越去順河巡督河工。誰不知道河工是一等一的苦差事啊。可是這才領頭一個差事,四皇子總不能跟他爹說我怕吃苦我不去?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潮生前些日子還覺得皇帝很通情達理,給兒子們放婚假,大概是想早點抱上孫子。結果這一下子,四皇子得遠去幾百里之外不說,這一去光在路上來就要耗費不短的時日,工程若不順,八成幾個月都回不來。

四皇子妃很是深明大義,對自家相公的正事是大力支持的,消息確定下來之后,就開始收拾打點行裝。隨行的是小順和小肅,還有幾個護衛。另外那位包侍郎還有隨從和下級小吏,這一行人數不少,安全倒是不用擔心。

只是這一路的衣食住行,和在家中自是不能比了。衣物要打點那耐穿的實用的,華而不實的不能帶。鞋襪內衫這些要多帶,以備更換。常用藥物得帶著,什麼寒熱散啦化淤丹啦跌打膏啦金創藥都備了一大包。看那份量,不光四皇子一個人夠用,就是連同一塊兒去的伺候的人有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也都夠用了。

四皇子這些日子都泡在工部翻查往年的卷宗賬冊,畢竟以前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一塊兒,材料,人工,堤、壩、橋都全然陌生。到了那兒倘若兩眼一抹黑啥也不懂,鬧笑話事小,誤了事就關系重大了。

四皇子妃指揮人打點安排,春墨憂心忡忡。

她好象有種老母激的心態,顯得比四皇子妃還要放心不下。但是就算她再憂心,四皇子也不可能帶著丫鬟一起走。笑話,又不是戲說XX,XX微服私訪記里頭那樣,風流皇帝出門尋花問柳,順便除暴安良,帶著師爺、丫鬟、甚至還有和尚——四皇子這是公差,頭頂和旁邊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包括潮生拿手的排肉,還有李姑姑腌的花生、瓜條,菜干兒,酥魚,還有炒面、蜜干,餅子、滿滿當當的裝了好些壇子,全是方便即食,又便于存儲攜帶的吃食,潮生還細心地在上頭都貼上了紙簽兒。

小順一看那些壇子就咋舌了:“姑姑,你們這是……打算搬家哪?路上有驛館的,哪能沒飯吃?”

李姑姑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你懂什麼?你才出過幾回門哪?出了京城往南去,一路上吃的口味兒不見得合口,趕起路來誰也保證不了中午晚上就一定有地方打尖歇宿,這是有備無患哪。再說了,河工上頭那一定很苦的,殿下要是住不慣吃不慣,到時候你就現抓瞎吧。”

“是,還是姑姑想的周到。只是……這是不是多了點兒……”

潮生也忍不住笑了:“你怎麼糊涂了?這又不用你扛著抱著,反正有馬車,全放車上不就行了?”

“對對。”小順嘿嘿笑:“我這不是從來沒出過遠門兒麼。姑姑是經過事兒的人,想得肯定周到。那我就讓人收拾搬了去了。”

李姑姑又警告他:“別把壇子顛碎了,下面墊著點兒,還有,這是給殿下預備的,不知什麼時候才得回來,你可不能盡著偷吃。”

“知道知道,我是那輕重不分的人嘛。”

四皇子臨行前一晚,據說,她好象聽見四皇子妃哭了。潮生並不信:“你聽錯了吧?你又不是在屋里當差的。”

溫氏那個人看起來就溫婉持重,會因為分離就哭嗎?不象。

四皇子還問過潮生:“可有什麼想要的?回頭順手幫你捎來。”

潮生受寵若驚,忙說不要。

四皇子說:“也好,那到時候再看罷。”



第一百零二章 捎信

  四皇子前腳出了門,後腳四皇子妃溫氏就傳下話來。

    主子出門了,家里要嚴緊門戶,各人要本份當差。

    齊總管也將他們申誡了一通,大意就是誰要不給他面子,他就把誰的皮扒了——

    這個潮生相信。

    齊總管木著臉這樣說的時候,真讓人覺得背上發涼,絲毫不會懷疑他話里的信用度。

    四皇子走了第二天,溫氏就發了兩個人到小廚房來。

    兩個婆子,一個姓秦,是溫氏貼身大丫鬟秦荷的嬸子。一個姓胡,都是溫氏自娘家帶來的人。

    溫氏插手小廚房的理由是充分的——她吃慣了秦、胡二人的手藝了。

    當然,潛一層的意思,入口的東西,當然是人做的才放心哪。

    也許溫氏是真的只是想吃習慣熟悉的口味。

    但是李姑姑可不這麼認為,她哼了一聲

    瞧著吧,人不可貌相,這位主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呢。” 溫氏這是預備在內宅逐步安插上的親信?下一步要排除異己?不得不說,如果是這樣,那她選了一個好時機。

    四皇子不在,她就是最大的。她說什麼,誰也不能違抗。

    本來麼,小廚房每天的菜單還是要提前交給溫氏過目的,就潮生想,大家都是京城人氏,口味應該差異不大,再說李姑姑手藝頂好,溫氏吃不慣的可能性不太大……

    接著就是外院的采買上頭,溫氏也薦了一個副管事,說是給現在負責采買的那人

    個下手。可是府里現在並沒有什麼采買大宗,溫氏差了人到小廚房之後,順理成章的先把采買這些菜蔬的差事直接吩咐了那人,直接把原來負責采買的給架空了。

    再接著就是門上。

    做主母的深居內宅,外面發生什麼事情就算不是一

    所知,也不能盡知。而一府里消息最靈通是哪里?當然是門班兒那里。府里進什麼人,出什麼人,這人是老是少是憂是喜,為著什麼事情……這些消息不費吹灰之力就都知道了。最低限度,當主母的不會輕易被蒙蔽。

    溫氏的動作並不急,一步一步的來。

    別的事情潮生管不著,可是小廚房的事兒,潮生覺得李姑姑有點不妙。

    那兩個婆子一個笑容滿面,一個和氣大方,一來就掏腰包

    酒烹肉請小廚房的這些人吃酒,滿口的姐姐、姐姐的叫個不停。李姑姑手底下這幾個人,是在宜秋宮一直使慣了的,倒是不會為這一點兒酒就徹底忘了本。但是架不住人家溫氏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都是要秦婆子胡婆子兩個人親手做的,李姑姑等于也給架起來了。

    因為小廚房本來就只供內院——主要是正院的飲食。四皇子一走,就等于只伺候溫氏一個人了。現在溫氏壓根兒不李姑姑任何機會……

    潮生肚里也和李姑姑冒出了一樣的話。人不可貌相,溫氏果然不省油。

    現在府里頭差不多的地方都有溫氏的人了,即使現在看起來沒有,也不代表真的沒有。就算不是溫氏帶來的人,象綺樹那樣一早定主意投靠新主子的,現在也一定找著機會趕緊湊上去。

    還好書房暫時沒事。

    只是暫時的。

    以溫氏現在的做派看來,她早晚會有動作的。

    四皇子走了之後,潮生每天早上去掃書房,掃地,抹塵,開窗子透氣,擺在屋角的花盆搬出來曬曬太陽。快到中午時候,把窗子閂上,門鎖上,去小廚房幫忙。

    不過現在李姑姑閑的很,沒什麼忙讓她幫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灶房里人人汗如雨下,李姑姑還樂得清閑了。府里地方大,後院靠馬廄近的地方有一塊空地,被李姑姑整了出來,撒了些菜種,過了這麼幾天居然發出芽來了,把李姑姑樂得。

    “真不賴。這要真種出來了咱倆吃,不分給旁人。”

    “姑姑以前種過菜?”潮生對這個一竅不通。

    “也沒種過。”李姑姑抱著膝,身上沾了泥也不在乎

    “小時候……我還記得娘種過菜……”

    “姑姑想家了?”

    “也沒什麼可想的了。”李姑姑說爹娘都死了,老房子也不在了。我現在一個人也挺好的。”

    潮生正想說什麼,一個女人匆匆的走了來,見著李姑姑,頓時眼一亮“哎喲,姑姑,你在這兒呢,叫人好找。”

    李姑姑坐著沒動,淡淡地問“找我?找我能有什麼事兒?”

    這幾天廚房的人就算沒有向秦、胡二人靠攏,也和李姑姑顯得有距離了。起碼,笑得沒以前殷勤。以前潮生去廚房,那些人忙不迭的討好,現在則有了一些觀望的傾向,當然,還有些是不懷好意的。

    潮生和李姑姑的態度一樣。見怪不怪。

    那個女人陪著笑“看姑姑說的,這離了姑姑,我們可不都抓了瞎了。姑姑還不知道咱殿下從南邊兒捎信兒來了,還說讓把走時帶的那些吃食再多多備一份交人帶去呢。”

    四皇子來信了?    李姑姑還是不緊不慢的,那個女人可有點慌了,上來想把李姑姑拉起來。

    李姑姑一瞪眼,啪一聲開了她的手“別跟我動手動腳。”

    那個女人摸著手也不敢惱“姑姑,這可是急事兒,那送信的人還等著呢,說是今晚歇下,明天一早就趕回去……您看,那幾樣兒東西只有您做得殿下常吃……對了,還有潮生姑娘。那個排肉可得多做些,材料都已經開始預備了。”

    真現實啊。

    李姑姑說“知道了。”

    她起身往回走,潮生跟著,那個女人亦步亦趨。

    “送信的是誰?”

    “是肅哥兒。哎喲,看著黑了,也瘦了,想來殿下在那里一定是吃不好住不好的……”

    小肅都升級成肅哥兒了。雖然人們對宦官都習慣稱一聲公公,不過現在出了宮,叫法兒就多了。象這樣趕著一聲哥兒的也不少。

    小肅就站在廚房外頭,廚房里的氣氛顯得有些凝滯。一見李姑姑進門,秦氏連忙迎上來“李姐姐,可是找著你了。”

    李姑姑渾不在意,拍拍身上的泥,問小肅“就你回來了?還有誰?殿下可說什麼?”

    小肅這人總是一板一眼的。所以雖然關系也不,但潮生和他總不象和小順那麼融洽親熱。

    “那邊什麼東西都沒有,去的頭一天那里的人從幾十里地外的城里訂了席面,殿下說以後不可如此。但是河工上苦得很……”

    李姑姑點頭說“你也辛苦了,這一路趕的肯定辛苦,快去歇一會兒?吃飯了沒?”

    小肅搖搖頭。

    李姑姑吩咐潮生“你給他下碗面去。”

    潮生應了一聲,小肅說“不用麻煩,隨便尋摸點現成的就好。”

    “一碗面有什麼麻煩?”潮生系起圍裙“你坐著等一等。”

    李姑姑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站的那些人“你們都這麼閑哪?”

    眾人頓作鳥獸散,要麼就連忙撿起活兒來,以顯示很忙。

    潮生手腳麻利,一大碗面條兒熱騰騰的端上了桌。

    說是大碗,不如說是個小湯盆兒,小肅道了聲謝,吃得頭都不抬,天熱,面也熱,吃得汗珠子直掉,倒是很痛快。

    李姑姑那邊也已經忙活開了。

    小肅吃完抹了下嘴,將筷子並好,站起來說“潮生,殿下還讓我帶幾本書,這上頭是書名。”

    他從袖夾里拿出一張紙條來給潮生。

    “嗯……”潮生掃了一眼,心里都有數了“我帶你去取。”

    兩人在路上,潮生也忍不住說“你瘦了不少啊。”

    “都瘦了。”小肅說“殿下也瘦了。”

    “見過皇子妃了?”
  
    “已經拜見過了,回了話,信也交了。”

    四皇子妃八成是要回信的,她不是那種目不識丁的女子。

    過了一會兒他問“那幾個生面孔是哪里來的?李姑姑怎麼不在廚房看著?”

    “是皇子妃帶來的人,說是吃不慣咱們這邊口味兒。” 別的話潮生也沒多說。

    小肅只是話少,可是心里亮堂,這麼說他也就明白了。要是小順在這兒,說不得肯定是一大篇子話,小肅和他不一樣。讓人感覺更可靠一些。所以這趟回來是小肅回來的,而沒發小順。

    比如這小廚房,李姑姑掌頭兒,這是一早定下的。李姑姑這麼些年來一直伺候四皇子的飲食——四皇子這個人看起來很溫和,但是某些事情,他是很堅持的。就象從前春墨那檔子事兒。潮生後來越想,越覺得……讓桂雨改口,保下春墨,這事兒只有四皇子能辦到。他很護短,身邊的人不會讓人欺負了去。

    李姑姑現在坐了冷板凳,四皇子回來總不會不理的。潮生這樣想著,心里也順坦了很多。

    她把那幾本書找出來包好給小肅。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居然多問了一句“可也有人欺負了你麼?”

    “沒有。”潮生心里一暖,搖搖頭說  我就每天掃一下,殿下不在,鎖上門也沒什麼是非。”

    小肅沉聲說“要有什麼事兒,別硬頂著,好漢不吃眼前虧。”

    誰都不笨。硬頂誰?吃誰的虧?這就不用明說了。

    潮生笑了“我可不是好漢,不過我也不是傻蛋。放心吧——對了,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不好說。”小肅說“上月底就該完工,可堤修得連我這個外行看著都不妥。汛期將至,殿下只怕一時是回不來。”

    “要多當心。”潮生加重語氣叮嚀“殿下也是,你們也是。”

    順河水患潮生聽說過,往年多次決口。只是以前覺得這些事情很遙遠。

    小肅只說“知道。”

    這次四皇子讓人回來主要是給他皇帝老爹匯報情況,和小肅一起回來的是工部包侍郎的隨員,那些人辦完差事,小肅再會同他們一起上路回去。

    潮生也忍不住擔心……

    四皇子,他現在可還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40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2:08 PM 編輯

第一百零三章 月

潮生和李姑姑差點干了整個通宵,等最後一個壇子封好,潮生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扶著牆慢慢走了幾步,在門口小凳上坐下。

    李姑姑倒了熱水給她,“喝一口。”

    “謝謝姑姑。”

    門外頭,夜空中一輪圓月皎潔,映得四周的星星都失色黯淡了。

    李姑姑伸伸腰,“唉喲,到底老了。”

    潮生把碗一放,“我給你捶捶。”

    李姑姑一笑,“行啦,你也累。知道你有這份兒孝心就成。要是我往前二十年……不,十年,這活計都不在話下,現在不成了。”

    “姑姑是天天操勞,虧著了。聽說府里藥房要配藥呢,我和小順說說,抓兩副補藥你吃。”

    “補藥是不指望了。”這會兒月明星稀,李姑姑也有些感慨“喏,你瞧,天上是這樣,地上也是這樣……這在宮里頭啊,皇後娘娘就是那月亮,後宮其他人就是星星……這在咱府里啊……”

    “嗯,皇子妃就是那月亮,其他人都要退避遠揚。”

    李姑姑嘿的一笑“可是這月亮也是輪流做的……又不是獨一家兒。”

    潮生搓著手靠過來“姑姑給我講講唄。”

    “嗯,”李姑姑也來了談興,兩人支起窗篷,倒了壺熱茶。

    “現在皇後娘娘姓陸——不過她可不是皇上的原配……”潮生依稀聽人說過,點了點頭。

    “先頭皇後姓蔡,出身世家。她嫁與皇上時十六歲,也是皇子妃。跟皇上一路熬了許多年,生了四個孩子,養活的只有大皇子和大公主兩個。可惜大皇子後來也亡了,大公主嫁得又遠……”

    “嫁在哪里?”

    “在昆州啊……”

    潮生吃了一驚。

    她曾在四皇子那里見過輿圖,中原與東南上面標的地名密密麻麻,往西北去,越遠字越是稀疏,有的地方大片空白,那意思肯定是無人區了。直到圖的角落里,才有一個紅色的小字注著昆州二字。正因為它如此偏遠,潮生才記住了這個地名。

    那麼遠,朝廷的勢力幾乎不能到那里,大公主這不等于和番了麼?

    “先皇後娘娘在時,堪稱明月當空,她和皇上是少年夫妻恩愛情深,又共過患難……”李姑姑說“我進宮時蔡皇後還活著,我見過一回,要說相貌,沒有現在這位陸皇後美,但是一派國母威儀,又溫婉爽朗……”李姑姑沒有多說,接著說“ 後來蔡皇後病亡,隔了兩年,皇上立了現在這位陸皇後,陸皇後原是宮妃,貌美多才,稱一聲艷冠群芳也不為過。皇上對她也甚是愛寵,有一段日子甚至言聽計從……那時候後宮里頭出了不少事兒,大皇子也是那時候沒的。”

    “可是大皇子不是在東宮去的麼?”

    “是啊,所以說,咱們皇後娘娘半點干系也沒有啊。”李姑姑說“我進宮後先學規矩,後來學雜兒,小宮女們要干的事兒都沒少干過。後來嚴美人那里要人,我被分過去。伺候了五年半,嚴美人晉位為妃,後來懷了身孕。”

  李姑姑倒了半杯茶,抿了一口,倒象是在抿酒,她聲音低了些“嚴妃知道皇後手段厲害,所以格外當心,可是這世上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再小心還是防不勝防……”

    “嚴妃也……”

    “她沒有你伺候的那位安妃好命。安妃起碼沒送命,還升了位份,嚴妃是懷到六個月的時候出了事,嘶喊了一日一夜,一屍兩命。”

    潮生打了個哆嗦。靜寂的夜間聽到這樣驚駭的宮闈往事,讓人不寒而傈。

    “嚴妃出事之後,我的遭遇你也想得出。當時宮中幾個要好的姐妹都死了,包括九兒,我和你說起過她。我撿了條命,一直掙扎到如今。”

    潮生想起李姑姑上次在皇帝面前露面,皇帝居然還對她有些印象。也許皇帝早忘了嚴妃,以及嚴妃身邊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李玉檀。但是他或許還對喝過的湯有印象,也多少記得曾經歷過的那些溫香軟玉的快活。

    男人的溫存,就是這樣淡薄,人沒走,茶就涼。更何況蔡皇後、嚴妃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難道還指望皇帝對她們追憶思思,守身如玉?呸,別做夢了,別說皇帝,就是普通男人也不可能。前頭妻死了,後腳就會再續一個,納上妾,摟著婢,一點不耽誤過日子。

    李姑姑說“可是陸皇後現下年紀也不輕了,她現在的心思多不在爭寵上,而是奪勢……”

    潮生點點頭。這要是換個別的十幾歲的女孩子來,大概聽不懂李姑姑說什麼。不過潮生懂。李姑姑也知道她懂。

    到了皇後這個位置,寵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已經到了頂點,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維持這個頂點,並且讓她的兒子穩固地位,延續她,她子女,她家族現在的輝煌。很難說前一樣更難,還是後一樣更艱難。

    潮生對這個未曾謀面的陸皇後,充滿了好奇。這是位武則天式的人物嗎?憑美貌手腕在後宮殺出一條血路可不是易事。她必須得心狠,善于謀劃,會審時度勢——還要忍耐。這些品質缺少哪一樣都不行。

    所以後宮數千佳麗,能出頭者寥寥幾。皇後的位置只有一個,陸皇後不知踩踏著多少美女的屍骨和血淚才登了上去。潮生再想想自家的皇子妃,長長吁了口氣。

    她可不想做炮灰。她得自保。還有李姑姑……她可是拜過師的,得給李姑姑養老呢。

    所以得一並保住她們兩個人——嗯,兩人中不管少了哪一個,那養老的諾言就是一句空話了。

    李姑姑突然和她說這個,也不是人老絮叨。這座皇子府,就象一個縮小版的皇宮。溫氏就相當于皇後。

    而潮生呢?她縱然想避開這一切,可是她避得了嗎?不能。

    從溫氏這些天的動作,潮生已經可以看出,溫氏的掌控欲很強。她做的事,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會做,但是不會象她這樣急。她的手遲早伸到身上來。那時候,何以自保?難道現在跑去和她說,不會好高騖遠,只想平安本份的生活?

    潮生的目光再投向院子上方的夜空,不知什麼時候一片雲飄了過來,將月亮遮住了。



第一百零四章 陰雨

小肅第二天便動身離京了,溫氏囑咐又囑咐,還寫了一封回信交他帶走。

    李姑姑在廚房的地位又回升了,且看著比前還穩固。這個潮生感覺十分強烈。秦氏和胡氏兩個到了小廚房之後,廚房的人再見著潮生,也沒有殷勤的又招呼又倒茶了。但是小肅回來這一趟,潮生再去廚房,那些人看著比以前還熱情,上趕著說話獻好兒,姑娘長姑娘短的。

    這就是人情冷暖哪。以前在宮里不是沒經歷過,只是沒有這麼大的起伏。

    潮生毫不懷疑,要是哪天李姑姑和她失勢了,這些人肯定也會上趕著來多踩一腳。

    楊梅成熟的時候,李姑姑交給采買單子,上面列的是做楊梅酒要的材料。原來那采辦還沒說話,溫氏安排的那人已經先把單子接了過去,看了一眼,笑著說“這些都易得,姑姑只管放心,今天一準兒給辦齊嘍。”

    李姑姑不冷不熱地說“那就有勞了。”

    “姑姑客氣。”

    楊梅酒往年在宮里頭有現成的,只是李姑姑說他們那釀的不好,要釀,在東宮住著又不好折騰費事。要知道這熬汁兒的火候,放多少糖,發酵的時間都有講究,細微的不同就會靠成口味的差異。楊梅酒生津止渴,夏天用冰鎮過口味更好,不單四皇子,宜秋宮上上下下都很喜歡這個。

    潮生給李姑姑當下手,買來的楊梅要先摘去梗葉,再用打上來的井水澆洗,楊梅浸了水,看起來紅透發亮,尤為誘人。

    李姑姑朝潮生嘴里塞了一顆“味道如何?”

    “嗯,甜。”

    李姑姑也嘗了一顆“這還不算好,有一種蜀地珊瑚梅才好,果子紅通通的象寶石一樣。用那個來釀酒最好不過,不過這個也算不錯了。”

    潮生由衷地說“姑姑懂得真多。”

    李姑姑嘿的一笑“快干活兒。”

    只靠他們兩人自然不行,小廚房的人都挽袖上陣,洗好的楊梅瀝淨水,絞碎了碾出汁兒,再用細絹濾過。潮生兩只手都染上了楊梅汁兒的深紫色,用礬水洗過之後,那顏色還留在指甲的縫隙里,看起來並不顯得髒,倒象是給指甲邊緣抹了一層紫暈,襯得她的手更加白皙。

    老天爺很賞面子,她們忙碌的這些天,天氣一直晴好,等酒都封好了開始等其酵熟,京城就陷入了連綿的陰雨天氣。

    在潮生印象里,京城的夏天一向高溫多雨,最初的時候她在煙霞宮,那里在宮中算是地勢低窪的一處,一下雨就顯得悶熱而潮濕,到處黏答答的,衣裳倘若收管的不當,很易生霉。宜秋宮就要好多了。但是今年的雨對于四皇子府上的人來說,意義都是不一樣的。京城在下,南方也在下。順河如果又一次泛濫……

    當然,順河連年水患,十年里總有七八回發水。可是這一次,四皇子可在那里啊。水患無情,那可不管你是平頭百姓還是天湟貴冑。如果他有個什麼好歹,這一府的人去指望誰?好吧,就算人平安,可是這奉命去巡查河工,結果水患嚴重,那這差事也算是砸了,回來豈有好事兒等著他?肯定會讓皇帝不待見。

    溫氏表面上還是一派溫和,不過滿兒和潮生說,正院里這兩天有兩個丫鬟都被訓斥了,一個是撢灰的時候弄髒了擺設,一個是茶的涼熱不合口。其實溫氏心里不象她表面上那麼坦然。而這麼些日子,都沒有南邊兒的消息傳來,府里頭開始有些人心惶惶。雖然不敢公開說什麼,私下里肯定沒少談論。

    這天早上潮生起的比平時晚了一些,夜里沒睡踏實,風雨聲太大。她本以為起晚了,去打水的時候發現大家都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才起身。

    雨一直下個不停,檐前瓦沿處流下來的水珠連成了一線,好似掛了一面珠簾。

    “潮生?” 滿兒在一旁小聲招呼她。潮生放下木桶,兩人走到屋角處。這里有檐瓦遮雨,又不會被旁人看到,倒是說話的好去處。

    滿兒打量她“你好象瘦了些啊?”

    “苦夏吧……”

    滿兒朝外看了一眼,轉回頭來說“ 昨天我聽秦荷在屋里伺候的時候說了幾句話,提到你的名字。”

    潮生一怔“說我什麼?”

    滿兒搖搖頭“我不知道……就隔著窗子聽見一句,後頭的都沒聽到——反正不象在誇你。你……多當心點兒。”

    滿兒來告訴她這話也是冒了風險的,潮生催她快點回去。

    回去後她和李姑姑商量,李姑姑想了一想“暫時應該沒事。殿下既然點了你照料書房,溫氏輕易動不得你。你小心些門戶和的物件。她和殿下是新婚夫妻,正要好,而且還要顧著一慣的名聲,不會公然的故發作你,要捏找碴兒的話,應該也不會在這個時候。”

    潮生點點頭,她也是這樣想,不過沒有李姑姑想的這麼通透。而且聽李姑姑這樣說了,也算是暫時吃了顆定心丸。

    李姑姑仔細瞧過她的臉“你昨兒熬夜了?”

    “沒有,姑姑你還不知道?我不在晚上做活兒的。就是雷聲音太響了,睡不踏實。”

    李姑姑沒再說什麼。

    可是她記得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下起大雨,還打雷——潮生卻沒有睡得不好。

    李姑姑在心里嘆了一聲。姑娘大了,有心事了。時候她想,潮生要是生得不那麼出挑,平平常常的,那日子說不定會平順很多。有時候這美貌是老天給的本錢,也有時候……是招災的禍源啊。

    府里這些日子沒有什麼應酬往來,一是四皇子不在家中,二是天氣連日不好。其間二皇子妃來了一次,溫氏的娘家嫂子來過一次。溫氏

    疊起精神待客,親疏有別,當然待遇不同。二皇子妃來時,一切擺設備求氣派體面,屋里待客擺開了排場,小廚房張羅的菜肴也都是富貴菜式。溫氏的嫂子來時,卻只留了秦荷在跟前伺候,而且這位客人也沒有留下用飯,說是家中事忙,便匆匆告辭了。

    府里人都說,四皇子妃大概是要托父親和哥哥打聽南邊兒消息。不然什麼都不知道,坐在家中空焦急。

    有時候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比這樣什麼都不知道一片茫然來得強。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54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1:01 PM 編輯

第一百零五章 訊息

府里頭的人也差不多各有各的消息來源,鼠有鼠道,蛇有蛇路。溫氏開了個頭,下面眾人全活動開了。消息五花八門,有的說順河發了大水,堤壩早就全沖垮了,淹了幾個州縣。也有的說那里已經遍地餓殍,盜匪四起,官倉,官府都早被砸了搶了殺了燒了。

流言這種東西,總是越傳越走樣兒,比如張三出門不小心險些踩死一只雞,到晚上他回家的時候,這話已經傳成了,張三被一只雞給踩死了。但是所有的流言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順河的確有水患,情勢不妙。

    四皇子書房里有一張輿圖。潮生看得懂。四皇子也知道她看得懂。這張圖很舊了,不知四皇子從哪里找來的,絹色都泛黃了,但是上面的字跡線條還都很清晰。潮生小心翼翼地伏在圖上。從京城到順河那一條線,已經被她看了數次,爛熟于心,閉著眼都照著描出來。也許這張舊圖不是很確切,地名可能不準確,河道走向也可能已經有了變化,但是一些基本的事情能看明白。

    四皇子去的是潞州到滄州一段,離京城……嗯,快馬八百里加急,當然八百里是個概括數字,但是飛馬傳驛,一天三五百里總有,那也得四五天之後,那里的消息才能傳到京城來。可是京城的陰雨天氣起碼持續了十天了,南方可能更久,四皇子的消息一直沒到。如果因為陰雨的關系,驛站不能正常送遞,一倍時間也該到了。

    潮生坐了下來,她緊張的搓著手。水患在這個時代和軍情一樣,都應該第一時間傳遞給皇帝知道。消息至今未到……當然,最好的情況是,水患並不嚴重——這個不大可能。另一種可能就是那里的沒有送出消息。

    好,那為什麼沒送出呢?是不想送出,還是想送但送不出?比如,派出送信的人如果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而兩邊都不知道這個情形。對,也可能是這樣。

    潮生再仔細的看那一帶的地圖,潞州明顯是上游,四皇子他們應該是從潞州開始巡視,聽小肅那次的口氣,四皇子還得過好長一段日子才能回來,不然不必預備那麼多吃食。

    按行程算,現在應該到了滄州。滄州也在加固修整河堤,沒有潞州的那一段那麼長。按行程和日子推算,他現在應該在哪里呢?潮生猶豫了一會兒。不行,她所了解的太少了。這個時代不是她所熟悉的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這里的地理顯然也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樣。

    再說,四皇子他們會在什麼地段多停留一段時間,她也想不到。下午漫長而沉悶,尤其是在下雨天,即使在屋里做針線活兒,也覺得悶得喘不過氣來,但是開窗子的話,大雨就被風卷攜著拼命往屋里灌。

    屋里很暗,連針線活兒都做不了。潮生許久不做針線了——或者說,沒用心的想做過什麼東西。她原來是想縫幾個紗套袋的,把書架上一些四皇子不經常看的書罩起來。但是拿著針發了半天呆也沒紉上線。

    外面有人敲門,在風雨聲中不是那麼清晰。

    潮生問了聲“ 誰?”

    外面人應了一聲,聽著是春墨。潮生連忙過去開門。春墨正站在門口,雖然打了傘,但是裙角和肩膀都濕了不少。

    “這麼大的雨,你怎麼過來了?”

    “你在屋里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春墨姐姐快坐。”

    幸好壺里還有茶,潮生給他倒了一杯。春墨哪有心思喝茶,她也沒有那個耐心兜圈子,直接就問“你這兒有沒有什麼消息?”

    潮生怔了一下,搖搖頭“ 那些小道消息不能信,可信的消息也沒聽說什麼。”

    “你別瞞我。”春墨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一把拉住潮生的手,攥得死緊“小肅上次回來就沒和你說什麼?”

    潮生搖了搖頭,手被春墨勒得疼“沒有說什麼——”

    春墨死死盯著她看了幾眼,慢慢松開手。

    “姐姐不用擔心,殿下吉人天象,一定會沒事的。”

    吉人天象這話,潮生覺得最不可信。但是現在套在四皇子身上,也說得過去。四皇子身份貴重,跟隨包侍郎下去,說白也就是跟著去學習見識一番,將來說起來也是個資歷。包侍郎大概也沒想到這趟差事這麼不走運,把皇子帶了出來,卻遇著水患。倘若四皇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包侍郎也就完蛋了。就算不丟了命,仕途也算到頭了。地方官員肯定也十分著緊,別的事都可以放下,也得讓皇子平安無事啊。

    她這只是一句安慰,春墨卻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你保證殿下會沒事?”

    潮生噎了一下。她怎麼能保證四皇子沒事?好吧,她能理解,春墨這是關心則亂。

    “姐姐只管放心,殿下是皇子,底下人能不小心護著麼?雨太大,一時送不來消息,姐姐不用著急。”

    春墨點點頭“下這麼大的雨,殿下一早兒回來不就沒事了麼……”

    “正是因為下了大雨,殿下恐怕才不提早回來的。”

    春墨皺著眉頭“這又是為什麼?”

    潮生坐下來,耐心地說“姐姐想啊,這是殿下領的第一樁差事,可不得好好兒表現表現?讓皇上也高興,覺得沒看錯人,沒派錯差?倘若這一下雨的時候,殿下就畏難而退回京來了,那皇上得怎麼想?就算不責怪,也得覺得殿下沒出息”

    春墨連連點頭“對對,還是你說的有理。殿下要是一早兒回來,別說皇上,兄弟間也不好看。”說著話她就憤懣不平起來“憑什麼別人領的都是閑差,二殿下整日逗鳥聽曲兒的,旁人還說他風雅。咱們主子就得這麼吃苦受累的,到那兒偏遠地方去……”

    潮生忙說“姐姐別亂抱怨。”

    春墨哼了一聲“這兒又沒旁人,下這麼大的雨誰來啊?” 不過話雖這麼說,春墨還是象吃了定心丸一樣,不似來時那麼焦躁了。

    等雨小了些春墨告辭走了,潮生掩上門,只覺得和她說這一會兒話,比釀楊梅酒時連干了一天的活兒還累。春墨這個人一向不怎麼藏得住心事。她擔心四皇子,所以她到處打聽,惶恐難安。

    潮生摸了摸胸口。她心里也難安定。可是她就沒象春墨這麼喜怒形于色。

    難道是因為她對四皇子,不如春墨那樣關切嗎?

    不……她也關切。

    昨夜里她還做了惡夢,見到四處都是一片汪洋,她站在小小的一塊干地上,依稀知道要找人,可是卻不知道那人在哪里,該如何去找。她越來越急,就想往水里跳下去的時候,一驚就醒了過來。那會兒四面黑,外面雨嘩嘩的下,仿佛這個世上只剩下了一個人。

    下半夜她就沒怎麼睡著。

    連日的大雨,京城的菜價也漲了起來,米價也漲了。自然,對于皇子府來說,還不至于要去買米買面,可是菜蔬魚肉總是要買的。采買回來抱怨,說雞蛋都買不著了。廚房的婆子就笑“ 噯喲,下雨天兒這母雞也歇了喲,要到晴天才下蛋呢。”

    一屋人都笑。

    母雞歇不歇不知道,但是這的確是因為大雨造成運輸不便。京城的米糧供給主要是靠河運,菜蔬也都是周邊來的,即使是在現代,大雨大雪天氣,菜也是又少又貴的。

    大雨又持續了數日才停歇,太陽一出來,天氣陡然變得酷熱。因為大雨使城中積水,氣溫又高,比先前更加悶熱不堪,蚊蟲滋生。

    京城已經如此,不知南方又是如何。

    好在,天放晴之後,四皇子終于有信傳來。那是一個讓所有人都精神振奮的好消息。四皇子要回來了。現已動身上路,不日即將抵返京城。按現在送信的速度看,如果發信時四皇子已經動身,那回到京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府里頓時人人臉上帶笑,連溫氏的笑容都多了,一面張羅著灑掃院落收拾屋子,一面差人去打聽,究竟哪天能到,好派人去迎接。

    春墨笑嘻嘻地跑來“潮生,你倒說得真準。殿下果然吉人天象啊。”

    潮生點頭說“姐姐說得是,殿下自是有福之人。”

    四皇子平安當然是好事。不過,他回來後,皇帝會是什麼態度呢?是心疼兒子受了一場罪,還是會覺得他德才不足,頭一次出去就發生這種事情?帝王的心術不是旁人能揣測的。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四皇子說到就到,收到信的第二天夜里,四皇子就回來了。

  潮生從廚房回來,剛走到到房門口,門廊的暗影下有個人喊她

    “潮生。”

    突如其來,潮生嚇了一跳,本能朝後退了一步。

    那人從陰影里走出來,他一身風塵僕僕,潮生差點兒認不出他來。

    “小順?你,你怎麼回來了?”

    小順咧嘴一笑,他黑瘦了,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那些慢慢說,殿下也回來了,不過這會兒晚了不想驚動人,你去給弄些吃的來吧,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了。”

    “好,好。”潮生慢一拍才想起“ 殿下也回來了?”

    “嗯,”小順沒多說“ 回來把吃的送到書房就行。”

    “我這就去,你放心吧。”



第一百零六章 禮物

小廚房已經沒了人,有個婆子在側房打盹,聽著聲響探頭出來看,潮生忙說:“我自己弄點兒東西墊肚子,你不用忙。”

那個婆子哪會和她過不去,笑著應了一聲,就又縮回頭。

潮生身上的倦意早就不翼而飛,腳步說不出的輕快。小廚房里安安靜靜的,潮生用紙媒生起了火,柴草在灶里畢畢剝剝的燃燒,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得紅艷艷的。四皇子既然不張揚回來的事,定是有原因的。潮生也沒弄出多大動靜,將做好的飯菜滿滿裝了兩個提盒。

外面院子里極安靜,月亮的光灑了一地。有人站在院門邊,仔細看,是小肅。他一聲不響,把潮生手里的提盒接過去。

潮生把重的那一個遞給他:“這是給你們的。” 四皇子沒吃東西,小順小肅他們肯定也沒吃。

小肅點點頭,只嗯了一聲。書房里亮著燈,青色的窗紗被映得有些淡淡的暈黃,就象太陽將落山時的夕陽。

潮生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深吸了口氣,才提著食盒走了進去。有時候,明明是完全一樣的東西——書桌,書,整間屋子……這些都和以前一模一樣,潮生每天都打掃整理這里,但是現在看起來,這間屋子完全不一樣了。案頭的燈亮著,四皇子安然地坐在那里譽寫著什麼東西。

他坐在那里顯得那樣自在,就象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潮生看得出來四皇子已經簡單的梳洗過了,書房后面那個小小的起居間總是常常的派上用場。

“殿下。”

四皇子沒有停筆。他習慣如此,總是寫完一整頁紙才會停下。這個時代人們寫字不象后世那麼隨意,什麼時候想寫字提起筆就能寫,寫錯了涂掉改一下……這時候寫字是一件嚴肅的事,因為墨磨出來不用會干,筆也是一樣。如果不一氣呵成寫完一張紙,中間停頓了,再接著寫下去的話,可能墨的濃淡,字跡的轉折連貫都不一樣了……有種說法叫意境。意境就不一樣了。

潮生把食盒蓋打開,將飯菜一樣一樣拿出來。最后端出來的是湯。

四皇子已經擱下了筆,轉過頭來:“好香。”

潮生遞過手巾,四皇子擦過了手,拿起碗筷。他進食的時候,潮生就在一旁看著他。四皇子的確黑了,也瘦了。如果要和原來的樣子相比,原來的他更象溫室里的花草,現在卻象是經過了秋霜冬雪的勁竹蒼松。但是潮生仿佛又覺得,他並沒有變化,他還是原來那個他。只是這一趟經歷他磨淬去了他包裹在自己外面的柔軟,露出了堅毅的本質。

“你的手藝也進步了。”

潮生笑著說:“那是因為殿下餓了,所以覺得什麼都好吃。”

四皇子點頭,他吃東西的速度比以前顯然加快了。

“那邊的盒子拿過來。”

潮生轉頭看,架子上果然放著個盒子。書房她天天打理,這個盒子明顯是剛剛多出來的。

盒子頗有份量,四皇子說:“打開看看。”

潮生看了他一眼,掀開了盒蓋。盒子里頭竟然滿滿的都是石頭。

大大小小的,圓溜溜的石頭。個頭兒和顏色都不一樣,有的是灰白,有的是淡青,有的是茶黃……就象是隨便哪個河灘上都能見到的那種鵝卵石。

“這是在潞州的九曲灘上撿的。”四皇子說:“你留著玩吧。”

他走時倒說過要帶禮物。可是潮生早把這個忘了。她拿起一顆石頭來。石頭涼冰冰的,沉甸甸的。

四皇子沒說是誰撿的。

潮生也沒問。

但是石頭顯然是仔細挑揀過的,沒有重復的樣子,也不蠢大粗笨,也仔細的刷洗過了,安安靜靜的擺在絨布上頭。

潮生輕聲說:“多謝殿下。”

四皇子一笑,轉頭看了她一眼,他眼睛里有柔和的光亮。以他皇子的身份,送一盒子金銀珠玉也不難。送盒石頭?說出去只怕會讓人覺得荒唐。可是潮生卻覺得這盒石頭比什麼寶石珠玉都更象一份禮物。而不是一份主子給奴才的打賞,或是……別的什麼。就象他們是平等的。她並不比他低賤。

潮生覺得眼眶微微發熱,她揉了一把眼。

四皇子問:“收起來吧,也沒什麼好看的。”

潮生把手里那塊石頭放回盒子里,答非所問的說:“是放在小陶缸里養魚好呢?還是冬天的時候養水仙花用?”

四皇子並不在意:“送了你,就是你的了。你想怎麼用都成。”

潮生收拾了碗筷,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殿下一路辛苦,還是早些歇著吧。”

四皇子眼眶深陷,眼里都是紅絲。

他搖了搖頭:“不睡了,你去沏壺濃茶來,一早我要進宮。”

潮生轉頭看一眼銅漏。那倒是真不用睡了。現在已經三更多,四更半就要上朝。

潮生從書房出來,小順也迎上來,笑嘻嘻地說:“潮生,你這些天可好?”

潮生詫異地看著他臉頰上長長一道疤,通紅的,顯見才剛開始愈合:“這是怎麼弄的?”

“哦,被葦子茬劃的。”小順摸摸臉:“唉,破了相了。那葦子的斷茬兒比刀子還利呢。”

“可不是。”潮生也被葦篾割過手:“可是怎麼這麼深……上藥沒有?”

“上了。”小順替她拿著食盒,另一只手里還拿著剛給潮生給小肅的那只較大的食盒:“你準備的倒全乎呢,我和小肅,還有外面兩個護衛正好夠吃,湯熱乎乎的,喝了從里到外都暖和啊。”

潮生點下頭:“我在湯里放了胡椒。”

“哎喲,那個可貴呢。”

兩人說話聲音都不大,小順送潮生回了廚房,還替她拎水。

“殿下要喝茶?”

潮生點頭:“殿下說要通宵……”

她找出茶葉來,小順在灶邊的小凳子上坐下:“正好,多燒些熱水,給殿下泡泡腳——唉,這一路可受罪了。”

“知道了。”潮生小聲問:“還以為要過兩天才到,怎麼今晚上就回來了?那邊情形到底怎麼樣?”

小順搖搖頭,一向笑嘻嘻的臉上也沒了笑容:“別提了……你都不知道那些河工吃的什麼……發霉的,摻了沙子的,我和殿下親眼見著一個人,背著土袋,一頭栽下去就沒氣了……”

潮生的心情也低落下來。

“要是建好的堤有用,也不算白填了人命。可是那堤……唉,”小順搖頭:“殿下和包侍郎在潞州看的那些地方,堤還算牢靠。可是滄州那里就不成了,水一來,看起來結實的堤就有好幾處開始滲水……后來堤垮了,四周象一片汪洋,有人爬在樹頂上,水上還漂來裝在木盆里的小孩兒……”小順猛灌了一口水:“還有泡腫的人,太慘了……”

潮生別過臉去。

只是這樣聽著,她已經覺得難受。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1:19 PM 編輯

第一百零七章 回府

   “唉,不說了。”小順說“你怎麼樣?看著也瘦了啊,李姑姑呢?”

    “都挺好的。”

    小順嘿嘿一笑“就知道你肯定這麼說,不過我剛才已經見過齊總管了,他說的可和你說的不大一樣。”

    潮生點頭“我是挺好的,姑姑也沒什麼啊。”

    小順揪了一根稻草“ 咱們這位皇子妃……嗯,你還記得上次那床頭雕板的事兒麼?”

    “記得,怎麼?”

    “差人去聽了一下,床的工匠,還有溫家的下人,都異口同聲說溫家大小姐人特別好,待下特別和氣……連用的字眼兒都一樣。”

    潮生想笑“人家怎麼能說自家小姐不好呢?”

    “那也不能里里外外說一樣的話,連馬夫都能說出‘溫儉謙和,秀外慧中’這樣文縐縐的字眼來,你不奇怪

    “興許人家馬夫也是飽讀詩書的。”

    小順擺擺手“得了吧。這些話一看就是現教的。”

    嗯,這說明什麼?溫家之所以要這樣上上下下統一口徑,原因也不難明白。畢竟要嫁入皇家了,自家的體面也等于皇家的體面。自家要是不體面,皇家的體面難免也要小小的不完美。那溫家大小姐是不是有不體面之處,才需要粉飾妝扮一番?

    潮生搖搖頭“你還是歇一會兒吧。”

    小順搓了下臉“不睡了。”

    潮生端了熱茶回書房去。書房的燈也亮了一夜。

    潮生是被陽光照到臉上的時候驚醒的。窗子開了一扇,陽光從那兒照進來,正好投在她的臉上。她發現她就在書房里睡著了。在靠窗的榻上。可是潮生明明記得她是坐在靠書案一邊的角落里,一邊等著四皇子有事召喚,一邊做針線來著。她的線籃子放在一旁,上頭還有她做了一半的紗袋。她怎麼睡著的?又是怎麼睡到這邊來的?

    潮生坐了起來,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滑下。是件斗篷。潮生握著斗篷的邊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坐了起來。她把頭發撫平,然後把那件斗篷抖開,仔細折起來。

    然後象她每天做的那樣,漱洗,打掃書房。

    今天的天氣實在很好,晴空艷陽。

    李姑姑卷起袖子,一面搓著籮底一面問“你昨晚動廚房了?”

    “嗯。”潮生點點頭。

    李姑姑實在精明,小廚房里哪怕少半斤柴火她都會發現。

    “你一個人吃宵夜,至于做那麼多的湯?還把一盒丸子都給吃了?”

    潮生笑著說“ 姑姑說得我好象是個大肚漢一樣。您都猜著了,就不用問我了。”

    “殿下回來了。”李姑姑用的不是疑問句。

    “嗯,昨天夜里的事兒。殿下說不讓驚動人,我來做了些東西給他們墊墊肚子。”

    “那殿下現在呢?”

    “殿下進宮去了。”

    李姑姑長長的吁了口氣“ 謝天謝地,殿下平安就好。你瞧著殿下怎麼樣?”

    “黑了,也瘦了,不過人還精神。”潮生比劃了一下,指指臉“小順的臉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才剛結痂呢,他說是葦子劃的。”

    “哎喲,那不破相了?”李姑姑皺起眉頭“這疤留在臉上,將來……嗯……” 李姑姑沒說。

    潮生幾乎可以猜到她下面要說什麼。人們一說起破相這些,總會覺得會將來說親之類的事。可是小順又不用說親。只要當主子的四皇子不嫌棄他臉上有疤,小順的前途完全不會受影響。

    李姑姑一拍腿“哎喲,光和你說這些沒用的。殿下中午可不得回來用飯?我現在還什麼都沒預備呢嗯,殿下喜歡吃軟些的米飯,還有小菜……”

    “我不信姑姑什麼都沒預備。”潮生笑著指指她手里的米籮“姑姑把米都搓了半天了……”

    李姑姑點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個鬼機靈。”

    她指揮著屋里的人團團轉,高高興興的忙活開了。

    說起吃,四皇子和溫氏的口味差別很大。

    四皇子口味清淡,平時用飯也不過就是四菜一湯,有時候兩個小菜就行。米飯喜歡吃軟和的,所以李姑姑要把米多搓一會兒,吸飽水,蒸出來才軟糯。而溫氏……嗯,她說吃不慣小廚房的飯也是有道理的。秦婆子和胡婆子來了之後,小廚房差不多天天殺雞宰鴨的——溫氏的口味要概括起來很簡單︰大魚大肉,越豐盛越肥腴越好……

    順便說,她喜歡吃硬些的米飯,就是那種蒸得干干的,恨不得嚼在嘴里咯吱咯吱響。所以小廚房現在蒸的飯都以干、硬為主,開的菜單子也和四皇子在時大大不同。

    李姑姑的動作並沒有引起秦婆子和胡婆子的特別注意,她們現在和一開始的態度不一樣,李姑姑要做什麼她們絕不攔著。說到底,這府里做主的還是四皇子,李姑姑伺候了四皇子這麼些年,她們才來了多久?飯菜都齊備了,前面果然傳話回來,隨即整個後院都沸騰了。

    四皇子回府了。

    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溫氏特意迎到了大門口,時間倉促,但溫氏顯然還是精心打扮了。她頭上綰著華麗耀眼的五鳳掛珠釵,穿著一件洋紅宮裝,唇上的蔻丹精心描過,紅艷艷的——一定是最貴重的胭脂,才有這麼純,這麼細的紅色。

    四皇子下了轎,他看起來一點不象一夜沒睡的人,溫氏帶領眾人行禮,潮生也在人眾中拜了下去。溫氏含羞帶怯的笑著,四皇子也笑了,不過潮生能看出——四皇子有些心不在焉。

    在宮里發生什麼了嗎?難道是因為水患的事,受了訓斥?可是這並不是四皇子的過錯,他去的時候堤已經是那樣了。

    潮生猜不出來。

    四皇子並沒有去回正屋,他進了府門,簡單吩咐了幾句就去了書房。潮生敏感地察覺到有人在看她。

    她回過頭,那個位置站的正是溫氏和她身旁的大丫頭秦荷。

    陽光太刺眼,潮生看不清溫氏臉上的表情。



第一百零八章 千秋

   可是她能感覺到那注視里包含的惡意。

    四皇子一回來,府里頭氣氛頓時大不一樣。

    他不在的時候,大家也是各行其是。但是沒有活氣兒,總讓人覺得偌大一座府第懈怠而沉寂。可是四皇子一回來,人跟著多起來不說,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主子不在,大家表現給誰看?你累到吐血也是白累,自然人人都精采。可是主子一回來,那就不一樣了上上下下一干人都跟擰緊了發條一樣,恨不能把旁人的活計全搶過來,以顯示才是最賣力最勞苦功高的那一個,旁人全是混水摸魚的。

    潮生一整天都有些氣力不濟,她前晚本來就沒有睡好,昨晚又熬了夜,雖然了個盹,可是到底補不回來,起先是靠著一股勁兒撐著,等伺候完了午飯,潮生走路都打晃了。

    李姑姑看著心疼“你瞧瞧你這樣兒,快歇著去吧。剛才起鍋時我就看你不對,手都快伸進滾水里去了。”

    潮生揉揉眼“ 姑姑又開玩笑了,哪有主子沒歇,我先去偷閑的理兒啊。”

    “我說有就有。”李姑姑說“你也別回去了,就在我屋里歪一會兒,等會兒要是有事兒,小順自然知道到這兒來找你,我再叫你起來,誤不了事。”

    這個提議真好。在李姑姑這兒偷會兒懶,可比在屋里睡大覺高明多了。旁人若是來尋,李姑姑自然會給她“安排”個活計,然後把她叫起來。能偷懶誰不想偷啊?就算潮生很本分,不代表本分的人就能黑天白晝的連軸轉不用睡覺啊。

    李姑姑住的屋子不大,用她的話說住那麼大屋干嘛?能放下一張床就成。潮生褪子鞋子,和衣臥下。東牆那邊靠著夾道,有人經過,說話……潮生睡得朦朦朧朧的——不是自己的床,到底不能踏實的睡。

    有人腳步重,有人說著話,還有裝東西的車子經過,車軸軋軋的直響。潮生覺得似乎剛合上眼就被人叫醒了。

    李姑姑的手輕輕按在她的額頭上,不知已經在床邊坐了多久了。

    “姑姑?”

    “醒啦?”

    “什麼時辰了?”

    “沒過多會兒。”李姑姑掠掠鬢邊的頭發“ 口渴不渴?”

    這麼一問,潮生還真覺得口渴了。

    李姑姑倒了茶端過來,潮生喝了一大口,差點兒嗆著。

    “有人來找我?”

    “有,小順來過。”李姑姑說“ 我說你太累了歇一會兒,他就走了。”

    “姑姑怎麼不叫醒我?”潮生忙著想下地。

    “要是有要緊事兒,他肯定會說的。既然不說,那就是沒事兒。”李姑姑很想得開“  剛才做夢了嗎?看你眉頭皺著。”

    做夢了嗎?好象有。但是潮生一個都記不得。做夢在這時候,是件很奢侈的事。太累的時候總是沒有夢的——即使有,也多半不是好夢。算一算,這幾年來她幾乎沒有過什麼時候是快樂的。幾年的經歷,比她上輩子二十來年還要跌宕驚險。也要艱苦。

    “想什麼呢?” 潮生一笑,搖了搖頭。

    她的眼楮還半眯著,有些蓬松凌散的頭發帶著慵懶的嫵媚,顯得臉龐越發小巧秀美。即使是李姑姑,也有那麼一瞬間看呆了。

    “姑姑?”

    “哦,起來吧,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

  潮生笑著下地穿鞋“ 不用,姑姑還不知道?我梳頭的手藝也不是吹的。”

    她連梳子都沒用,攏順頭發,擰轉了一下,拿簪子別了起來。

    “真是雙巧手。”李姑姑也笑了。

    潮生問小順找她什麼事兒,小順擺擺手說“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殿下要尋樣東西,你不在,我又一時找不著,所以去尋你的。”

    “哎喲,那可不誤事了。”潮生有些發急“ 是什麼東西?我這就去找。”

    “不用不用,殿下說不用找了。”

    潮生還是有些不大踏實。

    小順小聲說“ 潮生,我看你平素還是多當心一些。能不離書房就不要去旁的地方。”

    潮生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人提醒她要小心了。

    潮生點點頭“ 可有些事兒,由不得。”

    溫氏是主子,她若派人傳話,潮生能不去麼?白天那象芒刺一樣扎在身上的注視……

    潮生可以想象出,在溫氏心里,她是個什麼樣子。

    狐媚子……嗯,也許還好聽的稱呼。

    “對了,我今兒去了二皇子府上。”

    啊,潮生頓時來了精神。

    “你怎麼不早和我說?我也好捎句話給含薰啊。”

    小順奸笑“ 誰叫你躲懶兒去了,李姑姑一副老母雞護雛的架式,我可不敢冒犯虎威。”

    “虎威?”

    “母老虎之威嘛。”潮生後悔起來。

    要是不去睡,就趕得上小順出門了吧。

    小順也不多玩笑“ 我說著玩的,反正我去二皇子府上方便的很,他們門上幾個人我都熟,要捎話捎東西都方便,要不明後天我再給你跑一趟唄。”

    “那,你見著含薰沒?”

    小順搖頭說“ 沒見著,不過我知道你和她好,找人打聽了,她挺好的。”

    挺好的三個字可安慰不了潮生。

    可是小順就算是個太監,可太監進內宅去找丫鬟也不是個事兒啊。

    潮生點點頭“ 你要下次還去,可千萬得告訴我一聲。”

    “知道。”

    兩人坐在書房外游廊欄桿上,晚風吹過來,不象白天般燥熱,帶著絲絲的涼意。

    小順伸出手來“ 要使喚我也不能白使喚,總得給些好處”

    潮生一笑“ 少不了你的,放心吧。”

    忽然身後有人問“什麼好處?”

    四皇子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小肅提著燈籠跟著。

    這兩人走路夠輕的,潮生和小順齊齊站起身來。

    四皇子含笑問“ 聽見你們說話了,有什麼好處,說來我聽聽。”

    潮生心里覺得奇怪——四皇子離京這麼久,這一回府來,按情按理也該在正屋歇了,怎麼會回書房來?

    心里想著,潮生嘴上應“ 奴婢哪有什麼好處拿得出手,也就是做些點心吃食什麼的……”

    四皇子點點頭,說了句“ 見者有份,小順可別想都獨吞了。”

    他進了書房,潮生和小順對望了了眼。

    呃……

    四皇子——他剛才是在開玩笑?小順揪著小肅往一邊兒去,潮生回頭看了一眼,也跟了兩步過去。

    “殿下怎麼回來了?喂喂,你倒是給句話啊。”

    小肅那個人的嘴太嚴了,他不想說,就算小順死纏爛打也沒有用。

    潮生端茶進了屋,四皇子已經把外頭衣裳脫了下來,潮生連忙接過去。潮生嗅覺靈敏,四皇子的衣裳上頭有淡淡的胭脂粉香。她拿著衣裳,有片刻出神。等回過神來,她將衣裳收起。長窗開著一扇,後院中竹影婆娑,流水聲細碎而隱約。

    潮生轉過身來,四皇子靠在榻上,眼楮闔著,神態十分安然放松。潮生不確定他是不是睡著了——說起來,四皇子也是熬了一整夜,之前還都在路上奔波。

    自己今天白天還偷懶了盹兒呢,四皇子一定也累狠了。潮生放輕了腳步,拿了一床薄紗被,抖開來替四皇子蓋在身上。不知他因為什麼又回來的。可是看著他,潮生就覺得心里踏實。

    真好,這個人就在這兒。

    他平安無事。

    潮生覺得一顆心無比的踏實。

    四皇子不在的時候,胸口有塊地方空落落的,就象被人把牆基的磚石憑空抽去了一塊。缺了那一塊,就不安穩。溫氏的猜忌,前途的茫然……這一刻潮生都沒有去想。

    她取過針線籃子,專心致志的接著做活計。她一直低著頭,榻上躺的四皇子微微睜開眼,注視著坐在窗前的燈下的身影。閉上眼,書房里縈繞著茶香,墨香,還有聲音,兩個人的呼吸,針線穿過絹紗,還有屋外那些細悄的聲音。

    四皇子輕緩的吁出一口氣。在這里,他才感覺真的是回來了。

    日子過得飛快,潮生後來才聽說了一些關于水患的事。

    四皇子算是工部的人,賑災是戶部的事。但是四皇子向皇帝進言中,提了不少關于賑災的建議,包括災民安置,淤田丈量——應該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但是潮生所能知道的只有這些。

    皇帝對四皇子的建議沒有明確表態,也沒有褒獎肯定。事情仿佛一時懸在了那里。

    當然,水患再大,反正也沒沖到皇宮,宮中的生活有著穩固的節奏,日復一日,一成不變。

    轉眼千秋節到了。

    天大地大沒有皇帝大,雖然因為水患的關系,皇帝已經說過一切從儉,只有在京的百官朝賀。

    但是皇子們還是很有孝心的各自有所表示。二皇子掌管麗苑,果然不是白管的,不象以前只有歌舞,翻出了新花樣。他給兩隊舞伎穿上戰甲——當然不是真甲,再拿上刀、劍、矛、盾,拼殺比劃,就象兩軍對壘一樣。然後算做蠻夷的那一隊被打得大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投降求饒。

    這舞是一點兒不掩飾的在拍皇帝的馬屁。皇帝剛登基時曾經在西北打了一場仗,也算是一樁武功。二皇子令這些舞伎們排的這戰舞,就是把這件事兒又演了一回。但是就潮生聽說的,這勝利的水份很大。

    也許當時敵軍是退了,但是皇帝把自己的女兒嫁了過去,還諸多賞賜,昆州那塊地方現在算不算是本朝的真不好說。再說,這些嬌滴滴的舞伎排起戰舞來……潮生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可是想來總有些不倫不類,跟莊重、肅穆,悲壯這些一點兒關系都扯不上。

    據說皇帝當時表情十分平靜,既沒訓斥,也沒誇獎。

    嗯,潮生相信二皇子絕對沒有在父皇壽辰宴上耍性子拆台,不過這人行事總有些不著調……有了二皇子“珠玉在前”,後頭的人不管拿出什麼壽禮來都可算是中規中矩。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6:58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1:35 PM 編輯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壽禮

  三皇子送的壽禮是一座碩大的山石盆景,據說用了四個孔武有力的宦官才抬進殿。

    大概在他的預期中,這份禮應該是兄弟間最大、最體面的。可惜二皇子搶在他前頭,先聲奪人,有聲有色氣派非凡,別說三皇子這禮物是四人抬的,就算翻一倍,也沒法兒讓人再留下什麼奇突深刻的印象了。皇帝還說了他兩句,什麼過份張揚奢靡之類。

    要說張揚,二皇子那舞應該更算得張揚。可是皇帝似乎從來不說二兒子的不是,對他的容忍限度極高。其實這種縱容,很可能不是因為溺愛,而是因為……漠不關心。二皇子有好一陣子都象個叛逆少年,耍性子發脾氣找碴子,在潮生看來,二皇子這是明顯的缺乏關愛,想引起父親的注意。

    可惜他的父親首先是皇帝,其次,是一堆女人的共有的丈夫,然後才是一堆兒女共有的父親。二皇子要的,皇帝不會給他。也許二皇子現在終于想通了,不再憋著氣較勁。也許他已經成了家,心態有了改變,有了自己的妻子,將來還會有孩子。他不再汲汲以求父親給的溫暖。

    四皇子送的是書畫,輕飄飄的倒是好拿,小肅一個人就捧了。論聲勢和前頭兩個哥哥是不能比。但是皇帝卻贊了他兩句。其他人也各有表現。不過除了四皇子他們成了家的,五皇子他們都還不算成人呢,于是五皇子獻的是自己作的祝壽詩,六皇子干脆舞了一套劍法……

    皇帝也沒白收兒子的禮,當場批發了三個王爵,分別給已經成了家的老二老三老四。

  四皇子以後要改稱誠王了。

    誠,挺好的一個字。

    三皇子得的是一個昌字,二皇子得的是壽字。

    也許這可以看作皇帝對他們不同的期許。

    對于身有殘廢的二兒子,也是現在實際意義上最年長的兒子,希望他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活著。對于皇後嫡子,給的是一個昌字。而四皇子得的是一個誠字。

    府里頓時樂翻了天。這個不單單是主子的體面。

    要知道原來說是皇子府,體面也體面,尊貴也尊貴,可全是虛的。皇子一年那點兒年俸,能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八成連老婆的開銷都不夠。說起來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可是現在有了封爵,那年俸是不消說了,以後一應待遇都有著落了。再說,有了封爵之後,就象臨時工終于有了編制,手底下可以有的一套班底了。長史,輔官、僚屬,幕客……其中長史和輔官還不要皇子自己掏腰包發薪水,不過幕客們的衣食炭薪就要主家自出了,你養得起,可以門客三千。養不起……咳,不過多半的王府、郡王府里,總會有些門客的。

    四皇子回府來——嗯,現在已經是誠王了。府里下人向主子磕頭道賀,這個過場是必須有的。潮生端茶的時候一時改不了口,還是說了句  “ 殿下用茶。”

    小順忙給她糾正“ 現在是王爺了。”

    潮生一笑“ 我知道……這不是還沒習慣麼。”

    年輕的誠王爺微微笑“ 都是自己人時沒什麼,當著外人還是要注意。”

    那是當然,潮生一定會當心的。在這種地方,一個稱呼也會要命的。

    門外小肅說“ 王爺,李申求見。”

    “請李先生進來吧。”

    潮生從屋里退出來,正好和一個人遇著。如果沒意外,這人就是未來的誠王府的長史官了

    李申的年紀並不大,二十來歲年紀,沒有蓄須,步子穩健,目不斜視,看來不是那種只懂死讀書的人。當然了——長史官這差事說好當也好當,說不好當也不好當。和人打交道得八面玲瓏,能拿得了主意,放得下身段,講得出道理……書呆子可做不來這活計。

    不在官場歷練個十年八年,都不可能干得好這差事。但是真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大可不必來王府做長史官了,自有更好的前程。長史不過是個八品官——

    小順小聲說“ 這人別又是個棺材臉”

    府里已經有一個棺材臉了。

    齊大總管就整天板著一張臉,讓人恨不得見他就繞道走。

    “也不一定。”潮生搖搖頭“ 人家頭一回來,這職份還沒定,總不能上來就嘻皮笑臉稱兄道弟”

    小順點點頭“ 說的也是……”

    這個長史李申是別人向四皇子推薦的,至于用起來順不順手,此人稱不稱職,都還是未知數。四皇子得封,最高興的人莫過于溫氏。正院一片喜氣洋洋,可見溫氏的紅包一定不菲。

    擾擾攘攘的夏天終于過去,到了立冬前後,昌王妃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是個女兒。

    雖然不是兒子,令許多人的期待落了空,但是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仍然大肆慶賀了一番。小順也一起跟去道賀了,回來說“ 遠遠看著一眼,包得紅通通的,聽說倒是長得很好。”

    潮生有些感慨——三皇子這還不到二十,就當了爹了,而皇帝與皇後也升格當了爺爺奶奶了。

    李姑姑說“ 起名了?”

    小順搖搖頭“ 好象還沒起呢。”

    李姑姑點頭說“ 許是要到周歲的時候再起。”

    是怕小孩子不好養活。這時候嬰兒的夭折率很高,一般人家的孩子,通常也會到周歲後正式起大名上族譜,之前就一直胡亂叫著乳名。有的甚至一直到孩子該進學時才會將大名登進族譜中。

    四皇子在這位大佷女兒的滿月宴上喝了兩杯酒,臉上微微泛紅。

    潮生問“ 殿下可要歇一會兒?”

    四皇子呼出的氣息中帶著淡淡的酒氣,潮生難免想起四皇子上次醉酒——呃,四皇子一醉酒,話就很多。這個特點,潮生不知道旁人知道不知道。好在四皇子看來並沒有醉。

    四皇子想了想“ 也好。”

    人喝了酒,總還是遲鈍一些,沒平時那麼清明。要在平時,歇不歇的事情可不用再想。不過潮生覺得四皇子一本正經的思索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的表情……既認真,又顯得有得有些呆——

    潮生鋪好床,蹲下替四皇子脫靴子。襪口早上不是潮生系的,結系的有些緊,她正和結帶搏斗,聽四皇子慢悠悠地說“ 我瞧著那孩子了,就這麼大。”

    他比劃了一下,也就尺許多“ 真小……這麼小的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潮生有些好笑,不過好在襪口已經松開了,她扶四皇子躺下“ 殿下沒見過這麼小的孩子麼?小孩子長得很快的,不過一晃眼就會滿地亂跑了,到時候殿下還會感慨長得快呢。”

    “唔……八弟到宜秋宮的時候,已經四歲多了。”

    四皇子側身躺著,潮生替他蓋好薄被,輕手躡腳退了出來。

    外面有人說話。

    潮生往外看了一眼。

    隔著門,小順正和溫氏的大丫鬟秦荷說著什麼。

    潮生從屋里出來,秦荷一眼就看見了她。

    “是王妃打發我來給王爺送解酒湯的。”秦荷並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王爺今天飲了酒,王妃那里放心不下。勞煩順哥兒進去向王爺回稟一聲。”

    小順也看見潮生了,問了句“ 王爺歇下了?”

    “已經歇下了。”潮生說“ 秦荷姐姐先把湯交給我吧。”

    秦荷端著托盤的手並沒有松開。潮生鼻子很靈,剛走到近前,就聞到了一股茉莉粉香。

    秦荷生得標致,肌膚也白皙。今天天氣暖和,她穿得也單,鵝黃色衫裙顯得人十分嬌艷,腰間系著一條雪青如意絛,頭發綰成了墮馬髻,耳後別著一朵小小的線菊。

    潮生以前在宮里,宮女的裝束打扮都是有定例的,出了宮之後,這穿衣打扮都隨意多了。不過秦荷這一身……

    秦荷看看潮生,又看看小順,意有不甘。

    她也知道今天這個門是進不去了。

    秦荷還是選擇了退讓。

    “那……我先回去,且等等再來吧。” 那解酒湯她也沒放下,仍舊端走了。

    看她走遠,小順還探頭望了一眼,長長的吐了口氣。

    秦荷那穿著打扮……嗯,記得她上午跟溫氏出門去昌王府的時候,穿的不是這一身兒,頭發也不是這樣梳的。是……溫氏讓她過來的?只送個湯當然不用著意打扮……不過,要是溫氏,或是秦荷有什麼旁的想法,那也不奇怪。

    小順和潮生對望了一眼,都沒有再提起這事來。

    等四皇子睡醒喚人,小順服侍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四皇子也只說了聲“ 知道了。”

    溫氏又大發了人來相請,說是晚飯預備了王爺愛吃的菜。

    這次來的不是秦荷,四皇子只說“ 告訴王妃,這便過去。”

    等四皇子走了,小順咂咂嘴說“ 王妃這是心急了……”

    “嗯?”

    “想要孩子唄。”小順說“ 今天壽王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說起來他成親日子可比咱們王爺長,可是府里頭的人連同王妃在內,肚子都沒動靜哪。”

    啊,對。

    二皇子一向和三皇子有心結,時時處處都想挑老三的不是。現在老三家抱上娃娃了,甭管男女……總比他一無所有的強,溫氏也心急了,孩子對女人來說太重要了。

    有了孩子,溫氏才算真正站穩了腳跟,說話有了底氣。



第一百一十章 表妹

  這時代,宅門里的女人們都是這樣的,丈夫、恩愛……那都是假的,抓不住的。只有自己的嫁妝,還有兒子才是緊要的。

    春墨過來向潮生討花樣子,悄聲說“ 王妃這些天一直吃著藥。”

    “嗯?”

    “說是生子的秘方。”

    潮生點點頭“ 哦。”

    她的平淡反應讓春墨不怎麼滿意“ 這藥聽說可貴啦,用的都是那稀罕東西。嗯,這方子聽說壽王妃也在吃呢。我看壽王妃比咱們這一位還要心急……”

    但是生孩子這種事,單方面著急往往是事倍功半的。

    潮生就聽到有傳言說,壽王不但腿有殘疾,而且某些方面,嗯,也有些缺陷,所以成親到現在,不但大老婆沒動靜,幾位侍妾的肚子也都沒有消息。誠王爺這方面倒沒什麼說的,畢竟剛成親他就出了遠門,這回來的日子也沒有幾個月,完全不用這樣心急。

    潮生把夾著一迭花樣子的書拿給她,春墨接過去慢慢翻著,可是她的心思好象並不在花樣子上頭,手里慢慢翻著,卻一直在暗中量潮生。

    屋子就這麼大,潮生不會一無所覺。可是春墨既然不開口,潮生也絕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她和春墨在宮中的關系還算是融洽的,但是現在……春墨和她不在一處當差了,自然想的事情相差也就遠了。

    春墨揣的念頭,一直沒有變過。

    潮生不能干涉旁人的想法。但是如果別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來,那可對不住,潮生也不是任人擺布拿捏的軟柿子。

    “潮生。”

    “嗯?挑中哪個了?”潮生說“今年不大時興在鞋頭挑花了,都是繡在鞋幫上。你這是穿還是給別人做?”

    “給別人的……”春墨把手里的書一合“ 潮生,你……有什麼打算?”

    潮生搖頭說“ 我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是想和李姑姑好好把手藝學精通了,將來也是條掙錢吃飯的門路。”

    春墨嗤地笑了一聲“ 算了吧,你還想瞞我?讓誰來看,你也不是個當廚娘的料子啊。”

    潮生認真地說“ 當廚娘有什麼不好?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人總得要吃飯的。”

    哪怕改朝換代,廚子都不怕謀不著生路。

    春墨瞅著她,潮生十分坦然。春墨沒說相信,也沒再說不信。

    她隨便挑了兩個花樣子就走了。潮生想和她說,她挑的那兩個繡鞋面兒都不合適——但是春墨顯然是酸翁之意不在酒,剛才除了說王妃的事,其他時候全在打聽四皇子如何。

    對春墨來說,四皇子這個稱呼比王爺要親切多了。這一點倒是和潮生一樣。

    四皇子在府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正屋他也去,只是頻率……嗯,絕不會讓人誤以為他沉迷于閨房之樂。事實上,許多時候都是溫氏派人來三催四請,他才過去。

    長史官的人選確定了下來,就是李申。這人的確能干,和齊管事兩個人一個在外一個在內,事情井井有條紋絲不。

    潮生慢慢知道,原來四皇子並不是窮得叮當響,分府之後,皇帝都會給兒子些產業,田地,莊子,宅院,當然,錢也有。但是這個年代人們往往更看重的是不動產,象田地古往今來都是最可靠的,因為它就在那里,不會被偷走,只要不遇上壞年景,那就是一份兒固定的收益。四皇子有多少田地呢?嗯,確切數目潮生不知道,總之絕對不少,就算他不當王爺,沒有年俸,靠收田租肯定也能過著錦衣玉食的舒服日子。

    溫氏也有自己的產業,田莊、店鋪都有。夫妻倆的財產狀況完全是分開的——四皇子這邊的溫氏插不上手,溫氏那邊的四皇子也並不過問。

    住在同一座府里,卻有內外兩派體系。

    潮生莫名的聯想到,在現代也有些夫妻間,完全AA制……但是潮生理想中的愛情和婚姻,不是這樣子的。窮一點不怕,兩個人心能想到一處,說話投機,相互依戀扶持……有一碗粥,兩人可以分著喝。而不是象四皇子和溫氏這樣……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潮生已經穿上了夾襖。四皇子書房後的小花園里,荷花早已經凋零,蓮蓬被小順和潮生摘了。最後荷葉也干枯了,看去有些破敗淒涼。

    但是四皇子卻讓把荷葉留下。

    潮生一下子想到“ 留得殘荷聽雨聲?”

    四皇子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潮生很想解釋一下,並沒有那麼風雅。只不過從前看小說的時候,紅樓里頭也有一個真性情的女子,想留下那一池被別人厭棄的荷葉,就為了“聽雨聲”。

    早上起來,太陽還沒升起,枯草殘荷上頭都蒙了一層白霜,遠遠看著就讓人感覺到一種秋去冬至的寒意。

    潮生把領子攏了攏,拿撢子拂去窗欞上淡淡的浮灰。

    府里來了客人。

    溫氏娘家的表妹來了。

    這位小姐姓何,是溫氏姑母家的女兒。現在父母雙亡,所以住在外祖母家中。

    但這位在遭遇上和林妹妹相仿的女子,性情卻大不相同。這個月何姑娘已經來了好幾回,頭一回來的時候,就拉著溫氏滿府里游玩,溫氏就算對娘家人十分熱情,也招架不住這位表妹的旺盛游興,只能討饒投降,後面就是秦荷陪著這位表小姐了。

    潮生見過她一面,只覺得……有些……不大協調。

    何姑娘相貌嬌美,身形婀娜,算得上美女。但潮生見她的那一回,何姑娘滿頭珠翠,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外表、談吐還不算,最不協調的,是她的目光。

    那目光……閃爍中帶著急切,似乎還有些貪婪……就象一個賊進了主人家,嘴上虛應客套,實際上在盤算著哪樣東西最值錢一樣。

    潮生不喜歡這位何姑娘,從第一眼就喜歡不起來。

    後來何姑娘又來了幾次,更加讓潮生確定了這一想法。

    何姑娘的派頭大得很,每回來都起碼帶著四個以上的婢女。衣飾必定華貴簇新,對于潮生她們這些伺候的人,那是正眼兒都不看一眼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出她身份的高貴。而且留下來吃飯的時候,挑三揀四,要了肥雞又嫌膩,要了燴肉又說咸,氣得李姑姑憋著罵“ 哪里冒出來的這位表小姐,說著難吃,還吃了這麼多?”

    潮生差點兒笑嗆著。

    “姑姑,看你說的……”

    “我說的錯了?” 李姑姑指著端回來的盤盞說“ 這個除了主子可沒人動過。王妃一個人能把這個吃掉一大半去?”

    潮生看看那盛著燴肉的小缽,誠實地搖了搖頭。

    溫氏的胃口和肚量絕沒有這麼大。

    “多半不是什麼世家小姐。”李姑姑摸摸下巴“ 一身暴發戶的習氣,生怕人不知道她有身份似的,拼命擺譜兒……”

    暴發戶三個字太貼切了。這也是潮生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

    李姑姑並沒有只抱怨,她去找人打聽消息。

    李姑姑的消息在宮中的時候就很靈通,出了宮之後同樣靈通。

    等她打聽了回來和之前的猜測一印證,發現果真沒猜。

    這位何姑娘父母早亡,一直在鄉下長大,撫養她的只有一個奶娘,溫氏成親前不久才被溫家接了回來,據說回來的時候這位何姑娘衣衫粗舊,舉止粗野,和街上的叫花子沒有什麼兩樣。能把她調、教成現在這模樣,溫家已經是花了偌大力氣了。

    這消息讓李姑姑覺得十分快意,一邊兒吸溜溜喝著熱茶,一邊兒笑著說“ 山雞就是山雞,你給她披上鳳毛她也是山雞。”

    這話潮生贊同。

    就象窈窕淑女那個電影里演的一樣,給一個賣花女穿上貴婦的衣服,不代表她馬上就成了一個貴婦人。

    怪不得這位何姑娘的眼光總讓人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也許是過去的窮苦生活讓她對現在的一切,都抱著一種復雜的心態。一邊覺得這些都是我的……可是也許在內心深處,她不敢相信這一切,生怕這富貴榮華會突然間再失去,所以總想把能攫住的東西都抓在自己手中。

    這麼幾次下來,溫氏也不大樂意招待這位表妹了,府里頭的人多半都是從宮中出來的,誰不是長了一雙利眼,何姑娘這種種表現,夠給溫氏丟人的。可是她又不能說出“你不要再來”這樣的話。不但不能說,何姑娘又不請自來的時候,她還是得好言好語的招呼著。

    畢竟那是她的娘家人。

    一聽何姑娘又來,李姑姑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

    也是,李姑姑向來對自己的手藝很自信,這位何姑娘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末了兒還要狠狠指摘褒貶一番——

    真不好吃你就別吃啊?吃完了喝完了再說不好,讓人感覺……太嗝應了。

    滿兒也跟潮生抱怨過“ 這位表小姐,真拿自己當回事兒。上回她來,因為嫌茶熱,指著鼻子把春墨姐姐給罵了一通。要不是王妃說話,只怕還想上手打呢。她還對王妃說,不能太寬縱下人了什麼什麼的。我呸,她是不是在溫家使不了威風,特意跑到這兒來顯擺?”

    嗯,說得有道理。

    何姑娘在溫家是客居,溫家的下人,她只怕不能隨心如意的打罵懲戒。

    畢竟她姓何,不姓溫。有這麼個表妹,也夠溫氏頭疼的。

    不過,她第一頭疼的問題,應該不是她這個不著調的表妹,而是她的肚子。

    藥也一直吃著,可是溫氏一直也沒有傳出喜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1:43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借書

其實就潮生看,新婚夫妻固然有結婚兩月就傳喜訊的,可也有那三五年才有好消息的。就算到了現代,不孕不育專科門診照樣火爆,廣告撲天蓋地的。

但是在這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年代,沒有孩子傍身,溫氏能不急麼?進了臘月里她又病了一場,因著要吃這藥,那補藥就得停了。這場病延延綿綿的,一直到過年時候都沒大好。

溫氏的藥並沒有放在小廚房里煎。茶爐房專門隔出來一間來煎藥。吃藥的事兒溫氏當然只放心自己人,都是秦荷領著兩個丫頭打理,潮生路過的時候,見那兩個丫頭正對著藥臼和藥碾,一個掏一個搟,大冷天忙得一頭是汗。

潮生沒有多看就走了過去。她只是暗暗提醒自己,千萬別生病。

溫氏病了可以請醫延藥多方張羅,自己這樣的婢女病了那真是屋漏偏遇連陰雨。

這些天正院里頭人人都難免沾了藥氣。滿兒跑來找潮生,把手帕包的散錢遞給她:“潮生,你替我收著吧。我那屋里人多手雜的,擱著什麼東西一轉眼兒就沒了。”

潮生答應下來。

滿兒羨慕的看著潮生這間屋子。

潮生自己住一間屋,她又愛干凈,屋里這會兒沒生火盆兒,也不算太冷,窗紙是新糊的,陽光照在上面雪白透亮,屋里也顯得亮堂寬敞。

滿兒的手帕包里不但有散錢,碎銀,還有一顆黃澄澄的珠子,有黃豆般大。潮生一怔,拿起來看了一眼。金豆子潮生當然見過,她自己也攢了好幾顆呢。但是滿兒這顆是哪里來的?

滿兒笑嘻嘻的,有些得意:“這個是表姑娘給我的。”

潮生有些意外:“那位何姑娘?”

“嗯。她朝我問了些話,賞了這個給我。”

潮生有些好奇:“她問了你什麼?”

“就是咱們王妃,還有王爺的一些事兒啊。”滿兒說:“王爺我是不知道,王妃的事兒她干嘛還找我打聽?她們不是表姐妹嘛,有什麼事兒還要問旁人?”

這說明何姑娘和溫氏不熟悉。起碼,沒有表面上那麼熱絡。那何姑娘頻頻跑來王府,恐怕就不是為了什麼姐妹之情了。
溫氏病的這個月,她恨不得隔天就來一趟,倒也都帶了些補品藥材什麼的來。

滿兒問:“潮生,王爺脾氣很好吧?服侍起來難不難?”

“王爺白天又不在府里,晚上回來了也不會總在書房,差事倒是容易。”潮生說:“要說脾性……你來這麼久了,看王爺打罵過什麼人沒有?”

滿兒搖搖頭:“這倒是沒有……”

她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話:“我聽說……王妃要給王爺挑兩個人。”

潮生並不意外。這個她也聽說了——雖然這消息未經證實,但是內宅里已經傳得紛紛揚揚,煞有介事了。

滿兒索性脫了鞋爬上炕,舒舒服服靠在潮生的枕頭上:“誒,潮生姐,你說……要給王爺當妾……咱們這府里誰夠格?”

潮生一笑:“這我怎麼知道?”

“肯定不能長得丑。”滿兒點頭說:“對了,你還記得鶯歌吧?”

“當然記得。”

“她不知怎麼巴結上來,現在已經是針線房的頭兒了。”滿兒說:“昨天她給王妃送裙子來,描眉點眼兒,看著妖里妖氣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想這個巧宗,打算討好了王妃,好能巴得上王爺。”

潮生對鶯歌印象不深,不過鶯歌長得是不錯。要真是生得平庸,也就沒這些妄想了。可是宮女進宮都是挑選過的,那歪嘴斜眼的當然不可能入選。平頭正臉兒,又正在豆蔻年華,這個年歲哪有丑女呢?看著都挺秀氣水靈的。可是鶯歌未免太心急了些,這不過是個傳言,王妃和王爺都沒表態呢。

潮生打開小箱子,把剛點好的錢放進里頭。

滿兒湊過來,小聲問:“誒,潮生,你有沒有想過,嗯?”

最后那一聲嗯,她聲調挑高,神情暖昧,暗示了許多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容。

潮生搖了搖頭。

“誒呀,跟我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又不去告訴旁人去。”滿兒起來,就算嘴里酸溜溜的,也得承認你生得好,這滿院的丫鬟加起來也及不上。再說,你又識字,手又巧。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啊?殿下又看重你……要真有那事兒,那也只有你當得起……”

“快別亂說。”潮生搖搖頭,她把床邊的一絲褶兒撫平,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還記得,那年過年的時候,在浣衣巷……”

“嗯?”

“算啦。”潮生沒再說下去。

當時她的想法是離開浣衣巷,遠離那高高的宮墻,能過太平的日子……不必受那樣無窮無盡的苦和累,也不用擔驚受怕。她當然不想別人來算計自己,也從沒想過要去算計別人。

滿兒也沒追問,翻了個身兒,舒服的深吸兩口氣:“自己住一間屋,真自在……潮生,要是有機會,你幫我在王爺面前說說,把我調過來跟你作伴吧?”

“你想住這邊?”

“對呀,我還可以和你一起在書房當差。”滿兒說:“雖然我不識什麼字,可是給你打下手,做粗活兒,我肯定能做。”

潮生有些意外,她可不敢一口答應。

書房對四皇子來說,一向極為重要,也十分隱密。當初在宜秋宮就是如此,現在依然如此。如果是想在別處當差,潮生甚至不用去和四皇子說,和,或是求一求齊總管,都可以辦到。小順是四皇子身邊最得用的人了,他一句話的份量也不輕。齊總管那里,潮生也能有幾分把握。

可是唯獨書房……

滿兒拉著她的袖子,討好地問:“我也知道這事兒挺難的,你就幫我說一說,成與不成我都一樣謝你。”

“你在正院,不好嗎?”

滿兒扁了扁嘴:“也沒有什麼不好……不過王妃自有心腹,我們這些人熬再久,也就這樣了,做點兒雜活,傳個話跑個腿,收拾清掃搬搬抬抬的,能有什麼出息……”

這個……滿兒以前倒是說過,要離開浣衣巷,要伺候貴人,掙個好前程。那時候她想得很單純,似乎只要到了貴人身邊,那立刻高人一等了。可是伺候的人也分三六九等的,並不是每個伺候主子的人都能風光體面。溫氏身邊最倚重的,就是秦荷了。滿兒的失落潮生明白。府里頭現在就兩個主子,既然溫氏那里沒指望,滿兒當然想另找條路。

可是……潮生送走了滿兒,然后一直琢磨這件事。書房是肯定不成的……但是府里現在也沒有別的主子,能給滿兒提供一個發揮施展的位置。

過了午天陰了下來,起了風,只怕眼看就是一場大雪,四皇子回來得也比平時要早。

潮生沏好茶端來,四皇子接茶時,兩人手指輕輕擦過。

“手這麼涼?”

潮生說:“剛從外頭進來。”她不覺得有多涼啊?

四皇子囑咐一句:“多穿些,近來時氣不好,病得人多。”

“是,謝王爺關懷,我記下了。”

四皇子抬頭看她一眼。

四皇子這一年來變化極大,尤其是去了潞州滄州回來之后。他臉龐輪廓顯得比以前更加挺拔俊秀,眼睛濃黑。潮生也說不上來原因,但總是不敢和他對視。潮生正按四皇子的吩咐,把他帶因來的一迭書札放在架子上,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門半掩著,也聽不太清楚。過了好一會兒小順才進院子,臉色不太好看。

潮生掀簾子出來,正好兩人碰個對面。

“剛才是誰?”

“是那位親家表小姐。”

“何姑娘?”

她又來了?呃,這也不奇怪。

這些天何姑娘來得特別勤快,說是來探病。溫氏只差沒有明白直接地說:“你別再來了,不知道自己惹人煩哪?”

可惜溫氏不能這樣說。也不知溫家的人為什麼不勸著這位何姑娘一些,由著她一個姑娘家天天往外頭跑。也許這位表姑娘姓何不姓溫,溫家不好十分嚴厲。也許有什麼別的原因。何姑娘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天真、不懂事、愛玩鬧這些都不能算是理由。

“對,就是她。剛才過來說想進去找本書,我說王爺正有事兒不方便,她還說什麼反正不是外人,正好和王爺說說話,撇開丫鬟就要進來。還好秦荷來了才把她給勸走。”

呃……潮生也呆了。何姑娘的作派真是……呃,不拘小節。看她也不象是愛書的人,干嘛非這會兒進書房?再說,四皇子回府,她真不知道啊?何姑娘是不是有別的什麼盤算?

小順抱怨幾句,看看潮生的樣子:“你琢磨什麼呢?”

“哦,沒事兒。”潮生說:“今天滿兒來找我,還說想到書房來伺候……”

小順嘿的笑了一聲:“哎喲,書房什麼時候那麼隨便了,誰想進就進啊。”他笑完了馬上賠罪說:“你別惱,我可不是沖你啊。”

“我知道。”

潮生當然不會多心。回頭還是和滿兒實話實說吧,她應該會理解。



第一百一十二章 裙子

刮了一夜北風,雪也下得極大。

第二天不等潮生去尋滿兒,滿兒先來找她了,臉色煞白,兩眼直愣愣的,懷里緊緊抱著個包袱。

“潮生,你,你救救我!”

潮生讓她這畫模樣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

滿兒哇一聲哭了出來,把懷里的包袱遞給她:“我,我闖了大禍了。”

潮生接過那個包袱,掂起來應該是條裙子。打開系結一看,里面是一條裙子。潮生只看了一眼就大驚失色。

“這是怎麼回事兒?”

這裙子的料子潮生認得,是最最貴重的貢品綢緞。大紅顏色,上頭繡著無比精致的花樣,這是溫氏的裙子。而且潮生知道,這是溫氏過年時進宮赴宴的行頭。

可是現在這奈本應該錦繡輝煌的裙子上頭,正中間燒爛了一個大窟窿。潮生在浣衣巷待得久了,經過的大事小情無數,當然認得這是燙熨衣裳的時候出了岔子。以前在浣衣巷的時候,有人實在困倦,火斗擱在衣上半晌沒移開,衣裳嗤嗤響著,只片刻就冒起了煙,從中間燒壞。

可是那時候從沒有人燒壞過如此貴重要緊的衣裳啊!

“這是怎麼弄的?你且別哭,先說話啊。”

滿兒忍著淚,抽抽噎噎地說:“是,“是我燙壞的。”

滿兒說的前言不搭后語,潮生也聽明白了。

滿兒因為以前在浣衣巷做過,所以正屋里還有人拿這個諷刺過她。滿兒又一心想巴結往上,這次因為裙子繡好了送來,在包袱里壓出了些褶子,所以需要燙整。滿兒找了機會在泰荷面前攬下了這活兒,還打了包票的。誰成想剛才她熨衣裳的時候,火斗底子忽然漏炭了,裙子見火就著,她緊撲慢搶的,已經燒了一個洞了。

“怎麼會漏呢,我...我明明看過,怎麼會漏了?”

火斗潮生也是用過的,銅底很是厚重勻實,要說這個會漏,那真不能說是滿兒的錯這誰能想得到?

就算潮生,也想不到火斗底子會漏了啊。

“這裙子那麼緊要,我,我怎麼辦…”

潮生先安慰她,又倒了杯茶來。可是一時間潮生也想不到什麼辦法。這裙子破洞實在太大了,而且那破洞的邊緣都焦了,這種料子很不經熱,沒焦的地方也已經受熱縐縮變形,再不可能還原。

若是小洞,還可以想法子織補。這麼大的洞,潮生也沒有辦法。

這又不是在現代,成衣店里的衣裳弄壞了,再買一件賠給人家。這衣裳怕是得手最巧的繡娘趕一兩個月才繡得出來,這一時間上哪兒張羅去?離過年可就這麼幾天了。再說,就算有地方買,這裙子用的綢緞是貢品,繡工更是無價,把她和滿兒一起賣了也買不起這一條裙子啊。

“這事兒旁人知道嗎?”滿兒搖了搖頭。

潮生耐著性子問:“是你不知道,還是旁人不知道?”

滿兒猶豫了下:“應該沒有人知道,我自己在屋里熨的,一見壞了,我什麼也沒想,就跑來找你了…”

找她?潮生直想苦笑。她也無力回天哪。她既沒有辦法把這奈裙子復原,也不可能在這短短幾天內能變出一條裙子來給滿兒交差。

“已經如此了,王妃遲早會知道的。”

滿兒一臉驚恐:“不成,不能讓她知道!我會給打死的!這裙子這麼貴重,不行,不行,不能說!潮生,你要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

是啊,這條裙子實在太貴重,而且是溫氏過年進宮要穿的禮服。要是一般的衣裳,燙壞了打幾下,罪月錢也就算了。

可這個...潮生猶豫了下:“好吧,我再想想辦法。裙子你先收好“”,

滿兒馬上搖頭:“不不,我不能拿回去,那屋里人多眼雜,拿回去肯定會被人知道的。先放你這里吧,求求你了潮生,你一定要救我。”

潮生只能點了點頭。

外面果然已經下起雪來,滿兒來時失魂落魄的,走時也心神不寧。潮生見她不管不顧就往外走,忙拉住她,遞給她一把傘。滿兒一步三回頭,潮生安撫地朝她點了點頭,滿兒才慢慢走回去。

唉,這可是個難題。

潮生把那條裙子抖開來細看,多好的裙子可是燒了碗口大的一個洞出來。上頭繡的是如意牡丹團花。前幅的花已經燒沒了,但后幅還好。滿兒燙裙子的時候幸好沒有前后幅疊在一起,不然后幅也肯定被燒壞。也幸好這裙子的式樣是前后對稱的,所以潮生能從后幅的樣子,判斷出前面來。

后幅還完好倒是還可以用。倘若能弄到一樣的料子,再比著后幅趕著繡出來到時候把后幅改縫在前面,說不定可以蒙混過去。

潮生拿定主意,先去找小順。

“梁紅錦?”小順想了想:“府里不知道有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潮生對小順當然信得過,就把這裙子的事說了。

小順也吃了一驚:“怎麼出這樣的事?火斗怎麼會漏?”

“現在想這些也晚了,能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說。”

潮生也想了,火斗是不是被做了手腳?有人想陷害滿兒?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正院里的丫鬟間廝殺爭斗也很慘烈,不比宮中遜色。可是私底下爭斗也就罷了,現在這事兒已經關系到溫氏年宴的休面了,搞不好四皇子也要丟面子的。會有人把手腳動到這上頭嗎?

“你也是,怎麼就把這事兒攬上了?要是弄不好,小心連你一起折進去。”

“滿兒以前和我...”滿兒曾經在她危難時照應過她,端湯送藥,潮生怎麼能在這時候撇下她不管?

小順搖搖頭:“你這人就是“在宮中待久的人,再笨都得學會趨吉避兇,明哲保身。

潮生這樣做,小順當然覺得她實在愚笨。可是換一步想想,若是自己落了難,有這麼一個人願意不計得失的對待自己。
是啊,人們都不肯自己做吃虧的那個,但是一有了事,總盼有個肯吃虧的人幫著自己。如果自己有難,潮生肯定也會這樣做的。

小順想了一會兒,忽然一拍手:“書房里有一本冊子,內庫里的東西上面前記著,咱們去翻一翻。”

“這,成嗎?”

“怎麼不成的?”小順說:“王爺待咱們是沒得說,幾尺錦怎麼會舍不得?要是咱們府里沒有,我托以前的相識在宮里求求,但是那就未必來得及了。”

是啊。兩人把那本冊子翻出來。潮生頗有些心虛。這一冊清單是放在這里以備用的,四皇子也沒想過瞞著他們。可他們就這麼做也實在有點恃寵而驕了。

潮生翻的很快。這種冊子很好查,上面的東西都是分門別類的,瓷器、金銀器、綢緞佳麼的都分開記著,名目,數量都清楚。

“有!真有!”

梁紅錦,兩匹。

“成,等回了王爺,討張條子,我們去支了來。”小順不無擔心“這事兒反正你多當心些。別救不成她,還把自己也搭上。”

“我知道,多謝你。”

晚上潮生忐忑地向四皇子討情,想要討五尺梁紅錦。四皇子神色如常,語氣溫和:“好端端的,要這個做什麼?”

不怪他要問,這東西金貴著呢,庫里那兩匹應該是四皇子成親時宮里賜下的。潮生有些為難,猶豫了下。

四皇子一挑眉:“怎麼?對我還不能說?”

“不是的”,潮生只能把滿兒熨裙子反而闖下大禍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眼下不說也不行。

四皇子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兒”,他說:“你去找齊總管,就說是我的話,讓他先開了庫門,把那兩匹錦里頭拿一匹給你。可你,能描補得出來麼?”

“這事兒,又不能讓人知道”府里針線上倒是有很多人,可這事兒得替滿兒瞞著啊。

四皇子看了她一眼:“你倒是重情義行了,快去吧。”

潮生真心實意地謝過四皇子,然后匆匆去尋齊總管支取東西。除了料子,還有金線。這也是金貴東西,庫里是按重量算的,潮生以前支領過,是用在四皇子衣物上頭的,並沒有富余。

潮生還不忘央告讓齊總管代為保密。唉,這事兒到現在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了。幸好知道的都是潮生信得過的人。四皇子肯定不會說出去,小順也不會,齊總管和李姑姑交好,和王妃那邊兒的人倒不對付,這事兒他也不會張揚。

現在的問題就是,她能把裙子仿出來嗎?仿不出來一切休捉,就算誰都不張揚,這事兒還是要漏餡兒的。

潮生已經把裙子仔細量過,記下尺寸,然后動手將裙子的接線拆開,燒壞的前幅拆掉,完好的后幅擺在面前仔細琢磨。

花的樣子十分復雜,潮生把薄紙蒙在后幅的繡花上頭,用細炭筆粗粗點描,先印出個輪廓,然后把紙拿開,在一旁將花鄂花瓣花葉勾繪在一起。大的牡丹團花漸漸成形,漸渭清晰。這是一樁細致活兒,潮生折騰得兩眼枯澀,背酸腰疼,才算是完了工。

這時候的人用的花樣子多半是自己描的,潮生以前也描過不少。但是這種花形是針工局的樣子,外頭一概沒有。那些人總覺得自己這一手技藝是獨家的,大概是想不到,會有人從衣裳上頭再翻描圖樣。潮生把從庫里領的那料子按尺寸裁了,繃在繡架上。

她退后一步,端詳著繡架上紅艷艷的料子,又看看一旁那半幅裙子,長長的吐了口氣,沒有練手的機會,必須一次成功。不然的話,滿兒闖了這樣的禍,就算不被板子打死,只怕遭遇也好不到哪兒去。

能先把溫氏那關過去再說。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03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2:00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三章 趕工

做針線活兒不比別的,象廚房里的活兒,連夜趕一趕也沒什麼。可是針線活兒不同。這時候照明只靠燈燭,光是有限的。潮生白天當差,晚上只繡了兩個時辰,就已經覺得兩只眼楮看不清楚東西了。

    做針線活兒很費眼力,尤其是在照明情況不佳的情況下,更是艱難。潮生已經多點了一倍的燈燭,到後來還是撐不住,只能先把架子拾掇了,熄燈上床。

    眼楮酸漲不堪,大概是很久沒這麼熬過了。以前在浣衣巷時也趕過工,那時候是怎麼樣?記的不太清楚了。

    人的記憶真的奇怪。當時覺得會記一輩子的事,可是也許只三年五載,回想起來已經覺得模糊。

    裙子為什麼會燙破呢?一只火斗不摔不砸的,用個十來年幾十年也不會壞。滿兒以前也不是沒燙過衣裳,火斗底子怎麼會漏呢……是什麼人做了手腳?是沖著滿兒去的?

    可滿兒有什麼讓別人好圖的?她在正屋里又不是很得臉的那一種。就算這次攬了熨燙裙子的差事,也未必能就此出頭了。若有人在這個時候下手,感覺不太說得通。

    那,是沖著溫氏?這裙子要出了問題,溫氏過年進宮當然不會沒衣裳可穿,可是那畢竟不是這一條。王妃的打扮都是有定例的,溫氏這條裙子就是為了過年才做,到時候倘若妯娌都穿了,只她穿不出來,那倒是很沒有面子的事。

    可是,能在火斗做手腳的,只怕也只有正屋里的人。

    若是真的,那做手腳的人是誰呢?

    潮生第二天一早就醒了,眼楮腫了起來,人也沒什麼精神,她用冷水激下臉提神,洗淨手,又在裝了熱水的茶壺邊將涼涼的手烘熱。

    這是必須的,僵冷的手指捏針都捏不穩,更不要說還能靈活的動作干活兒了。

    小順來尋她,小聲說“王爺說,讓你到書房去做這個。”

    “去那里?”

    “你這兒難免有人來,要是見著了,那不就被人知道了?再說,人來人往的,你也踏實不下心來做活兒。書房又安靜,王爺不在,關上門也沒人去,又有炭盆兒,比你這兒暖和。”

    潮生心中感激“只是,這個在架子上……不好搬。”

    “放心吧,有我呢。”小順笑嘻嘻地朝門外一招手“ 來來。”

    門外的人走進來。

    潮生先有些緊張,看見是小肅才松了口氣。

    “你今天沒出去?”

    “王爺吩咐我留下的。”

    難道是為了給她幫忙才特意把小肅留下來的?

    小肅他們拿了一只大號書箱,將潮生的一概東西,連繡架一起折起裝進箱子里,兩人搬著從夾道走。

    書房比起潮生那屋來,自然是好上太多了。

    一排長窗寬敞明亮,光線就比她的小屋好。屋里有炭盆兒,的確暖和。這天氣倘若太冷,針也凝澀,布料和線也發硬,更不要說手凍僵了不靈活了。最大的好處是,這里沒有旁人來。四皇子出了門,他除了休沐日、進宮、那是一日不拉的去工部點卯的。他一走,書房既安靜又隱蔽。門外面還有小肅小順輪流守著,再合適也沒有了。

    潮生打起精神,一鼓作氣。

    也許是環境好,也許是老天都開恩保佑,潮生這一日進度極快,那牡丹團花已經繡出一小半了。按這個速度,絕對能趕得上讓溫氏穿。小順中間進來過兩次,看潮生全神貫注地也不敢吵她,只站在後頭看。

    嘖嘖,真是人不可貌相。潮生平時從來不誇口不表功,可是一手活計就是硬實。廚活兒干得好,這繡活兒干得也好。

    過了午潮生歇了一會兒,還給按摩眼周穴道——這個還是上輩子學的眼保健操呢。那時候在學校里頭一天要做兩回,可是差不多的人都是胡亂比劃應付,潮生也沒想到穿越了之後,居然實實在在體會到了眼保健操的益處。

    眼楮疲勞的時候按一按揉一揉,的確舒服多了。

    外頭雪已經停了,天還是陰沉沉的。常言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這雪一停了之後,北風吹在臉上生硬刺疼。屋後頭假山和竹叢也都被白雪覆蓋,但流動的水卻沒有結冰,還可以聽到依稀的水聲。

    潮生的手捏針時間太長,指頭也疼得有些厲害了。她繡好一片花瓣,將針別好。

    這麼一抬頭一直腰,全身酸疼作反,她險些呻吟出聲來。

    “累了?”

    潮生轉過頭來,四皇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正微微俯身低頭看著架子上的繡活兒。

    潮生想站起身來請安,結果坐得太久腿麻了,剛欠起身來,腿一軟,又坐了回去。

    四皇子手指著已經繡好的小半邊團花“ 這就是你今天繡的?”

    “還有昨兒晚上,也繡了一會兒。”

    四皇子點點頭,仔細打量了她一眼“ 眼楮都熬紅了。”

    他的聲音不大,潮生只覺得那聲音就在耳邊,熱氣就象軟軟的羽毛,搔得耳根脖頸微微的癢。

    “也不用趕得這麼厲害,最近染病的人多,小心你再病倒了。”

    潮生只覺得臉燙得厲害,低著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又向四皇子道謝“ 多謝殿下……在書房里做活兒又亮堂又暖和……”

    “哦?這麼說來,這裙子若能趕出來,我也有份兒功勞了?”

    潮生怔了下,低聲說“ 那是……當然的。”

    四皇子不光有功勞,還是大功勞呢。不算書房的事兒,他要不給潮生這料子,潮生上哪兒去尋梁紅錦去?

    四皇子輕聲問“ 那你要拿什麼謝我呢?”

    這還要,感謝?呃,當然要感謝的。可是潮生能拿什麼感謝他?

    嗯,看小說里電影里,大家一說到感謝,就是“大恩不言謝”“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結草餃環”之類。潮生現在就是四皇子的丫鬟,就算沒有做牛做馬那麼辛苦,可是盡心服侍也從不懈怠……而且她吃的住的用的領的月銀都是王府的,也就等于都是四皇子的,她沒有任何屬于自己的東西……她還能拿出什麼來特意感謝四皇子?

    “怎麼不說話?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小氣的明明不是她。四皇子什麼時候小氣起來了?這樣的事情還要她回報感謝?

    “好罷,你現在想不出來,就慢慢想。什麼時候想好了,就告訴我一聲。”

    潮生臉更熱了。這種事情她沒有經驗。

    可是她心里模模糊糊的知道,四皇子要的感謝……大概是什麼。

    可是,她給得了嗎?心慌,氣促,心跳得也快。可是,心底深處卻有隱約的憂慮和悵然。

    似乎有一條路,已經鋪展在前面了。

    可是這條路,與她自己構劃的未來,是完全不同的。

    有心酸,有羞澀,有沉重,有無奈……

    也有一點,淡得幾乎感覺不到的甜意。

    “好了,白天已經做了一天,晚上就好好兒歇著吧。”

    四皇子沒有再就剛才的話題說下去,潮生暗暗的松了一口氣,如蒙大赦。

    書房她也不敢再多待。

    晚飯李姑姑單給她留了一份兒,因為怕她熬壞了,特意給她熬了青菜水芋湯,去火明目。寒冬臘月的,這青菜和水芋可比什麼雞鴨魚肉的金貴多了。要不是李姑姑那麼關心她,才不會給她開這個小灶兒呢。

    晚飯之後又下起雪來,潮生琢磨了一會兒花樣,想好明天怎麼下手,正想拆了頭發上床,就聽見有人急急的敲她的門。

    “潮生,潮生。” 急切的壓低的了的聲音,不是滿兒又是誰?

    潮生只怕又出了什麼事,急忙下地去開門。滿兒帶著一陣冷風卷進屋來,表情的確不那麼好,惶惶然的,臉被冷風吹得發紅。

    昨天她沒法兒給滿兒送信兒,今天一忙也沒顧上。滿兒還不知道她已經找到了梁紅錦,這件事有希望成功蒙混過去,肯定很擔心。

    “怎麼了?這麼晚你還過來?” 滿兒干咽了口唾沫“ 白天我來過一回,你不在……”

    “我在書房呢。”

    滿兒胡亂的點個頭“ 今天白天秦荷問我裙子的事了……”

    潮生也緊張了“ 你怎麼說的?”

    要是秦荷讓明天就把裙子交出去,那可交不了。

    “我……當時一急,怕她是知道什麼了……”滿兒小聲說,目光轉向一邊,不大敢看潮生“ 我跟她講,你手藝比我好,我把裙子托你熨了,所以這兩天還不能給她……”

    潮生愣了一下。

    滿兒小聲說“ 我知道,這麼說不太好,可是當時我沒辦法,屋里好幾個人,我怕萬一誰知道了……那不就露餡了?我一急就……”

    是,潮生也明白,當時滿兒大概只能想到這一個借口。但是她想到,如果到時候她拿不出一條裙子來,那麼燙壞裙子的人,是不是就變成她了?滿兒呢?她想過嗎?潮生的目光讓滿兒更加不安起來,她揪著衣角,喘氣也顯得很急促粗重。

    “潮生……我……” 她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 我想……”

    潮生沒出聲,等著她往下說。 “要是秦荷問起來……”滿兒小聲說“ 你別說漏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交差

    潮生沒出聲,滿兒有點急。

    “那裙子……怎麼樣了?”

    “正想法子補救。”

    潮生原來有一腔話,現在一個字也不想說。她的手指腫了,這沒什麼,眼楮熬傷了,也沒什麼。她本來想告訴滿兒,她找著了梁紅錦,翻描了花樣,已經繡出雛形了,這件事兒蒙混過去大有希望。可是滿兒的話,實在讓她覺得難受。

    滿兒看潮生的樣子,也有點懊悔的樣子“ 其實……我不是有心的。就是當時一急,就那樣說了。潮生,你別怪我……”

    頓了一下,滿兒說“ 你在王爺跟前有體面,這事兒放我身上就是死不論,放你身上可能只罰罰月錢……王爺自會給你說話的,可我哪去尋人幫我說話……”

    她起先聲音還小,越說就越順溜,仿佛理直氣壯起來。

    潮生聽著她說的話,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以前上學時候的事情來。那會兒她家境在班里算不差,和同學一起出去時,幾個女生常吵吵著讓她請客。本來請也請了,潮生並不很計較錢,可是請完客了之後,卻聽見幾個得了便宜的人還賣乖,背地里說反正她家有錢,就該她請之類的話。她們事先已經商量好了一起起哄,佔了便宜之後,還把人當冤大頭。

    誰讓你家有錢?你有錢就該坑你。這是什麼道理?好吧,那件事,和現在滿兒這件事,並不是一回事。

    可是滿兒這話的意思,潮生有王爺撐腰,完全可以攬下這樁過。感覺就象從前的那些同學的話一樣。如果滿兒先懇求她,再把那話說出去,潮生並不會怪她。可是現在,話是先說出去了,然後才知會她一聲。而且看滿兒這個架式,是非讓她答應不可。潮生只覺得有些心灰。

    滿兒還想說什麼,外頭恰好有人問“ 潮生姑娘在屋里?”

    潮生應了一聲。

    “李姑姑讓我給姑娘送東西來。” 潮生忙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頭的婆子陪著笑,端著個盒子“ 這是李姑姑吩咐給姑娘送來的。”她瞅見滿兒,笑著招呼一句“ 喲,這不是滿兒姑娘嗎?這會兒可要關院門兒了,姑娘再不出去可回不去了。”

    滿兒心里發虛,其實以前她也來尋潮生,別人看見也不說什麼。可是這會兒她支吾了兩句,說“ 潮生,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你可一定別忘了啊。”

    潮生要請那婆子進屋,婆子很有眼色,知道潮生這是要睡了,推辭不進。潮生又抓了幾十錢給她,她高高興興地走了。

    李姑姑送什麼給她?白天不給,晚上倒打發人送來。

    潮生打開盒蓋,里頭又是一個蓋碗兒。碗里是熱騰騰香噴噴的枸杞黑芝麻糯米粥。

    熱氣一下子撲進眼楮里,潮生扶著桌角,緩緩坐了下來。

    李姑姑這是怕她熬壞了眼,特意做了這個給她。

    這時候的人雖然不象後世有什麼營養學,可是鑽研藥膳也是很見功夫。李姑姑在宮中多年,對整治藥膳也很有心得。

    潮生對著那碗粥出了一會兒神。隔了這幾年沒有見過面,現在的滿兒,似乎已經不是她曾經認識的那個單純的姑娘了。

    潮生吹熄了燭火上床。她得養好精神。那條裙子還等著她去補呢。

    潮生做事不會半途而廢。她繼續補那條裙子。

    不知是不是心境不一樣,再繡時也不覺得那麼吃力。雖然滿兒是那樣,但是四皇子、小順、李姑姑還有齊總管都為這事兒出了力的,這裙子要是真補不出來,那也對不住他們的一番辛苦。

    小順十分關切,又怕吵著潮生趕工,一天里不知要探頭張望多少次。

    府里熱熱鬧鬧的預備著過年。溫氏病也算好了,撐著起來料理。大家小姐出嫁之前,這些管家理事年節俗禮都是學過的,一樣一樣的分派下去,倒也忙而不亂。大紅的福字貼了起來,宮燈換了新的,各處灑掃除塵……

    潮生終于在年二十八那一天,把整幅牡丹團花繡完了。後面的活計李姑姑心疼她不許她再做,接手過去替她。雖然李姑姑平時不拿針線,可是針線也做得不賴,把原來那裙子的後幅改做前幅,潮生繡出來的那一塊則補做了後幅。等李姑姑咬斷了線,將裙子抖開來。

    小順用力揉揉眼。

    “哎喲,這……這可真是天衣無縫啊”

    李姑姑也十分得意,嘴上還斥他一句“ 你懂什麼?天衣無縫是這麼亂用的?”

    可是天衣無縫這詞兒在這兒也很應景。可不是沒有破綻麼?

    紅艷艷的料子,金燦燦的團花,整條裙子一抖開來,富麗中透出雅致,全然看不出是曾經那樣破爛過,也看不出那繡花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潮生長長的吁了口氣“其實……有兩處地方細微不同。而且我的針腳和原來那繡娘的也有些不一樣……”

    小順不敢上手,怕污了裙子,湊上去細看。他自然看不出什麼來,嘖嘖稱贊。

    “我看著一樣的。再說了,這花這麼金燦燦的,耀得人眼都花了,難為你繡得出來。旁人一看只怕眼也花,還能瞅出針腳來?”

    李姑姑鄭重其事把裙子折起,拿一塊包袱皮裹了。

    “這個就不要給滿兒了,直接送去給秦荷。”

    潮生微一猶豫,李姑姑說“ 這裙子能燙壞一次,就能燙壞兩次、三次。就是不燙壞,保不齊還會勾絲掛線的。正院人多手雜,這個還是直接給秦荷吧。”

    潮生並不是因為這個猶豫。

    “我只是……要是她看出來呢?”

    雖然潮生也覺得這裙子補出了水平,可以說是高出她的正常水準超常發揮了。可是秦荷和溫氏,看她的目光一直都……要是她挑剔仔細,這裙子蒙不過去怎麼辦?

    李姑姑一笑“ 看出來又怎麼樣?秦荷不是蠢人,這裙子只有一條,王妃進宮是必要穿的。她現在找麻煩對誰都沒好處。難道裙子出了岔,她臉上就有光彩了?”

    潮生忽然想起一個可能“ 秦荷她……會不會已經猜到裙子出問題了?”

    李姑姑點點頭“ 有可能。”

    那天秦荷問滿兒裙子的事,滿兒拿潮生當借口。但是秦荷過後再沒有催過,也沒有打發人來問潮生……是的,滿兒她們那一屋里,據說確實是人多眼雜,她攬了這活計,別人能不眼紅?她燙壞了裙子,就真的沒一個人知道?那知道的,說不定就會去找秦荷告密。

    但活兒是秦荷交給滿兒的,出了問題她也的確難脫一個辦事不利。這事兒……潮生越想越覺得復雜。

    李姑姑說“ 其實咱們當差,在宮里在宮外都沒分別,有的事兒可能主子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只要最後結果是體體面面皆大歡喜,主子難得糊涂也沒什麼不好。”

    也許吧。

    宮里,宅門里,大家很多時候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送裙子的時候,小順非要陪著潮生一塊兒去。

    “你去干嘛啊?”

    小順笑嘻嘻地說“ 你看你說的,要是她們看出裙子是仿的要打你,我也好給你助拳啊。”

    潮生一笑,大冷的天,心里被這話燙得暖暖的。

    “好,那就勞駕你給我保鏢護航了。”

    門外頭小丫鬟進去傳話,不過來來去去偷看了潮生好幾眼。

    潮生摸了摸鬢角,覺得今天穿的並不出格,挑不出錯兒來。

    小順小聲說“ 她那是羨慕你貌美呢。”

    潮生低下頭。恐怕在正院這些丫頭嘴里,她的名聲很不好

    不過秦荷很快從里頭出來“ 喲,潮生姐姐來了?快屋里請。”

    “不用客氣,我來送衣裳的,前頭還有事兒,得趕著回去,你瞧瞧這熨的可還平整?”

    秦荷接過包袱,倒是當面就開來。解開包袱,里面露出來簇新的平整的裙子。當然上面沒有褶皺了,有皺的那個早燙爛了。

    秦荷笑著前後都仔細看過,說了一句“ 潮生姐姐手藝真好,這看著就跟條新的一樣。”

    潮生可不敢當她一聲姐姐。

    在宮中,在府里都是一樣,大家關系好的,按長幼,平時也姐姐妹妹的客氣。關系不近的,就要看誰有臉面了,秦荷身為溫氏身邊第一人,對潮生口口聲聲叫姐姐,潮生真消受不起。

    秦荷這話聽起來,仿佛在暗示些什麼。

    春墨說“ 這本來就是新的麼,王妃還沒上過身兒呢。昨天還問起這裙子來呢,現在可能放下心了。”

    這就算是當面驗收過了。潮生的一顆心總算落回了肚子里。她和小順出來的時候,秦荷和春墨還客客氣氣送出來。她沒見著滿兒,也沒有問起來。出了正院的門,拐進夾道,潮生的腿就軟了。

    幸好小順在旁邊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

    “你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腿軟……”

    小順不厚道地咧嘴笑了“ 怕什麼,有我呢。”

    潮生想,不全是因為裙子的事兒緊張。而是她忽然覺得,內宅里處處刀光劍影,無聲之處最是凶險。

    也許一切都是意外。可真的是這樣嗎?有人憋著壞讓這裙子被燙壞了,有人把自己做錯的事推到旁人身上,有人揣著明白裝糊涂,內里不知打什麼算盤……

    人心隔肚皮,一院子里的人各個都有不同打算。

    這條裙子,算是交了差。

    可是以後呢?

    雪又落了下來,

    無聲無息地,象是一張巨大的網,把一切兜在底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04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2:33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五章 糾結

“裙子送過去了?”

潮生點點頭:“嗯,多謝殿下。”

四皇子淡淡地一笑:“以后還是多當心,不是自己的事兒,別往身上攬。”

雖然聽起來是告誡她別多管閑事的意思,但是潮生和四皇子處得久了,知道他口氣雖然淡,卻不代表心里一定不悅。

“是,我記住了。”

沒有開窗子,屋里頭暖烘烘的。潮生低下頭去收拾茶盞,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在屋里縈繞彌漫。窗紙被外面的雪光映得又白又亮。這樣的時光讓潮生覺得,仿佛他們還待在宜秋宮里一樣,什麼都沒改變過。不過這恍惚只是一瞬間。

回來后李姑姑也問了她同樣的話。

潮生說:“春墨和秦荷都在,當面看過了——依我看,秦荷八成知道裙子被燙壞的事。”

李姑姑哼了一聲:“她是王妃身邊最得意的,手腕又了得,在她眼皮底出的事兒,她知道一點兒都不希奇。滿兒找你,估計她也順水推舟了。要是到時候你交不出裙子來,嘿嘿……”

潮生沉默地揉著面團。

李姑姑說:“內宅里爭斗就是這樣,什麼事都可能變成把柄。吃食上易動手腳,衣裳也是一樣。以前就有這樣的,做好的衣裳,主子一穿,居然被線縫里的針扎傷了。你說那針哪兒來的?這種事說不清楚。”

潮生趕緊回想了一下,她繡的時候可沒有掉針。后來李姑姑替她縫上前后幅的,應該也沒問題。

不過她緊張也是白緊張。別人若要陷害,多的是機會塞根針進去。

“反正以后正院的事兒你別攬。”李姑姑下了論斷。

幾乎和四皇子的口吻一模一樣。

潮生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李姑姑斜了她一眼:“你這會兒答應得挺干脆,你那好姐妹一哭一求你,你別又心軟了吧?”

潮生搖頭說:“不會了。”

裙子送過去之后,潮生本來想著,滿兒應該會過來,就算不是來道謝,也會想問一問已經燙成那樣的裙子是怎麼補上的。但是滿兒一直沒有過來。

忙忙碌碌的,過年了。

溫氏終于穿上了那條多災多難的裙子。潮生兩天都在擔心,若是溫氏突然借裙子一事發難她該怎麼辦?是,就象滿兒說的,四皇子應該會護著她。潮生絲毫不懷疑這一點。四皇子如果不是護著她,就不會在一開始的時候點名讓她在書房伺候。她如果不在書房,而在府里隨便其他什麼地方,溫氏要擺布她都不費吹灰之力。唯獨書房,這里是四皇子的勢力范圍,是他的私人天地,溫氏的手伸不過來。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讓她與眾不同,更讓她凸顯在溫氏的眼中。現在她和溫氏之間,似乎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潮生不逾矩,溫氏也不出手。可是,把自己的生死交付在別人一念之間,實在太不保險。

年初二四皇子陪溫氏回了娘家,秦荷春墨她們都跟著去了,府里沒了主子,又少了許多人,一下子顯得空曠起來。遠處隱約傳來鞭炮聲,潮生往外看,只能看見墻的上方一片白中透著淡灰色的天空。

鞭炮聲象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樣。從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有他們的生活,那種生活是潮生不熟悉的。可是不熟悉並不代表她就不能向往。哪怕日子過得苦一些,也比她困在這墻里面要好。

潮生和李姑姑圍著爐子喝茶,其他人樂得躲懶去了。有的三五個在一塊兒開了局。反正過年的時候,人人手里都攢了幾個錢,小聲吆喝著倒也熱鬧。

李姑姑在和潮生說小時候在鄉下過年的事:“鄉下有的炮竹,有的真是竹筒做的,里面裝些火藥,填根引線,一點就炸——不過啞的也不少。紙炮要比竹炮貴些,一炸開碎屑亂迸,有好些小孩子趴地上在碎紙渣兒里揀那沒來及炸就掉了的,有時候揀回去還能放,不過還有人就那麼炸了手的……”李姑姑忽然不說了。

滿兒掀了門簾的一角,有些討好的朝她笑了笑,邁步走進屋來。

“李姑姑……潮生,那個,我帶了些酥糖來,正好沖著喝。”

李姑姑愛理不理的,只抬了抬眼皮。

潮生還是挺和氣的,招呼她坐。

滿兒看了眼李姑姑,有些遲疑。

“坐吧,烤烤火暖和。”

滿兒帶來的酥糖看起來並不象是府里的東西——起碼不是小廚房出去的東西,顏色有點焦,估計是糖熬過頭了,喝起來肯定會有糊味兒。

應該是大廚房做的東西。過年時人來客住的,大廚房備了很多炸糕、還有這種摻了許多炒面的酥糖,要喝時拿出來用水一沖,又甜又熱乎,最重要的是方便。前院兒茶房里就備了不少這個。多半用來招待那些田莊上來交賬的人,還有上門來的客人帶的仆役。

李姑姑也在,滿兒就是有話也說不出來。潮生看著她局促的樣子,一直坐不穩,好象那小凳子上面有刺扎她一樣。潮生知道她有話要說。可是潮生並不怎麼想聽。因為她憑直覺可以斷定,滿兒要說的話,準會讓她的心情變糟。

滿兒待了一會兒,終于坐不住了,起身來告辭。潮生披上襖,送她出來。

滿兒的鞋底蹭著青磚地,站在那兒不往前走,:“潮生……裙子的事兒多虧了你……”

潮生淡淡地說:“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只是你下次可要當心,不見得還能有這次這麼好的運氣。”

她這麼一說,滿兒的表情頓時輕松多了,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是有本事的。貢品的料子都能弄到手,繡花看著跟之前真是一模一樣的,一點破綻都沒有。”

潮生不想多說,只嗯了一聲。哪有她說得那麼輕松?

四皇子的默許,齊總管的包涵,小順李姑姑他們幫的忙……可是到了滿兒這兒,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帶過去了。她好象並沒有太感激,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對燙壞裙子的事情,好象她也沒有得到什麼深刻教訓。

她正喋喋不休地說,過年時正屋里她們每人都多給了一份兒賞錢,一人還做了一件青緞子棉坎甲,上頭掐著玫瑰紫的水紋邊兒,很是好看。又說秦荷和春墨兩個不怎麼對付,兩人經常暗中較勁,你要往東我卻要往西,溫氏也許是不知情,也許是不想管,反正就由著她們一直這樣。不過好在沒誤了事……

以前她的話也是這樣多,但是潮生總是聽得很耐心。這一回卻只覺得很聒噪。就象聽著那遠遠的不知何處傳來的鞭炮聲一樣,與她太遙遠,不相關。送到院門口時潮生停了下來。

滿兒說:“啊,你別送了,外面挺冷的,快回屋去吧,我得空再來瞧你。”

潮生輕輕搖頭。

“你以后還是不要來找我了。”

滿兒愣了一下,好象沒聽明白。

“潮生?”

“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

滿兒嘴半張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說:“你……生我氣啦?”

“沒有。”這是潮生的真心話。

她沒生氣。

“那你為什麼……我知道,你肯定是生我的氣。我那會兒也是著急,沒辦法嘛。再說這不是沒事兒了嘛,裙子也補好了,王妃也沒怪責……”

倘若沒補好呢?倘若王妃怪責了呢?潮生並不想和她再糾結于裙子的問題。

“你現在在正屋當差,和我來往對你沒什麼好處。”潮生說:“你沒見春墨現在都不找我了?”

滿兒想了想:“你是說,要避嫌?我也沒有當著人來了,這會兒不是得閑麼,屋里也沒人,我才來的……”

說這話的時候,滿兒好象還和以前一樣。以前的滿兒傻乎乎的,說話做事總愛一廂情願。可是潮生心里的感覺卻不一樣了。也許是滿兒變了,也許是她變了。那時候的滿兒顯得稚氣可愛。那種感覺已經變質了。

“可是潮生,咱們是好姐妹嘛……春墨想討好王妃,我和你可不會生分……”

滿兒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還把以前的事情拿出來說:“那會兒咱們分開的時候,我想著再也見不著你了,還偷偷哭了好多回。結果出了宮咱們又在一起了,你不知道我多高興。都在一個府里,還分什麼里啊外啊的,再說咱們以前就交好,我不來找你她們也一樣覺得咱們交好……你肯定還是怪我吧……”

潮生覺得手癢癢,真想抬起來揮一下子。上一次有這種沖動,還是看到宋嬋處罰含薰的時候。

滿兒並不傻。潮生知道。她們之間的交情已經不象在浣衣巷時那樣單純了。

滿兒也知道她的性格,潮生從來沒有大聲和別人爭吵過,以前別人把重活兒累活兒推給她,潮生也是咬牙撐著干完。

滿兒絮叨了半天,潮生只覺得身心俱疲。

“那我先回去……”

滿兒一步三回頭,潮生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宴客

潮生屋里擺了一盆水仙。

盤中只有一層淺水,圓嘟嘟的石子兒簇在水仙的根莖旁,碧綠的葉子象蒜苗——呃,這個形容是不怎麼雅,但是潮生本來不是什麼雅人嘛。她整天的在廚房里鉆進鉆出的,見得最多的就是蔥蒜這些,所以這盆水仙沒開花之前,潮生左看右看都覺得這是一盆蒜苗。瞧,下面是蒜頭,上面是苗嘛……

然后水仙長出花苞來了。

總算有點兒花的樣子了。

潮生把這花擺在窗臺兒上,累了的時候就瞅兩眼。

那翠綠的顏色看著就是舒服。

園子里的梅花也開了,潮生和李姑姑摘了一大包,回來可以做糕,還可以放在香包、妝盒里頭,比什麼別的香都好聞,而且香味兒能保留很長時間,一直到夏天的時候,打開盒子還能聞到一股淺淡的花香。

四皇子請了人來賞梅。

這可以算是誠王府的第一次正式宴會。

溫氏也請了許多女客,有些是她過去的閨中手帕交,還有壽王妃,昌王妃,郡主們。宴會前半個月,府里就忙碌開來,收拾、打掃。四皇子十分風雅,在梅林中搭了一座棚子,上面覆以松枝,可惜客人里頭懂得欣賞的不多,尤其是八皇子,簡直象是小鳥出籠一樣,就沒一刻安靜。

女客們在暖閣中談笑,從暖閣的樓上朝下望,梅林的景色盡收眼底。也能隱約看到遠處棚子里頭的男子,不過棚子里人卻看不到樓上的情形。

潮生覺得這安排很好,既分隔了男女,又不顯得隔膜。棚子里的人看不到暖閣樓上的情形,卻能隱約聽到嬌聲笑語。

這才叫美人如花隔云端哪。想象總是比真實要美好,想必棚子里的那些男客一個個會心癢難耐,又不得不風雅正經——

而那些閨秀、貴fù們在窗邊流連談笑,不知道是賞梅,還是看人。

四皇子這個安排真是有巧思。

潮生沒去后頭伺候,但是給她聽。

“王爺他們吃酒做詩呢,還烤著鹿肉吃。要我說也夠難為那些人的,這應景兒做詩,不是雪就是梅嘛,可又說不許帶雪字和梅字,這可不是折騰人麼?”

潮生抿嘴一笑,給小順一碗熱茶:“閑著也是閑著麼,不弄得難一些怎麼顯得出本事?”

小順搖搖頭:“得,世上哪就有那麼多的詩仙詩聖的,酒是喝了不少,詩就沒寫出多少來。[]王妃還讓人過來把寫好的詩抄了去給閣子里的女客們傳看品評呢。”

溫氏難道是想做媒?嗯,有可能。

今天來的宗室子弟好些沒成家,溫氏那邊未出閣的小姐也有好幾位。雖然這時候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能提前先看一眼,心里總是大概有個譜。細看雖然不能夠,可是大致上有個印象也就不錯了。再有詩作,也算是側面了解。

“既然都寫詩,是不是要評個詩魁出來?”

“那我可就不懂了,好象是評了一首。”小順是回來取東西的,喝了口茶,沒有多留又匆匆走了。

回來繼續拈線。天氣冷時手指不靈活,天氣熱時手上又易出汗,一冬一夏都不是做活兒的好時節。還有人說正月里不動針線剪子——

潮生這會兒就是把幾樣彩線先理出來。竹青色和松花色擰在一起,兩種綠深淺色調都不一樣,松花色單看顯得輕浮,竹青色單看顯得黯沉,但是擰在一起之后卻顯得很協調。松花看著亮,竹青顯得穩,互相映襯著,素雅而大方。

上次潮生給四皇子的帕子滾了兩道邊,是瑩白和銅綠的。這兩樣也是單看都不行,可是滾鑲在一起之后,效果很好。銅綠就象深沉的水波,瑩白就如水波上一線白浪。

四皇子展開帕子看了,只說:“這樣用心,太費神了。”

“也不費什麼,反正我也沒有旁的事情做。”

“這樣精致,都舍不得用了。”四皇子說:“你一個人無事時,也可以看看書。”

潮生低下頭。他以為她沒看啊?那怎麼可能。潮生沒事時就會翻架子上的書看,看不懂就權當是識字。架子上書多得是,潮生自然能找著一些她感興趣的。穿越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潮生都沒有接觸過文字。

一開始沒有感覺,那時候第一要務是生存。后來漸漸就覺得不適應。

她生長的那個時代,是信息爆炸的時代,舉目望去處處都是文字,連廢報紙、廣告單,到處亂飄的塑料袋上頭都印著文字和圖案。可是這個年代,文字與紙張都是金貴的東西,讀書人是清高自傲的,是少數人。能讀聖賢書的,那都是“官人”,更多的一般人接觸不到書本文字,她是宮女,自然機會更少。

這種文化荒漠,讓心中變得干涸,覺得彷徨。所以含薰當時托宦官小望找了幾張字紙來,就視若珍寶,密密的收藏著。現在有了機會,能指望她守著一屋子書而不去翻看?那可能嗎?但既然四皇子現在說允許,潮生當然更高興。

“是,多謝殿下。”

四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潮生有點心虛。呃……四皇子大概早知道她偷看書的事了吧?畢竟她識字的事,他知道。而且這屋里的書都是潮生在打理的,四皇子要什麼書不必自己找,說一聲,潮生立馬就給拿出來,如數家珍哪。

壽王今兒也來了。

而且他喝了不少,還跟四皇子問起來:“對了,你身邊兒那個誰……對,那個葡萄呢?怎麼不見?”

旁人聽著一句半句的,當然不知道他怎麼大冬天里問起葡萄來。可小順知道啊。這個葡萄的典故,從宜秋宮的出來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昔日的二皇子給一小姑娘起這樣的綽號,能不讓人印象深刻麼?

自家王爺說:“她在書房伺候,不當內院的差事。”

壽王想了想,嘿嘿一笑,拍著他的肩膀說:“真有你的,老四你就是正經啊。那天還有人和我說起,你到現在就守著一個老婆過日子,是個大大的正人君子……嘿,他懂什麼?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妙處還就在沒到手的那個時候……嗯嗯,還是你懂。”

自家王爺只是一笑——小順心里頓時翻騰開了。

王爺這一笑是什麼意思?是覺得壽王爺說的純屬無稽之談,不屑與之理論?還是壽王爺正說中了自家王爺的心事,這一笑是默認?

壽王爺搖搖頭,把手里的酒杯晃來晃去,酒都灑在他袖子上了:“唉,你說這女人嘛,時間長了都是一個樣兒,凈琢磨些無聊的事兒,沒一刻消停的。甭管一開始什麼樣兒,到手之后全變成一個樣兒,沒意思得很。”

自家王爺還是淡然自若,處變不驚地說:“給壽王爺倒熱茶。”

小順麻利兒地給斟上了。反正他們在主子身邊兒當差的,不管心里怎麼翻江倒海,臉上該怎麼著還是怎麼著。

潮生長得是好看。

心里話,他覺得潮生比王妃都好看。雖然她平時不施脂粉不打扮,可比人家那遍身綺羅一頭珠寶金玉的還要好看。而且潮生那氣派也不一樣,一點兒都不象丫鬟。這要出去說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也沒人不相信。可惜命不好,和自己一樣窮苦出身,只能是個宮女。

潮生可不知道壽王爺嘴里頭偷著偷不著的理論,她把線理好,繞在不同的線軸上,這樣下次直接用著方便。看著天不早,也不知道后面園子里那些文人雅士們西北風喝夠沒有——別一個個凍得迎風流涕才好。

潮生出院子時,當面遇上一個人。

看穿著打扮,應該是今天的客人。只是客人這會兒應該都在后頭,這人怎麼到夾道這兒來了?

那人見是個丫鬟,倒是眼一亮:“姑娘請等等。”

潮生半側過身兒,福了一禮:“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往后園去是這條道兒嗎?”

啊,原來是迷路了。

今天府里客人多忙亂是不假,可是把門兒的婆子也不在,就不應該了。

潮生指給他路:“這邊過不去,您得打前面那個月圓洞門兒過去,一直朝前走就能到。”

那人說:“有勞了。”

他個子夠高的。四皇子的個子就不矮了,這人好象比四皇子還要高一些。

而且……這人身上的氣勢不一樣。好象不是個讀書人。他聲音醇厚,腳步沉穩,說走就走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也許這客人是武將?可能。潮生目光往下移,那人腳上穿的靴子也和尋常見人穿的步靴不一樣。這靴子是薄底兒的。

一直到傍晚時分,客人們才一一告辭。ō著四皇子晚上多半不會回書房來,就把窗子閂上,熏爐的火也移滅了,都收拾停當了之后,再站在門口看一眼,沒有落下什麼,才關上了門。

李姑姑單給她留了吃的,焐得嚴嚴的,熱乎乎的吃著十分可口。

潮生問:“姑姑今天可辛苦了。”

李姑姑搖頭說:“這也沒什麼好辛苦的,不過打破了兩套杯盞,現在也沒個頭兒,都說不知道誰打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05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5:18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七章 紅翠

一請客,這種事兒就難免,人多手雜,還有賓客,以及賓客們帶來的丫鬟小廝們,人來人往的,你能揪出誰打破了東西?揪不出。

不過打破了,有碎片兒在,賬房的管庫的也能交差。要是連碎片兒都沒有,那就不好說了。都是精細東西,貴著呢,找不著破片兒,誰知道是打碎了還是誰昧下了?

“今天請的都是什麼客啊。”

李姑姑瞅她一眼:“稀奇,你管看著書房的,你倒問我啊?”

“貼子是外書房的書辦寫的,我沒看見。”

李姑姑說:“嗯,男客那邊兒是十七個?對,沒錯,連八皇子也算上。女客沒那麼多,也就十個?”

“不少人哪…”潮生說了自己剛才在夾道兒那見的那人:“不知道他怎麼走到那兒去的,守門的婆子也不知哪兒去了,就讓客人在那兒轉悠。”

李姑姑一笑:“這還不好猜?守那道門兒有什麼好處?肯定上趕看到能討賞的地方去了唄?得,王妃這些日子病著,又加上過年,這些人皮都松了,得好好兒緊緊。”

潮生哧哧笑。李姑姑笑著發狠最嚇人了。不過她一點兒都不怕。反正又不是沖她。

“你說你遇著那人什麼樣兒?”李姑姑想起來問。

“哦,象個行伍出身,走路都不一樣。”潮生咬著筷尖兒,歪頭想想:“個高,肩膀也寬,臉我沒仔細看,好象黑黑的。走起路來就是大步流星的,但是不讓人覺得他匆忙,步子很穩的。”

“那一準兒沒錯。”李姑姑說:“我記得有一個,是溫家的親戚。”

王妃家中還有那樣的親戚門潮生還以為溫家上上下下旁枝近戚的全是讀書人呢。

這事兒潮生並沒放在心上,很快就將那天的事情拋在了腦后。

熱鬧了一場,底下的人足足收拾了兩三天。那些不常用的家什擺設重新收回庫里,打掃地方。那一片梅花被賞這一回,起碼損了三成。倒不是人人都象八皇子那樣喜歡亂跑亂折,不過既然邀人來賞梅了,也做了詩了,走時主人家客氣一下,折一枝梅花讓客人帶回去,插了瓶慢慢再多欣賞幾天。這麼一來,遭劫的花兒就不少了。不過好在這梅花兒一年也就開這麼一季,其他三個季節還是平平安安的,並沒有人來擾它。

四皇子書房里也插了一枝。

不過潮生並不太喜歡在屋里插梅花。

梅花的香氣好就好在一個冷穿,一個遠字。

從梅林近旁走過的時候,風吹來,香氣似有若無,就象美人的衣角,不經意間一瞥,足夠驚艷了。但你要認真去聞,風向又變了,香氣也消失了。

一進了屋里,這香氣是跑不了的,可是卻失去了原來的天然。再說,屋里頭總有別的氣味兒,和花香攪在一起,反而都顯得不美。

當然這些歪理她可不會跟人去說。

四皇子不知是不是看出什麼,那梅花只擺了一日就撤了。

潮生倒有些納悶:“怎麼梅花不見了?”

小順說:“我也不知道,殿下讓我拿了出去,多半是不喜歡。”

梅花開了,又謝了。

桃花也開了,也謝了。

鶯飛柳長,下過幾場春雨之后,天氣說熱就熱。府里頭看似一切平靜。

壽王妃有孕了。

這可是一樁大喜事!壽王兩口子恨不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咱沒任何問題,咱能生孩子!咱現在懷上啦!

甭管生男生女,總之壽王府一掃陰霾。壽王妃倒還低調,剛有身孕的人折騰不得。壽王卻是滿面紅光,差不多見人就要說道說道。旁人一句恭喜之后,這事兒決不能就此算完,壽王爺下頭還有一大篇話等著哪。說是已經找人掐算過了,這孩子一準兒是有福氣的,太醫又怎麼說,旁人又送了什麼恭賀,這是當然的。

壽王府這麼久沒有動靜,不光壽王妃急,壽王更急。外面傳言有鼻子有眼兒的,無非是暗指他某方面不行。

這方面,嗯,還跟下半身兒密切相關。

壽王爺很惱怒啊。

沒錯,咱腿腳是不便當,可咱那方面沒問題啊!但是他能怎麼說?人家又沒當他的面議論。就算當他的面議論了,他能當面脫褲子證明自己沒問題嗎?好,這種事情就算脫了褲子也證明不了啥,人家可能還會說,中看不中用,銀樣蠟槍頭之類。

關于壽王妃,小道消息原本也有一堆。

比如她如何善妒,自己沒動靜,把壽王身邊其他伺候的人也看得緊緊的,一點兒縫子不漏,就擔心有人搶在她前頭如何如何了。要不然她沒動靜罷了,其他人怎麼也沒動靜?反正這里頭肯定有問題,不是男的有問題,就是女的有問題,要不就是兩個人一起有問題“。

現在好了,皆大歡喜。壽王夫婦終于交出了一份兒滿分答卷:咱都沒問題!咱能懷能生!

這自然是件好事。

但是好消息傳來,府里的氣氛卻更微妙了。

目前三個成婚的兄弟,三皇子昌王人家孩子早抱上了,二皇子壽王這也指日可待了。

可是自家呢?自家王妃一點兒動靜沒有啊。那補藥據說還一直吃著,方子換過。可是換湯也好換藥也罷,總得見成效啊?

本來麼,有壽王妃作伴兒,自家王妃還不是很顯眼,但是現在人家壽王妃也摘了“不孕不育”的帽子,于是到現在還沒有動靜的成王妃,恐怕再也沉不住氣了。不能生不怕,可是沾了個妒字,對于皇家的媳婦兒來說,是樁大麻煩。

三月里頭,溫氏勸四皇子納新人。王府里漂亮丫鬟不少,身體健康家世清白,現成的候選人一抓一大把。當然,溫氏的首選,是自己陪嫁丫鬟中的兩個。都長得清秀可人,性情也溫柔。大概原本這兩人就是為了做通房而預備的。這在這個時候並不鮮見。

反正這時代男人不可能只一夫一妻,妾有各種來源,長輩給的,司僚送的,自己買的納的等等,既然非得有,而且那不知根底的人難免會成為將來的心腹大患,那麼自己家培養一些,姑娘成親時直接帶過去就在所難免了。這此人一般身契都在主母手中,要麼就是在主母的娘家扣著自己全家人,敢不聽話麼?

既籠絡了丈夫,又不怕她們翻了天去,陪嫁的通房丫頭可以說是主母手中一張好牌。既然是好牌,就不能隨便輕易出手。溫氏也沒有一過門來就急慌慌的做什麼。

到了現在,她不得不做些什麼了。

這種事,古往今來套路都差不多。

溫氏請四皇子過去,然后命兩個打扮好的丫鬟上來見禮,再說兩句場面話,諸如:爺身邊兒沒個象樣的服待人,我也覺得家里冷清不象樣子之類的,男主人一般不會拒絕,這事兒也就水到渠成了。除了主母自己,其他人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男人得了美妾,丫鬟也得了實惠。就算一時沒什麼名分,可是以后討好男主子,服侍女主子,養個一兒半女,一輩子總有了著落。

溫氏也是這麼做的。

她身邊的那兩個丫鬟一個叫翠鳳,一個叫淑紅。一紅一翠,倒是正好相互輝映。不知給她們起名的人當時是不是想到了“偎紅持翠”這個詞兒?起得還真是貼切。可是這在別處都通行無礙的美事兒,到了四皇子這里卻沒行得通。

溫氏命人整治了酒席,不管心里是不是泛酸,臉上卻是笑意盈盈的。溫氏比四皇子還小,但是她平時總是打扮得十分莊重。大概怕人說輕浮不服眾,所以很少穿些鮮嫩的有朝氣的顏色,也不梳那顯得稚氣的發式。

這種心理很好理解。王妃麼,自然得合乎王妃這個身份,當然不能再象尋常少女那樣妝扮。

溫氏這天穿的是件銀珠色的宮裝,下面是紫棠色撤金百褶裙子。這裙子華貴是足夠華貴,穩重也足夠穩重,只是穿了這樣端坐在那里”顯得老氣橫秋,也十分呆板。

四皇子坐了下來,溫氏親自執壺給他斟上酒,然后喚出兩個丫鬟來。

翠鳳穿了一身兒柔綠色,淑紅穿的是桃紅色,挽著髻,淡妝濃抹就算只有三分人才,這七分打扮也著實令人眼前一亮,與平時的樣子判若兩人。兩人羞答答的跪下來給四皇子行禮。

四皇子握著杯的手微微一頓,然后將杯緩緩放下。

小順在門外候著,屋里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他自然知道。

但是后來四皇子和溫氏說了什麼話,小順可不知道。

他只知道四皇子並沒有同意溫氏的提議,用完了飯,就溫和而堅決的出了正屋。小順本來以為自家王爺晚上肯定要住在不知東西廂房里哪一間房了,突然見他出來,愣了一下才趕忙跟上去。

怎麼,是那兩人不合眼,王爺沒瞧上?還是王妃話說的不婉轉,王爺畢竟年輕,臉皮兒薄,所以才沒順水推丹成就好事?

小順琢磨不出來。

雖然他在王爺身邊伺候的時間不短了,對王爺也算有一定了解。可是在某些事情上,身為宦官的小順,是猜不出王爺的想法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尋親

這件事兒對誠王府來說不是件小事兒。

本來不少人,都已經盤算著以后的出路了。王爺身邊兒突然多出了伺候的人來~

甭管有沒有名份,以后翠鳳姑娘和淑紅姑娘可就不是奴婢了,她們會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奴婢服侍。若是得了寵,那以后榮華富貴也少不了啊。擠不到王爺和王妃身兒的人,平時不得志的人,連露臉兒機會都摸不著的人,那心思可都活了。

結果王爺沒納。

本來這差不多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好些人都開始找門路托關系想謀個新差事,這一下全僵在那里了。有人覺得,肯定是王爺年輕,臉皮薄兒。也有人說,自家王爺讀了那麼多聖賢書,不是那愛女色的。還有人說,王爺一準兒是沒看上翠鳳和淑紅。三種說法里頭,后一種支持者甚眾。

要說年輕,臉皮薄兒,可是壽王爺昌王爺府里也有伺候的人哪?這有什麼?還值得為這個不好意思?再說讀書知理,難道那滿城里納妾取小的人都沒讀過書都不知理?不見得!那崇文館的博士、祭酒、胡子雪白雪白的,家里還有不少如花美眷呢,真正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好不風流。

所以說,八成是翠鳳和淑紅沒讓王爺看上。本來嘛,年少誰不愛風流?可是翠鳳和淑紅是王府里最漂亮的丫翼嗎?

不是。

明眼人都知道,別說在王爺書房伺候的潮生,就是以前王爺身邊的春墨姑娘,也比翠鳳和淑紅兩塊料強。就算這兩人都不提,掖庭那邊撥來的人,相貌也都看得過去啊。翠鳳和淑紅有什麼強?不就強在一個聽話上頭嗎?

她們聽的可是王妃的話,與旁人有什麼好處?尤其原來宜秋宮的老人兒,對這一點尤為不忿。王妃來了之后,原來王爺身邊近身伺候的這些人都得靠邊站了。許多人連王爺一面兒都見不著。這見不著主子還指望靠什麼出頭?那心里自然是有怨憩又有企盼的。

現在王爺要收身邊的人,要是又收了王妃身邊的人,他們能把手伸過去嗎?要是原來司在宜秋宮里的幾個漂亮丫裂,有誰上位,那就不司了。怎麼說大家也是一處當過幾年差的,有幾分香火情。自己人上了位,要挑伺候的人,尋幫手拉臂助,那也會從熟識的人里找。這枕頭風兒一吹,還有什麼不成的事?

可放著府里這麼多人王妃卻一個不挑一個不問,只從自己陪嫁里頭挑人。這麼一琢磨,差不多原來宜秋宮出來的人,覺得王爺沒應王妃這一請是對的。要不然這王府后院兒里可全是溫家的人了,還有他們什麼事兒?全讓王妃把持住了,他們這年人一年大二年小的,都會給騰出手收拾了遠遠的給你發到田莊上去,你這輩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府里的其他人,當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溫氏陪房里頭自有那老于世故的媳婦、婆子,深知溫氏現在的情形不妙。雖然皇家沒有因為無子而被休棄的媳婦卻有因嫉妒而被冷落的女人而且還有不少,女人的體面,一部分是娘家給撐腰,可大半還要看自家男人給不給你臉面。

潮生相信,要不是她在書房待著,這地方兒一般人來不了估計她耳根子清靜不了。而且,幸好四皇子今日忙,一天都沒在府里免了潮生的尷尬。小廚房她今天也沒有去,就是不想見到那些人當面一臉笑,背過身去竊竊私語。

晚上她去尋李姑姑,天氣暖和起來已經不燒炕了。潮生幫著李姑姑把一應冬天的厚衣裳打疊包起來。

“瞧瞧,這兩天來來去去的人臉上的粉都比往常厚了幾分。”李姑姑嘖嘖有聲,搖頭說:“1都巴望著天上掉個餡餅砸自己腦袋上呢,真是丑人多作怪。”

潮生把包袱系好:“看姑姑說的,咱府里哪有丑人哪。”

“可不是麼。要真是丑,也就沒了癡心妄想了。個個都覺得自己花朵兒似的。”

潮生雖然志不在此,但是她並沒有看不起旁人的意思,人各有志。

對于府里許多丫鬟來說,府里的生活好比天堂。比如正院的那些丫裂,托著溫氏的福,吃穿都講究,套紅樓里頭的話,比外面一般人家的小姐還休面呢。外面一般人家,也不可能整天雞鴨魚肉吃著,綾羅綢緞穿著。她們已經習慣了這里面的生活,讓她們出去怎麼適應草檐茅舍,陋室空床?旁的不說,光衛生條件一條就適應不了。出去了她們還能象現在一樣勤快的洗頭洗澡?哪來那麼多的柴禾夠糟蹋的?再說倒馬桶“,“潮生也想象不來那些養得白嫩的青蔥玉手怎麼拿起笤把刷馬桶。

不說物質,就是精神上心理上的落差也受不了啊。

王府里是何等休面,出入的都是何等樣人。聽的,看的,說的,那都不一樣。出去了之后,嘈雜市繪瑣碎骯臟,所以紅樓里的睛文,“心比天高。”卻死活舍不了一個怡紅院丫裂的身份,說若要出去就一頭碰死。出去了未必不能活,只是和現在的活法兒不一樣。

潮生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她能出去,她會怎麼樣活。她有手藝,不怕養不活自己。還有房子,雖然叔叔不在,可是房子還在,有地方棲身。將來,“嫁人“那些事情她卻想得不多。

嫁什麼樣的人呢?潮生每次一想到這個問題,就本能地避讓,繞過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嫁一個什麼樣的人。她也不覺得,自己在這個時代,能夠真正找到一樁滿意的親事。是的,親事。不是愛。愛太不實際了。即使是上輩子,潮生都覺得愛太珍貴,也太難尋。而現在更不可能。

“想什麼呢?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的。”

潮生回過神來,把錄好殼的慕子遞給李姑姑:“我正盤算贊了多少錢呢,將來出去夠不夠做個小生意的。要是不夠,姑姑可要貼補我一些。”

李姑姑看著她,沒說話。

潮生想出去,說了不是一次兩次,想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的未來規戈中,還有替李姑姑養老這一條呢。

可是李姑姑知道,潮生她出不去。她這樣的相貌,若離了王府,惹人凱覦時該如何自保?一般人家娶不起,可是以她的出身,又不可能做什麼大戶人家的正妻。

但是留在王府里......李姑姑想想溫氏那個性格,日子也不易過啊。

內宅中刀光劍影,每每殺人于無形,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后宮。若潮生不這麼出眾,四皇子對她也不顯得這樣偏愛,也許她的日子還好過些。可是她偏偏生得太好,四皇子對她也與別個太不同,溫氏豈能容她?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現在溫氏只怕已經把潮生當成心腹大患了。要潮生真的被四皇子收了,那溫氏會立刻將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直欲拔之而后快。

四下里暗潮洶涌,人人各懷心思。

第二天潮生起來時,就聽著窗外枝上鳥兒吱吱咕咕叫,她推窗看的時候,那只喜鵲居然沒被聲響驚走,還站在枝上,拖著長長的尾巴,就那麼站在晨光中,好一會兒才吱的一聲,飛過院墻不見了。

小順聽她說了這事兒,嘻嘻笑著說:“這可是吉兆,“八成你要有什麼喜事兒了!恭喜恭喜。”

能有什麼事兒稱得上喜事兒?潮生作勢要拍他:“別胡說。”

小順躲了一下,笑著說:“你看你,惱什麼?嗯,你要是得了什麼賞,可別忘了我。我這都和你說過恭喜了,到時候可別忘了分我一份兒。”

不年不節的得什麼賞啊。可是潮生沒有想到,半上午的時候,還真有事情發生了。

來報信兒的是門上的駱小元,說是有人來王府尋人。

尋的就是潮生。

小順一怔:“是什麼人?”

“他說姓何,是潮生姑娘的叔叔。”

“哎喲。”小順都把這位叔叔忘個精光了!

這人一走幾年沒有音信,小順還出宮去替潮生尋過他,怎麼能不知道這人?小順雖然對潮生一直說的很好,可是他總覺得這個叔叔八成已經跑買賣遇著劫道兒的,回不來了。就算還活著,這麼久不通音訊,對潮生這個侄女兒也絲毫不關心,是個指望不上的。

“他怎麼來的?是個什麼樣人?都說什麼了?你跟我細說說。”

駱小元對小順自然不敢怠慢:“看著三四十歲,挺結實挺魁梧的,穿著也干凈休面,不太象窮苦人。他說他在外有事耽擱了,回來家中才知道侄女兒進宮了,打聽了好些時候,才尋到咱們府里來。”

那可夠他找的。

潮生進宮之后遭際坎坷,這人還能打聽到她現在在王府里一應該也是有點兒路子關系的。

可這人怎麼這麼久沒個信兒呢?

“別是騙子吧?”

“看著不象“…”駱小元斟酌著話,小心地說:“看著,“倒有點兒行伍中人的樣子,象個練家子。臉很方正,不象宵小之徒。”

小順想了想,囑咐他:“你先過去,領那人進來,可先別讓旁人知道“嗯,領到外茶房旁邊那院兒,別怠慢了,我進去問問潮生再說。”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0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5:30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贖人

“我叔叔?”潮生怔了。

這次是真愣了。突然間她就要面對一個難題。身份危機。

從穿越到這時代,她屢經險難。差點兒餓死,進宮后幾番險些送命。可是哪一回都不象這一回一樣,全無預兆,從心底里頭發涼發顫。

這個叔叔,她不認得。她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這人,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叫佳麼名,是個什麼樣的人。然而這個人,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怎麼能不認識?

小順只當她是驚喜傻了,又不敢相信,跟她解釋:“沒讓旁人知道,可是這事兒沒先例,府里還從沒有誰家里人找上門兒來的…送信倒有過。”

潮生茫然地點了點頭,手心里全是冷汗。怎麼辦?她根本不認識那個人啊。

小順試探著說:“呃,雖然是你叔叔,但你現在是內宅的人,總不好隨意見他。要不,我出去替你問一問力你有什麼話,我先跟他說。等回來齊總管發了話,再看你們能不能見一面,你看如何?”

潮生點點頭:“行,那,你就替我見見他。問問他這幾年都在什麼地方…”

小順點頭說:“也是。這人一走那麼久沒個音信,把你一個人拋下了不聞不問的,也著實過份,你家里好象也沒有旁的什麼親戚了吧?”

也許有。潮生心想,當初錢嬸兒告訴她,她家里只有她和叔叔,可沒說過她其他親人全死光了,沒準兒還有什麼別的親人,只是不在一處居住。

但是父母應該是沒有了。她不能見那人起碼,不能這麼就去見。到時候說話全然對不上,該如何應對?天氣分明還不熱,潮生卻急出了一身汗來。這回她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小順出去見潮生的叔叔。說實在的,小順想著這人一走幾年沒音信,侄女兒的死活也不管。這回突然又找上門來,是不是得了什麼信兒,知道侄女兒現在在府里頭日子過得不錯,想來謀算點兒什麼?

呸,小順就看不上這樣的人。雖然自己也是家貧被賣的,人牙子當時滿口答應得好,說是賣到好去處,吃穿不愁,長大還能謀個自由身。可是一轉眼兒,就給押進了不見天日的地方,生生挨了一刀。

小順推開門,屋里坐的那人站了起來。小順只聽駱小元說了,這回真看見人,也吃了一驚。

這人個兒真高。而且全不象小順想的那軟骨頭貪富貴沒囊氣的樣兒。這人肩膀極寬,個子又高,站起來頭快都頂著門框了。鬢邊修得齊齊的,沒有蓄須,方臉,濃眉大眼的,就算穿著一身布衣,也讓人覺得一股英武之氣撲面而來。而且他看人的時候,目光神情都坦蕩磊落,哪里有一點猥瑣小人的樣子?

小順怔了一下,那人抱拳為禮:“這位管家不知怎麼稱呼?”

“呵,客氣,府里人叫我小順。”

“原來是順管家。”這人說話一板一眼的,並沒有廢話:“我姓何,侄女兒潮生就在府里頭做事兒。我因為出去一趟,受了重傷,派了送信兒的人又因為旁的緣故耽擱了,陰差陽錯。順管家倘若能做主,我這就給潮生贖了身契出去。”

小順今天是一愣接著一愣的。

贖身契?

小順這麼一猶豫,那人已經明白過來:“是不是這事兒還幫回稟商議?府上哪一位管事能作主,煩勞順管家給引見。”他解下背上的包裹,那包裹看起來扁扁的,男人背著也不吃力。但是包袱一抖開來,里面銀餅子金釘子,個了當嘟散了一桌,成色都是上佳,絕非雜金爛銀。

乖乖,小順不是沒見過金銀,可這是個人“這個人的錢,還有這個人的氣勢,都讓小順有種招架不住的感覺!潮生啊!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叔叔是這麼個人物啊!

小順回過神來,咳嗽一聲:“何叔”這聲叔喊得有點幾不大順。這人看起來也就剛三十,稱一聲何兄都不過份。

“何叔先把銀錢收起來,潮生是宮里頭出來,不是一般身契買賣來的,“這事兒我真做不得主。您先坐著吃杯茶,我去回稟一聲齊總管。”

那人點頭說:“那就有勞了。若是方便,能不能“讓我見見潮生?”

出了門小順才長喘一口氣。

潮生在屋里正坐立不安,小順兒一溜小跑就來了。

“哎喲潮生,你叔叔真是個人物“…”小順端起茶來灌了一氣,也顧不得冷熱了:“你猜你叔來干什麼的?”

潮生心懸著,聲音也有點兒顫:“來做什麼?”

“來贖你出去啊,銀子都帶來了,一包里沉甸甸的“他是做什麼的,能攢下這麼多錢?”

不,其實攢錢並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這麼一下子拿出來的氣勢。會攢錢的人多,可是捂著藏著生怕露了白,恨不得把銀子供成祖宗。可這人明顯不把錢當錢嘛。

“我也不清楚“那時候我小。”潮生這個借口還是扯得上的,好幾年了麼。

小順也說:“嗯,說得也是。”

“你說“他要“贖我?”

“對!”小順想了起來:“齊總管還沒回來麼?這事兒“”

這事兒怕是齊總管也做不了主吧?小順看了一眼潮生。潮生是殿下身邊的人哪。而且,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宅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猜著潮生會不會就成了,可這時候,突然一個叔叔橫空殺出。

這叫什麼事兒?小順當差這麼多年,從來沒遇著過眼前這樣的局面。在宮里頭自然沒有哪個宮人,有家里人找上門來說要贖人的。而外面的府里,當然有贖身這一說。賣的是活契,家里境況好轉了,這種情形不是沒有的。

可是...可是這兩樣,潮生都沾邊,又都算不上。這會兒王爺不在,齊總管也不在。小順可沒個人能討主意。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要不要見見他?”

潮生轉頭看著小順。說不想,那是假的。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管這人是不是拋下她不管不顧,總是一個念想,一個依靠啊。可是,又不敢見。要是露了馬腳,要是...要是被發現自己的破綻,那怎麼辦?

“我猜,你叔叔多半兒也認不出你啦。嘖嘖,你當初剛到東宮的時候,又黃又瘦的,女大十八變,你叔叔一準兒不知道你現在長成大姑娘了。他剛才說,想見你一面哪。”

潮生總算有了主心骨,是的,她現在不是小孩子了。中間隔了好幾年,而且是小孩子長成大姑娘的最重要的幾年。潮生和叔叔生份、疏離,那是應該的。

“我…”

“想見你就直說,又不是什麼難事兒。”

潮生猶豫了一下,終于點了點頭。

“成,你等著,我給你安排一下…”

要見是可以,不過當然不能單獨見。不光小順在場,還有駱小元,還有一個李姑姑在。潮生進屋的時候,屋里坐的那人立刻站起身來。他往前邁了一步,看起來很急,一雙眼把潮生從頭到腳的打量了又頓住了腳步。

“潮...潮生?”

潮生匆匆看了他一眼,低聲應了一句:“叔。”

李姑姑一雙眼比小順要利。這人是個練家子。看那行走坐立的架式就知道。功夫一定不淺。潮生的叔叔竟然是這麼一個人物。

“這位何官人,有話慢慢兒說,你先坐吧。”

人分了兩邊坐下,李姑姑拉著潮生的一只手,能感覺她在微微發顫。唉,這孩子可憐,幾年沒見過面的親人來了,看得出來,潮生的叔不比潮生輕松到哪去,嘴張了幾次,才說了一句:“我對不住你,這幾年,讓你受苦了,…”

潮生也不知道怎麼,明明這人是陌生人,從來沒見過。可是聽了這短短兩句話,忽然覺得鼻子莫名的一酸,趕忙低下頭去。苦不苦?當然是苦的。這幾年來,受的罪,捱的苦,戰戰兢兢,惶恐茫然,還是頭一次有人說,她受苦了。

小順和李姑姑也沒吭聲。他們也不能辯解說,潮生這幾年過得很好。為人奴婢,怎麼能算得一個好字?個中滋味兒,小順和李姑姑都是過來人,還能不知道?

“我現在都好了,我來接你回家去,以后肯定不會讓你再吃苦的。”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的。小順是知道這人的決心的。那一袋子金銀就是他的決心。如果站在潮生這邊兒,小順自然是希望她好。

這幾年相處下來,彼此脾性人品都了解。潮生心眼兒好,性情也好,當奴婢實在委屈可惜。現在家人來接,出去了就是自由身,以后也不用再看主子眼色,擔心朝不保夕。

可是,小順也知道,潮生的事兒沒有那麼簡單的。不是象人家那種賣了十年契、幾年契的奴婢一樣,贖了身契就能走人的。再說,自家王爺,舍得麼?

小順是個宦宦,都覺得不舍得。

再說,正卡在這個時候,王府的后宅要添人哪。數來數去,府里頭論人才,哪個比得上潮生?

這事兒可難辦哪。



第一百二十章 選擇

屋里頭一時靜了下來,潮生不說話,她叔叔也悶不作聲。小順和李姑姑互相看了一眼。這一點兒倒是一樣。

潮生也不是輕狂的人,她叔叔話也不多,不過看著人就實在。

茶送上來,小順可算找著能說的話了:“喝茶,喝茶。”

潮生悄悄打量這位叔叔,他坐得筆直,端茶時兜底一抄,又穩當又不顯得粗俗。喝茶時也沒有吸吸溜溜的聲音。

外頭有人問了一聲:“順哥兒在這里?”

小順臉上頓時扯開笑站起身來。進來的這人潮生也認得,是溫氏安插的負責采辦的人手,也算個管事可惜不管是能力還是人望都不成,還什麼都想沾一把,不怎麼吃得開。

這人閑散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今天突然過來?而且是在這個時候?小順沒迎出去,那人已經進來了。掃眼一看屋里有人,掛著幾分假笑問:“喲?有客啊?怎麼稱呼啊?”

小順滿心不情願,也得給他說:“這是潮生姑娘的叔叔。”

“喲”,那人眼睛微微一瞇,可是誰都看得出他表情並不意外。他肯定進來之前就知道了,這是明知故問。李姑姑和小順頓時警惕起來。倒是潮生,她現在心里全想不到這些。

“這親人相見,是好事兒啊。”那人笑呵呵地,眼珠滴溜溜轉,從潮生身上轉到叔叔身上,又從叔叔身上再轉回潮生身上。這種打量帶著不明的意味,著實讓人覺得不舒服。

小順想,幸好那些銀錢已經收起來了,要不然這人更不知要想些什麼說些什麼。

“瞧瞧,看我糊涂的。齊總管不在,這人來客往的事兒順哥兒你也不便管哪。這麼著,我領這位去外面坐一坐歇一歇,這時候不早了,也用頓飯。不知這位“,“今天來是為什麼哪?”

小順心里一動,可是不等他岔開話,潮生的叔叔已經說:“我是想贖潮生出去。”

那人眼一睜,回過神來就呵呵笑了:“喲,這是好事兒啊。順哥兒,你說是不是?”

小順皮笑肉不笑:“看白哥說的,自然是好事兒了。不過齊總管不在,王爺也還沒回來,這事兒咱們也做不得主。”

姓白的眉梢一挑:“順哥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齊總管是不在,可是王妃那里,你總得去稟一聲兒啊。這內宅的事兒,還不是咱王妃說了算?”

這事兒要糟。小順不知道姓白的打什麼主意,可是這會兒扯上王妃來,王妃難道還會對潮生寬大柔善不成?

李姑姑說:“白管事,潮生是宮里出來的人。”

“瞧姑姑說的,這我還能不知道?可潮生姑娘現在不也在府里的名冊上麼?”

潮生緊緊抿著嘴不說話。這出去不出去,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的選擇。

姓白的那人喚過一個婆子:“去傳個話兒,潮生姑娘家里人來了,要贖她出去,你問問泰荷姑娘,看王妃是怎麼個意思。

李姑姑臉色不變,朝小順使了個眼色。

可是小順腳步一動,姓白的就攔了過來:“順哥兒別走,正好,我這兒有事兒還要和你商量。”

小順這會兒也不和他客氣了:“白管事能有什麼事兒要和我商量的?”

這口氣象是自認身份不如對方,但是白管事這些日子一點正事兒都摸不著,小順這話里的意思,就不那麼客氣了。

姓白的嘿嘿一笑:“瞧順哥兒說的,自然是有要緊事。剛才我過來就是尋順哥的,王妃那里有事兒呢,要找你過去問話。來,這就跟我去吧?”

溫氏的盤算,李姑姑已經猜出幾成來了。小順既然脫不得身,李姑姑出了屋就差人出去報信兒。四皇子這會兒一準在工部,一來一回的,應該不算晚。溫氏把小順狗住,可是她看不住全府所有的人吧?

去傳話的婆子回來了,低眉順眼兒的說:“王妃傳潮生姑娘過去問話。”

李姑姑握著潮生的手微微一緊,潮生看了她一眼,目光在無聲地說,讓她放心。

潮生的叔叔跟著站起來,白管事的笑怎麼看怎麼讓人膩歪:“喲,王妃只傳了潮生姑娘,這位可不能進內宅去您放心,咱們王妃那是一等一的慈善人,潮生姑娘這是...嘿嘿“”

潮生低聲說:“叔叔在這兒等我吧。”

王妃傳她做什麼?潮生心里沒有底,可是她並不害怕。真奇怪,一個陌生人而已,也沒說幾句話,可是卻讓她心里一點都不慌了。她剛才根本沒想過自己的身份問題,沒空擔忱自己會不會露出馬腳,讓人看出破綻。她只覺得心里發酸。酸得她自己都不明白緣由。要說是見了親人可是這人並不算是她的親人。但心里的這種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兒呢?

就象在海里飄蕩了很久的船,終于見到了前方遠遠的岸。

雖然不知道岸上是什麼地方,可是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了。

她的叔叔。

她的親人。

她在這世上是有根的,有牽掛的。

進了正院的門,滿兒和幾個丫鬟都站在門外面廊下,滿兒笑著迎上來,小聲說:“潮生,你家里真來人了?這可是喜事兒啊!”

潮生這會兒也不把和滿兒的那此不快放在心上,朝她點一下頭。有人回稟過,接著打了簾子讓她進屋。

溫氏坐在左首的第一張椅上,笑吟吟地說:“聽說你家里來人了?”

潮生見過禮,恭敬地說:“回王妃的話,是奴婢的叔叔,聽說了我的消息,特意尋了來。”

溫氏對一旁的泰諸說:“這可是樁好事兒。原來只聽說家里人都尋不著了,誰知竟然今天又能找著。你叔叔是做佳麼營生的?家住哪里?”

潮生真不知道叔叔是做什麼營生的,因此只說自己不清楚。家里原住什麼地方,府里冊子上想必都寫了,溫氏這會兒問這個不過是顯得熱絡親近。

“正好,我這兒也有一樁事,本來早想問你的,正好和今天這事兒趕上了。你叔叔也來了,倒是趕得正巧。”

溫氏頓了一下,還帶著笑意:“你也知道,咱們府里人少,內宅里也冷清,“我看你一向不錯,生得好,手也巧,在王爺身邊兒也服侍了幾年了,“知冷知熱,知根知底”

潮生已經知道溫氏要說什麼了,她低下頭去,一聲不響。

溫氏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我倒是有心要抬舉你,不知你自己是個什麼意思呢?”

潮生沒說話。

泰荷笑著說:“王妃這話問的,這潮生臉皮兒薄,哪能自己開口說這個?正好,潮生她叔叔不是來了麼門這種事兒,總得問過人家長輩的意思才好。”

“倒是你說得對,是我疏忽了,那就差人去問一聲吧讓誰去呢?”

這主仆兩人一唱一和的,潮生明明白白知道溫氏這是打的什麼圭意。

泰荷說:“依奴婢看,讓顧媽媽和白管事去吧,顧媽媽想事兒周全,說話也中聽。”

潮生抬起頭來:“回王妃的話,奴婢叔叔今天來,是想贖奴婢出去的。”

溫氏詫異地說:“竟然是為了這個?唔,這也是人之常情…”溫氏好象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一樣,難道白管事打發了人來沒說這話?

泰荷說:“潮生姑娘真是有福氣,這可兩件喜事兒趕一塊兒了,這邊要有大福了,正好家里人也來了。”

溫氏說:“誰說不是呢,可是這麼一來” 她看了潮生一眼。

潮生穿著一件湘色對襟褂子,下面是玉色裙子,腰間系著一條竹青的絲絳,裊裊垮好,只靜靜站著,就象一昏畫兒似的。

溫氏很快收回目光,仍然很和氣地問:“潮生,你自己的意思呢?是想留在府里,還是?”

是想留在府里,還是想離開?潮生不知已經想了多少次這個問題。

留下,她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作主。

離開,前途未卜。

可是她並沒有猶豫,輕聲說:“回王妃的話,奴婢,想出去和親人團聚。”

溫氏有片刻沒有作聲。

潮生靜靜站在那里。

說話的那一時間,她心里無比清明。簾子垂著,屋里沒有風,顯得很沉悶。潮生忽然想起,在煙霞宮的時候,陳妃屋里那一股脂粉氣,也是這樣香,香得讓人覺得生活如一潭死水,永遠不會改變,永遠沒有希望。

不知道從哪里被風吹來的一塊手帕,她撿了起來。一晃眼,在宜秋宮,她遇到了四皇子。那是她頭一次見他。可是又覺得,分明不是第一次。在那之前,她已經見過他好些次。每次翻出手帕來,都好象見過一次。

溫氏的聲音好象在很遠的地方響起:“你可想好了?”

潮生說:“是。”

溫氏看著她,她心中覺得奇怪,她本來以為,潮生會選前一條路的。成為王爺身邊的人,這是府里多少丫鬟做夢都想的美事兒。而潮生,她一直在書房,比溫氏見王爺的時候還要多,還要長,她卻選擇了要出府。

“這事兒,你畢竟是王爺身邊伺候的…”溫氏露出猶豫的神情:“我也不能替王爺做這個主。”

是麼?那她剛才說那一番話,好象自己能全權作主一樣。

溫氏就是這樣的,既想做事,又放不開手腳。瞻前顧后,有心無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5:44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告別

這件事,還得四皇子一錘定音。

四皇子會怎麼說?潮生覺得根本沒有懸念。她猜得到。

四皇子回來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這事他沒回府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燈籠一盞一盞的點亮,掛起。潮生坐在屋里,她沒有點燈。粉白的墻上夕陽最后的霞色也已經褪去,四周的一切變成了灰蒙蒙一片。潮生心里忽然十分惶恐。

不,她不是后悔。她不后悔自己作的選擇。只是,忽然間發覺,自己就要離開這里了。離開所有熟悉的人,離開這個熟悉的,已經生活了很長時間的地方。就象她離開宜秋宮的時候一樣。雖然想離開,可是對于未知的前途,還是失落而彷徨。也許,從明天起,這此人就再也見不著了。

李姑姑,小順,小肅,齊總管,還有四皇子。

潮生覺得心里拴了個沉甸甸的鐵陀,不斷拉扯著,朝下墜。她舍不得。舍不得這些人。李姑姑待她跟親生女兒也不差了,她也答應了要給李姑姑養老的。可是現在她卻要撤手走了。

小順和她象姐弟一樣,他總是嘻嘻哈哈的,其實很細心。還有別的人,還有,四皇子。

從今以后再也見不著這個人,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里。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也觸不到,徹底的,分開。

是的,徹底的分開。

潮生沒想到,這種感覺會這麼的難受。

外面有人。

她有些遲鈍,直到門被推開,才回過神來。

“姑姑“

李姑姑提著燈籠,站在門口。

潮生緩緩站起身來,半天沒換姿勢,腿都麻了。

“瞧你那樣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李姑姑還是快人快語:“王爺回來了。”

“哦…” 潮生鼻子酸得厲害。

“哦什麼。”李姑姑掏出帕子來把她的臉細細擦了:“王爺要問你話,你去吧。”

潮生握著李姑姑的手,半晌沒舍得松開。雖然叔叔是親人,可是李姑姑又何嘗不是親人?這幾年來,都是李姑姑教她,護她,要不然,她能不能活到現在還不一定。做出離開這個決定的時候,潮生一點兒都沒有猶豫。可是現在才發現,一刀下去,斬斷的不止是她奴婢的身份,不止是她和這段過去的連接,更重要的是,這些牽絆,這些過往。

“即使你出去了,說過的話也不能賴賬。”李姑姑笑著說:“我還等著你給我養老呢。”

“姑姑“

“怎麼?后悔了?不想走了?”李姑姑狠狠扭了一下她的臉蛋兒:“行了,快去吧。”

潮生覺得這腳下的路,好象和平時走的不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不知該往哪兒去。要不是李姑姑走在前頭,她可能連書房的門兒都找不到了。書房里透出燈光來,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可是,又不一樣。

潮生站在門口,聽見四皇子的聲音說:“進來吧。”

她的手有些抖,摸著門,可是一瞬間軟得沒一點兒力氣,推不動。潮生深吸了口氣,終于還是推開了門。

四皇子象之前每一天一樣,坐在書案前。燈光將他的身影投在墻上。

潮生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殿下。”

四皇子唔了一聲:“坐吧。”

潮生平時也是坐著的。四皇子寫字的時候,的時候,她就坐在一旁做些針線之類的活計。

四皇子並沒有兜圈子,他問:“你想好了?”

潮生點了點頭。

“我剛才見過你叔叔了。”

潮生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四皇子靜靜的看著她。潮生好象從來沒有這麼認真的,專注的看過一個人。這一刻她也沒想到身分、禮節,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再也見不到他。

潮生全然沒想到他是皇子、王爺、主子,如果這時候有相機,她一定要把他此刻的模樣拍下來,然后深深珍藏。不,即使沒有,也沒關系。她用眼睛,用心的記住。即使時間流逝,她相信自己也不會淡忘。

“出去之后,“自己一切珍重。”四皇子輕聲說。

是的,就是這句話。潮生早就想到了。以四皇子的性格,是會這樣說的。她自己說要走,他不會說什麼挽留。潮生說不上來心里是什麼感覺。不舍?失望?因為不舍得離開。失望呢?那隱約的失望又是為什麼?她還期盼聽到什麼?不,她已經太貪婪了。其實命運已經善待她。

在上一世終結后,給了她這一世的生命。在她屢逢危難的時候,總能得到人善意的相助,化險為夷。在她對親情渴望,對自由渴望的時候,給了她親人,給了她擺脫狂楂的機會。她不應該再貪婪。

“我囑咐了你叔叔,讓他好好照顧你,明天你就隨他出府吧。以后若遇到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

潮生點點頭:“多謝殿下。”

“你去吧。”

潮生站了起來。

他們之間隔著五步遠。

潮生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交疊雙手,屈膝,頭深深低下去。

多謝這幾年來他的照應和回護。

從此之后,他是皇子,她是平民百姓。

五步遠。

這五步是邁不過去的,以后也不可能再離得這樣近。

潮生行完禮,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轉身出門。

四皇子在后頭喊了一聲:“潮生。”

潮生停住腳步,慢慢轉過頭。

四皇子還是靜靜的坐在那里。

潮生卻看不表楚他的神情。

現在他們的距離,已經不止五步了。

眼睛不知為什麼變得模糊,潮生微微低下頭,輕聲說:“殿下也多多保重。”

潮生渾渾噩噩的,一夜都時睡時醒。

一時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夢,其實並沒有叔叔來接她,她也不可能離開王府。一時又好象已經到了許多年后,她似乎生活在一個遠離京城的地方,再也沒有見過故人一面。

就這麼到了早晨,潮生如平常一樣起來梳洗,挽頭發的時候,她看到鏡子里自己的眼,紅紅的,有點腫,不是哭過,就是徹夜未眠。

還有昨天已經收拾好的東西,平時不覺得,一收拾起來,東西還真不少。打了兩個大包袱,一個小包袱。有些東西潮生不準備帶走。

她去小廚房的時候,那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和往常不一樣了。

李姑姑打著呵欠:“你還起這麼早?今天又不用當差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嗯。”

李姑姑的眼睛也紅。潮生沒敢問,李姑姑是不是也沒有睡好。

“這個,你留著當今念想吧。以后要有空了,給我梢個信兒。你叔叔要是敢待你不好了,你也別忍著,只管回來找我。”

“吸“我知道。”

李姑姑遞過來一個小包,潮生也遞過去一個小布包。結果里面的東西出奇的相似。李姑姑那個包里是好幾樣赤金首飾,不知道是她攢了多久的東西。潮生遞過去的那個包里也是她兩樣最值錢的首飾了,還有她以前得的賞。

想到一塊兒去了。

李姑姑覺得潮生要出去了,雖然叔叔看著人不錯,可畢竟不是親生爹娘,隔了一層。就算是親爹親娘,有時候也會為了幾個錢賣兒賣女的。自己手里有錢,總能寬裕些,不用時時處處仰人鼻息。

而潮生想的是,李姑姑年紀也不小了,當年受過罪,落下傷病,春秋天還好,夏天多雨時和冬季天寒時,身上總是不得勁兒。再說,這當差,誰能保證能太平無事呢?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手里有錢,心里總不慌。

結果就成了眼下這樣。

潮生給的也是這此,李姑姑給她的也是這此。

“嗨,我在府里又用不著錢“”

“我出去了跟著叔叔,哪用得了這些?”

“胡說。”李姑姑瞪她一眼:“你也不小了,過一二年就要說人家了,咱們師徒一場,我這給你的東西也不是讓你胡花亂擲的,是留著壓箱底當嫁妝的。”

“我用不著這些,姑姑才要留著防身養老呢。”

兩人誰都說不服對方,最后各退一步。

李姑姑收下了潮生東西里的兩樣,潮生也收下了李姑姑給她的“嫁妝”。

李姑姑不是不難過。她本以為潮生能留在王府,長長久久的,沒想到分離來得這樣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千萬記得給我梢個信兒。”

“我知道。”潮生說:“姑姑要是有事兒,也打發人來告訴我,,“我家住哪里,姑姑一定記得別忘了。”

“我記下來了。”李姑姑又囑咐她一席話,無非是對叔叔要恭敬但更要自己多留個心眼。

這全是為她好,旁人可不會對她說這些掏心掏肺的話。

小順和小肅也來送她,小順摔著眼說:“你一走,以后可嘗不著你的手藝了。”

小肅一直沉默著,潮生也不知道和他說什麼才好。似乎說什麼都不太合適。他們一直送到角門。

叔叔已經雇了輛青布騾車等在門口。

潮生站在門邊,回頭望。李姑姑朝她揮了下手,急忙捂著嘴將頭轉開。

小順揮著手,還咧著嘴,可是看起來不象笑,更是是一雷哭相。

小肅還是那麼沉默。

這一步邁出去,就回不去了。潮生覺得腳仿佛有千個重。叔叔一直等在車邊,也沒有催她。潮生咬咬牙,轉過頭,邁出了門。



第一百二十二章

  騾車走得很穩,車軸軋軋的響,那聲音既單調又規律。

    潮生都沒發覺,她緊緊攥著小包袱,坐得直直的一動不動,手心里都出汗了。

    漸漸的,車外的聲音漸漸變得多而雜,潮生忍不住,微微掀起一角車簾向外張望。

    外面的一切,讓她覺得……那樣不真實。

    她真的離開了王府?可是外面的生活,她能應付得來嗎?雖然從前是做宮人、做奴婢,可是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生活方式。離開了那一切,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麼?

    潮生深吸了口氣。車子轉了一個彎,拐上另一條街。

    外頭傳來叔叔的聲音“你還記得不記得這條街?”

    潮生想了想,低聲說“不記得了。”

    她根本不知道宮外的一切是什麼樣。

    “嗯,這條街也變得多了。路重新修過,以前兩邊也沒有這麼多鋪子。”

    潮生原來的家離誠王府並不近,誠王府在京城西面,潮生的家卻在城南。她心事重重,卻不覺得這段路遠,只覺得好象沒過多長時間,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到家了,下車吧。”

    潮生如夢初醒,連忙應了一聲。車簾被掀開來,叔叔伸手過來扶她。他的手上全是硬繭。

    潮生腳乍一沾地,沒有站穩。在車上坐了那麼半天一動都沒動,腳麻了。叔叔在一旁扶了她一把

    “沒事?”

    “嗯,沒事。”

    叔叔松開手,轉過身給車夫結車錢。潮生抱著包袱,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扇門。就是這兒嗎?她在這里沒待多長時間,對這扇門印象不深。依稀記得是這個樣子。

    青磚黑瓦,門前踏腳處墊的是一大塊青石。巷子深處傳來孩童嬉戲追逐的聲音……不知誰家在洗衣,棒槌敲得咚咚直響。往前頭望,隔著幾房人家,就是南城的一條大街。再往里望,那個重新漆過的門應該就是錢嬸家……

    對,就是這兒。她心里踏實起來。發走了車夫,叔叔看了她一眼,又說了一回“ 到家了。”

    潮生點了點頭,看著他上去敲了敲門。

    ——敲門?家里還有旁人?這個家……不是只有她和叔叔兩個人嗎?

    啊,不。潮生立刻想到,也許叔叔是娶過親的,也就是說,她還有嬸子。有可能是以前娶的,也有可能是她進宮的那幾年里頭娶的。

    她的心又微微提起來。如果有嬸子,不知嬸子是什麼樣的人?好不好相處?里面有人應著“  來了來了。”

    果然是女子的聲音。

    門從里面開,門里站著一個穿著青布衣裳,頭上包著素帕的女人。潮生量著她,她也看著潮生。

    不,潮生立刻想,這肯定不是她嬸子。這個女人的頭發都白了,年紀足可以當她奶奶。

    難道……這個真是她奶奶?潮生有點迷惑,更多的是慌亂。她不知道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女人。她是誰?怎麼辦?要露餡了嗎?如果是真正的潮生,肯定會認得自家親戚的潮生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兒了。

    那個女人又驚又喜,還沒說話,眼淚就淌了下來,一把抓住了潮生的手,卻問旁邊站的人“這……這就是……”

    叔叔點了下頭“ 對,這就是潮生。”

    他又對潮生說“這是許婆婆……是你母親的長輩。以前一直住在鄉下,我才接了她來。”

    啊……既然需要介紹,那這位許婆婆就不是潮生以前認識的人了。

    潮生松了一大口氣,乖巧的屈了下膝“婆婆好。”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長輩,但是總之是長輩,該當孝順有禮。

    結果許婆婆忙說“ 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讓你給我見禮……我就是當初伺候……你母親的下人……”

    唔?這關系好象還很復雜。

    叔叔替潮生拎著兩個大包袱“進去再說吧。”

    “啊,對對,我糊涂了,快快快,進屋說話。”

    潮生應了一聲,被她半扶半拉著進了門。

    隔壁的門忽然吱呀響了一聲,潮生轉頭去看時,那扇門卻砰的一聲又重重的合上了。錢嬸家……潮生沒怎麼在意那個動靜。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

    院子顯然是掃過的,連磚縫里都掃得干干淨淨,窗欞上也沒有一絲灰。院子不大,也沒有多少雜物。穿過院子進了堂屋。這屋子和潮生記憶中的一樣,沒有什麼大變化。不,變化也有的。

    潮生記得走的時候,屋里顯得淒涼寥落。現在看著感覺完全不同,門上掛了布簾,椅子上擺著墊子。桌上還放了一套茶具……只是這樣微小的變化,卻讓人感覺到了……溫暖。

    對,就是一股溫暖的,家居的氣氛。不再是只有她一個人的,空曠的舊屋。

    “累了不?這些年可苦了你了……”許婆婆拉著她坐下,上上下下仔細的把潮生打量了一翻,手掌也翻過來細看,大顆的淚珠從她眼眶里滾出來,引得潮生也心酸難抑。沒有人關懷的時候,再苦也捱得住。可是被人這樣一問,突然間壓抑了多年的艱辛酸楚好象一下子開了閘,洶涌著朝外傾泄。

    “沒事兒……我運氣也挺好的,後來在王府里頭干的也都是輕省活計……”

    “好什麼……低三下四的伺候人,由得人家罵作踐……”許婆婆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間就臉色一變,迅速從悲傷變成了憤怒“ 都是那起子黑心的小人陷害勇子,這事兒咱不能跟他們算完”

    勇子就是說她叔叔了,潮生微微覺得奇怪。許婆婆和這一家,到底是什麼關系。她說是下人,但她對叔叔並不恭敬客氣,倒象呼喝自家晚輩一樣。嗯……多半叔叔小時候也是她看著長大的?所以名為主僕,其實情份就如一家人.那麼,許婆婆說的陷害,又是怎麼一回事?潮生覺得她的疑問太多了,一個接著一個。

    不過她不急。既然她已經回來了,那答案她早晚會知道的。

    “快快,我燒了熱水啦,你好好洗一洗,咱們去去穢氣。以前的事兒都不要想了,以後啊……婆婆照料你,再不讓你吃一點兒苦了……”

    潮生還沒來及說兩句話,就被推進了里屋。屋里已經擺了一只嶄新的大木桶。里面盛著滿滿的一大桶水,桶邊的窗台上擺著胰子,豆面兒,巾帕,頭繩……甚至還有一小瓶香露。

    這排場……潮生轉再頭看,澡桶旁邊有一架兩扇的小屏風,上頭搭著一套簇新的衣裳,想必也是給她準備的。許婆婆肯定一大早就起來忙活了,她的歲數也不小了,怎麼把熱水燒好一桶桶提起來的?潮生眼楮有些模糊——也許是桶里的水汽燻的。

    “潮生啊,你自己能洗麼?”

    “能,能。”潮生忙應了一聲“ 我能行。”

    許婆婆說“ 我就在門外頭守著哪,你要有事就喊我一聲。”

    “噯……”

    潮生把隨身的小包袱放下,慢慢拔掉簪子,頭發松松的滑下來,披了一肩。熱水一浸,人都軟了。潮生撩起一捧水來,看著水珠從指隙間滑落,象一粒粒琉璃珠子一樣,又落回桶里。終于有了些真實感。

    這就是她的家?對……這就是她的家。是她的家。不是旁人的地方。

    她在這兒不是奴婢。

    這里還有她的親人。

    叔叔,許婆婆……潮生頭靠在桶沿上,輕輕的吁了口氣。心里頭的那種感覺,她形容不出來。就象是胸口也漲滿了熱水一樣,說不出的充實舒坦。潮生痛痛快快的洗了個澡,許婆婆時間掐得正好,潮生這邊正系裙子,許婆婆在外頭問“  我可進來了?”

    潮生忙說“婆婆進來吧。”

    許婆婆個子不高,潮生比她還高了一個頭。許婆婆端著一個盒子進來,看著潮生有些靦腆的模樣,眼圈又是一紅“  唉,你生得和你母親真象……快坐下,我給你梳頭。”

    潮生乖乖在凳子上坐了下來,許婆婆耐心地替她擦干頭發,連換了三條巾帕。然後替她將頭發細細的梳順。

    “你母親沒出嫁的時候,我也這麼伺候她的……一轉眼,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可惜她卻看不見……”

    潮生不知該和她說什麼,輕輕按住她放在肩膀上的手“  婆婆別太難過了。”

    “對,不難過。”許婆婆抹了一把淚“看我,都老糊了。今天是好日子,我淨說那些。”

    潮生緩緩扶起鏡台,銅鏡里映出她和許婆婆的臉。

    “婆婆跟我說說以前的事情吧。”。

    許婆婆一笑“ 行啊,你想問什麼事?”

    “我娘的事兒。”

    “好……”

    不等許婆婆說下去,外面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象是什麼重物撞在了大門上。一個女人哭喊著“ 我不活了……你們逼得我沒有活路,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門前……”

    這是怎麼了?這聲音有些熟……潮生在記憶中搜羅著——

    這是錢嬸兒的聲音。

    是的,沒有錯。

    是錢嬸。潮生當時受過她接濟,錢嬸兒嗓門高,所以她的印象很深。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20 P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撒潑

錢嬸做什麼在她家門口哭天搶地的?

錢嬸這個人一向潑辣,錢家的事兒可沒見她男人出過頭,也不見她大兒子有什麼擔當,全是她張羅。

因為她潑辣,所以錢家雖然男人都顯得懦弱,可是左鄰右舍也沒誰敢欺負錢家。

許婆婆臉上露出怒意:“這個婦人,真是不知好歹”

潮生抬起頭來:“婆婆,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沒去找她麻煩,她倒先找上門來了。”許婆婆把梳子一放:“你在屋里待著,可別出去吹了風著涼。”她上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后一句卻是柔聲細語。

潮生點點頭,看許婆婆出去,她走到窗邊,將窗子掀起一條縫來。

大門已經打開了,錢嬸正坐在她們家門坎兒上,披頭散,哭天搶地。

許婆婆個子可不算高,瘦瘦小小的,往那兒一站,卻顯得不怒自威:“錢家的,你還混鬧什麼?讓你家男人出來說話。”

“我家男人?我家男人都要讓你們逼死了天哪,老天爺啊,街坊四鄰,大家都來看看吧……”

許婆婆哼一聲,招了招手,潮生看見從灶房出來一個小丫頭,搬了張凳子,許婆婆就在門口端坐下來,不緊不慢地說:“倒茶來。”

咦?這小丫頭是自家的?

潮生可不記得家中有這人,想必是許婆婆帶來的。

那小丫頭手腳伶俐,果然又進了屋,端了茶出去奉與許婆婆。

許婆婆接了茶,不緊不慢,吃了一口,端坐在那兒看著。

錢嬸這麼一鬧,早就有人出來看熱鬧了。都是街坊,大家彼此也知道。有的就問:“錢嬸子這是怎麼了?”

有的卻說:“咦?何家的人回來了?這門兒可鎖了好幾年了。”

“這是鬧哪出兒啊?”

錢嬸子終于逮著人了:“哎喲喲,大家快給我評個理啊,我都快讓何家人欺負死了——他們一回來,就管我要人。當年潮生她叔叔撒手一走,我辛辛苦苦照料那小丫頭那麼些日子,我家里的境況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都緊巴巴的。她叔叔說好三個月就回來,都過了大半年還沒音訊,我就容易麼?我還托人搭錢給他家丫頭找了個進宮當差的路子,為這事兒我腿都跑細了,嘴也說破了”

她一拍腿:“這下好了,他家姑娘在宮里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他叔叔回來還管我要人好象我是那拐子,把他家侄女兒拐了賣了一樣你要有本事就進宮去你家孩子接回來啊沖我耍什麼橫你有的今天狠,當年你怎麼一去不歸啊?到底誰才是那沒良心的人哪,你丟下親侄女兒不管她死活,要不是我,她早餓死了……我的天哪……你們逼死我算了……”

原來是為這事兒。

錢嬸子沒見著她已經回家了麼?她進門時,錢家的門里好象有人在往外窺看。

好吧……

也許錢嬸子當年把她送進宮去,是有她的私心……

潮生雖然吃了那麼多苦,可現在總算是回家來了。

這事兒……潮生倒想勸勸叔叔何勇,就別和錢嬸兒計較什麼了。

畢竟,叔叔一去不歸,也的確是事實。人家也沒那義務老養著她……

許婆婆咳嗽一聲,話問:“你可真會說,前情后事都說得清楚。那我問你,我家何勇走時,不但把侄女兒托付給你,還給了你五十兩銀。這五十兩,別說養她吃半年飯,就是養她吃十年飯也夠了。你怎麼不提這五十兩銀子的事兒?”

四周的人頓時哄一聲乍開了。

五十兩。

這年頭五十兩是個什麼概念?米尋常年份也就八文、十文一斗,年景不好時也不過二十,三十,潮生一個小小孩子,能吃多少飯?這五十兩的確如許婆婆所說,十年都夠吃。

錢嬸兒眼一瞪:“你這老太婆是哪鉆出來的?誰認得你是誰啊?你說給錢就給錢了?有憑據嗎?空口白牙的,哪來的銀子?你家何勇窮成那樣兒,家里能抖出五文錢來就不錯了”

何勇那人一看就不是會欺人的。他要說給了,那一定是給了。

那就是錢嬸子昧下了這錢?

許婆婆一點兒不急:“你說沒給你錢?我問你,你家男人建平二年生了場大病,欠了一大筆債,你哪來的錢還?隔一年,你小兒子訂親,娶隔街馬家的女兒,聽說你放出話,說聘禮給得多,人家女兒帶來的嫁妝不算什麼。你又哪來的錢下聘?”

錢嬸子噎了一下,直著脖子說:“那是我們家三兒他爺爺留下的,你管得著嗎?”

“好。”許婆婆說:“錢的事兒且不說,我家姑娘的下落我也不問你。我只問你,我家這宅子,原來后面兩間矮房,還有一間小馬房,怎麼我們一回來,都被你家封了門兒,給隔斷了,變成了你家的屋子了?”

潮生還沒到屋后去過,真不知道自家后面兒的房已經被人占了?

周圍的人又是嗡一聲。

有個人便說:“說起這個,我也知道。不過我還以為那是兩家兒說好的,把房讓給錢家的呢……”

“你胡扯”錢嬸兒也不坐地下撒潑了,直接躥了起來:“那本來就是我家的房”

許婆婆一笑:“你要這麼說,那也由你。可我家地契房契都寫得清楚著呢,明兒我就請了里正,讓人往衙門去走一趟,咱們斷一斷這房到底是誰家的。還有,當初我侄兒給你的五十兩銀,都是有記印的,要打聽出來你當年還債下聘用的什麼銀子,也不難。你有理,可以往公堂里去說——哎喲,我忘了,”許婆婆把茶杯蓋一合:“這女人上不得堂,我家里呢,當然是何勇去,你家里呢……是你男人去,還是你幾個兒子去?這女人要打板子、戴枷示眾、坐監什麼的,到底難看,還是男人出面兒經得住。”

錢嬸兒頓時愣了:“你……你別胡說”

雖然嘴還硬,可是氣已經餒了。

她心虛。

不光潮生在屋里看出來了,圍觀的人也沒個兒傻子,誰看不出來啊。

“哎喲,這可真是喪盡天良啊昧了人家錢,把人家姑娘弄進宮里去,還要占人家房……”

“錢嬸子真沒白姓這個錢,見錢眼開是不是就是說得她這樣人?”

“八成是。”

“嘿嘿,這下好了,人家要去告,有房契什麼的為憑,她這占人房地……”

錢家的門兒一開,有人出來半拉半扶的,把錢嬸兒往回拉。

這個……不是錢家的二小子麼?

當年他個子很矮,現在卻長高了很多啊。

錢嬸兒嘴里嘟囔著,好象還很不服氣似的,其實腳底非常順溜兒,就著臺階兒下臺,跟兒子進了門兒,砰一聲響,錢家的門又重重關上了。

許婆婆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對眾人說:“各位街坊,老身姓許,何勇是我侄兒,以后大家在一條街上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要大家多多照顧幫扶。”

眾人也都應著好,許婆婆拍拍衣襟進了門,招呼那個小丫頭把門關了。

潮生實在忍不住,許婆婆一進屋來,她就連忙問:“婆婆,當時我叔叔,是給了錢嬸兒銀子的?”

“那是當然。”許婆婆說得咬牙切齒:“我本來不想現在收拾她,不過你叔回來時,去她家問過你的消息。她做賊心虛,還想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我呸,我要能饒了她,我的許字倒過來寫。”

原來……

當年的事兒是這樣。

還真讓四皇子說準了。

錢嬸兒果然……心存奸詐。

而且,比四皇子推測的,還要壞。

昧了錢,把她送進宮,還想占這房子……

她八成以為何勇死在外地了吧?又舍不得手里的銀子,覺得把潮生送進宮,何家就再沒人了,她還不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她居然只占了后院兒的房子,沒把整個何家都占了去?

不,也許她是想的,只要何家再沒人回來,早早晚晚的事。

“哎喲,你這頭還濕著哪”許婆婆頓時急了:“可別著了涼,快坐下。”

潮生坐了下來,許婆婆又拿起布巾來替她擦拭:“姑娘小時候兒讓她給算計了,這筆賬咱位定要討回來的。“

“嗯……”潮生一笑,她倒不是太生氣。有四皇子的提點在前,心里已經先有了些底:“婆婆你剛才還真厲害。”

許婆婆笑了:“這算什麼。這種市井婦人……哼,要放在以前,哪用得著跟她廢話?一頓板子打死了算。”

潮生聽到板子二字,本能的不那麼舒服。

她也挨過板子……不過那是宮里的板子,皇帝讓打的。

疤好象已經全消了。幸好消了,要不許婆婆肯定又要氣憤心疼。

“她還占了咱們的房?”

“是啊,勇子原來在后頭養了匹馬,你可能小,不記得。”

這個真是不知道……反正潮生在這里醒過來的時候,這里沒有馬。

大概是何勇出門時騎走了。

“要不是姑娘現在回來了,這是喜事兒,我早尋那女人晦氣了。”許婆婆說:“這樣的人……哼……”

潮生絕不懷疑許婆婆說得出做得到。看她的氣派……哪象是窮家貧婦?這氣勢這口才,就算在王府那樣的地方做管事媽媽都綽綽有余的。

“啊,我剛才看見有個小姑娘……”

“哦,那是我從鄉下帶來的,不懂規矩,不過很聽話。這兩天等騰出手兒來,就給你買兩個好的使喚。”

沒搞錯吧?

潮生一下子真適應不來這種身份的轉變。

原先她還是伺候人的,現在卻要讓人來伺候她?

“我不用的……”

“那哪兒成能。”許婆婆手按在她肩膀上:“以前那是沒法子,讓你吃苦受罪……以后可不會了。”

是麼?

潮生愣愣的轉頭去看鏡子。

鏡子里的她也愣愣的和她對視。

不明白的事,還真多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賠罪

潮生忽然現自己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伸手的生活。

適應嗎?

嗯,應該說,開始真不大適應。

潮生已經習慣了主子坐著她站著,主子吃著她看著的生活,突然之間自己可以坐著用飯了,旁邊還有人站著伺候她,這一下子……真適應不來。

許婆婆開始都不肯坐下同她一起用飯,還是潮生堅持的。至于何勇,他根本沒回來用飯,不知道去哪兒了。

“不用管他。”許婆婆殷勤地給潮生挾菜:“這是我的手藝,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許婆婆手藝也不錯,香的。明兒我做給婆婆嘗嘗,我在府里頭也學了一身兒廚活兒。”

許婆婆的臉色並沒顯得欣慰,倒是難過起來:“唉……若是早些找到姑娘,哪用得著吃這些苦。何勇實在太不象話了……”

潮生急忙岔開話題,指著另一道菜問:“這個也是婆婆做的?”

“對對,來嘗嘗這個。”

一旁站的那個小姑娘,潮生聽許婆婆喊她紅豆。

這倒是個很好聽名字。

她這麼一說,許婆婆就笑:“好聽什麼啊,她還有個妹子叫綠豆呢。”

天快黑了,家家戶戶都生火做飯,炊煙裊裊。潮生站在院子里朝西北望去,太陽已經落山,西面天際是一片煙紫的的暮色。

誠王府……這會兒也該傳晚飯了。

不知道李姑姑,小順,小肅,還有四皇子……他們這時候都在做什麼?

紅豆拿著一個小熏爐,里面放了定風、薄荷那些東西,點燃了在院子里熏。

這會兒天氣不熱,並沒多少蟲子。晚上的風比白日涼,淡藍的煙被風吹著,象一縷薄紗在空中彌漫飄蕩。

一直到天徹底黑下來,許婆婆一直站在她身后,不過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潮生回了頭,許婆婆才把一件長衫替她披上:“進屋吧,外頭涼。”

“嗯。”潮生問:“婆婆這些年,住在哪里?過得可好?”

“我一直住在承安的鄉下,離京城幾百里地呢,那地方山陡路難走,與外面不通消息……”許婆婆說:“雖然一直在打聽信兒,可也打聽不著什麼,還是年前勇子才找著我,一起來了京城。”

“叔叔去哪兒了?天不早了……”

正說著,忽然傳來叩門聲。

有時候,叩門聲可以聽出很多東西。

潮生第一個念頭是,難道是叔叔回來了?

不,不是的。

這敲門聲聽起來有氣無力,仿佛是偷偷摸摸的來,怕人知道似的。

許婆婆支使紅豆去開門,結果來的是個年輕婦人,手里提著兩個一扎的點心包,穿著紅裳,下面系著綠裙,陪著笑說:“我……是錢家的。”

紅豆不吭聲,轉頭看許婆婆。

許婆婆打量她一眼:“你是錢家哪一個?”

“婆婆好,我家男人行二,我娘家原姓馬。”

原來這就是錢家二小子娶的媳婦。

她站的地方不亮,潮生看不清她臉,依稀看得出她不算太高。

許婆婆示意潮生進里屋去。潮生進了屋,紅豆過來把門簾兒放下。

許婆婆這才說:“嗯,進來說話吧。”

錢嬸兒鬧了那一場,這會兒不來。錢家大小三個男人,也都沒來,卻讓一個年輕媳婦來了。

這是又想鬧哪一出?

馬氏嘴倒是挺甜,能言善道的,進了屋放下點心,先說了一通客氣話,說鄰里之間原應該多走動照應,這不,何家又回來了,他們竟然不知道,這會兒才上門來看望。又說這點心是前街香滿堂買來的,豬油桂花飴糖都放得量足足的,味兒好著呢……

許婆婆淡淡的,只吩咐紅豆上茶。

馬氏繞了一圈子,終于扯到正題上頭,聽起來十分誠懇地說:“這會兒我過來,一來是來探望許婆婆和何叔,二來,也替我婆婆她賠個不是。我婆婆年紀大了,平時 也總說些渾話,做出事來也顛三倒四。為這事兒我們還請郎中看過,還抓過藥吃了,也總不大見效。許婆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別和她一般見識。下午她那惹您不 痛快的事兒,我替她賠罪。您要不消息,打我一頓罵我一頓也使得,我這兒先給您跪下了……”

哎喲,這理由找得真好。

一句老糊涂就把錢嬸兒下午撒潑的事兒揭過去了?

要論老,錢嬸兒不過四十開外吧?許婆婆怎麼看也是坐五望六的人了,這誰比誰老,誰比誰糊涂啊?

聽著外面動靜,馬氏真跪下了。

二子這個媳婦應該和潮生差不多大吧?按說應該差不多。二子就和潮生差不多,他的媳婦總不會和潮生差太多。可是聽聽人家這口齒,看看人家這作派,比潮生那世故老練多了。陪得起笑,屈得下膝。

嘖嘖,佩服。

許婆婆並沒有讓她起來,只問紅豆:“你讓收拾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婆婆要不放心,就再細細查一遍。”

“我也不用查,你自己再想想,沒什麼疏漏就行。灶里火要滅了,別迸出火星來燒了房。小爐子拎到背風的地方,熱水可別斷了。”

“是,我都記著呢。”

許婆婆不理會馬氏,馬氏也沒傻的老跪著。潮生從門簾縫兒里朝外看,馬氏正摸出手絹兒抹眼睛,順勢就起了身,又坐回椅子上。

不知是她演技了得,還是那手絹兒上做了什麼手腳,眼淚說來就來,聲淚俱下:“許婆婆您老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我婆婆糊涂,惹您老人家不高興,我們做晚 輩的勸也勸過,可是實在勸不住。您放心,那三間房,明兒我們就找了泥瓦匠,給您改過門兒來。我們這兩年還給修過墻,房頂的瓦也補過。改回來了,不管是放東 西還是住人,都保您住得舒心,絕對沒什麼不妥當的。”

許婆婆一笑:“這麼說,我還得多謝你們替我看房子修房子,真是辛苦了。”
馬氏忙陪笑:“哪能呢。這也是我過門兒那年,夏天下了好幾場雨,看著墻要壞了,我公公請了人來修。誰知修屋的人不了解,還以為是替我們家修的,就把門兒開在那邊兒了……”

許婆婆還是笑。

馬氏玩弄這種小花招,許婆婆根本懶得理會。

馬氏這通解釋,只怕紅豆這小丫頭都不會信。

“您老人家千萬消消氣,多保重身子。話說回來了,這鄰里住著,這多一尺少一尺的事兒,總是說不清楚的。街坊之間該當相互有照應,和氣為貴。您老看……象您 下午說的,要是鬧上公堂。旁人知道的,說您老人家脾氣盛,愛較真兒。不知道的,還指不定怎麼嚼舌頭呢。這年頭兒好端端的人家,誰沒事兒去衙門里生事兒呢? 三班班頭兒要打點,書辦師爺要塞錢……為著打官司,那原告被告一起破家敗亡的多了……婆婆您經的事兒多,肯定比我們小輩兒想事周全……俗話說,遠親不如近 鄰,咱們兩家可是親近的,有什麼事兒,坐下來慢慢商量著辦,不比鬧得丟人現眼失和破財的強麼?”

她說得,也未嘗沒有道理。

這年頭打官司,可不就應了八個字麼?衙門口,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馬氏這話軟中帶硬,又是央告,又是威脅。

錢嬸兒這個二兒媳婦娶的,真是……嗯,青出于藍而盛于藍啊。

看來錢家繼續延續著陰盛陽衰的傳統。

這馬氏精明看來不下于錢嬸兒。但比錢嬸兒又有見識,又有算計。

許婆婆一笑:“房子當然要改回來,既然你這樣說了,明兒就找泥瓦匠吧。我們在家候著匠人上門。要沒旁的事兒,紅豆,你送錢二家的出去。”

對于官司打不打的事兒,許婆婆一字也不提。

馬氏哪能甘心這麼就走,端起桌上茶來喝了一口:“許婆婆……我知道我是小輩兒,說話也沒什麼份量。說起來我過門也沒幾年,潮生妹子進宮早,我都沒見過她。聽說她已經回家來了,這可是大喜事兒,不如叫妹子出來,我們也見見面,敘敘話啊?”

嗯,錢家果然有人看見她回來了。

難道覺得在許婆婆這里說不通,想在她身上打主意?

許婆婆收了笑:“我們姑娘可是金貴人,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說見就見的。紅豆,送客。”

馬氏還要再說話,院門又被叩響了。

這次是連叩三下,很有節奏感,而且很有力。

紅豆看了一眼許婆婆,許婆婆說:“去開門。”

這次是叔叔回來了吧?

紅豆出去開了院門,潮生聽著有人進來,腳步聲很沉穩。

但聽著不止一個人。

許婆婆問:“勇子,你怎麼這會兒才回……”她的聲音忽然間卡住了。

潮生從縫隙里朝外看,只見著許婆婆已經站起身來,呆呆看著門外,臉上露出又是疑惑,又是驚駭的神情。

許婆婆一直那樣鎮定,潮生實在想不出她見了什麼人。

“這……這是韜哥兒不是?勇子,勇子,你說……是不是?”

門外面那人喚了聲:“許婆婆。”

這聲音醇厚有力,但並不是何勇。

這人是誰?

為什麼……這聲音,她好象在哪里聽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26 P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兄妹

“韜哥兒……”

    許婆婆這一聲叫得顫巍巍的,往前邁了一步,看起來竟然有些腳步蹣跚,站立不穩。

    門外那人大步走了進來,一把扶住了許婆婆。

    “真是,真是韜哥兒啊……”許婆婆緊緊抓著那人的手,眼淚大顆大顆的朝下滾,下一刻便放聲痛哭起來。

    這人是誰?

    許婆婆的哭聲讓潮生也覺得心里酸楚難當,眼眶發熱。

    那哭聲象是壓抑了不知多少年,終于爆發出來一樣,撕心裂肺的,讓人聽得心里生疼生疼的,象是有刀子在胸口剜絞。

    潮生揪著衣襟,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我只當你已經死了,派去

    聽信兒的人說,那一路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啊……我年年都沖著西北燒紙,年年喊著你的小名兒……可是晚上就一次都夢不見啊……你怎麼這麼心狠,既然活著,也不傳個信兒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啊……”

    “婆婆別傷心了。你看,我眼下不是好好兒的

    “可憐的韜哥兒,這些年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好在你現在出息了,小姐和姑爺泉下有知,也肯定高興。對對,我不該傷心,這是好事兒,是喜事兒”

    進來的那人個子很高,寬寬的肩膀,披著一件玄褐色的及地斗篷,豎起的風領還擋住了半邊臉。

    他一進來,屋子頓時顯得窄了許多。馬氏悄悄退到一邊兒,何勇對她倒還客氣,吩咐紅豆說

    先送她出去。”

    馬氏匆匆一福身,偷看了進來的那人兩眼,跟著紅豆出去了。

    “對了,潮生,潮生也回來了”許婆婆忽然想了起來,一迭聲的喊

    姑娘,姑娘快出來,韜哥兒來了。”

    潮生猶豫了下,輕輕掀起簾子。

    那人朝這邊看了過來。

    潮生怔怔的望著他。

    這個人,潮生覺得

    見過。

    是的。

    她見過的。

    就在四皇子的那次賞花會上,那個在夾道處迷了路,向她問話的人。

    那時候她沒在意。

    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又一次見到他。

    許婆婆抹著淚,又帶著笑

    姑娘怕是不記得了?她那會兒可小呢……姑娘,這是你哥哥,是你親哥哥啊,你快過來。”

    哥哥?

    潮生慢慢往前挪了一步。

    從門簾的暗影里,走到了燈光下。

    她穿著一件領子繡著梅花鵝黃色衣裳,下面系著水波白綾裙,烏黑的頭發松松挽了一個扶雲髻。

    屋里的其他幾個人都覺得眼前一亮。如此陋室,卻走出來這樣一個清麗娟秀的少女。

    那人目光閃動,先出了聲

    潮生?”

    潮生嘴唇動了一下,可是沒喊出一聲哥哥來。

    “姑娘那時候小,都不記得……”許婆婆抹著淚

    姑娘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被小人陷害,當了好幾年的宮女奴婢……幸好

    聽著了信兒,何勇去接的,今兒才到家。”她拉起潮生一只手,指著她人說

    姑娘,這真是你哥哥,快叫哥哥啊。”

    潮生不知道這人認出她來沒有。那天匆匆見一面,那人可能對一個丫鬟並沒有印象。

    她小聲喊

    哥哥。”

    這一聲喊出來,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

    雖然她聲音小小的,不比貓兒叫聲音高多少。

    那人也應了一聲。

    “噯。”

    他

    量著潮生,低聲說

    你長大了……咱們分開的時候,你才一歲多,不會喊人呢……”他伸出手來比劃了一下,大概有根洗衣棒槌那麼長,想了想,又擴了幾寸,嘴角露出笑容,可是眼中卻有帶著深深的悵然和迷惑。

    也許他正在比較著記憶中的嬰兒和現在的少女有什麼不同。

    潮生卻忽然不緊張了。

    因為她發現,眼前這人和她一樣,同樣不知所措。

    這意外中的兄妹重逢,不止她一個人覺得突然,覺得迷茫。

    人在緊張、害怕的時候,倘若發現

    不是孤單一個,總會覺得踏實安慰些。

    哥哥……嗎?

    她的同胞兄長?

    他眉毛濃黑,仔細看,眉梢處還有一條淺淺的斷痕,大概是曾經受過傷。

    ……可是,上次見到他時,是在王府,他是座上賓。

    對了,李姑姑還說,他是溫家的親戚?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這麼推論——

    豈不是也成了溫家的親戚?

    許婆婆一手拉著一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老淚縱橫。

    “哥兒和姑娘都好好兒的……我將來也有臉去見小姐了……”許婆婆扶著膝,緩緩朝著門外跪了下來

    小姐,姑爺……姑娘和哥兒都好好兒的,今天他們兄妹終于團聚了,你們可看見了

    門外漆黑一片,只有風聲。

    屋里面的人都跪了下來,潮生望著門外的沉沉的黑夜,心中陡生敬畏。

    也許,冥冥中真有人在護佑著他們。

    一夕之間,她重新見到叔叔,還有了許婆婆,現在,又有了一個哥哥。

    不管那是神,還是鬼。

    她都衷心感謝。

    許婆婆想站起來時歪了一下,潮生忙扶住她。

    “婆婆快坐下吧,紅豆,你去端茶來。”

    紅豆應了一聲出去,何勇問

    剛才錢家的人來說什麼?”

    許婆婆一皺眉頭

    別提那家人,這會兒正高興呢。”

    許婆婆拉著潮生的手說

    當年的事兒,姑娘還小……連親生爹娘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勇子一直和姑娘是叔佷相稱,也是不得已。現在可好了……”

    潮生心里已經猜著幾分了。

    何勇並不是她的親叔叔。

    要不然,許婆婆怎麼會對他呼來喝去,待

    卻全然不同?

    紅豆端了茶來,熱氣裊裊升騰。

    屋里一時靜得可聞落針。

    何勇低聲說

    我到門口守著。”

    許婆婆點了點頭

    你去吧。”

    潮生的心怦怦直跳。

    許婆婆……這是預備告訴她什麼要緊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從許婆婆臉上移到哥哥的臉上。

    潮生有點兒恍惚。

    她有預感。

    過去的事,也許會太沉重太悲傷,充滿了奈與傷痛。

    可是她想知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過往

   “小姐一落地,我就伺候她,老爺夫人都忙,小姐性子安靜,不纏人,是個省心的孩子,好帶……”許婆婆微笑著,眼中盡是幸福的光彩

    姑娘大了總得出嫁,老爺和夫人千挑萬選,結果小姐獨獨相中了姑爺。老爺和夫人可沒瞧中,說他沒禮數,沒根基……小姐的主意可正啦,她說,有禮數有根基的,未必就是良人。姑爺雖然出身貧苦,可是男兒有志向,有本事,怎麼不能拼出一條路來呢?後來老爺和夫人也就點了頭,把小姐許了姑爺。姑爺待小姐確實很好,千依百順。小姐喜歡蘭花,姑爺就搜羅了好些名貴的蘭花來。哪怕小姐念的詩他聽不懂,還是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兒的,那情形啊……”

    潮生聽得悠然神往。

    這個地方,還有這樣的恩愛,真不容易。

    “成親當年小姐就有孕啦,第二年生的韜哥兒,韜哥兒的小名是姑爺翻了好久的書,才起了這個韜字……”許婆婆笑著說

    韜哥兒生下來有八斤六兩重,真是個大胖小子吶……”

    潮生偷偷

    量這位哥哥。

    呃,他現在看起來精干俊美,膚色偏深,實在找不出“大胖小子”的影兒。

    “隔了幾年,又有了姑娘。”許婆婆說

    子女俱全,這日子別提多美滿啦……當時咱們家的宅子就在西城的拾墨坊,別人見了,總要贊一聲好氣派。”許婆婆頓了下

    可惜……姑爺軍功越來越高,礙了旁人的眼。那一年,西北亂得很,姑爺孤軍守城,硬守了一百多天,沒人救援。後來沒水沒糧,城被

    破。姑爺幸而沒死,可是回來之後卻被人陷害,硬安上了通敵的罪名,被處斬了。小姐身子本就不好,那些人來抄家,何勇抱走了姑娘,韜哥和其他人被拿住了,說是要流放三千里,終身為奴……”許婆婆牙咬得格格響

    小姐她……她要去替將軍收屍,我陪著她一起……就在砍頭的台子下面,我想捂著小姐的讓她別看,可小姐不肯。姑爺也看見我們了,他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張了嘴,可沒說出話來。鬼頭刀一落,血濺了老高,小姐身上穿的衣裳也濺了斑斑點點的紅……後來,小姐也被那些人逼死了……何家家破人亡……這個仇,

    論如何都要報”

    潮生只覺得耳熟。

    以前,仿佛也聽人說過類似的一段往事。

    “婆婆,我爹……難道就是曾經的西北都督,勇毅大將軍何孝元?”

    許婆婆看了潮生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原來姑娘也聽說過。”

    是,潮生早就聽說過。

    宮里頭宮女宦官們閑著沒事兒的時候說起來的,她當時只隨意聽聽,若不是因為這位將軍也姓何,且遭遇又這麼慘,潮生也不會記得。

    可是沒有想到……

    她並非局外人。

    那些人口中議論的,就是她這一世的親生爹娘。

    那樣的恩愛,那樣的和美,最終家破人亡。

    潮生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塞住了,眼眶熱熱的。

    這段往事象一塊千鈞巨石,那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許婆婆的手伸過來,潮生的貼在她的胸口。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被許婆婆的衣裳吸進去。

    真奇怪。

    “可憐的姑娘……這些年何勇什麼也不敢和你說,就怕你年紀小,藏不住話……韜哥兒這些年也吃足了苦,我悄悄托人

    聽消息,只聽說那一路流放的人遇著強人,都死了,大人都逃不了命,更何況韜哥那時候才幾歲大……”

    潮生抬起頭來,聲音有些哽咽

    那……哥哥現在怎麼回了京城?不要緊

    許婆婆摸摸她的頭發

    不怕。韜哥兒象姑爺,一身的本事。他現在是立了軍功的人哪再說,現在的皇帝不糊涂,已經發了話說,姑爺當年失城是實,可是通敵之說卻是旁人有心陷害的……”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他能成為王府的座上賓。

    “當年……陷害父親的人,是誰?”

    許婆婆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她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應該是後者。

    “……哥哥現在住在哪兒?”

    看起來,他在京城里應該另有住處。

    許婆婆也問

    對,韜哥兒現在在城里可有落腳的地方?”

    果然他說

    本來溫家讓我過去,我沒答應。現在暫住在姚將軍府上。”

    對,溫家。

    潮生納悶極了。

    “婆婆,我們家同溫家有親?”

    潮生忽然間想起來,溫氏那位姓何的表妹。她也姓何……難道……

    許婆婆哼了一聲

    算什麼親?那家人趨炎附勢,涼薄

    情。當年姑爺得勢時,上趕著想把溫家的姑娘塞進來,結果姑爺不肯納妾。他們也不害臊,又把那姑娘說給了姑爺的堂弟,那位二爺也沒出息,還覺得

    娶了高門大戶的女兒,撿了大便宜呢。咱們家敗的時候,溫家頭一縮不聞不問,現在看著風頭過去了,韜哥兒有出息,姑爺也昭雪有望,又巴巴兒的趕上來我呸還說什麼一門書香,有風骨有氣節。他們那骨頭,一文錢一斤都不值。”

    啊……

    “我見過一位何姑娘,說是誠王妃的表妹,現在寄住在溫家,她曾來過王府,我見過幾面……”

    許婆婆倒有些詫異

    是麼?那姑娘是不是叫玉娥?八成是”

    潮生搖搖頭

    不是,我聽誠王妃喚她名字,何姑娘名字叫夷然。”

    許婆婆頓時怒了

    “什麼?她居然叫這個?”

    “婆婆?”潮生納悶了,她不知道一個名字怎麼讓許婆婆如此惱火,再看看一旁的哥哥,他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頭,顯然也十分不悅。

    “婆婆怎麼了?”

    “夷然明明是姑娘的名字”許婆婆一拍桌子

    這名字還是姑娘的外婆,當年老夫人給取的呢。韜哥大名兒叫雲起,是老爺取的。所以到了姑娘這兒,名字就是老夫人取的。溫家那女子生的女兒明明叫玉娥難道他們以為姑娘沒有下落,就想拿那個丫頭來冒充不成?韜哥兒,他們派了人來怎麼和你說的?有沒有提起這丫頭?”

    呃……

    潮生目瞪口呆。

    這個……她都不知道

    名字叫夷然哪?

    她一直以為潮生就是名字了。

    原來潮生只是乳名?

    她倒沒有許婆婆如此生氣,只是覺得……世事真是滑稽。

    溫家不會真

    算用那何姑娘來以假充真

    雖然說起來,何姑娘的確也算是何家的女兒,哥哥的妹妹。

    何雲起說

    我沒見溫家的人——他們從哪兒把何玉娥找出來的?”

    這個潮生倒知道一些

    我聽說,那位……何姑娘,先前了一直住在鄉下,父母雙亡。溫家把她接來沒有多久,最長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

    許婆婆恨恨地說

    不用說了,溫家慣會投機。這兩三年,皇上對當年的事說法有變,韜哥兒只怕也是這兩三年建功立業,冒出頭來的”

    “婆婆說得沒

    我蒙姚將軍賞識,得以建功,就是前年的事。”

    “他們的消息倒靈通”

    那位穿金戴銀,氣派招搖的何姑娘,頂的竟然是

    的名字?

    潮生頓時覺得胃里好一陣不舒服。

    不過,這樣說起來,溫家和他們兄妹算不上正經親戚,又不是他們的親外公外婆。

    許婆婆看看何雲起,又看看潮生,笑著說

    我去看看熱水,你們兄妹倆多年不見,好好說會兒話吧。”

    許婆婆起身出去,還將門掩了。

    潮生抬頭看了一眼,又習慣性的低下頭去。

    何雲起的眉毛生得很濃,書上常說的斜飛入鬢,當然誇張了些,但是他的眉毛確實挺拔飛揚,若沒有那道斷痕……應當更加完美。

    “潮生。”

    “嗯。”她低低的應了一聲。

    “上次我在誠王府……”何雲起頓了一下,才說

    我可沒想到你會是我的親妹妹。”

    這倒是實話。

    潮生也絕對想不到那個問路的人是

    的哥哥啊。

    她根本不知道

    有哥哥。

    “對了,我還給你帶了東西。”何雲起從懷中摸出個布包,遞了過來。

    “咦?”

    何雲起朝她一笑

    你

    開看看。還是我在昆州時得來的。那會兒勇叔找著了我,跟我講你還活在這世上,而且人就在京城。我高興得很,一連幾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一直在想……你是個什麼模樣兒,有多高了,長得象不象娘……然後得了這個,就收了起來,我猜你說不定會喜歡。”

    沉甸甸的。

    潮生

    開那布包,頓時寶光耀眼。

    那是一對赤金鐲子,工藝

    比精美細致,鐲子通體做成花枝盤繞狀,枝、葉脈絡清晰靈動,花是用紅寶石嵌出來的,在燭光下晶瑩燦然,寶光流動。

    何雲起小心翼翼地問

    喜歡麼?”

    潮生點點頭

    嗯……這個太貴重了,就是給皇後戴,也配得上啊。”

    何雲起笑了

    這個妹妹戴了好看,快,戴上我看看。”

    潮生一笑,拿了一只套在腕上。

    前世今生,她都是頭一次戴這樣名貴精美的首飾。

    鐲子貼在肌膚上涼冰冰的,可是金燦燦的鐲子襯著雪白柔美的一段手腕,竟然說不出的合適,說不出的動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36 P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事

潮生輕聲問:“哥哥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

何云起只是搖頭:“都過去了,妹妹你這些年何嘗不是?勇叔沒和我說清,你怎麼會在誠王府?”

潮生簡單的把自己幾年經歷概括一下:進宮,到東宮,然後就是王府。

浣衣巷那一段她自然略去了沒說。

何云起眉頭皺了起來:“妹妹怎麼會進了宮?”

“當時勇叔不在,我生活沒著落……”說起這個,就難免要提起隔壁的錢家了:“錢嬸兒說進宮是條活路,我也不太懂,只想能吃飽就好……”

許婆婆正好從外頭進來,聽了這話難免又冒火:“快別提那家人了,一家子沒個好東西。剛才那個婦人就是錢家的二兒媳婦,替她婆婆說情來的,可是話裡話外的還敢暗示我最好息事寧人,打上了官司可沒咱們的好兒。當初勇子可是給足了她家銀子的,那黑心的一家子把錢昧下,把姑娘往宮裡一送,打量咱家沒人了,還把後面院子房子都佔了去……”

何云起並不像許婆婆那樣怒形於色,只是點了一下頭說:“我知道了。”

這話聽起來沒什麼。

可是潮生看看何云起平靜的神色,心裡不知為什麼就覺得錢嬸一家的前途不妙。

許婆婆端回來的可不是熱茶,而是熱騰騰的甜湯:“來來,韜哥兒嚐嚐,你以前可喜歡喝這個。姑娘也嚐嚐。”

何云起忙伸手來接,許婆婆不讓他動手,自己把托盤放下,再棒了碗遞給他。

“還真餓了,晚飯就吃了一口,匆匆忙忙跟著勇叔就過來了。”何云起十分棒場,也不嫌燙,吃得那叫一個狼吞虎咽。

許婆婆先是欣喜。 然後又心酸起來:“韜哥兒這些年吃苦了……西北那地方要什麼沒什麼。連年的打仗……”許婆婆話題一轉,快得讓潮生都措手不及:“韜哥兒年紀也不小了,可成家了沒有?”
這個時候的人成家都早。 看何云起也得有二十了吧? 他成家沒有呢?

何云起差點嗆著,搖頭說:“沒想過這事兒。”

許婆婆正色說:“哪能不想呢?何家就你一根獨苗,這延續香火承宗繼祠是大事,你可得上些心……唉,可惜我這些年都不在京城,也不知道哪家有合適的閨秀……”

不但何云起,連潮生都感覺壓力倍增啊。

呃,有了年紀的人大概都是這樣,不管前頭說什麼,後頭都能給你扯到終身大事上頭去。

潮生不怎麼厚道地想,好吧,哥哥先頭痛吧。 這個長幼有別,許婆婆肯定先解決了何云起再來對付她。

這麼看來她暫時還不用面對自己的“終身大事”。

說實在的,在這時代嫁人一一能嫁什麼樣的人呢?

潮生一點兒信心都沒有。

聽許婆婆說的,自家爹是個好人,草根出身,對妻子一心一意,不納妾。

這樣的好男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這麼說自家娘親很有眼光,一眼能挑中個好夫婿。

“哥兒可得上點心,這不是小事兒。”

何云起諾諾應下,不過潮生看他似乎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好像心不在焉,像是想起什麼什麼人。

難道哥哥有意中人?

何云起不能久待,還要在宵禁前回姚將軍府去,許婆婆依依不捨,拉著他不願意鬆手。 何云起輕聲安慰:“來日方長,不用急於一時,我這兩天就去賃處院子,接婆婆和妹妹過去。”

許婆婆抹著眼說:“好,韜哥兒你自己要多保重,身上錢可夠用?賃院子可不如自己買一處一一其實這裡也很好,雖然地方小了些,可是眼下咱們幾個人盡夠住的。”

潮生也覺得​​不捨,同許婆婆一起送到大門外頭。

許婆婆一直張望,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慢慢的走回來。

一天裡頭大喜大悲,潮生只覺得這幾年都沒有這麼累過。

“姑娘肯定累了,紅豆快打水,服侍姑娘洗教了,早點兒歇息。”

潮生點了下頭。

許婆婆說紅豆不懂規矩,可依潮生看,紅豆已經夠得上大家婢奴的水準了。 床已經鋪好,潮生躺了下來,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絲力氣。

床不是睡慣的那張,枕頭也是一樣。

潮生一時睡不著,今天見的,聽的,想的……都太驚心動魄。

錢嬸兒一家的所作所為……還有何云起的突然出現,還有何家的過往……

潮生緊緊抱著被子,在黑暗中露出一個傻兮兮的,滿足的笑。

她有哥哥,親哥哥。

她在這世上不是孤身一人。

但很快,笑容又從她臉上消失了。

不,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陷害何家的仇人到底是誰? 那人還活在世上嗎? 許婆婆和何云起知道不知道那人是誰?

何云起重新回到京城,會不會再招致陷害傾軋?

她翻了一個身兒,又翻了一個身兒,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

夢裡光怪陸離,許多的人來了又去,一幕又一幕的悲歡離合輪番上演,潮生醒來全不記得夢中情景。

窗上日影宛然,潮生有些訝異。

這一覺竟然睡得這麼沉,以往差不多五更天就起身了,有時候還要更早,今天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

因為昨天太累了? 還是因為回到了自己家中?

潮生真有些擔心自己由儉入奢易,就此散漫懶惰起來。

昨天的經歷,像是一場夢似的。

不過腕上的鐲子沉甸甸的,又是那樣真實。

潮生挽了一把頭髮,擁著被子坐起身來。

只告別了王府一天,潮生已經覺得那裡的生活離自己很遙遠了。

這里遠沒有王府安靜,鄰里雞犬相聞,貨郎的叫賣聲,孩子奔跑玩鬧,院子裡有人在走動,可能是許婆婆,也可能是紅豆……

家這個字,有時候只是一種感覺,沒辦法具體形容。

門簾一掀,許婆婆笑著問:“姑娘醒了?”

潮生揉揉眼,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不晚。”許婆婆棒來衣裳:“姑娘昨天累了,原該多睡一會兒。”

當慣了丫鬟,突然間不用做活了,潮生實在太不習慣了。 她這麼些年過的都是日日勞作的生活,區別只是活輕活重而已。

不做活,她要做些什麼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上門

潮生知道,有身份的女人,都是宮裡的。

她們是怎麼過日子的呢?

妃子們整天無所事事,早早兒起來就在琢磨怎麼打扮穿衣,打扮完了穿完了,就開始等待。

等待皇帝突然想起自己。

公主們,一天裡有一半時間要上課,身邊的女官們個個兒不是吃素的,長大的,親娘得力的公主還好些,那些年紀小的,親娘使不上勁兒或是乾脆沒了親娘的,全任女官們揉搓。 甚至女官們要不高興了,公主都有可能都吃不飽,也睡不成覺。

一般人家的姑娘怎麼過的,潮生真不知道。

隔壁隱約傳來人聲,聲音還越來越大。

潮生精神一振,趴在窗口傾聽。 聽不太真切,還把窗子推開來。

隔壁錢家又鬧什麼了?

在王府可沒這熱鬧瞧。

潮生聽得津津有味兒。

錢嬸兒那大嗓門兒正叫嚷著:“你休想!我還沒死!這個家輪不到你做主!”

許婆婆端茶進來,正要說話,潮生向她比個手勢。 許婆婆會意,放下茶盞,過來坐下,一老一少兩人一起偷聽。

那邊又說了什麼沒聽清楚,只聽著錢嬸兒又喊:“天爺……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喲!你這沒出息的東西,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就看著她這麼欺壓我……我不活了……”

許婆婆哼了一聲:“她昨天就說不活了,今天又說不活了,也沒見她尋短見。”

潮生忍住笑,小聲說:“這種哭天搶地說不活的人,其實比別人活得都起勁兒。”

許婆婆點一下頭:“聽著鬧內訌啊?”

“不行!老娘的私房是我幾十年辛苦攢的!自打我嫁到你們錢家,我沒吃過一口好飯,沒穿過一件好衣裳!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辛辛苦苦給你們娶了媳婦成了家!現在可好了一個一個連親娘都不認了!告訴你們!我還沒死,你們誰也別想動我的東西!要不我就一頭碰死在門前!”

…

真是內訌啊。

紅豆也站在牆邊兒,踮著腳想朝那邊張望。 當然,她沒牆高,是看不見什麼的。

那邊又是哭又是叫,聽著還有家甚翻倒的聲音一鍋粥開了鍋似的。

潮生許久沒聽過這樣的動靜,倒覺得挺親切。

許婆婆一皺眉頭:“和這樣的人家做鄰居,天天吵鬧不得安生。等韜哥兒賃下了居住,咱們就快些搬出去。”

潮生問:“勇叔出去了麼?我有事想問他。”

“他在,就在後頭呢。錢家說今天找泥瓦匠來,可我看他們一家子,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

許婆婆吩咐紅豆:“去請勇爺過來。”

紅豆應了一聲。

潮生直想笑。

就麼大點兒的地方,叫個人提高聲音喊一聲就得了,許婆婆還得支使紅豆傳一回話真是大戶人家的作派,雖然落魄了習慣卻不改。

腳步聲響,何勇進來了。

“姑娘叫我有什麼吩咐?”

“勇叔坐,吩咐是沒有。我就想問問哥哥的事兒。哥哥他現在是個什麼官職?姚將軍又是什麼人,勇叔知道嗎?”

何勇點頭說:“少爺在昆州軍中任監門校尉,兼護軍左營營官,很得小姚將軍賞識。這回到京中,兵部的嘉獎還未頒,若議功,按理應該能再升一級。”何勇又補充一句:“小姚將軍就是姚將軍的弟弟。”

潮生有些疑感自家沒什麼關係門路,哥哥就算有本事,得姚將軍賞識,官能升得這麼快?

許婆婆卻是一迭聲的念佛:“韜哥兒是個有本事的,這行伍打仗的事兒天生就會,跟姑爺一樣。”

潮生沒出聲。

雖然她並不太懂得可是也知道朝中有人好做官這話。

自家朝中應該沒什麼靠山的,要是有,當年也不會跌這麼慘。

隔壁的聲音歇了一時又吵吵起來:“你們誰有錢誰掏錢!老娘一個錢也沒有!”

又是為著錢。

許婆婆這會兒心情好,聽著他們那動靜也不惱:“一大清早吵吵什麼,只怕是想哭窮給咱們聽。不用理會。”

說得是。

錢嬸兒不是說自家殷實,又娶了個有錢的兒媳婦麼?

“姚將軍……當年和我們家有交情麼?”

何勇誠誠懇懇地說:“沒有,姚將軍出身東梁咱們家將軍問罪之後,才被調到昆州一帶。之前沒打過交道。”

這麼說,不是日部也非日交。

那為什麼?

潮生異想天開的琢磨,難道姚將軍或是他弟小姚將軍家中有待嫁女兒,相中了自家哥哥?

結果就聽著許婆婆問何勇:“姚將軍家可有女兒?”

…

得,她們兩人想到一塊兒去了。

何勇搖頭說:“這個不知道。”

有人叩門,紅豆過去應門,來的是錢家的二兒媳婦馬氏。

馬氏攜著一個小包袱進來的,向許婆婆陪著笑問好。

潮生又被許婆婆攆到里屋了,不過她從門簾縫隙裡瞥見一眼。

馬氏髮髻有些散,一邊臉上還有三道紅痕,看著像是被抓破的。

“婆婆一看就是厚道人,早幾年那事兒,是我婆婆一時糊塗,脂油蒙了心竅,她現在也知道錯兒,悔悟了。還望婆婆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馬氏有些為難地把那個小包袱推過來,打開系結:“這裡頭有……二十多兩,是家中現在所有的錢了,婆婆且收著。餘下的,且寬限些時日,我們一定湊夠了還上。”

咦? 今天怎麼這麼識相了?

昨天還話裡有話,暗示何家最好息事寧人。 只提了房子的事,潮生進宮的事兒和銀子的事兒都裝沒事兒似的。

今天卻突然改了態度,主動來還錢了?

剛才在隔壁吵吵,就為了湊錢?

其實何家真不缺這錢。

潮生自己的私房也不止這麼多。

“潮生妹子那事兒,我心裡其實也過意不去。婆婆若要替妹子出氣,您就打我罵我,我都受著,為奴為婢做牛做馬我都甘心情願。我們小門小戶的人家,沒什麼見識,可也沒做過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求婆婆發發慈悲……”

唔?

馬氏這話聽起來,就是來服軟示弱來了。

和昨晚的態度真是截然不同啊。

她昨天來的時候,分明是不怕的。

為什麼現在就怕了?

……她走時,正好哥哥來了。

難道是因為這個嗎?

何云起昨天來時,那穿戴,那氣勢,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旁的不說,普通人家能騎得起馬嗎?養一匹好馬一年的花費,遠超過尋常四口之家的生活開銷了。

馬氏聲淚俱下,跪在許婆婆面並苦苦哀求。

潮生轉過身兒來不再往外看。

千點氣悶。

因為錢嬸兒的貪婪,潮生進了宮,吃了那麼多苦,受了許多的罪,差點兒把命送在宮裡。 錢家還了錢,還了房,馬氏還下跪道歉,可是要說就這麼原諒,潮生覺得也太不對住自己口可是不原諒,又要怎麼做呢?

真把錢家逼得家破人亡嗎?

潮生覺得自己又做不出來那樣的事。

馬氏哭求了一陣,可許婆婆卻一點兒沒鬆口,銀子也沒有收下。

打發馬氏出去了,許婆婆才說:“姑娘聽她哭得可憐,是不是心軟了?”

潮生搖搖頭:“錢家現在知道害怕,恐怕是因為覺得咱們家不好惹。當年我一個孤女,錢嬸兒騙我坑我一點兒不手軟。他們只是欺軟怕硬,又不是真心悔過。”

許婆婆說:“對!就是這個理兒。別看她們現在好像可憐,可下次再遇著可騙的人,可昧的錢,還是一樣會那樣幹。都是女人,下跪流淚算不得什麼本事。姑娘也要記得,這世上,眼淚最最不值錢。

姑娘這點兒就比小姐強,小姐當年心腸軟,心思單純,下人做錯了事一哭一求,她就不忍發作了……可是那些人在咱家事敗的時候,有什麼用? 樹倒糊稱散不用說,偷捲了財物跑的,還有和旁人勾結出賣主家的,本來把姑娘抱走時,韜哥也是能脫身的,就因為小人算計……惡人就是惡人,看上去再可憐也是惡人! 你放過了他,他不會念你的好,還會伺機作惡! ”

許婆婆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潮生點頭說:“我記下了,婆婆放心吧。”

許婆婆面色溫和起來,嘉許地說:“我不讓姑娘出來,一是姑娘尊貴犯不著和這些下三濫掰扯不清。二是姑娘畢竟沒出閣,不能落個不好的名聲。”

潮生心說她可沒那麼尊貴,在浣衣巷的時候連宦官的衣裳都得洗,有什麼可金貴的? 那時候手凍得根本不能看也就是這幾年,伺候四皇子活計輕鬆,又養回來了。 要是讓許婆婆看著她當初剛到東宮時的情形,還不得把錢家恨個死? 吃了他們都不解恨。

聽著門又響了,有人問:“這裡是何家吧?”

紅豆應了一聲,打開了門。 只聽著有個略尖的聲音問:“潮生姑娘在家嗎?”

潮生一怔,許婆婆間:“這人是誰?”

“如,“我在王府一處當差的。 ”

她掀了門簾快步走出來,院門口站的人穿著一身灰青衣袍,臉上帶笑,可不就是小順!

“潮生!”

“小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37 PM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探望

小順笑嘻嘻的打量她:“快讓我瞧瞧。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姑姑,下車吧,就是這兒。”

潮生往門外看,果然還停了一輛藍灰的布篷車,小順轉身兒去打起車簾,扶著李姑姑下車。

“姑姑?”潮生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李姑姑還沒說話,小順搶著說:“姑姑昨天一天都心神不寧,今兒一早就跟齊總管說啦,來認認門兒看看你。”

是不放心她吧?

潮生上前扶了李姑姑。李姑姑不著痕跡的打量過潮生——氣色很好,就是眼睛有些腫了。

這個倒也不奇怪。

親人許久不見,骨肉分離這麼些年,終于回了家,肯定哭過。

看身上穿的,已經不是在府里時候的衣裳了。可是質料上乘,顯見是新衣。

再一瞧應門兒的小丫頭——

李姑姑心事頓時放下一大半。

看來何家還是殷實富足的。

李姑姑一直擔心,雖然潮生的叔叔看著是個妥當人,可是一個大男人,能照料好家計嗎?潮生回去能吃慣、住慣嗎?家里還有沒有其他人?會不會受氣受苦?

“婆婆,這是李姑姑,在宮里一直很照應我,我的廚活兒還是和姑姑學的。姑姑,這是許婆婆,是我家中的長輩。”

李姑姑和許婆婆相互打量了一眼。

一個是老于世情,一個是在宮中多年打滾練就的人精,兩人都笑呵呵的。

李姑姑朝許婆婆道了個福:“婆婆好,我們今天來得冒昧了。”

許婆婆也還了一禮:“說的哪里話,姑娘這些年在宮里多蒙你照顧,倒是我該好生謝你才是。”

“哎呀,別在門口說話,快進屋吧。”

李姑姑落后一步,小聲問潮生:“家里可好?住得習慣麼?”

“都挺好。”潮生也悄悄說:“我還有個哥哥呢。”

李姑姑也意外:“真的?沒聽你提過。”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我哥哥他……”潮生想了想,還是把何云起曾經是王府賓客的事情咽了下去:“他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中間過節太復雜了,一言兩語說不清楚。有機會再和李姑姑慢慢細說。

潮生問:“姑姑出府不礙事麼?”

“有什麼要緊的。”李姑姑說:“難道離了我,她們連一頓飯也伺候不了?對了,也不知怎麼這麼不巧,你這邊兒走,壽王府打發人來送東西,你猜來的是誰?”

潮生腳步一頓:“是……含薰?”

“可不是麼。”李姑姑嘆口氣:“你整天惦記她,她也惦記你。好不容易有了個機會過來,誰知道你前腳走了,她后腳才到——”

潮生悵然若失。

這事兒……只能說真是沒緣份啊。

“她現在怎麼樣?”

“嗯,比以前又高了一些,看打扮很是不俗,日子應該過得不錯。”李姑姑說:“我跟她說了你回家的事,她也很替你高興,還偷偷哭了。”

“那,我留下的東西,姑姑幫我給她了沒有?”

“給她了。”李姑姑說:“她也有東西給你呢,我今天給你帶來了。”

說話進了屋,紅豆端茶上來,小順接過茶,很客氣地說了句:“多謝姐姐。”

紅豆看他一眼,忙一縮手,紅紅著臉兒低頭出去了。

呃……紅豆這小丫頭夠害羞的。

好吧,可是小順並不是普通的男子,她害羞全無必要——

話是這麼說,潮生剛進宮的時候,也對宦官這一點很不習慣。

尤其是那時候大家都年幼,小宦官看起來也就和普通男孩子沒有大分別——但是等到漸漸長大,宦官和一般人的分別就慢慢凸顯出來了。

潮生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李姑姑已經和許婆婆搭上話了。

“聽婆婆口音,不象京城人氏啊?”

許婆婆一笑:“老身原籍是秦陽,在京城住了些年,又回老家去了,這才又回京城來。”

其實許婆婆的口音並不算重,說得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話。李姑姑耳朵還真靈,這都能聽出來。

“潮生從到東宮就一直跟著我,我心里拿她當女兒待。她這麼一走,我心里又高興,又舍不得……”

許婆婆很善解人意,勸了李姑姑兩句,又謝過她對潮生的照應和教導。

潮生順勢說:“姑姑到我屋里坐坐吧,我正收拾屋子呢。”

李姑姑笑著站起身來:“這個我可不懂行,也就幫你瞧瞧吧。”

屋里東西並不多,但是四處都干干凈凈的沒一絲兒灰塵。床是舊的,床上的被褥卻是嶄新的,李姑姑摸一把,是上好的新布新棉。

“看來你家里人待你很上心。”李姑姑拉著潮生的手在床沿坐下來:“這我就放心了。”

潮生忍不住,頭靠在李姑姑肩上,小聲說:“嗯,姑姑不用擔心我。我還想說等兩天就給你送信兒去,沒想到你先來了。”

“小順攛掇著我來。”李姑姑說:“正好他以前來過,也知道地方。不過隔了些日子不來,這一帶有點兒變樣了,剛才差點拐進另一條巷子里去了。”

李姑姑從袖里摸出個小包來:“這是含薰給你的,說是當個念想。讓你不用掛心她,好好保重。若是方便,就給她捎個信兒去。”

潮生鼻子微微發酸,點了下頭。

她緩緩打開布包,里面是個繡得十分精致的荷包。

潮生認得含薰的針線,這個顯見是用了大心思的,蓮花秀雅,花上頭還停著一只蜻蜓,小小的一只蟲兒,翅子須子都纖毫畢現。

潮生留在李姑姑那里,請她有機會轉交給含薰的也是一枝簪子,是赤金的,份量十足。

這個不能怪潮生俗氣。

而是她覺得含薰的處境未必能一直如意,如果遇到什麼煩難的事情,需要銀錢周轉,又一時手緊,這個可以折變換錢,以解燃眉之急。

她的這個意思,想必含薰也能明白。

若是一直用不上,只是當個念想,那當然更好。

但萬一真的有事,這個總能起點作用。

李姑姑又說:“王妃昨晚上和王爺嘔氣了。”

“為什麼啊?”

四皇子那人難得會和旁人嘔氣。潮生再了解不過了,這麼些年都沒見他和誰紅過臉。

四皇子這個人遠比他的同齡人來得沉穩。也許是宮中的環境把人逼得不成不少年老成。

二皇子無禮,三皇子傲慢,下頭五皇子七皇子的不友善,他都壓根兒不放在心上。

“不清楚……當時小順也沒在院子里,王爺昨晚本來要歇在王妃那兒的,可是飯才用了半就甩手走了,王妃哭了好一會兒,再打發人去書房,王爺只說已經歇下了。王妃今兒早就說病了,也不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照我看,八成是不好意思見人,要躲兩天。”

對溫氏,潮生心情是很復雜的。

以前只當她是王妃,是個主子,對她敬而遠之,怕自己礙了她的眼,被她找理由收拾了。

可是現在卻知道,原來溫家和她還能拐彎抹角的扯上關系。而那位表小姐何姑娘,居然還是自己的堂姐妹——

世事真是變幻莫測啊……

李姑姑也有疑惑:“那位許婆婆,是你什麼人?看她的作派,可不是小家子出來的。”

“是我母親身邊的人,一直跟著她到出嫁。”

李姑姑心說,這就是了。

潮生一看就不象小戶人家的女孩子,生得又好,又自有一股氣度。看來她的家世應該不壞,可能后來敗落了。

但是看眼下,日子應該很過得去,穿得起絲羅,用得起使女——

李姑姑沒有多待,說了話就要告辭回去。潮生滿心的不舍,央告她:“姑姑吃了飯再回去吧?咱們再多說會兒話。”

李姑姑一皺眉頭:“別這麼婆婆媽,看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倒想賴著不走,齊管事那里可只給了半天假。行啦,別又要哭鼻子。你要想我了,往府里去找我好了。”

“嗯。”

話雖這樣說,可是潮生也知道,以后想見面肯定不容易。

潮生一直送到門口,看李姑姑上了車,小順跳上車轅,朝潮生揮揮手:“進屋去吧。”

“嗯,路上當心,別趕得太急了。”

“知道。”

車快駛出巷子,李姑姑撩開車簾往回看了一眼,潮生還站在門前。

李姑姑眼眶一陣酸熱,手一縮,車簾兒落了下來。

走了一段路,小順聽著李姑姑一直不出聲,怕她心里郁悶,隔著簾子引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潮生倒是運氣好的。看著家里過得不錯。以前她得伺候人,現在還有人伺候她呢。”

李姑姑在車里嗯了一聲。

“這下姑姑可放心了吧?我知道你一直把潮生當女兒似的。她出去了,能過上好日子,姑姑也該替她高興。”

“要你多話。你哪兒看出我不替她高興了?”

小順嘿嘿一笑:“姑姑要替她高興,就別哭鼻子抹眼淚了。您手絹子夠使不?不夠我這兒還有一塊兒借您。”

李姑姑笑著呸了一聲:“猴崽子,好生看著路吧。”

小順腿搭在那兒一晃一晃的,忽然說:“咦?前面那車……好象是溫家的人?”

李姑姑有點兒納悶:“你沒看錯?”

“沒錯。”小順說:“那跟車的婆子我見過。”

“人家走人家的,和咱們沒什麼干系。”

小順說:“我知道,就是剛好瞧見了順口說。說不定是往咱們府里去的。”

“你又胡說了,溫府在順義坊,往咱們那兒去,怎麼會繞圈子繞到這兒來。”

小順說著沒關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車正好已經停下來。

小順目光向上移,看到那大門上懸著匾。

姚府。



第一百三十章 聞訊

經過潮生力爭之后,許婆婆終于松口,讓她進灶房了,不過不許動火,不許動火。

潮生于是只能做點心了。這個可以不動刀,蒸的時候由紅豆來看火。

家里的材料並不象王府那麼齊全,但是做出來的糕許婆婆還是嘖嘖稱贊。

潮生覺得許婆婆這評價里面水份很大,一多半估計都是人情分。只要是潮生做的,恐怕就是端出去一碗白水許婆婆也會覺得特別甜。

不過紅豆和何勇也都說好吃。

紅豆是個很害羞的小姑娘,說話細聲細氣的,她手腳很麻利,力氣也不小,提著一大捅水走起路來也不打晃。

幾天下來,紅豆也看出來,潮生是個好脾氣的人,漸漸也敢說話了。她也說得一口官話,想必是許婆婆教的,不過話里也帶著奉陽的鄉音。

“再過幾日就是姑娘的生辰”許婆婆笑瞇瞇地說:“姑娘也是及棄之年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及並是大事。

在這個時候,女子及等,就代表可以嫁人了。

說實話,潮生並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

上輩子的她當然知道,這輩子的她可不知道。進宮這麼長時間,名冊上只寫了她是哪年生人,可沒具體到幾月幾日。

“到時候,哥哥也來吧?”

“那是自然的。”許婆婆說:“就是現在不好操辦,也熱鬧不起來,要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我高興得很。有哥哥,有婆婆,還有勇叔陪我一塊兒。”潮生說:“婆婆給我做碗長壽面吃就成了,用不著那些虛熱鬧。”

紅豆小聲插一句:“以前到了我生日,婆婆也給我煮過面”。

許婆婆笑起來:“你就記得吃。行,到那天也給你一碗面吃,你也沾沾姑娘的福氣。”

紅豆抿著嘴笑,看看潮生手里的活計,問:“姑娘這做的什麼?”

“哦,天氣眼看要熱了,我想做件兒汗衫兒。”

許婆婆一看這尺寸花色就知道不是潮生自己穿的。

“這…”

抖開來一比量,喲,潮生這樣的體格能裝下倆。

“給哥哥做的。”潮生不太好意思:“我也沒量過他的尺寸,那天也沒細看。估量著差不多。”

許婆婆細看了針腳兒,十分欣慰:“姑娘這手針線可真好,比小姐當年要強。小姐那會兒喜歡讀書彈琴什麼的,老夫人不催逼她才不拿針拈線呢。”

潮生也笑了:“在宮里頭練出來的。”

許婆婆對紅豆說:“你去外頭看一看,要是豆腐劉還沒收攤子,就買兩塊兒細豆腐回來。”

紅豆應了一聲。

許婆婆又問:“有錢麼?”

“有。”

等紅豆出去了,許婆婆才拉著潮生在床邊坐下。

看架式是有什麼正經話要說,潮生放下針線,端坐著等許婆婆開口。

“姑娘以前吃了不少苦……”

“沒事兒,也沒怎麼受罪。到了東宮以后,都不用做粗重活計。”潮生把手伸出來給許婆婆看。

以前在浣衣巷時曾經凍得爛紫腫傷的一雙手,現在看起來白皙粉嫩。

許婆婆握著她的手,又松開來。

“我聽勇子說,姑娘是在誠王爺身邊兒伺候的?”

“嗯,我在書房當差。”

許婆婆下面的話有點兒不大好問。

以她的眼光,當然能看得出來潮生眉鎖腰直,顯然是守身知禮,和那位據說年輕俊雅的誠王爺並無什麼曖昧情私。

“王爺那人怎樣?”

潮生想了想:“王爺待人很寬厚。我伺候了他這麼幾年,也沒挨過重話、更沒打罵。這次我出來,叔叔說是要贖人,王爺放我出來,也沒要什麼身價。”

許婆婆聽潮生活說得泛泛,細看她的神情,潮生也沒有什麼扭捏羞澀。

許婆婆心放下一大半兒。

雖然姑娘和那王爺曾經朝夕相處,可是看來是真沒有什麼。

“對了,其實我在王府時,曾經見過哥哥一面。”

“咦?”許婆婆的注意力頓時都被這話吸引了過去:“韜哥兒去過王府?”

“嗯。那會兒我不可知道他是我哥哥啊。”潮生笑著說:“還是過年那會兒,王爺王妃請人賞梅花,哥哥也在賓客之中。他在府里迷了方向,正好遇著我,我給他指了道兒人生還真是奇妙,誰知道當時擦肩而過的人,就是自己的親人呢。”

許婆婆也念了聲佛:“這是老天保佑,讓哥兒和姑娘又碰上面了。咦,那晚上沒聽你們說起。”

“沒顧得上。”潮生小聲說:“哥哥那天好象還是王妃邀去的。”

許婆婆皺起眉頭:“真的?”

“嗯,我聽王府的人說,是王妃的親威。”

總算溫氏現在是王妃,許婆婆對她倒不好明指。但是臉色仍然不好看:“現在念著是親威,當年干什麼去了?就算救不得人,哥兒要流放的時候,給件厚衣裳,給幾兩銀子打發那押送的人,也給不了麼?一家子全縮著頭,沒一個吱聲的。現在看哥兒有前程了,又腆著臉出來認親威。”

“婆婆也別太較真了。哥哥現在雖然看著有前程,但是溫家勢大,哥哥多少總得應酬來往。”

“道理我明白。”

紅豆去得挺快,已經把豆腐買回來了,進來問是拌了吃還是煎了吃。還順口說起:“對了,西面那個雜貨鋪子給封啦,人好象也給官差抓去了,那里圍了一圈兒看熱鬧,把路都堵了。”

潮生咬斷線頭,抬起頭來問:“哪一家?,!

紅豆說:“巷子口往西第二家。”

哎?潮生洗惚記得,那是錢嬸兒家的鋪子。錢家這個鋪子開了幾十年了,附近的人買個醬醋油鹽兒的都去那兒。

“聽說是什麼事兒了嗎?”

“聽說了一句,好象是他們賣的鹽來路不正。”

許婆婆把手里的竹筐一放,笑著說:“該,這叫惡有惡報。”

潮生低下頭去又縫了幾針。

這時候鹽可不象現代的到處都有得賣還特別便宜。咸是百味之首,人是離不了鹽的。這時代鹽與鐵都是官府把持的,當然,私鹽是屢禁不絕的。哪個鋪子里沒點兒私貨呢?只進官鹽,一來少,二來貴一般人吃不起啊。

但是這種事,幾乎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民不告,官不糾。

可怎麼錢家就出了事兒呢?

有人和錢家過不去?

潮生看了許婆婆一眼,許婆婆知道她在想什麼,搖頭說:“不是我,我還沒騰出手兒去呢。不過他們家這麼一鬧,肯定傷筋動骨的,倒省了我一把力氣了。”

許婆婆當然不會在這事兒上騙她。

那就是錢家得罪了別人了?

這事兒也不奇怪。

錢嬸兒那個脾氣,從來不肯吃一點虧的,人做事總不能掙得太滿了一點兒余地不給旁人留,豈不結怨?

但是平時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不至于讓人恨到去衙門告他家

“抓走的是誰知道嗎?”

紅豆誠實地搖頭:“這個不知道。反正鋪子是封了。婆婆,那咱們再買鹽得去東邊兒買了,要多走半里地呢。”

“懶丫頭,多走半里地稱就嫌遠了?那以前在鄉下的時候,去趕集時要走十幾里呢。”

紅豆忙搖手:“沒有沒有。那,我責燒水了。”

潮生本以為,錢家出了這事毛擺明是讓人從背后捅刀子了,以錢嬸兒的脾氣,肯定會撤潑罵街吧?結果一晚上隔壁都靜悄悄的,沒點兒動靜。

要不是晚上看他們家煙白還冒煙,還以為這家人都不在呢。

奇怪。

難道錢嬸兒一起被抓了?

這當然不會的。

等到第二天潮生就知道了。

錢嬸兒躺倒了,起不來。

還是住那邊隔壁的李家來借面篩時說的說昨天封鋪子的時候錢嬸兒就撤潑來著,被一腳踹中胸口,當時就厥過去了。錢家兩個兒子都給狗押去了錢家現在跟塌了天似的。

說是借面篩,可是李家那個媳婦眼睛骨碌碌轉,人站在院子里,眼睛總想往屋里瞟。潮生尋思她要麼是特意來說錢家的八卦的,要麼就是來打探自家的情形的。

沒辦法她回來那天錢嬸兒撤潑,許婆婆給人留的印象大概很深。

等她走了,許婆婆說:“看來錢家這回是真遇著仇人了”

潮生點下頭。

一般這種賣私鹽的事兒,出點錢打點也就能混過去了,畢竟他們又不是大宗的偷販偷運,跟那些幫門、鹽梟更扯不上關系。可現在錢家兩個兒子都給抓了去

這事情顯然是有人故意要往重里折騰。

何勇正好從外頭回來了。

他有一匹紅棕色的馬,但是家中現在沒有地方養,他只能將馬寄放在東面的一家客棧里養著。武人沒有不愛馬的,寄在別處總是不怎麼放心,怕馬受委屈。潮生尋思著,何勇看來是沒有老婆,就算有老婆,只怕也沒有對馬這麼上心。

“勇叔,你可知道,隔壁錢家犯了事,昨天人都給抓起來了。”

何勇點了一下頭:“看見了。”

他這人話少,潮生也不指望他主動發表什麼看法。

不過何勇卻說了另一件事:“晚上少爺會過來,好象是宅子事兒已經辦妥了。”

“真的?”

潮生有些意外,這麼快啊?

看來哥哥雖然是剛回京,卻是很有門路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9 07:38 PM

第一百三十一章 魚刺

到晚間果然何云起過來了。他這次比上次來早些,正趕上晚飯的時候。

許婆婆固然笑逐顏開,潮生也十分欣喜。

許婆婆很是著緊,何云起每嘗一道菜,許婆婆都要緊張的問:“怎麼樣?可合口?”

何云起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沖淡了他之前給人的那種威武英挺的感覺,象個大孩子。

“都好吃。好些年沒嘗婆婆做的飯菜了。在外頭的時候,總想著。”

一句話說得許婆婆又要抹眼淚,忙忍住了,指著魚說:“這是姑娘蒸的,韜哥兒也嘗嘗。”

“是麼?倒要嘗嘗妹妹的手藝。”

潮生做的那魚並不費事,蒸的火候只要掌握好了,再把調汁兒一澆就成。何云起嘖嘖稱贊可是沒贊完他就被魚刺卡著了!

潮生十分不安,何云起自己不急,咬了一口餅子,嚼兩下咽了,一笑說:“沒事兒,順下去了。我吃魚不怎麼在行,昆州那地方整天都是吃羊肉的,魚不常有。”

潮生到底不敢讓他再吃魚,幫他盛了碗湯。

許婆婆更關心宅子的事兒。

“勇子說,宅子的事兒已經有眉目了?”

何云起放下碗:“正是,我來也是為這事。宅子已經找好了,在安邑坊。里面家什器物也都是現成的,搬進去就能住。”

許婆婆又驚又喜:“安邑坊?那耳是好地方,兩邊都是官宦人家。是姚將軍幫忙找的麼?賃一年要多少錢?這可真,“一下子欠了姚將軍這麼大的人情“…”

何云起只說:“銀錢的事,婆婆不用操心。這宅子並不是姚將軍幫忙找的,是另一位熟人給牽的線。婆婆和妹妹收拾一下,這幾天就搬過去吧?”

許婆婆一拍手:“好,好!我正說眼看要到姑娘的生辰了,這里太小想熱鬧一下也擺不開。這要遷到新宅子去可要好好的給姑娘慶賀慶賀。”

何云起一怔:“啊呀,我倒忘記了。對,妹妹可不就是這個月的生辰麼……看我,竟然一點兒沒想起來。”

潮生笑著說:“又不是什麼大日子,我自己都不記得,婆婆記得倒是清楚。咱們家人口少我看也不用怎麼刻意熱鬧,一塊兒吃碗長壽面,也就是了。”

事實上,有人記得她的生日這件事本身,比真的熱熱鬧鬧過生日更讓她高興。

何云起說:“妹妹今年該是及開之年吧?那這今生日是得好好操辦,要偏勞婆婆了,我對這些不怎麼懂。妹妹可有什麼想要的,盡管和我說。”

潮生一笑:“我什麼也不缺啊。今年咱們能一家團聚,比什麼都讓我喜歡。”

“姑娘這話說得是。”許婆婆說:“可這及等也不能輕忽了。嗯,姑娘不用問都交給我吧。”

潮生雖然也算是京城人,可是對京城的情形並不了解。細問之后,才知道安邑坊果然是好地方,和現在住的這魚龍混雜的平民區不同,那里住的人非富即貴而且,離誠王府也不算遠。

“妹妹想什麼呢?”

潮生回過神來:“沒什麼……就是剛回這兒來,又要搬出去了……覺得挺舍不得。”

何云起點頭說:“也難怪妹妹舍不得,這里雖然小,可是畢竟住慣了。妹妹放心吧這里咱們還留著,平時要想了,就回來看看。”

許婆婆說:“這里就一樣太不好。隔壁住著那麼黑心的一戶人家,想起來我都覺得胸口堵得難受。對了,韜哥兒還不知道吧?錢家的鋪子被封了,說是販賣私鹽,兩個兒子都給狗了,不知怎麼樣呢。”

何云起點頭說:“這個已經定下來了,鋪子罰沒,人流配五百里,勞役六年。”

許婆婆和潮生面面相覷,潮生問:“哥哥怎麼知道?”

其實她已經猜到了。

何云起一笑:“妹妹進宮吃了這六年的苦,也讓他家的兒子們服六年的勞役,算是抵得過。其實我原本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們家,不過眼下咱們一家團聚是喜事,我心里高興,也不想見血傷命的。就這麼著,算是便宜他們了。”

許婆婆十分贊同:“韜哥兒做得對。你和姑娘雖然相隔兩地,分離多年,可是現在還能團聚,這多虧了神佛保佑,那等小人懲戒過也就是了,不傷人命最好。對了,趕明兒我陪姑娘去廟里上香還願去。”

就說錢家的事兒來得巧。

不過潮生沒想到是她哥出手。

何云起說得輕描淡寫,想必這事兒對他來說真的不難。

錢家的生計大半都在鋪子上,傳了得有兩三代人了吧?這一下就給罰沒了。錢嬸兒的丈夫老弱,家里頂梁柱的兩個兒子一起被發配。

沒傷人命,可錢家一下就垮了。

何云起不聲不響的,可是出手又快又狠哪。

也許他帶兵仗也是這個風格。不是有老話說麼,慈不掌兵,吃這碗飯的人心就不能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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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當然不是聖母性格,這會兒還想著以德報怨,懇求再云起放錢家一馬。

當年勇叔把她托付給錢嬸兒照應,可是錢嬸兒吞了錢還把她弄進宮去,接著就占房。雖然錢家其他人並沒直接露面,可是這些事,一件一件的,他們都不會不知情。

可他們全都默認了,沒有一個對潮生伸出援手的。

再說,何云起並沒趕盡殺絕,錢家兩牟兒子不管是發去修河也好,筑城也好,總有回來的時候。

許婆婆一高興,日事重提:“韜哥兒,你看你現在,前程有了,也有地方安家了。這成家立業,先成家,后立業。你也二十好幾的人了,該早些娶妻,延續香火才是啊。再說,娶個賢惠能干的媳婦兒放家里,家里的大小事情也有人打理,人情應酬的也好來往啊。”

何云起只搖搖頭:“婆婆說的我心里有數。只不過現在一些大事兒還沒有眉目,成親的事兒暫且不急。再說,沒看著妹妹終身有靠,我也沒這個心思。”

潮生一看話頭對著自己,忙擺手說:“這可不是。長幼有序,當然要先辦哥哥的事兒。”

許婆婆也贊同:“正是。韜哥兒,我知道年輕人臉皮薄兒,你放心,這事兒我自會托人打聽,你就放心吧。”

難道許婆婆打算找媒婆?

潮生看到何云起微笑著沒再說話。

他是不是另有打算?

一時間,什麼“王子復仇記”之類的狗血故事一一從潮生腦海中掠過。比如,娶了仇人之女,又愛又恨,情仇交錯等等等等……

糟……潮生動井一僵。

浮想連翩的凈走神兒,她也被魚刺卡著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遷

家里東西並不多,人坐了一輛車,東西又裝了一輛車,就這麼就能搬家了。

比四皇子從宮里搬出來時的排場,真不可同日而語。

潮生轉過頭去,窗子都閂上了,屋門也都落了鎖。

才回來沒幾日,又要挪遷。

潮生有些舍不得。

可是,搬家搬家,家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其實不重要。

錢家的門緊閉著,李家卻聽到動靜出來詢問。許婆婆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樂意應酬他們幾句。

“婆婆,你們這是……又要出遠門?”

“哪里啊,我們家少爺做了官兒,在西城找了棟宅子,比這兒寬敞些,出入也方便,就暫且住到那邊去。這邊也留著,還是要回來的。”

李家媳婦一臉艷羨:“哎喲喲,看婆婆說的,這人往高處走,都住到西城去了,哪還會回來啊。我看婆婆你們這一去,必是富貴紅火,日子越過越興旺。”

許婆婆笑著說:“那就承嫂子吉言了。”

李家媳婦看樣還想說什麼,一直憋著。等鎖好了門,人也都上了車,她才有些猶豫的問許婆婆:“隔壁錢家,聽說事兒挺重的,衙門扣著人不放,使錢也沒有用。昨兒天黑之后,他家兒媳婦好象已經回娘家了。”

許婆婆淡淡地說:“這個倒沒有聽說。”

許婆婆不接話,李家媳婦訕訕的不好再往下說。

其實李家媳婦心里猜度著,這事兒八成和何家有關。

看看,錢家干了那麼多缺德事兒,把人家姑娘送到那火坑里去,還占了房。這占房不是小事,常聽說有的地方,為了爭一尺的宅基地,都打出人命來的。錢家可好,一聲不響把人家后院和房子都占了一半去。

結果何家一回來,錢家就倒了霉。

看人家這春風得意的樣,家里還有人做官——那要收拾錢家還不是小菜一碟?

幸好自己當年膽兒小,沒干那惹火燒身的事兒。瞧瞧,那膽大的可不就栽了?

潮生隔著篷車的紗簾,看著那條巷子往后退,再退……終于完全看不見了。

許婆婆安慰她:“姑娘想回來,以后時常來看看也好。”

潮生只是笑笑,應了一聲。

許婆婆現在只犯愁一件事:這宅子有了,還挺寬敞。可是現在下人就一個,紅豆。護衛兼家人一個,何勇。

這要找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買人當然容易,可是買來的人根底不知,首先不能保證忠心可靠。就算可靠了,能力夠不夠也是個問題。象紅豆,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平時總是木訥害羞的樣子,已經是許婆婆教了三年的結果了。

“婆婆不用太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許婆婆扳著手指算給潮生聽:“門房最少得排兩班兒人,每班兒四個。這麼大的院子,灑掃也得配四個人。廚房、采買、漿洗、針線……”

潮生笑了:“婆婆別說啦,您這是照著大戶人家的排場來的。我看完全用不著。家里人滿打滿算不過四五個,哪需要那麼多人伺候?”

勇叔就在車外頭,也插了一句:“門房和護院倒不用婆婆操心,公子有好幾名長隨呢,因為不便都住在姚將軍府上,現在都在一家客棧里住著。等咱們安頓下來了,他們當然要過來的。”

許婆婆拍了下頭:“啊喲,看我,都老糊涂了。韜哥兒都做了官兒了,當然有長隨伺候的。也好,那外院兒我就不操心了。對了,勇子,你可知道這宅子原來住的是什麼人?”

何勇搖頭說:“這個卻沒聽說過,不過我去看過,應該是一直有人照管的,但是好象沒有人在那里住。”

安邑坊的房子真的很好,可以說,好得太超乎預期了。

要讓潮生來形容——就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十分精致小巧的一棟宅子。里外三進,帶一個跨院兒,后面還有個花園。

看得出房子一直有人精心照管著,園子里沒有雜草,門軸推關也沒有那種軋軋的刺耳聲響,顯然是定期上油的。屋頂瓦齊檐直,烏青的瓦襯著粉白的墻,屋后種的不是芭蕉而是美人蕉,天氣暖和,已經開出了紅艷艷的花朵,看著一團喜氣。

而且最重要的是,房子里全套家什都是齊備的,桌案條幾,床凳箱櫃一樣不少,跨院兒的臥房更是陳設精致,還有一架妝臺,上面嵌著黃銅明鏡,床上掛著一頂簇新的海棠花綃帳,帳角垂著梅花結——清雅又精致,正適合潮生住。

……何云起那位熟人到底是誰?這麼大面子,這麼大手筆?這種宅子只怕等閑四品官兒都住不上。西城這邊地價又貴,寸土寸金的。京城的富貴閑人也多,這樣一處好地方還能讓它空著?肯定早被人看中了。

“這里是哥哥叫人收拾的?”

何云起有那麼細心?這房子里的東西就算是原來有的,帳子肯定是新掛上的。

何云起一笑:“是旁人幫著收拾的。怎麼樣,你可喜歡?”

“喜歡?”潮生由衷地說。

跨院兒和宅子之間有條小夾道,關上門來格外幽靜,打開門來,不管是去正屋還是去花園都方便。

不不,且等等。

這房子好是好,不過越是好,越讓人心里不踏實。

尤其是這頂帳子,忒精致,忒清雅了。暗紗繡的海棠花,淺粉的底色——

哥哥說是旁人幫著收拾的,是誰?

潮生想象不出哪個男人有這麼細膩的心思。

她直覺……這應該是個女人的手筆。

哥哥一個單身漢,從西北剛來京城不久,能認識什麼女人呢?

潮生想不出來。

收拾整理東西,祭了土地灶神,這就算正式搬遷進來了。天氣熱,潮生出了一身汗。許婆婆吩咐給她燒了熱水,潮生痛痛快快洗了個澡。

許婆婆和紅豆也住在跨院兒。要不然這麼大的院子,只有潮生一個人住,那晚上可睡不踏實。

“婆婆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那些東西,明天再收拾也不遲。”

許婆婆雖然身子骨硬朗,可畢竟是有年紀的人了。這搬家可不是輕松活計,她白天一天都精神亢奮。這會兒已經是強打精神了。潮生吩咐紅豆:“你去幫婆婆鋪了床,服侍婆婆睡下了,你也早些睡吧。”

“那姑娘這里……”

潮生一笑:“我自己能行。以前我也是伺候旁人的丫鬟,這些鋪床疊被的事兒做慣了的。你還怕我不會?”

紅豆看了一眼許婆婆,見她沒有反駁,才點頭說:“好,那我把燈留一盞,姑娘晚上要茶水,就喊我一聲。”

“知道了,你們快去吧。”

雖然很疲憊,可是潮生睡不著。

可能新換了一張床,不習慣。

也可能她也精神太亢奮了,翻了幾回身都找不著睡意。

屋角的燈映在帳子上,粉色的帳子象一層輕而軟的薄霧,上面的海棠花影影綽綽,如在霧中開放。

這帳子真美。

有細細的風吹過,霧中的花就微微搖擺,那花更加象是真的,鮮活無比。鼻端可以聞到一縷淡淡的香,在幽暗中彌漫。

潮生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也太好了。

好得她總是……有些不踏實。

也許下一刻就會有人突然打破這一切,殘酷地告訴她,這一切並不屬于她。

初夏的天氣,風也是微熱的。

潮生覺得額上背上微微沁汗。

這里……離王府不遠,好象也就隔了兩條街的樣子。

王府里……這會兒王爺安歇了嗎?

也許沒有。

王爺晚上總是要看一會兒書,或是寫一會兒字的。

李姑姑多半睡下了,小順一定沒睡……

其他的人,那些她惦記的人。含薰,采珠……

他們所有人共同生活在這座京城里,可是……也許這一生再也見不著面了。

潮生翻了一個身,覺得心里微微的揪緊了,有點疼。

遠遠的,她好象聽到有聲響。

人聲,馬蹄聲,車輪聲。

大概是幻覺。

這會深宅高墻的,可不象還住在南城的時候,什麼動靜都能傳進耳朵里來。深夜時甚至能聽到鄰人家鼾聲如雷,此起彼伏。

潮生又翻了一個身兒。

還是聽到有腳步聲響,並不算遠。

然后還聽到門響。

潮生這回可以確定沒幻聽。

反正也睡不著,潮生索性披衣起來,走到窗前。

的確有門響。

奇怪,這麼晚了,恐怕立刻就宵禁了,還有客人上門來?

有什麼事情,非得這樣深更半夜的趕著說呢?

一定是要緊的事。

也許關系著哥哥的前程?

潮生一直在窗邊站了良久,也沒有聽到門再響。

那客人沒有走,留下來了?

她后半夜也沒有睡好,早上起來就顯得沒什麼精神。不過家里並沒有馬車,也沒有客人。早上用早飯時,就只有哥哥。

那客人已經走了?

夜半來,天明去——

潮生可以肯定,這事兒一定要緊,否則不用這樣避人耳目。

她在宮中多年,早就把好奇心磨得一分都不剩了。

現在的疑惑,並不是出于好奇。

是因為關切。

哥哥是不是遇上了什麼煩難的事?

可惜他們才剛重遇,互相也不算了解,她也幫不上什麼忙。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3 P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往來

潮生晚上沒睡好,早上也就沒能早醒。還是聽著許婆婆在院子里說話的聲音才醒的。

許婆婆平時從不高聲講話,即使是那次震懾錢嬸兒的時候也是心平氣和的,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氣特別不順。潮生隔著窗子一望,紅豆頭低得快埋進胸口了,手緊緊揪在一起。

“婆婆,這是怎麼了?”

許婆婆氣還沒消:“這個丫頭昨天我就囑咐她了,前院兒要住少爺的長隨親兵,不能往前院兒去。她一早還往前頭跑,后頭小廚房就不能燒水了?撞見了人自己倒喊破天,讓人看笑話”

呃……

潮生覺得自己睡得是香,紅豆喊了麼?

她一點兒沒聽見嘛。

紅豆八成是一睡醒,就把昨天許婆婆囑咐的事兒忘了。

不過潮生已經醒了,許婆婆也不再訓斥紅豆,打發她去提水給潮生梳洗。

看紅豆那副小模樣,潮生一恍神,好象看到幾年前剛進宮時候的自己。也是什麼都不懂,呆呆愣愣的,不敢開口說話,怕開口了說錯。不敢亂走亂動,生怕惹禍上身。被訓了罰了也只能自己管著自己……

“婆婆也別老訓她,這不是剛搬了家,還沒習慣過來麼?以前都在小地方,哪兒知道什麼內外有別啊。”

許婆婆搖搖頭,嘆口氣說:“姑娘是不知道,一早上她扯著嗓子叫得就跟那殺雞宰豬一樣。這里左鄰右舍的可和原來不一樣,都是有身份的人家,讓人聽見了不知怎麼猜想呢。”

那肯定得猜想,沒準兒以為他們這里打殺人了呢。

不過潮生嘴上說:“看婆婆說的,這深院高墻,離得遠著呢,旁人哪兒聽見去。”

“再說了,這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以后家里興旺了,人越來越多了,沒個規矩可不亂了上下方寸?這規矩得立,還得早立。不行,回來我得好好兒敲打敲打她,讓她長長記性。她現在是伺候姑娘的人,哪能隨便往前院兒跑。”

這個潮生就不便勸了。

就象許婆婆說的,將來人多了,自然不能隨便。

潮生要老勸,也影響許婆婆對下的權威啊。

紅豆端了水來,潮生洗過臉,梳了頭。許婆婆給潮生梳的頭,手藝還很好。

“姑娘這幾樣首飾還都好。”許婆婆說:“戴哪枝?”

這些首飾是潮生這幾年積下的家當呢,以前得了就放著,不過不愛戴。頭上叮了當啷的,做事不方便,彎腰低頭的也怕掉。

“婆婆替我挑吧。”

許婆婆笑著在幾枝釵子里挑挑揀揀。

能看出來她是很挑剔的,這幾根釵子恐怕都不怎麼看得上眼。

“這個吧。”許婆婆挑出一枝纏絲鑲珠的杏花釵來:“這個好。”

潮生眨眨眼:“那就這個吧。”

看到這釵子,潮生莫名的想起:紅杏枝頭春意鬧。

看一眼外頭,春天其實已經到了尾聲了,杏花也都謝了吧。

許婆婆把釵子替潮生細心地插上,左右端詳:“好,真好。”

潮生覺得,許婆婆目光有剎那的恍惚,她看的是潮生,但又好象並不是在看她。

潮生也不去細問,笑著說:“早上咱們吃什麼?對了,開火了嗎?”

昨天晚上就沒開火,只燒了水。

許婆婆說:“有有,我去催。”

“哥哥呢?”

“一早兒就出去啦,唉,這還沒升官兒呢就這麼忙……。”

勇叔還真沒說錯,潮生家的哥哥有不少隨從。現在行伍的人,誰手底下沒有親兵?真拼敢殺,關鍵時候不拋下主將閃人的,都是自己家養的,外面雜兵充數可以,真要拔出來——不頂用。

據許婆婆說,前院兒靠東墻那排屋里起碼住了二十條大漢,那個威武啊,用許婆婆的話:一看就是西北來的。用看看家護院真是大材小用啊。

這個,潮生沒見著。

瞧瞧,搖身一變,她一下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了,外男輕易見不得。

不過紅豆悄悄對她說:“那天早上,我一推開灶間的門兒,就看見一張黑漆漆的人臉哪臉上還有個碗大的疤瘌,眼睛鼻子都偏啦,我當時就要嚇死了。”

啊,那怪不得紅豆嚇得直叫呢,換成潮生,肯定也嚇得不輕。

不過這些人倒是生活能力很強,在前院兒自己就燒火做飯了,衣裳也是自己洗的。潮生能聽到他們每天早上還操練,就在前面的院子里頭,雖然不喊號子不拿刀槍的,但是腳步聲咚一聲重重的落下來,似乎震得房子也顫兩顫。

潮生這才慢慢找到點感覺——自家哥哥是武將啊。

不穿盔甲,不拿刀劍,可是他是要上陣打仗的人。

宅子有了,現在就要添人了。

護院是不用愁了,有哥哥的那一票親隨,別說看家了,就是帶出門去找人打架也拿得出手。粗使的,姚將軍府上送來兩房家人,男的可以當門房,打雜兒跑腿兒采買,女的可以干漿洗灑掃,都是全家的身契一起送來的,真夠豪爽的。

不過潮生貼身服侍的人,還是沒著落。

按潮生自己的想法兒,反正她自己什麼都能干,洗衣打掃這些有人包了,剩下的輕省活計她自己全能包圓兒,再不濟,還有紅豆呢。

可是這話她不用說,也知道在許婆婆這兒通不過。

許婆婆是很講究“規矩”的。這不,她現在已經不肯和潮生一起坐下用飯了。每頓都是伺候完了潮生,然后她和紅豆再去吃。

至于哥哥——誰知道他老人家忙什麼,整天早出晚歸的……有時候晚上都未必歸。

弄得潮生想和自家哥哥熟悉熟悉,說說話都沒有機會。

潮生生日之前,差不多有兩件事情比較重要。

一是,鄰居來拜訪他們了。

這個時代不象后世,人情淡漠,住一個樓里十幾年愣不知道鄰居姓什麼,家有幾口人。這時代的社會人情味兒很濃重,更何況,還曾經有過殘酷的九族株連法——一人造反,左鄰右舍都會被株連,難道不殘酷?

潮生頭一次聽說連鄰居造反你也要倒霉的時候,狠狠罵了一句粗口。

這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啊。鄰居造不造反跟我有毛的關系?

在這種法度下,你肯定得把你鄰居家的事兒上上心,至少知道鄰居姓什麼,是干什麼的。

鄰居們都是有身份的人,這個交流溝通的辦法也是迂回的。先是門房們互相說話嘮嗑,這個很自然,反正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家主人姓什麼,我家主人是干什麼的,這個總能打聽得出來。如果覺得合適了,自然有進一步的交往。

比如,現在不就有了。

鄰居孫家給他們送了一簍桃子。

這桃子現在可是稀罕物,據說是什麼溫泉附近的桃樹結的,所以能比其他桃子提前一個月結果成熟。

許婆婆笑瞇瞇地把剝了皮的桃子遞給潮生,潮生接過來,用手帕托著吃。

“人家這是示好,禮尚往來,咱們該回點兒東西。一來一往的,就熟悉起來了。”

潮生犯愁了:“我們回些什麼才好?”

她家可沒有什麼溫泉桃子之類的東西,這麼體面稀罕的土產,又不費多少錢。

“姑娘真是的。”許婆婆說:“咱們庫里也有東西啊。”

潮生也知道有。

姚將軍不光送了兩家下人來,還送了一些東西來,說本來就是哥哥的東西,不過一直寄放在他們那里。

潮生覺得姚將軍家對自家真沒說的——他家當家的當年真沒和自己的爹結拜過?或者真的沒有適齡女兒嗎?

潮生想了想:“要不,送點兒干棗兒過去?婆婆說合適不?”

這東西也算得上土產,而且在京城也算稀罕物。

能不稀罕麼?這是昆州那地方的特產,棗特小,可是特別的甜,咬開來黏而韌,色澤金黃,象是凝固的蜜糖。

許婆婆點頭嘉許:“姑娘說得很是,就是這樣。以后韜哥兒不在家,姑娘就得把家管起來才是。我看姑娘挺能干的,一定能行。”

潮生于是打發人送了兩簍棗子給孫家。

然后孫家又下了貼子,說是家中有株牡丹要開了,請過去賞花。

來往啊……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

貼子是下給哥哥的,但是邀的是女眷。

潮生認真的問許婆婆:“我要去嗎?”

“去唄。”許婆婆頗有幾分得意:“姑娘這品貌,走到哪兒也不用怕啊,你的規矩也不錯,有什麼不能去的。”

可是……

好吧,潮生只是心里沒底。

這出去做客,雖然只是鄰居間的隨意走動,但是一個不慎,丟的可是哥哥的人。

潮生伺候別人賞花回數多了,可是自己被人伺候著賞花——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哪。

“姑娘可得好好兒打扮打扮……嗯,不能太顯得張揚了,可也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得,許婆婆也不比她輕松到哪兒去。

只是,還沒等潮生出門去做客,倒先有不速之客上門來了。

這事兒潮生並不知道,她也沒見著這位客人,門上直接就給打發了。潮生是晚上才聽許婆婆說起這件事。

這位姑娘姓何,口稱是自家人,可惜門上有何云起的親兵把著,直接一句主人不在,也不請人進門。

何姑娘……

潮生心情有點兒復雜。

雖然自家哥哥心里清楚誰才是親妹妹,可是這位何玉娥姑娘頂的原該是自己的名字四處招搖,讓人心里很不舒坦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親戚

“她知道……嗯,我嗎?”

許婆婆一樂:“瞧姑娘說的,都冒了您的名兒了,哪能不知道您哪。”

潮生也跟著笑:“不是,我是說,她知道我在這兒嗎?”

許婆婆一攤手:“誰告訴她去啊?我看韜哥兒不會跟她說,跟著韜哥兒的人可就知道咱家只一位姑娘,好端端在家待著呢。你沒看門兒都沒讓她進嗎?韜哥兒是做大事的人,哪能隨隨便便放外人進家里?”

很好,這是李鬼找到李逵家來了,可她不知道李逵本人就在家呢。

李逵應該怎麼辦呢?

抄起板斧把假貨剁了?

呸呸,她哪點兒象李逵了

不知何姑娘見到昔日的小丫鬟潮生搖身一變成了何家小姐何夷然,會是個什麼表情?

潮生想象了一下,還是描繪不出來。

沒辦法,她覺得何月娥做的事兒就沒一件讓她能想明白的。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她可能有的行為,實在太不靠譜了。

何月娥也未必認識她。

在王府的時候,潮生和她照面兒的機會不多,也沒說過什麼話。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她畢竟也姓何——這麼放任她在溫家生活著……合適嗎?

許婆婆替潮生纏著線,說:“這事兒啊,姑娘不要管,看韜哥兒什麼意思。月娥那丫頭,只怕早當自家祖宗是姓溫了……”

這倒也是。

這位何姑娘在溫家做表姑娘做得如魚得水的,進了王府之后,又恨不得扎下根來不走了。恰如老鼠跌進蜜罐兒,此間樂,不思蜀。

潮生點了點頭。

是的,何月娥這事兒不簡單,勢必得哥哥做主。

許婆婆把線團攏好放進線匣里,輕聲說:“聽說何姑娘還找到過姚府去,不過韜哥兒也沒見她。當初那位俊二爺和姑爺雖然說是堂兄弟,可壓根兒不是一路人。那一位喜歡吃喝玩樂,有大事的時候一縮肩膀讓別人去扛,風平浪靜的時候又厚著臉皮出來攀交情。姑父要不是看在那點兒血脈情份上,也不會好吃好喝養著那個窩囊廢。”

“那……咱們家壞事兒的時候,他也跟著遭殃了麼?”

“哪兒能啊。之前他因為做了件錯事兒,已經讓姑爺發了火,把他們一家子人都打發到鄉下老家去了,算起來,他們應該是躲過了那一劫的。不過那位俊二爺就算沒事,以他那種性子,沒了靠山,老家的那些人也不會把他當回事兒,難免墻倒眾人推。”

潮生也說:“我聽說,溫家把她接回來的時候,是衣衫襤褸,十分窮苦落魄的。”

“對啊,俊哥那個人軟弱無能,他媳婦倒是好掐尖要強的,可是偏偏又目光短淺,耳根又軟,只聽信身邊兒陪房的話。這人窮不怕,一朝落魄也不怕。能捱得住,自己撐得起,總有再興旺發達的一天,可是兩個人都沒本事,男的除了會花錢別的一樣兒都不會,女的……”

許婆婆又放下一團線:“不對,說會花錢還是高看他們了。連錢都不會花。人家花了錢,起碼買著東西回來了,那位俊二爺凈當年干些什麼事兒?五百兩銀子買了個假古董瓶子,又是二百兩喝了一場風雅的花酒……自己身上沒錢,還大手一揮賒賬,人家找上門來討要,姑爺氣得要死還是得替他掏這個錢。當年要不把他趕回鄉下去,嘿,不知道還要闖什麼禍呢。”

“那,當年我爹為什麼要趕他?”

“他讓人幾句好話給吹暈啦,攬下一樁事兒說能替人脫罪,可那人罪行昭昭啊,已經審具結案了。你猜俊二爺干什麼了?他偷拿了老爺的名貼遞過去讓人家放人”

潮生嘴張得能塞下雞蛋了——

“后來呢?”

許婆婆搖頭說:“人家不管他是不是冒名啊?御史直接就彈劾了唄。就算姑爺辯明白了這事兒是家人冒名所為,可是那也是治家不嚴哪……為這事兒姑父降了一級,罰了俸祿……姑爺也顧不得什麼情面、什麼兄弟了,就把他們夫妻送回老家了唄,還給了不少盤纏好讓他回去安家。”

潮生萬分同情。

就象俊二爺這樣的人,自家老爹還得好吃好喝養著,他干了那樣的事情,還得付一大筆分手費請他回老家。

有什麼辦法呢?

這種寄生蟲偏偏是你的親人,血源關系軟不斷。就象一張死死黏住的狗皮膏藥,輕易動不得,一動就是撕皮揭肉,鮮血淋漓,即使忍痛剜瘡,也剜不凈的,冷不丁的,又纏上來了。

比如——

現在何月娥姑娘,可不也姓何麼?她和何云起、潮生兄弟倆的關系,也還沒出五服呢。

按宗親禮法,的確還是算一家人沒錯。何月娥父母雙亡,老家要沒旁的親戚,應該是何云起照顧她。她住在溫家,倒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表”姑娘嘛。

要是在何家,就要論起排行來,當自家姑娘看待了。

“婆婆,那我和她,誰年長?”

“當然她大了。”許婆婆說:“大你兩三歲呢。我記得,她那個娘進了門兩三年不見動靜,好不容易懷上了,見天兒挺著肚子滿處轉悠,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懷上啦。結果得意那麼久,生下來是個丫頭,頓時又偃旗息鼓了。嗯,沒錯,是她大。”

呃……這麼說,要是何月娥真的賴上他們,那她就要從現在唯一的“姑娘”變成“二姑娘”了?

聽聽,“二”姑娘,這個二字潮生可不樂意要。

再說何月娥那個作派——

就沖她滿王府轉悠,還一心想往書房里頭闖的勁頭兒,潮生實在很想捂著臉,絕不承認自己和她是一家。

不不,更要命的是,何月娥她對外不叫何月娥,她叫何夷然哪

潮生才想到自己要出門去做客的問題——

不不,還不止做客。做客是小事。

將來呢?將來她要頂著何夷然這個名字過下半輩子嗎?生親,嫁人……

這個名字都快頂風臭十里了吧?最起碼在溫家和誠王府以及兩家周邊的圈子里,絕對沒什麼好評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4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應酬

到了出門兒的那天,潮生身邊兒貼身丫鬟,還是只有紅豆一個。

不過許婆婆使出渾身解數,把紅豆拾掇了一番,也是十分體面的,全沒了那副鄉下來的燒火丫頭樣兒。

不過紅豆自己太不自在了。她扯扯袖子,又拉拉領口:“婆婆,這合適嗎?萬一碰臟了,刮壞了……”

嗯,潮生理解。

她頭一次穿上細羅宮裝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

粗活兒干慣了嘛——一穿上這走起路來都窸窣作響,又脆弱又怕臟好料子,也是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擺放,只怕動作一大,把衣裳給扯豁了。

潮生穿了一身淡雅的鵝黃,紅豆穿了一身討喜的桃紅,兩人站一起,相互映襯著。雖然春天已經過去了,可是還是讓人感覺到一片明媚的春光。

許婆婆心說,年輕就是好啊。這麼年輕的小姑娘,哪怕粗布爛衫套在身上,也掩不住秀色。

自家姑娘是不用說了,連紅豆看起來都挺拿得出手的。

許婆婆又囑咐一次:“不要多說話,多看,不懂的事兒別裝懂,笑笑過去了,要不干脆說自己不懂。反正……孫家也多半以為咱們是從昆州來的。既然存心要交好,也不會挑剔笑話。”

看來許婆婆還是信心不足。

潮生笑著說:“婆婆放心吧,不會給咱們家丟人的。”

去孫家連車都不用坐,出了自家側門兒,幾十步就到了孫家門前。

等進去了,引路的女人說自己姓周,一個照面間已經把潮生從頭到腳都看清楚了。

乖乖,她們最近都在議論隔壁新搬來的何家,只聽說這家只有兄妹兩個人,哥哥才從西北回來,妹妹麼,之前也完全沒聽說過,大概不是從西北,就是從鄉下來的。

可是現在一看,打扮是小家碧玉,氣度卻是落落大方,一點沒見羞澀局促。

過了回廊,有人笑著打起簾子說:“貴客來啦。”

潮生微微意外——屋里一屋人!

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十幾口子。

是不是整個孫家的女眷全在這兒了?

那個周嫂子已經退了下去,一個穿著石榴紅色衣裳的女子迎上來,笑容滿面,十分爽利,輕拉著潮生的手說:“喲,這就是何姑娘了?大家瞧瞧,小姑娘生得這樣好,我還是頭一回見著呢。”

坐在間的一位老太太也笑了:“你自己也不大,就說人家小姑娘。”

“喲,”她摸摸臉,故意嘆口氣:“沒辦法呀,我都是孩子娘了,老嘍……”

一屋人都笑起來,另一個女人說:“你還敢說老,我們和老太太可不認老。”

看來這也是個王熙鳳式的人物,十分伶俐。

她告訴潮生說:“這是我們家老太太。”

丫鬟擺下墊子,潮生恭敬地拜了一拜。孫老太太笑著說:“快扶起來。”

接著是孫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看來孫家沒分家,這麼多人擠住在一起——

孫家房子不見得比自家寬敞,卻住了這麼好幾房人。

這些人就不用拜了,福身為禮就行。

穿石榴紅的那個女子是孫家大太太的兒媳婦,性情開朗健談。

不過給潮生下貼子的正主兒,排在最后才見著。

是孫家大房的姑娘,孫秀真。

潮生收獲一大堆見面禮,孫家老太太笑呵呵地說:“你們小姑娘肯定有話說,去去,去看花兒吧。今天開了兩朵呢,我們已經看過了。”

孫秀真很靦腆,微笑著邀潮生去花房看花。

紅豆一直悶不作聲,還是緊張,頭都不敢抬的跟在后頭走。

孫秀真小聲問:“何姐姐是哪年生人?”

潮生說了自己的生辰年份,孫秀真眨眨眼:“那你比我還小呢,該叫你妹妹才是。”她又問名字。

潮生說名字的時候,有點兒咬牙切齒。

夷然,多好的一個名字。欣悅,怡然。

可是偏偏被人冒用了。

好在孫秀真並不認識另一位何姑娘,也無從得知她的彪悍事跡,只說:“哎呀,這名字真好聽。”

潮生與人相處的經驗比她不知豐富了多少——在宮里什麼人不見?宮人,女官,宦官,主子……應酬的話根本不用找,兩人從賞的那株牡丹聊起,三下五除二孫秀真小姑娘就已經和潮生十分親熱了。

“我聽人說,你家是從西北來的?”

這個沒什麼可瞞人的,潮生點點頭:“是啊。這幾天剛搬來,才安頓下。對了,秀真姐姐你知道原來我們那房子住的什麼人麼?”

孫秀真搖頭說:“那邊一直空著的。我大伯原來還去打聽過,但是那邊既不肯賣,也不肯賃出來。那房子的花園聽說比我家的還精巧,是這樣麼?”

潮生只說:“就多個小魚池,並沒有太特別的。”

孫秀真邀潮生去她屋里坐坐。

潮生一路走過來,發現孫家格局和自己家差不多,正院三進,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小跨院兒。

但是人多。

孫家的人真多。那麼多人擠在一起住——大概是因為周老太太健在,所以兄弟三人沒分家。不知哪個屋里有嬰兒在哭,這邊在屋里也聽得清清楚楚。

孫秀真的香閨比潮生的屋子窄了不是一點。潮生自己占了整個跨院兒……呃,雖然東西兩邊廂房都是空的。

沒辦法,家里人少。

孫秀真的屋子只有里外兩間,她還和孫家大太太住在一個院子里,住在東廂。屋子也不大,墻上掛著一張仿的秋嵐圖。孫秀真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瞎畫的,仿的一點兒也不象。”

“有幾分神韻了。”潮生說。

孫秀真意外:“何妹妹你也懂畫?”

潮生搖搖頭:“不太懂得,不過秋嵐圖有名氣,我也知道。”

秋嵐圖的原畫,以前就掛在宜秋宮里頭,潮生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早看熟了。

孫秀真大為興奮,看得出來她平日不怎麼出門,也沒有什麼人能好好說話,也不懂潮生懂不懂,嘰嘰呱呱的說起畫來,還領著潮生去看她沒畫完的一張畫。

她也沒有單獨的書房,書案就擺在屏風后頭,上頭的畫具散亂放著。孫秀真臉一紅,小聲說:“我這兒挺亂的。”

“不要緊,這是亂有序,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兒,只有自己才能找得著,用得順。”

“對對。”孫秀真連連點頭:“我娘就總說我屋里亂,還不讓丫頭收拾。可是她們一收,我要畫畫兒的時候就不方便啦。”

孫秀真這畫上畫的正是她們剛才賞過的牡丹。

嗯……潮生覺得,她大概還是畫這樣的工筆花鳥合適。剛才外面那幅水墨寫意的秋嵐圖,要說神韻,真有幾分——那霧氣就很有韻味嘛。至于秋和嵐就不怎麼出彩了……潮生覺得還是揚長避短的好。

孫秀真小心翼翼地問:“如何?”

潮生點頭說:“畫得真好,就跟又看見那花兒了一樣。畫了了送我一張,我掛屋里頭。”

“真的?”孫秀真眼睛亮晶晶的:“你要真喜歡,我就畫給你。”

潮生第一次出門應酬算是十分成功,起碼,交到了個朋友。

孫秀真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就是有點愛畫成癡。

這也不算什麼毛病。

有人一樣愛好,只要不對自己和他人造成什麼損害,就可算是好事。

不知什麼時候聽人說過那麼一句話,沒有愛好的人,反而有些可怕。

潮生自己從前喜歡聽音樂,喜歡四處走走,看看——那是穿越之前。

穿越之后她就算還好愛這兩樣,在這個地方,音樂等閑聽不著的,她又不是二皇子,能任意的叫樂師和伶人去供自己賞樂。旅游的話——那是想也別想了。這個時候的交通……沒汽車火車沒有飛機輪船……

嗯……四皇子的愛好呢?

潮生坐在那兒出了一會兒神。

好象……真沒看出他有什麼愛好。

如果看書算一樣愛好,那……嗯,算有吧。

下棋也算吧?

不過,潮生總覺得,四皇子對那些並不是熱愛。

他從來沒有一回,說起什麼事情的時候,象孫秀真那樣,眼睛亮晶晶的,激動的臉頰潮紅。

他太冷靜,什麼時候都沒有失去過那份兒鎮定從容。

除了喝醉之后。

不……

還有一回。

潮生微微出神。

她離開王府的時候,已經說完了話,要退下了,四皇子忽然叫住她。

那時候,他是想說什麼呢?

不知道現在他……在做什麼?書房誰在打理?晚上吃沒吃點心?

這天何云起回來得倒不算晚,兄妹倆終于能一塊兒用飯了。何云起換了家常衣裳,一件半長不短及膝的衫子,上頭系的是一排琵琶扣,窄袖口,褲子很肥泛,褲腳束了起來,形如燈籠。

這一身兒明顯不是原的打扮。

潮生看得了覺得格外新鮮:“哥哥穿的這衣裳……是西域的?”

“哦,昆州那邊人都穿這樣的,漢人也是一樣。”何云起說:“這一身兒方便,比長袍長衫的利索。”

“嗯。”

潮生心說,還省料子呢。四皇子做一件長袍料子,能裁這樣的兩身兒還找零頭。

不過何云起氣宇軒昂,就算穿著這麼一身兒看不慣的衣裳,也並不損減他的英挺。

他們的爹娘一定是非同尋常的人物,不然能生得出這麼英挺的兒子來麼?

“今天去孫家,如何?”

潮生咽下湯,才說:“挺好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驚

“孫家老太太看著得有七十來歲了,真算是高壽了。]精神還很好,滿面紅光的。周家姑娘人也很好,我們一塊兒賞了牡丹花”

何云起點頭說:“孫家三個兒子聽說都很孝順。”

這當然,要是天天爭鬧不休,估計剁家老太太沒那麼舒心。

潮生給他哥盛了碗湯,他哥給潮生夾了塊肉

“屋子可還住得慣?”

“好是很好,就“”,

何云起馬上認真起來:“怎麼?哪兒不便當?”

“就是太大了,我一個人住怪空的。”

何云起釋然:“人會多起來的。”

潮生埋頭吃飯。

許婆婆對她念叨好幾回了,說要趁何云起現在得閑兒,尋個媳婦成家是正經事。要不然,不定什麼地方又不太平,說走就走,一走就不定什麼時候再回來了。

有個女人,拴拴心,別一去就不知道回來了。

有家和沒家的區別很大,心有牽掛的人,遇到什麼危難也能比心無牽掛的人更能捱受得住吧?

再說,許婆婆的話里還有個別的意思。

何云起是武將,這戰場上刀槍無眼,誰知道一去是兇是吉?他要是一去回不來,那何家不斷了香火?早點兒娶了媳婦,生個兒子傳香火啊。

潮生也覺得許婆婆的話有道理。

可是有道理歸有道理,讓她一個姑娘家勸自己哥哥早點兒娶妻生子開技散葉?

呃,好吧,不是不能勸。

可問題是他們一點先都不熟啊。

只見過幾次面,吃過幾次飯,說過幾次話……

何云起目光如炬,待飯撤下去茶沏上來,問她:“有心事?”

潮生鼓起勇氣:“哥哥……有沒有打算過幾時成家?”

何云起並不意外:“是許婆婆讓你打探的?”

瞧瞧,真是明白人。]

不過打探這兩個字用在這兒合適麼……又不是打探他的軍情。

何云起用茶蓋撇了下茶沫兒,一抬眼,旁邊侍立的那個婆子立馬兒知機的出去了。

姚家訓練出的下人一點兒不轱糊,有眼角,動作也快。

何云起把茶盞放下,潮生本能的緊張起來。

下人都打發出去了,何云起接下來肯定是要緊的話。

“其實……稱有嫂子了。”

潮生愣了。

何云起不緊不慢地說:“雖然還沒正式過門兒,可是已經說定了。這宅子,就是你嫂子的。”

驚天炸雷啊。

潮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何云,“真,“不顯山不露水……

合著他們現在住的都是人家的房

潮生半天才想起來問:“嫂子,“是哪一家的姑娘?”

哪家的姑娘能做主把自家的房先給未成親的夫婿住?

潮生心里真是百爪撓心啊!

何云起已經定下了親事,不是好事麼?為什麼那天許婆婆問起的時候他不跟許婆婆說?

難道這其真有什麼復雜的恩怨情仇?

“你嫂子,“是守寡之人。”

潮生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怪不得!

原來是這樣。

一個姑娘自然做不了這個主,還沒成親,把自家房子就先給他們住了。

而何云起沒和許婆婆說,也是因為她的身份。

以許婆婆那講規矩的脾性,聽到何云起找了個寡婦,那哪能答應?

雖然她名義上下人,但實積上已經算是這個家的長輩了。

何云起和潮生上面再沒有什麼長輩親眷了,看何云起的態度,是把許婆婆當成自家人的。既然是自家人,那許婆婆的看法和意見就很重要了。

“那,嫂子她是昆州人嗎?現在也在京城?”

“嗯,她比我晚到,現在也在京里。”

潮生真不知道再接著說什麼。

有時候,知道了旁人的秘密,就要和人一起背負它。

何云起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了,潮生現在也知道了。

而許婆婆還不知道。

其實,潮生能理解何云起。

家發生變故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懂事了吧?

正因為懂事了,所以那一切給他的痛苦更深。

一個孩子,被千里流放,他怎麼活下來的?他怎麼拼搏掙扎到現在這地步的?當年的案那麼好翻嗎?是不是還有仇人需要對付?

他已經二十多,旁人家里十四五的男子都會成親了。他在那邊陲之地苦熬,身邊倘若有個人柔情安慰,照料他的起居,“…

他能不動心嗎?

潮生的想法和這個時代的人不一樣。

寡婦再嫁怎麼了?潮生毫不介意哥哥娶的人是什麼樣,只要哥哥過得好就行了唄。

可是旁人不是這樣想的。

比如,許婆婆。

她理想的少夫人是什麼樣,她沒說過標準,可潮生完全想得到。

頭一條肯定是身家清白

守寡再嫁的人,頭一條就夠不上。

唉,面生直想嘆氣。

何云起好象還嫌不夠,又添了一句:“你嫂子北我年長一些。”

潮生已徑雷打不動了,一點兒都不意外。

這很正常,真的。既然未來嫂子已經嫁過一次了,自然不可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

何云起干嘛告訴她?

不對,是她自己剛才根本不該挑起這個話頭。

現在可好了,告訴許婆婆這事兒?那就五賣了哥哥。不告訴,那就成了哥哥和未來嫂子的共犯了。

她能告訴嗎?

很顯然不能啊,最起碼現在不能。

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這嫂子雖然沒過門,可是潮生她們都已經住到人家的房子里頭了。

這比吃了,拿了,還要厚臉皮呢。

潮生晚上又失眠了。

話說她最近失眠率真高啊。

何云起丟下枚炸彈給她,自己倒拍拍屁股走得很瀟灑。

潮生不懷好意地琢磨,他這些天早出晚歸的,是干正事兒,還是會佳人去了啊?

雖然聽何云起的意思,沒正式過門兒,可是他一口一個“你嫂子”的,顯然這件事兒他是吃了秤駝鐵了心了。

許婆婆也不是和軟脾氣啊。

看她教訓錢嬸兒和馬氏,還有對紅豆,對宅子里其他人的態度,就知道她有多麼不好對付了。

潮生咬著被角,恨不得抽何云起兩拳。

潮生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又沒個人可以商量。

要是其他事,可以和許婆婆商量。

可是現在這事…

潮生琢磨著,她認識的人實在不多,又能推心置腹的,又有閱歷有主意的……

李姑姑?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6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原因

潮生天一亮就讓人送信兒給李姑姑,過了午李姑姑就來了。

潮生捎信兒說,自己搬了家。

李姑姑自然是要過來認門兒的。

現在來往倒方便了——只隔兩條街,李姑姑坐車過來,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這回卻是小肅陪著李姑姑一同來的,他還是一臉冷冰冰的樣子,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

李姑姑從進門的時候就有些驚疑不定,等見了潮生,顧不得說別的,李姑姑先問:“這……宅子是?”

唉,別提宅子了。

本來潮生搬了一個新家還沒踏實下來,現在又知道這宅子的真正來歷,正郁悶呢。

說起這宅子來,真是一言難盡。

“是……我哥哥的一個熟人給牽的線,姑姑快坐。小肅,你也坐啊、”

許婆婆陪著喝了茶,看出潮生肯定是有話要和李姑姑說,很識趣地說:“你們慢慢說話,我去后頭看看,早起韜哥兒說是要讓人來墊路的,不知墊好沒有。”

李姑姑笑著起身相送,許婆婆忙說:“快不用送,都不是外人,鬧這些虛禮做什麼?”

她一走,李姑姑的笑容就象被抹掉了一樣,皺著眉頭問:“你遇著什麼難事兒了?”

潮生就知道瞞不過她。

李姑姑太了解她了,潮生昨晚又沒有睡好。在許婆婆面前還能掩飾,可李姑姑一眼就看穿了。

“唉,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李姑姑瞥她一眼,坐了下來:“那就從頭兒說吧。上回你只提了一句,你哥哥……是個什麼官職?”

“只是五品的監門校尉,一直在昆州,才來京城不久。”

李姑姑眉一挑。

五品的武官能謀到這麼一處宅子?

看潮生的表情,這宅子背后肯定另有緣由?

“姑姑……我一直糊里糊涂的,自己都不知道,也沒和你說。我父親曾經是……西北都督,勇毅大將軍……”

李姑姑愕然:“你是何將軍的女兒?”

潮生點了點頭。

李姑姑怔怔的,好象不認識一樣重新打量潮生。

“我不是有意隱瞞,而是父母過世時,我年紀還小,這麼些年來我自己也不知道身世……”

李姑姑握著她的手,輕輕點了下頭:“不用說,我知道……只是沒想到……唉,當年那事兒,其實一多半人都知道何將軍是蒙冤的。失城明明是有人扣著兵馬不肯救援。通敵一說更加牽強,只憑兩封信就定了案了……”

潮生忙問:“是什麼人不肯救援?”

李姑姑說:“這個我卻不知道了。這麼說,你哥哥也……”

“嗯,家當年被抄了,哥哥也判了流放。他在西北這麼些年,一步步走到今天……”

李姑姑既有些感懷,又十分欣慰:“還好。這是好人有好報,你們兄妹雖然遭逢大難,可是現在卻能夠再重逢團聚。你哥哥年紀輕輕,將來也肯定有前途的。”

“是啊……”潮生說:“只是現在有一件事兒,我不知如何是好……”

小肅站在門口,象一尊門神一樣。有他守著,潮生和李姑姑說話倒是不用顧忌。

“許婆婆是我母親當年身邊的人,她在落難時也一直對何家忠心耿耿的……我和哥哥拿她當長輩看。她一直掛心著哥哥的終身大事,我們剛遷進來,她托牙婆要買丫頭的時候,還一並問起官媒的信兒,想讓哥哥早些娶妻生子。”

李姑姑點頭說:“這是正理兒,她這樣做很應該啊。”

“但是……昨天晚上,哥哥和我說,他已經自己定下人了……”

李姑姑沒插話,等潮生說下去。

“哥哥看中的那人,比他年長幾歲,而且……之前曾嫁過。”

李姑姑的反應倒不大:“是這樣……許婆婆還不知道是吧?”

“是,哥哥只先告訴了我。我想,婆婆是個挺重規矩的人,哥哥這事兒她未必……”

李姑姑搖頭說:“不對。”

“嗯?”潮生疑惑地看著李姑姑。

哪里不對?

“主是主,仆是仆。你們兄妹已經沒有父母了,你哥哥完全做得了自己的主。本朝比前朝可不同,又不禁寡婦再嫁。你哥哥想娶,對方想嫁,那就能成事兒。許婆婆再德高恩重,她也不能在這事兒上同你哥哥作對。”

“可是……”

“沒什麼可是。雖然我只見過她這麼兩回,可是也看得出來,她這人確實有些固執,但是你哥哥是主子,她就算不贊同這事兒也擰不過。你哥哥不把這事兒說開,應該是另有緣由。”

對……李姑姑說的也有道理。

如果哥哥執意要娶,許婆婆能怎麼樣?難不成以死相逼?

不會的。

“你看,既然你們這邊兒沒什麼長輩壓著,你是妹子也不能管著哥哥的事。那原因應該是在女方那邊。是她娘家不許她再嫁,還是她婆家有什麼阻礙?她姓什麼叫什麼?前頭的男人有沒有留下兒女?”

這些潮生都不知道。

何云起只是知會她一聲而已,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再說,潮生她們現在住的,還是未來嫂子的房子呢。

“對了姑姑,這房子……就是我未來的嫂子的。”

李姑姑從剛才就琢磨這房子的事兒,現在更是納悶了。

“她不是住在西北嗎?怎麼會在京城有產業有宅子?”

潮生搖頭。

她也納悶啊,可是何云起什麼也不說。

“看來,阻礙應該是在她那一邊。”李姑姑說:“這宅子,應該不是她夫家產業,而是她自己的嫁妝,所以才能還沒成婚,就先讓你哥哥住進來。這麼說,她應該是京城人——多半是嫁到西北去的。”

對,潮生也覺得這樣的說法是最合情合理的。

“能給得起這樣一座宅子當嫁妝,那她原來娘家必定顯赫……可是顯赫之家,為什麼會讓女兒嫁到那種地方去……”李姑姑仿佛自言自語,念叨著:“越顯赫的人家越是愛面子,女兒守寡想再嫁……就算婆家不管,娘家多半也不會願意。”

對,潮生恍然。

也許這才是何云起不肯張揚的原因。

一方面是許婆婆這邊,但是更重要的,應該是女方那邊還沒有擺平吧。

潮生這邊兒想通了,李姑姑卻皺起了眉頭,嘴里不知在念叨什麼。

“姑姑?”

“哦,”李姑姑站了起來,竟然不再多待:“我得回去。”

“這……天色還早……”

潮生往窗外看一眼,的確,這才不過未時末,李姑姑剛來,還沒說多少話,怎麼就趕著要走?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來,只是現在不能肯定。我得回去打聽打聽。等確準了,我讓人給你送個信兒。”

“是什麼事?”

李姑姑抿了下嘴,沒說話。

應該是正事兒。

潮生不敢再留她,送了他們出去。

只送到院門李姑姑就催著他回去,小肅沉默地站在一邊。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潮生身上。

小順回來之后就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潮生現在過得很好,家里人和氣,還有小丫頭服侍。

他只是不放心,還想自己親眼看一看才算數。

今早潮生送信兒過去,小順就和他調換了,讓他能陪李姑姑過來。

……潮生她,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小丫頭了。

但是她說話的時候,笑的時候,好象又並沒有變。

送走李姑姑,許婆婆也回來了,外面天熱,她走了一圈兒,額上都見汗了。

“婆婆快坐,紅豆,給婆婆倒茶來。”

許婆婆坐了下來:“怎麼這就走了?也不多留一會兒。”

“姑姑說還有要事,不能多待……反正今天是認了門兒了,離得又近,以后不怕見不著。”

許婆婆點點頭:“正是這個理兒。姑娘念舊情,不忘本,這很好。當年姑爺就是這樣,有人要替姑爺修什麼家譜,說姑爺家祖上有什麼賢人名士,姑爺就說不用。他出身貧苦誰不知道?不用干那種弄虛作假往臉上貼金的事兒,貼上去了也不是真的。姑娘過去落難,當過宮女……要換個人,可能就不願意人提起這些舊事兒了,見了過去的相識也要裝不認識……我看姑娘這脾氣,倒是很象姑爺。”

潮生只是笑笑。

當過宮女她不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聽許婆婆這樣說,何孝元這個人,也是個真性情的人,明知是自欺欺人的事兒,又何必要做呢?要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裝得再真,也有被拆穿的時候啊。

可偏偏有許多人,不但自己裝,還扯著旁人一起裝,象在戲臺子上演戲一樣。

就象……

何月娥。

她就算冒了何夷然的名字,可是不管是何家這邊,還是溫家那邊,都知道她的真實身世。

許婆婆察言觀色,試探著問:“姑娘有心事?”

潮生回過神來,點了下頭。

“有什麼煩心的事兒?”

潮生當然不能說何云起的事,不過理由也是現成的:“我在想……何月娥的事情。”

許婆婆笑了:“姑娘真是的,這有什麼好煩惱的。我看韜哥兒是沒騰出手兒來,要不然直接把她從溫家拎出來往老家一送不就完了?姑爺和俊二爺只是堂兄弟,老一輩兒早早就分過家了,她活象她爹,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年輕姑娘家……”

許婆婆看了潮生一眼,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不過潮生也知道許婆婆要說什麼。

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比許婆婆還要了解何月娥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重逢

一早起來,天氣熱得人心里發慌。

許婆婆說:“八成有一場好雨要下,幸好昨天路已經墊好了。要不然一下雨,可真沒法兒走。”

這話沒料錯,吃完午飯,天色越來越陰沉,在屋里頭不點燈簡直什麼都看不見。紅豆從外頭進來,一路走一路揉眼。潮生問她話,紅豆眼睛都已經揉紅了:“起風了,眼里進了沙子。”

“你越揉越難受,閉上眼先等一會兒再說。”

外面風越來越大,刮得塵土飛揚,只能緊緊關上窗子。紅豆剛把窗子都關好,外頭雨點已經落了下來,砸在窗篷上啪啪的直響。

潮生有些擔心。

許婆婆午飯前就出去了,說是不放心老房子出去看一看。

潮生勸她晚些時候再去,許婆婆搖頭說:“你小姑娘家不懂,我不去看一看可放心不下。你不用陪著我去。要是下了雨,我就在那邊多待一會兒再回來。”

看來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許婆婆一時半刻也回不來。

關著窗子屋里更顯得悶,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紅豆從外頭進來,裙角都讓雨打濕了:“姑娘,有人想見姑娘。”

潮生十分意外。

這麼大的雨,有誰會來?

就算沒下大雨,潮生認識的人也屈指可數。

“是誰?”

“就是昨天和那位姑姑一塊兒來的小哥兒。”

哎呀,是小肅。

潮生立刻站了起來:“他在哪兒呢?”

“他在側門,說車上的人還有急事,趕不及進來,請姑娘去門口說幾句話。”

肯定是李姑姑那邊打聽到消息了。要不然不會下這樣大的雨還特意過來告訴她。

潮生步子急急的在前頭走,紅豆忙追上來:“姑娘,姑娘慢些。”

潮生把她手里的傘接了過來:“雨大,你先回屋吧。”

紅豆當然不肯,另撐了一把傘跟在后頭。

小肅站在門外車旁,撐著把油紙傘。

側門這里應該有個婆子看著,這會兒不見人,多半看有雨躲懶去了。

潮生快步走過去:“怎麼這會兒過來?雨這麼大,等雨停了再來也不晚啊。姑姑在車上?”

小肅扶著她一只手:“上車說吧。”

潮生一面收傘,一面踩著踏腳上了車。

車簾一掀,潮生趕緊坐了下來,拂了拂袖子上沾的雨滴。

一抬頭她就愣住了。

車里哪是李姑姑

四皇子端端正正坐在那兒,朝她淡淡一笑。

“殿下?”

潮生僵在那兒——然后第一反應想想起身行禮。

可在這車上,也沒法兒行禮啊。

“好了,坐著吧。”

車簾放了下來,車里一下子顯得暗了許多。

四皇子怎麼來了?

潮生沒頭沒腦兒的就鉆進車里來,只以為車里是李姑姑啊。

小肅這個家伙,怎麼也不把話說清楚?

讓他多說一句話就這麼難啊?

“這麼大的雨,殿下怎麼會來?”

“雨大,閑著無事,過來瞧瞧你。”四皇子遞過來一塊帕子:“擦擦吧。”

潮生低下頭,袖子和裙子上都是濕淋淋的。

這時候的衣裳本來就薄,一濕了,就難免貼在身上。潮生往后縮了縮,接過了四皇子的帕子。

潮生的手有些潮,指尖涼涼的。四皇子的指尖卻是熱的,連帕子上似乎也帶著溫度。

他穿了一件暗藍的袍子,車里昏暗,看起來那種藍色近乎于黑。

小小的車廂仿佛一個密閉的,與世隔絕的空間,外面大雨又密又急,頭頂的車篷被雨打得劈啪直響。車里頭可以清楚的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潮生覺得心怦怦直跳,不敢抬起頭看他。

潮生小聲問:“殿下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四皇子掀起車簾一角,望望雨幕中的門墻:“來瞧瞧你過得怎麼樣。”

潮生從來沒聽過他用這樣的口吻說話。

很隨意……好象還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還住得慣嗎?”

“挺好的。”

潮生垂著頭,在四皇子面前,不知不覺間,他們還象從前一樣,她恭順而安靜,他問,她答。

“倒茶。”

潮生應了一聲,從茶桶中取出提壺,又拿了只杯子,倒了八分滿,捧給四皇子。

“既然住得慣,怎麼眼圈兒青青的?”

潮生眨眨眼。

車里這麼暗,他還能看清自己眼圈兒黑?

早知道就用粉遮一遮了。

車子一動,緩緩的朝前駛。

潮生忙問:“這是去哪兒?”

“不用急,不會把你拐了去賣了。”

潮生往外看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全是雨,什麼也瞧不見。

車子走的並不快,晃晃悠悠的。

潮生有些恍惚。

好象此情此景,以前曾經有過,現在只是重溫一次。

不,以前沒有過。

他們沒有共同乘過車。

但是……

也可以說是有過的。

無數次,在宜秋宮的書房里,在王府的書房里,外面下著雨的時候,屋里頭就是他們兩個人,靜謐而安詳……

只是,從來沒有離得這樣近過。

明明沒有分開多長時間,可是感覺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外面的水聲變得更響了。

車簾的一邊被撩了起來,車子停在了河沿上。

雨象是比剛才小了一些,河沿上的茶棚里有人在避雨,還有茶婆提著壺來來去去的給人續茶水。隔著茫茫雨霧,那些人好象是另一個世界的,與他們毫不相干一樣。

小肅撐著傘在車前候著,四皇子說:“下車吧。”

他先下了車,潮生猶豫了下,也跟著下來。

茶棚里人已經不少,只有一張空桌,在靠河邊的地方,桌子上和長凳上都被雨水打濕了,大概正因為這樣,才沒有人來這里坐。

小肅抹拭過桌凳,四皇子先坐了下來,潮生跟著也坐了下來。

她坐得靠里,四皇子和小肅倒是正好替她擋了大半的目光。

茶棚里的人也沒有多在意,只當多半是出來游河賞玩的人,也被雨困住,來茶棚躲雨消磨時候的。

茶婆過來,因為人多,她忙得很。

“二位要喝什麼茶?可要點心不要?五香豆、芝麻糕,都是新鮮的剛出鍋。”

四皇子點了一下頭,茶婆就擺開碗,沖了兩碗茶,又送了兩碟點心來。

這種地方當然沒什麼好茶好點心,連裝芝麻糕的碟子都是豁邊的,看來摔過不止一次。

四皇子拈了一片芝麻糕,咬了一口:“這點心可沒有你做得好吃。”

潮生垂下眼簾:“殿下過獎了。”

“你也嘗嘗。”

可潮生哪有吃東西的心情?

芝麻糕的顏色並不象宮里頭常做的那樣,是粉白粉白的,而是帶著一種煙熏過似的黃。上面還有點點的象茶漬顏色的粉粒,一看就知道芝麻磨得不細,磨完也沒篩過,用的糖和油也不好。

但聞起來也香噴噴的。

潮生吃了一片——果然粉磨得不細。

茶棚里人聲嘈雜,但是他們這一塊地方卻顯得異樣的安靜。

潮生不是小孩子了。

她心里隱約的,明白的。

四皇子安然地坐著,他其實什麼也沒有說。

但是潮生覺得,其實他已經什麼都說了。

可是心底明白的時候,潮生感到的並不是甜蜜,欣喜……

一點兒都沒有。

她只覺得有些酸,有些澀。

還有些苦。

“何校尉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何校尉?

啊,是哥哥。

潮生頓時緊張起來。

“哥哥他……”

“他的親事,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四皇子說:“你可知道你現在住的地方,是誰的?”

潮生搖搖頭。

“是我的皇姐,大公主當年出閣時的嫁妝。”

潮生怔怔的看著四皇子,她覺得每個字都聽清楚了,但是拼在一起,怎麼……意思她不明白?

雨還下得緊,雨聲……人聲……象是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朝她擠過來。

潮生深吸了一口氣。

“大公主?”

是的……潮生記得,聽說過這位大公主。她是蔡皇后的女兒,可是被迫遠嫁西北。然后陸氏被冊封為后。

“皇姐嫁的人是松漠部族首領的第二個兒子,那年皇姐十四,她的丈夫已經三十二歲,帳里已經有六七名妻子。哦,何校尉當年被發配到了昆州之后,因為他很機靈,懂漢話,所以公主府的人把他要了去,做些洗馬喂馬的差事。”

竟然是這樣的……

那年何云起多大?八歲?九歲?

也許那個時候,他和大公主已經相遇。一個是遠嫁的公主,一個是被流放的罪臣之子……

“后來皇姐將他放出府,他到了姚轍的手下,一年一年,一步一步的積功升遷。”

雖然李姑姑說過之后,潮生也想到,未來的嫂子,一定出自顯赫的人家。

可是卻沒有想到……

皇家,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了吧?

可是,家世越顯赫,想再嫁的難度就越大。

現在可好,居然是公主……

皇帝能允許女兒再嫁嗎?

“其實,我曾經有一位姑母,也再嫁過,不過從那之后,就再沒人見過她,連她嫁的夫婿,也沒有再出現在京城。”

是啊。

越有身份的人家,越講究禮法,反而不象民間,寡婦再嫁,三嫁……雖然名聲不好聽,可是過日子,實惠才是最重要的。

哥哥啊哥哥,你怎麼這麼有眼光呢?

公主……真能進得了他們家的門,當上她的嫂子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1 09:53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送禮

“皇姐回京之后,父皇在含露殿見她,皇姐拜伏不起,父皇親手扶她起來,還與皇姐同輦去了離宮……”四皇子的語氣淡然:“皇姐是父皇的長女,是他的頭一個孩子,她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是旁人比不上的,她小的時候,聽說父皇親自教導她讀書習文,還帶她去射獵騎馬……當年嫁去昆州,是皇姐自己請旨的”

“啊?”

宮里的人卻都說,是陸皇后暗中使力,令皇帝不喜大公主,才將她遠嫁和番的。

“皇姐性子剛毅,遠勝過一般男子。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哪怕父皇都阻攔不了。我聽說,當年她自己寫了奏表給父皇,父皇不肯應。皇姐說“我是長女,我不去,難道叫底下的妹妹們去嗎,?兩人僵持了大半年,父皇才終于松口同意了。皇姐那個丈夫已經過世快三年了,父皇已經幾次召她回來,她前幾次都沒有答應,這次卻突然回來了。

父皇要留她在宮中住下,她也沒有同意,仍日住在宮外”。

這完全顛覆了潮生的原來的想法。

傳聞中,大公主親生母親蔡皇后去世,自己被迫遠嫁,舉目無親……所以潮生覺得大公主這個人一定很柔弱,哀怨……

到底大公主什麼樣兒,潮生沒有見過她,自然也無從評判。

可是四皇子說出來的話,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

雨小了些,茶棚里有人陸續離去。河面上有人搖著船經過,裁著斗笠,穿著蓑衣。

四皇子沒再說別的話,碗里的茶剛斟出來的時候也不算熱,漸漸變涼了。

潮生低聲說:“我得回去了。”

四皇子微微領首:“我送你。”

茶糊離潮生現在住的地方不遠剛才來的時候應該是繞了路,現在回去,車直接朝前走,過了小橋,前頭隱然一片烏瓦連脊,就是潮生住的那條街了。

原來這里離河這樣近。

馬車在剛才的門口停了下來,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

潮生嘴唇動了一下,不過最后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都沒有說出來,她又能說什麼呢?

這會兒潮生心里亂糟糟的,象是塞了一大把干茅草,到處都是刺兒,理不出個頭緒來。

哥哥的事情……

實在很棘手啊。

小肅扶著潮生下了車。

“小心滑。”

潮生剜了他一眼。又不是啞巴,那剛才她上車時,也不見他提醒一聲。.這會兒倒是又提醒了,馬后炮。

小肅低下頭,反正他一年到頭都是那副表情,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尷尬了或是羞愧了。

紅豆眼巴巴的一直等在門口,潮生剛才上車去,她就等在旁邊。可是等車子一走,她就慌啦。

姑娘這是去了哪兒?幾時回來?要是許婆婆先回來了,她怎麼交待啊?

好在始娘沒去多久,這不又回來了?

潮生一下車,紅豆趕忙迎上來。

“姑娘。”

“婆婆回來了嗎?”

紅豆搖搖頭。

那就好。

雖然許婆婆回…也不會有什麼事。不過潮生本能的心虛。

“你們回去吧,路上當心些。”

小肅還是只點了點頭,一個字不肯多說。

車子在雨中漸漸遠去,潮生在門口空站了一會兒,才低下頭說:“進去吧。”

果然潮生換過衣裳,許婆婆也回來了。

“婆婆淋著雨沒有?房子怎麼樣?”

“沒事兒,就是檐頭的瓦壞了一些,屋里沒漏水,天睛了找人過去修一修就好了。”

“婆婆快歇一會兒吧。”

許婆婆說:“我不累,就坐了一會兒車,對了,錢家已經搬走了。”

“是麼?”

“嗯,聽說錢家老二的媳婦回了娘家,反正還沒有孩子,她家里頭多半也不願意女兒在錢家這麼熬著,可能打算讓她嫁到別處去。錢家老兩口和大兒媳婦一起遷走了,房子好象托人轉手要賣掉。”

“遷去哪兒了呢?”

“好象是去了他家兩個兒子被發配的那個地方吧?一家人離得近一些,總是有些照應。”

潮生點了點頭。她對錢家的事兒並不怎麼在意。

現在她滿腦子里都是何云起和大公主的事兒。

從四皇子說的話來看,何云起和大公主……之間的關系真是錯綜復雜,淵源很深哪。

“唉,園子里的花都給雨打壞了,剛才從那里過,花和葉子落了一地。”紅豆搖頭可惜:“這雨太大了。”

許婆婆笑著說:“傻丫頭,花就算現在不被雨打落,過兩天也一樣要謝的。”

潮生怔怔的望著窗外出神。后窗下頭栽了一株美人蕉,雨打在蕉葉上,聲音特別的清脆。記得有只曲子就叫雨打芭蕉。美人蕉雖然也帶個蕉字,葉子可不象巴蕉葉那樣寬大如蒲扇。

潮生腦子里亂紛紛的。一時想起何云起,一時又想起四皇子。不見到那個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惦念他。

平時那些情緒都深埋在心底,今天卻意外的翻了出來,亂紛紛的一片,就象窗外的雨一樣。理不清頭緒。

明明知道多想無益,可過往的種種來來去去,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雨停了一陣,到天黑時分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

潮生收拾心情,洗手下廚做了一道魚脯。

何云起也淋了雨,到家后先沐浴,晚飯時他的頭發還濕漉漉的,只隨意一束。

魚脯讓他贊不絕口,而且吃了兩塊兒才好奇:“咦,今天這魚怎麼沒有刺?”

許婆婆在一旁笑著說:“不是沒有刺,是姑娘拿鑷子,把魚刺一狠狠拔了去,然后再腌、炸、鹵,花的功夫可不少。”

何云起瞇了一下眼,唔了一聲:“怪不得這麼好吃,原來也是妹妹的手藝。”

魚脯在燈光下,一塊塊鋪開,金紅的顏色,聞著就是一股鮮香,何云起十分捧場,把一大盤子菜吃了個精光。

許婆婆看得眉開眼笑,連連叫人沏娶茶來消食。

何云起也有間書房,不過里頭沒多少書就是了。整間屋里顯得空蕩蕩的,案上連鞘放著一長一短兩把刀,墻上也掛著一張弓看起來更沒有多少讀書的氛圍。

那張弓真大,潮生估計那弓要立起來恐怕快有一人高了。她以前見過四皇子的弓箭,比這個小多了。還有八皇子的,精致得很,根本就是孩子的玩意兒。何云起的這才是真正的強弓吧?

“這兒沒什麼書,妹妹喜歡看什麼書,開了單子,讓人去買來。”

“嗯。”潮生捧著茶盞,輕聲問:“哥哥……我未來的嫂子,是個什麼樣兒的人?”

何云起一笑:“怎麼?擔心什麼?,!

“也不是擔心。”

如果將來何云起真娶到了老婆,那潮生和她姑嫂相處的時間可長著呢。

“你嫂子,“很是要強。”

“。

潮生專心聽他說下去。

“她嫁到昆州后,不會說當地的話,可是她憋著勁兒學,不過半年就能聽得懂,也能說得很順溜了。”

“那,哥哥你當時到那里,也言事不通麼?”

何云起只說:“一開始總是難些。”

不是一個難字能盡述的吧?

從錦衣玉食的少爺淪為刷馬的奴仆,那時候哥哥也不過才歲的年紀。

“要是沒有她,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何云起這句話說得淡淡的。

“哥哥……不管你要做什麼事,只要你過得好,我都會歡喜。對了,我屋子是不是嫂子幫忙給布置的?”

何云起笑笑:“嗯,那屋里原來沒什麼東西,我也不懂小姑娘家喜歡什麼用什麼合適。”

“那哥哥再見著她,記得替我謝謝她。”

何云起一揮手:“都要是一家人了,還謝來謝去?用不著這麼客套。”

都要是一家人了?

潮生怔了下。

聽何云起這話,似乎對婚事很有把握啊。公主要改嫁,是那麼容易的事麼?

潮生一肚子話,可是何云起既然不提起大公主的身份,潮生也不方便在這時候捅破真相。

這件事,她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可以讓何云起在家里一切順心,不必再多增煩擾。

許婆婆那邊“潮生相信許婆婆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何云起和大公主……是正太養成也好,是患難之交也好,只要他們過得好,又有什麼不妥呢?

潮生心里對大公主很好奇。大公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下過這一場雨后,天氣越來越熱。潮生在窗下的涼榻上午睡,總也睡不踏實。

隔壁剁家的姑娘剁秀真果然沒有食言,畫好了一幅牡丹,棒糊好了,親自送了過來。不過潮生覺得,她多半是對自家的花園好奇,坐下來沒說幾句話,就說想去花園看看。

“也好,后面有個池子,只是這時節還沒有荷花。”

別秀真興致勃勃地說:“那等有荷花的時候,我再來,畫幅荷花”

潮生笑著說:“好。”

別秀真對潮生很親近,看得出來這姑娘在家里憋狠了,一放松下來,話就顯得多。

“我伯父這些天臉色不好看,家里人人都不敢大聲講話,連走路都放輕了步子。”

“為什麼啊?”

潮生記得剁秀真的伯父是禮部的官,這時節禮部有什麼差事?

“我也不知道,伯父又沒說過。”剝秀真只對畫畫感興趣,指著這里說可以入畫,指著那里說又是一處好景致,潮生陪她在園子里逛了一圈兒,只覺得心促氣喘,鼻尖和頸后都微微沁汗。

前院有人來傳話說:“有人送東西來給姑娘。”



第一百四十章 殷勤

是誰送東西給她呢?

潮生首先想到李姑姑

可是看看天色,李姑姑這會兒會打發人來送東西?再說,李姑姑的身份,要送也是從側門交人遞進來就完了,哪會這麼正式。不象。好吧,出去看了就知道,倒不用在這兒瞎猜。

孫秀真雖然質樸,但不是不懂禮,很知趣的地說:“那妹妹你去前頭看看吧,我自己在這兒逛一會兒。”

潮生囑咐紅豆好好跟著孫姑娘,自己往前邊兒去。

先遞過來的是張禮單,一個女人低眉順眼兒的站在階前請了個安:“我們主子打發小人送了些東西來給何姑娘。”

潮生掃了一眼不是王府的人。

可是既然她很順利的就進來了,說明這人何云起肯定認識,要麼就是門上的姚府家人和何云起的那些親兵們對她很熟悉。

禮單上果然都是一些日常的東西可是又太不日常了。

上面寫的:同羅蜜瓜兩簍,蘇南蜜桃兩簍,涯州荔技兩簍,安州蜜括兩簍,上等胭脂米兩斗,上等碧粳米兩斗,上等血燕兩匣……等等,到后頭居然還有活雞兩籠,活鴨兩籠,鮮魚兩簍,活蝦兩簍……

好吧,不算很貴重,但是難得,全是過日子的東西。

潮生有點納悶。為什麼這時候送這些東西來呢?一開始搬進來的時候就沒送。

難道因為她向何云起表了態,堅定不移的夾持哥哥嫂子的好事?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這麼送東西,落在有心人眼里,一定能看出什麼來。難道是因為事情進展順利,大公主進門有望?

對,可能。

潮生想,既然大公主很得皇帝的寵,又很有主見。她頭一次嫁人,皇帝不情不願最后也情願了。那這一次嫁人,皇千要是不情願……多半也能給掰成情願的。

許婆婆十分納悶,問那來送禮的女人:“不知府上是哪里?貴上怎麼稱呼?”

那個女人笑瞇瞇地說:“這位是許婆婆吧?我家主子是何校尉面日識,這些也不是什麼金貴東西,不過是一些瓜果,還有莊子上的出產,我們到京城的人也不多,吃不了這麼些,婆婆可別客氣,姑娘也是一樣。我們主子說了,咱們可不是外人,看姑娘跟自家妹子那是一樣的,姑娘要是短了少了什麼,只管說一聲……”

不用說了,潮生明白了。這肯定是大公主打發來的吧。

聽聽這句話說面,跟自家妹子一樣看待。除了未來嫂子,誰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啊。

但許婆婆顯然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了,送禮的人一走,她就說:“韜哥兒有沒有和姑娘提過有什麼要好的同僚也回了京城?看這手,“嘖嘖,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哪。瞧瞧這四樣瓜果,天南地北都有了,一般人家哪弄得著?”

潮生很想說,當然不是一般人家了……不過這會兒她很誠實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反正禮單上沒署名,潮生自己的推側算不得準,對吧?

“真是的,這要送來,也該說是送給韜哥兒啊,怎麼就大刺刺的說送給姑娘“”

潮生眨眨眼其實潮生覺得,如果真是大公主送來的這些東西,那她的目的很明確。

送給何云起干嘛?顯得大公主多著緊他似的,男女之間,就算已經兩情相悅,女方還是要矜持些的。

再說指名送給她,這是明晃晃實打實的討好小姑子啊。對大公主來說,要是嫁入何家了,上頭沒有公婆,何云起就她這麼一個嫡親妹妹,這個小姑子可不得要好好兒的討好討好?

那個同羅蜜瓜應該是西北來的,皮粗硬厚實,個頭並不大,看著灰撲撲的不起眼,可是剖開之后,果汁稠如蜂蜜,甜得讓人喉嚨受不了,潮生就給嗆著了。

別秀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都瞇了起來:“真甜。”

“給你帶兩個回去吧。”

別秀真點點頭:“京里也有蜜瓜,可是我從來沒吃過這麼甜的。潮生妹妹,你在西北住過麼?”

潮生搖搖頭:“我兄長在那里待了十來年,我沒有去過。”

“怪不得。”別秀真說:“我見過西域來的胡姬呀,長得可不是你這麼秀氣精致的。有一次遠遠看見,那個胡姬長得和男人一樣高,聽說西北那兒天天吃牛羊肉什麼的,一點兒素菜不吃,哎喲,那怎麼受得了啊。”

潮生笑著說:“我沒見過胡姬。”

她琢磨著,不知大公主什麼樣?按理說,應該是標準的中原女兒模樣。但是在昆州那種地方一待十數年……會不會也變成一個粗壯而魅梧的女人?呃,應該不會的……

送走了別秀真,許婆婆念叨著:“外院兒的屋里都放滿了一一下子送了這麼些東西來,吃不完很快會壞的……”

潮生笑瞇瞇的看著許婆婆嘮叨。哎呀,現在也是有錢人了,會擔心好東西太多吃不完的問題。

以前她可總擔心自己吃不飽呢。真不錯,哥哥挺有眼光的,瞧瞧,大公主這出手真不一般。還沒過門兒呢,這房子也送了,吃的也送了……潮生錄了一顆荔技放嘴里,堅決不承認自己這是吃人嘴軟,才給大公主說好話的。

可是荔技真好吃啊!荔枝是出名的不經放,所以得快吃,可不是她貪嘴……

潮生眉開眼笑又給自己錄了一顆。荔技啊,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處北方的京城,這東西太金貴太稀罕了。

公主嫂子真是大手筆啊。

這只是頭一次。

接著幾天,知名不具的那一位,又陸續給潮生送來了衣料、首飾、甚至活錦雞活白兔這些玩物。

許婆婆越來越疑惑,這討好也太明顯了!

晚上何云起回來時,許婆婆忍不住問:“韜哥兒,你有位故交,這些日子老往家中送禮,你可知道?”

何云起點頭,含笑說:“我知道,怎麼,不合妹妹心意嗎?,!

潮生忙說:“很合,很合的。”

笑話,白吃白拿的還要挑毛病?不止未來嫂子想要討好她,潮生也要和嫂子保持良好關系啊。要知道這時代長嫂如母啊。她又沒有親爹娘了,長公主過了門肯定要管家的……

許婆婆皺了下眉頭,問何云起:“那一位是什麼來路?姓什麼?是你軍中同袍?”

何云起笑著打哈哈:“嗯,婆婆怎麼對他這麼上心啊?也許過幾日就能見著了。”

許婆婆抿了下嘴,對潮生說:“姑娘,時候不早了,姑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這是要把她打發走啊?這會兒離就寢還早著呢。

潮生有點兒緊張,難道許婆婆猜到什麼了?她不贊成?

潮生一步三回頭,還是不能不走。何云起朝她使個眼色,示意她不用擔心。

潮生出了門,步子停了下,把耳朵往回湊。

“姑娘。”

潮生嚇子一跳,回過頭來,紅豆正好奇的看著她。

“姑娘要回去了?”

“嗯。”

潮生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這丫頭真沒眼色,老實過頭了。潮生只能怏怏而去。

不過沒關系,就算她聽不到,何云起也會告訴她的。

第二天一早,趁著何云起還沒出門,潮生趕緊去找他打聽:“怎麼?婆婆是不是知道什麼了?她昨天和你說什麼?”

何云起不緊不慢地把帶扣系好,揮了下手,一旁小廝替他將佩劍扶正,退了下去。

“嗯,許婆婆昨天問我,老給咱們家送禮的人是誰。”

“那后來呢?”

“我說就是一位日交,因為同是從昆州來京城的,因為現在同在京城,所以彼此多照應下。”

“婆婆信了?”

無功不受祿啊。這樣子頻繁的獻殷勤,說沒有別的打算,潮生都不信,更何況許婆婆都快成老狐貍了。

“當然不信了。”何云起一攤手:“婆婆非逼著問我,對方是不是年輕才俊,或是家中有沒有適齡的青年……”

何云起哈哈一笑:“婆婆說,點名給姑娘送禮,送的還都是姑娘家合用的東西,肯定是對咱們家姑娘有意“”,

潮生回過神來:“呸!哥哥你居然拿我取笑!”

“侯,這是婆婆說的,可不是我說的啊。小丫頭別亂說話。”

何云起在她腦門兒上,“小”的彈了一下:“她讓我問你,那些東西你可喜歡?”

“喜歡啊,替我謝謝她。”潮生捂著腦門瞪他一眼:“婆婆說前兩天送來的素紗做兩件單衫,夏天穿再涼快不過了。”

練武的人手勁兒可真大,“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腦門兒肯定紅了!

潮生決定,本來要給裁布給何云起做的那新汗衫,不給他做了!反正他自有人疼,用不著自己這個妹妹畫蛇添足。

許婆婆現在已經打算她的終身大事了?

潮生送走何云起,坐在那兒發了半晌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想嫁人啊。

在這個時代,女人的一生從來由不得她自己。沒出嫁的時候還嬌慣些,出嫁之后,就幾十年替婆家做牛做馬了。

潮生當了那麼些年奴婢,好不容易現在才自由幾天,難道迫不及待嫁出去再給人做奴婢?

一她可不願意。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8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生辰

潮生的生辰到了。

她記得特別清楚,許婆婆天天念叨,她想忘也很難。

“韜哥兒辦事兒牢不牢靠啊……這麼要緊的日子還出去……”許婆婆替潮生梳好頭發,下了一句論斷:“男人就是粗心得很,這些事兒甭指望他們上心。”

潮生自己倒是覺得沒什麼,反正她心理上早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了。這及笄雖然在許婆婆看來十分鄭重。可是潮生並不太當一回事。

她當然也高興。

這是她與親人團聚后第一個生辰一一其實是她穿越到這里來之后第一次過生辰。

至于及笄后如何如何,潮生壓根兒不願意去想。

許婆婆一直念叨委屈了她,潮生卻覺得已經夠好了。

一年前她哪敢想象自己有這樣的日子?睡得是自己的床,吃的是自家的飯。上頭有哥哥罩著,下頭有婆婆護著。不久可能還會有嫂子進門……

不用擔心自己早上是不是多睡了一刻遲了當差,不用擔心自己是不是出了哪怕一個微小的錯誤而受罰。也不用擔心是不是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揪著小辮子……

潮生看看銅鏡,許婆婆替她梳的是雙鬟髻,額前有一點細碎的劉海叫一看起來多了幾分稚氣。

呃,潮生一直覺得自己很老,很老了……

但是看鏡子里頭,還很嫩生嘛。

“其實,要是小姐和姑爺葬在京城,應該帶你去祭拜一下的……當年事發之后,小姐和姑爺葬回老家去啦……要是小姐還在,今天肯定要給姑娘大大的操辦,一切都依著禮數來。現在只能讓姑娘這麼將就,我實在對不住小姐當年的托付……”

沒等潮生並始勸解,許婆婆自己一扭頭換了張笑臉,仿佛綻開了一朵大大的菊花兒似的:“好在韜哥兒出息啦,姑娘也長大啦,今天是高興的日子……”

許婆婆自我情緒調節能力這麼強大效率,讓潮生憋了一肚子勸解的話無用武之地啊。

正午之前,何云起回來了。

不光他回來了,還帶了一位客人。

許婆婆前兩天就問了何云起,說是其他的禮數可以省略,反正現在不講禮數人多了,可是及笄禮上總賓總得請一位有身份的夫人。何云起認識的人里,有哪一位家的夫人身份、關系都合適的,鄭重的下個貼子請了來。

何云起當時一口答應了,卻沒說請的主賓是哪一位。

潮生倒覺得這事兒沒什麼。就她知道的,一般富戶官宦人家小始娘及笄,也就是家里熱鬧一回,長輩們送了釵簪頂冠什麼的,實在不必太過講究。

至于何云起答應請的那位主賓是誰,潮生心里隱約猜著幾分一一可是她不能確定啊。

畢竟……何云起的事兒現在還算是地下情哪,不是曝光的時候。

許婆婆松了口氣,剛才生怕何云起趕不回來誤了時辰,又說:“韜哥兒就是不細謹,這女賓怎麼能他趕著去接呢?好歹和我說一聲,我去人家府上相請,也象那麼回事兒……”

許婆婆只當何云起請的多半是姚將軍夫人,要不然就是小姚將軍夫人。這如姓兩個都是二品誥命夫人哪,請了來也算得很體面了。

但是一看車馬,許婆婆心里就有點兒犯嘀咕。

不象……

對,不象。

姚將軍府的人許婆婆見過。男的一律灰衣皂靴,女的隨便些,可也都是些醬色、茄紫、灰青什麼的顏色穿在身上,十分莊重齊整。

可這進了門的……男的當然沒見著。可是跟著的丫鬟媳婦都穿得鮮亮著哪。

難道不是姚夫人?

或許姚夫人沒答應……但是看這來客的派頭,絕不比姚家次。

許婆婆雖然在鄉下多年,可是眼力一點兒沒擱下。

看那丫鬟走路的步態,看那仆婦恭敬而又端莊的架式一一正主兒被簇擁著正進門。

這是哪一家的夫人?

許婆婆恭順地請了個安,潮生卻隔著窗子打量。

窗紗當然是輕薄透的,可是再透它也是紗,也不是玻璃啊。

隔著窗子,只能影影綽綽的看見有幾個人,穿的各是什麼顏色的衣裳。

正中間那個……

就是看不清!

潮生心癢難耐,簡直想把窗紗撓一個洞出來。

外頭許婆婆剛福下身,就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快別多禮。”

接著兩邊各伸過一雙手來把她給攙住了。

抬起頭來,迎上一張笑盈盈的臉。

她生著一雙丹鳳眼,兩眼添黑中帶著晶亮,嘴角噙著笑意……雖然是笑著,但是卻讓人覺得有一種凜然不可輕褻的氣度。她看起來年紀很輕,發髻正中簪著一朵大紅牡丹花。兩側各一對金芙蓉步搖,垂著長長的流蘇珠穗。

“夫人請。”

雖然何云起沒說這位的來頭。反正是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沒錯。

可是這麼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怎麼就被韜哥兒冒冒撞撞的接了來?顯得自家太唐突太不知禮了。

坐下來后,聽她問:“潮生妹妹呢?怎麼沒見她?”

這話潮生聽得清清楚楚。

呃……妹妹都已經叫上了,還能是別人嗎?

半生一直好奇大公主是什麼樣的人,可是現在真的要見到了,腳不卻不爭氣地有點兒發軟,心撲通撲通直跳。

怎麼走出去,怎麼見禮的她都不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

大公主的形象在她心中原來只是模糊的白描,現在終于清晰起來,鮮明起來,一點點繪上了顏色。她比潮生個子略高一些一一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梳著髻的原因……

潮生福下身,大公主已經握住她一只手:“這就是潮生妹妹啊?”

她的手並沒有太細軟,潮生可以感覺到她手上有薄繭。

潮生含糊了一下,不知怎麼稱呼,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何云起。

大公主微笑著說:“我虛長你幾歲,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姐姐吧。”

這稱呼挺好,含糊,而且不失禮。

潮生垂下頭,輕聲說:“姐姐好。”

潮生想,其實喊“嫂子好”更合適。不過……還沒過明路呢。

潮生忽然想起上輩子,表哥把確定了關系的女朋友帶回家來。也是讓她叫姐姐。

潮生看看大公主,又轉頭看了一眼何云起。

這兩個人,看起來男的儀表堂堂。女的嬌美動人……還是很般配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及笄

潮生在鋪好的墊席上跪坐下來,許婆婆將她早上梳的雙鬟髻解散開來,輕輕替她梳順。

潮生能感覺到許婆婆的手微微發顫。

等將頭發挽起,重新梳髻,許婆婆退開,大公主走過來,從盤拿起一枝釵,肅然而鄭重地替潮生簪在發間。

這只釵是大公主帶了來做為贈禮的,並不是許婆婆事先預備的那一枝。釵看起來非金非玉,黑沉沉的,釵頭雕著流云如意,花樣古樸質拙,不要說潮生這樣的小姑娘,就是許婆婆那樣的老太太,戴的釵子簪子也遠比這個花哨多了。

這個及笄禮並沒有外人,也沒有什麼賓客。可是各人都神情鄭重,待得禮成,許婆婆深深一福:“多謝夫人。”

潮生也直起身來,然后伏拜致謝。

大公主微笑,頷首還禮。

沒請什麼外客。原來許婆婆很想擬張禮單,請姚夫人、還有隔壁孫夫人等人來熱鬧熱鬧。不必潮生推辭,何云起已經給勸回去了。

多半他不想旁人見著大公主。

這個及笄禮並沒有外人,也沒有什麼賓客。可是各人都神情鄭重。

大公主伸出手,潮生順勢起身。

許婆婆心里一直疑惑不解,這時候總算問了出來:“實在太冒撞了,老身離開京城十余年,舊識也都不相識了,不知夫人府上如何稱呼?”

潮生心里撲的一跳。何云起顯然已經把大公主視為自家人,才今天將她請來。可是許婆婆並不知道——要是當面說破,萬一……

許婆婆畢竟有年紀了,消息來得太突然太震撼……

而且大公主畢竟是公主啊,若是許婆婆有什麼話,說得不妥當,難免傷了大家情面……以后也不好相處。

她緊張得要命,小聲說:“婆婆陪我去更衣吧?”

大公主的目光落在潮生臉上,她眼里帶著笑意,顯然很明白潮生為什麼這時候出來打岔。

潮生心里嘀咕,何云起這人實在是……男人就是男人,行事直來直去的。

你就算要把大公主的事情攤開,也要迂回一些。

比如,事先和許婆婆透個消息,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啊,這樣大公主再露面,就順理成章了,她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也免得她尷尬。

大公主縱然性格剛強,又嫁過人,可是她畢竟還是女子,這還未成婚,她到何家來,又被許婆婆這樣當面問起,要讓她怎麼說呢?難道要她說,哦,我和你家少爺是相好?又或者何云起來一句,婆婆我自己把媳婦領回家來了。

名分啊名分啊。

名分未定,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呢?

在這個時代名分太重要了。大到兩國交兵小到鄰里吵架,都要占個理字。名正,則言順。

許婆婆不了解內情,可是她半點兒不糊涂。進了屋一關門,許婆婆就逼上前來:“姑娘是不是知道什麼?”

潮生覺得背上直冒汗:“婆婆這說的什麼意思?”

“今天來的那位夫人,姑娘是不是認得?”

潮生誠實地搖搖頭:“不曾認得。”

“那姑娘也是知道的吧?”

不然剛才她一問,潮生為什麼攔她?

“哥哥也不曾說過她是誰……”

潮生這話也是實話。

何云起的確沒說起過她的身份。

大公主的身份是四皇子告訴她的。

這事兒何云起都不知道。他大概也沒猜到,自家妹妹另有消息渠道,已經把事情打聽得八不離十了。

“唉……”許婆婆坐了下來:“姑娘不用瞞我了,剛才韜哥兒同她一塊兒進門,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倘若非親非故,這樣不避嫌疑的,豈不壞人名節?韜哥兒到底是年輕氣盛,有些事情上頭難免沖動糊涂啊……”

潮生覺得嘴唇發干,心里叫苦。

“婆婆……”

“也怪不得韜哥兒。他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尋常人家的少爺公子到這年紀,哪還有不成親的?即使沒成親,房里也少不了伺候的人……”

潮生接過紅豆手里的茶,揮手示意她出去。

“可是今天這位夫人……這……”許婆婆眉頭緊皺:“看著也是有身份的,可怎麼……”

許婆婆把大公主當成何云起的相好了?

那什麼,其實也沒說錯。

他們兩人是相好了沒錯。

如果許婆婆知道何云起打算明媒正娶這個“相好”,還有,這位“相好”的身份,只怕會驚得厥過去吧?

潮生心里油然而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緒來。

那天何云起向她爆料,說要娶個寡婦的時候,還有四皇子告訴潮生,這寡婦是他的姐姐,皇帝的長女時,潮生也覺得……象被雷打了似的。

潮生猶豫了下。

何云起今天已經將人請到家來了,顯然是不準備將事情再向許婆婆隱瞞下去。

潮生盡量小心地說:“哥哥和我提過一次,他心里有人了……應該就是今天這一位。”

許婆婆盯著潮生問:“姑娘可知道她是什麼人?”

她……

潮生小聲說:“她曾經嫁過……丈夫已故……”

唉,為什麼始作俑者說這話的時候,那麼理直氣壯。可是潮生這會兒說出來,只覺得氣短理虧,好象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舌頭別提多難受了,都不知道怎麼把一句話說出來的。

“什麼?”許婆婆眼一瞪:“她是寡婦?”

當然是了。

要是她還有丈夫,那何云起不成了……呃,小三……

許婆婆氣急敗壞:“韜哥兒胡涂啊!”

潮生忙安撫:“婆婆別急……哥哥他也不是那種人。我聽說……哥哥被流放西北,多虧了她照應……西北那里,對這些事情也不是很看重,日子過得苦,喪夫再嫁的人很多。”

許婆婆眼瞇了一下:“姑娘聽說的事兒,還真不少啊……怎麼我就一件都沒聽說呢。”

潮生心虛地低下頭!

真見鬼,干嘛她心虛啊!又不是她和人私定終身了!

都是何云起害的。

他要不和她說,潮生就和許婆婆一樣一直蒙在鼓里,也比現在這樣強啊。

還有,大公主那些好吃好喝的,真不是白給的啊。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能不給人家說好話嗎?

不等潮生再說話,許婆婆自己已經想到:“不對……看她的那樣子,那氣派,可不是西北那種地方能養出來的人物。她嫁在西北……可娘家一定不是那兒。”

潮生附合了一句:“嗯,她娘家是京城的。”

“京城的小姐,怎麼會嫁到西北去呢?”許婆婆苦苦思索:“這事兒奇怪……姑娘可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

矛頭一下子又戳過來,潮生忙說:“我真的不知道,哥哥沒和我說。”

“哦——”許婆婆皮笑肉不笑:“看來韜哥兒早就和姑娘通過氣兒了,里外就瞞著我這老婆子一個人啊……”

潮生如坐針氈,許婆婆實在太精明了。

“韜哥兒還和姑娘說過什麼?”

潮生輕輕咳嗽一聲:“也沒有說什麼……”

“他沒說,要娶這個寡婦?”

潮生一驚,抬起頭來。

許婆婆陰惻惻地說:“今天是什麼日子?是姑娘一生的大日子,只有自家人在。韜哥兒就這麼把人領了來,擺明了……”她把茶杯往幾上重重一頓,砰一聲響,潮生哆嗦了一下。

“其實……”

許婆婆站了起來,在屋里走了兩步:“不……韜哥兒不會那麼胡涂……給姑娘及笄這樣的事情,請的主賓必得有身份,他不會拿來開玩笑。連姚夫人小姚夫人都沒請,卻請了她……難道她的身份……並不次于姚夫人?”

許婆婆,您老人家太英明了!一斷一個準的,干脆改名叫鐵口直斷好了。

“這……”許婆婆重重坐回椅子里:“這事兒可難辦了!”

嗯,許婆婆可能也明白過來了。

她說的這個“寡婦”,是個大有來頭的,大有身份的寡婦,

要真是西北普通的一個民婦,那算得了什麼大事兒?何云起要是看上了,許婆婆也不會象現在一樣有這麼大的反應。在她看來,自家少爺完全應該妻妾成群,一個寡婦,收了也就收了。

可是現在明擺著,這個寡婦的娘家、夫家,肯定有一方顯赫,或者說,兩方都很顯赫。

這越是有地位的人家越是講究禮法體統,何云起和她的關系,只怕會招致禍患啊。

這想法和潮生當初想的一樣。

而且直到現在,潮生也沒有把握,何云起和大公主,究竟能成不能成。

公主再嫁是有先例,可是那對皇家來說相當不體面,是偷偷摸摸的當成一件丑事給掩蓋過去了。

何云起即使能娶到大公主,那他的前程呢?他的官職呢?

保得住嗎?

難道他不愛功名愛美人,能把一切拋開?

潮生腦子里亂糟糟的,和許婆婆兩個人對坐無語。

“姑娘……”門外傳來紅豆的聲音:“少爺請姑娘和婆婆去前院……”

潮生回過神來,說了聲:“知道了。”

看許婆婆坐在那里怔忡無語,潮生輕聲說:“婆婆別擔憂,我想哥哥……他肯定有他的打算。”

人家正主都不急,她和許婆婆兩人在這兒空焦心有什麼用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

呸,她可不是太監。

不過,大公主的爹,皇帝萬歲爺,他要知道女兒改嫁的事,急不急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29 PM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釵

大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四皇子說她性情剛毅,有主見。何云起說她很要強,也聰明。

潮生覺得,大公主一身氣派非凡——她見過的公主可不是一個兩個。但是十三公主那些小的不算,十公主十一公主她們,都沒有這股子氣度。十公主直率些,畢竟親娘早亡,任性也不敢出格,很有股小女兒的嬌憨。十一公主就顯得溫婉多了,說話細聲細氣的,若是不仔細,有時候就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和她們這位長姐相比,都差得遠哪。

“潮生?過來。”

潮生猶豫了下,慢慢走過去。

大公主輕輕拉著她的手:“恭喜你。”

潮生不知道說什麼,微微垂下頭。

“你哥哥和你說起過我吧?”

潮生輕聲說:“是。”

“他都說什麼了?肯定沒少說我壞話吧?”

潮生忙搖頭:“哪有的事兒,哥哥他……”

一看到大公主的笑容,潮生才明白大公主在同她開玩笑。

她也忍不住笑了。

這一笑,就輕松多了,沒剛才那麼拘束。

“陪我去花園兒走走吧。這宅子,我也很久沒來了。”

潮生順口說:“嗯,芙蓉正好開了,遠遠就著聞著香氣。”

花園里一片錦繡,太陽辣的從頭頂灑下來,頭頂的樹葉翠綠透亮,紅紅的花朵象一小團一小團的火焰一樣,嬌艷耀眼。

潮生覺得額角和鼻尖微微出汗。

“你哥哥總對我說,說你特別乖巧聽話,我一見你就覺得喜歡。”

潮生臉熱熱的:“哥哥那是誇大其辭了。光說自家人的長處,短處就當沒看見。”

“這不很好嗎?”大公主說:“我就喜歡他這樣兒,總比有的人看外人總是橫也好豎也好,看自家人就是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外人再好,也是外人。自家人再不好,也是自家人。有了危難的時候,難道指望外人和你共患難嗎?”

呃……大公主說話真是直白啊。

潮生心里捏著汗。

喜歡二字,這時候的人是輕易說不出口的。就算是夫妻間,也是你敬我,我敬你,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就算心喜歡,也不會宣諸于口。

更何況大公主是女子。

“你和你哥哥眉眼生得一樣。我記得剛見著他的時候,個子矮矮的,剛到我胸口那麼高,臉上白凈清秀,象個女孩子一樣。那會兒有人看他年幼想欺負他,他性子可野了,抓起切草料的刀來就和人拼命……”

潮生認真的聽著。

“我聽他說話也是京城口音,就留上心了。他性子很倔,問什麼都不吭聲,氣得我想狠狠抽他一頓……”

呃……

世事還真奇妙啊。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個是落魄的喂馬的小廝,誰能想到他們后來會怎麼樣?

大公主沒留下用飯,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潮生松了口氣。

她支持哥哥的事兒是一碼,可是真的相處那是另一碼了。

又不相熟,現在的關系還這麼尷尬……一起用飯多不自在啊。

不過,就從剛才看,大公主應該不難相處。

生辰自然是要吃面的,清湯下的長壽面,湯極鮮,面也香,可潮生吃著味同嚼蠟。

許婆婆一直沉著臉,不說話。

何云起那人沒義氣,把難題毫不客氣的甩給妹子,自己倒出去了。

潮生盯碗沿的花紋,一口一口機械地往嘴里填。這種填法,再好吃的東西也品不出味兒來。

可是她吃得再慢,一碗面總是吃完了。

許婆婆馬上問:“姑娘再添些吧?”

潮生搖搖頭。

喉嚨里象塞了麻絮一樣食不下咽,再吃也是受罪。

洗得亮晶晶的葡萄端了上來,許婆婆也沒兜圈子,捧了茶給潮生,低聲說:“姑娘……這事兒我想來想去,姑娘還得勸勸韜哥兒才是……”

潮生死死盯著葡萄,也不抬頭,也不搭話。

許婆婆嘆了口氣說:“不是我老婆子不近情理,這件事實在干系重大。韜哥兒前程遠大,將來立足于官場,妻子縱然不是名門閨秀,也得身家清白啊……”

喏,潮生沒料錯。

許婆婆標準的頭一條就是身家清白。

“再者說,這一位看著,也是有來頭的。她娘家,婆家肯定都不是尋常人家。這越是體面的人家越是要面子,怎麼能容得下再嫁的事兒?韜哥兒現在根基未穩,哪能就和人頂著來呢……”

潮生想,這葡萄一定挺甜的。

可是許婆婆這里說得苦口婆心的,她怎麼能就去揪葡萄吃呢?

說到葡萄,潮生有點兒恍惚。

曾經有個人,挑著眉梢喊她“葡萄”。

也不知道二皇子現在怎麼樣了?二皇子妃有了身孕,想必他現在還是春風得意呢。

“姑娘?姑娘?我說話你聽著沒?”

潮生忙說:“聽著呢,婆婆喝口水。”

許婆婆嘴緊緊的抿成一條線,瞅了潮生一會兒,不過卻沒有再說什麼。

潮生倒反過來勸她:“婆婆別想那麼多。哥哥不是個糊涂人,婆婆能想到的,他肯定也想得到。車到山前必有路……”

“唉,韜哥兒再聰明,也畢竟年輕氣盛啊。有些事兒不是他這會兒想得到的。就算想得到,也未必會怕。”

潮生繼續盯著葡萄出神。

潮生自己也沒把握,何云起的婚事到底能成不能成。

許婆婆也看出來,在潮生這兒說不通。

天氣熱,潮生睡了一會兒午覺起來,只覺得身上有些黏膩膩的,紅豆打了水來服侍她洗了個澡。

潮生覺得自己墮落得速度特別快。這才沒多久,就已經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服日子。要是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她很快就會把以前那些辛苦勞作的日子忘光了。

“姑娘,王府有人送了東西來。”

潮生睜開眼:“是誰送的?什麼時候送來的?”

“是頭次來看姑娘時候的那位小哥兒,姑娘那會兒剛睡下,他說不用叫醒姑娘了,只是東西一定要送到。”紅豆對小順印象很深:“看著他挺著急,東西放下他就走了。”

“東西在哪兒呢?”

“我放在那屋里桌子上了,姑娘要看,我就去取來。”

潮生點了下頭,紅豆擦凈手上的水去了,果然取了一只盒子回來。

潮生還坐在浴桶,手上都是水,怕沾濕了,也怕打翻了。

紅豆這回總算善解人意了:“我打開來給姑娘看吧。”

“也好。”

小順送來的,有可能是李姑姑給她的。

也有可能是……

紅豆扳開搭扣,將盒蓋掀開。

盒子底下襯著絲絨墊子,上面正正的擺著一根釵。

“咦?”紅豆看看這根釵,又看看潮生的妝臺。

妝臺上放著那根潮生頭上取下來的釵子,和這根看起來……十分相似,只是花樣不同。那一根是流云如意,這一根是鳳頭釵。

可是兩根釵的質地是一樣,同樣沒有什麼花巧。

這個,不會是李姑姑送的。

他知道她今天及笄嗎?所以才送根釵過來?

可是男子給女子送釵……這其的含意……

桶里的熱水蒸得潮生臉頰通紅。她轉過頭去吁了口去,輕聲說:“先收起來吧。”

紅豆應了一聲:“是。”

晚上潮生向何云起問起那根釵子的事。

“哦,那是拔云木。”何云起說:“這種樹十分罕有,采伐下來后質地堅逾鐵石,不怕水浸火燒,曾有人贊這種樹是君子之木,寒苦不屈,忠直挺拔,所以只有宮才用得。這根釵……還是她母親留下的,現在卻給了你,你可要好好兒收著,別辜負了她的心意。”

“嗯。”潮生垂下頭。

可是哥哥大人卻不知道,這釵她今天又收到一根啊。

那這一份兒心意,是不是也要好好收著呢?

晚上月亮極好,潮生原來嫌放著帳子氣悶。可是撩起簾子來,又覺得月亮太亮,照得睡不著。

她的手伸到床頭邊,把那只盒子打開,取出里面的木釵。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溫潤而光滑。

君子之木……

大公主在及笄禮上給她那根釵,當然是祝福之意。

可是四皇子送來的這根,又有什麼寓意呢?

他怎麼知道他今日及笄?潮生沒和他說起過。

潮生又翻了一個身。

每次想起四皇子,心里的感覺都很復雜。胸口就象被一泓水淹沒了一樣,格外柔軟,沒有力氣。

可是……卻也覺得酸楚。

因為她太清醒。

潮生畢竟是兩世為人,她的處境,她自己看得很清楚。

四皇子已經有了王妃,當然,他還可以有別的女人,側妃,侍妾……這是他的權利。

可是潮生從沒有想過,要成為這些女人的一員。

宮的生活,王府的生活,都那樣壓抑,想笑不能笑,想說不能說,想哭……也不能哭。

哪怕是溫氏,她的悲苦喜樂都不能隨心所欲。

那樣的生活,潮生已經逃離了出來。

縱然她心里對四皇子有情,她也不想再一頭扎進水深火熱去。

她只願意嫁一個平平凡凡的人,那個人可以不英武,不富貴。只要他誠懇,踏實,可以給她安安生生的日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還

潮生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

東方漸白,院子里傳來聲響。

紅豆一定起身了,正在收拾。婆子們潑水掃地,喜鵲在檐前樹間吱吱喳喳的叫。

潮生坐起身來,手里那根鳳頭釵握了太久,她的手指微微發麻。

潮生把那盒子拿了過來,手指在鳳頭釵上從頭至尾摩挲了一下。

即使再堅硬的木頭,也被雕琢得如此光潤細致。

這世上哪有真的君子木?

堅得過刻刀?硬得過磨石?

潮生把釵放回盒子里,然后慢慢蓋上了盒蓋。

一滴水珠迅速從她眼眶落下,打在盒蓋上。

紅豆輕輕推開門進來,看到潮生坐在那兒:“原來姑娘已經醒啦。”

潮生點了下頭,順手將盒蓋上的那滴水珠抹去。

潮生找來何勇,把那個盒子給他:“麻煩勇叔,替我把這個送到成王府。交給小順和小肅都行。”

何勇這個人有他的好處,他也不問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送過去,只是把盒子接過來,向潮生點一下頭,就出去了。

潮生看著何勇出了屋,大步走遠,心里象是挖空了一大塊。

潮生緩緩的坐下來。

有人說最難的是做決定之前,反復考量,心被揪起來又重重摜下去,每一刻都在煎熬。

可是即使做了決定之后,也不是就一勞永逸了。

胸口被挖空的那個部分,風一吹似乎空洞的能聽到回聲。

四皇子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他不說,她也不說。

但是她不會和他走在一起。

這根君子木雕琢的鳳頭釵,另有適合它的人。

那個人不是潮生。

是的,她相信自己做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可是她心里難受。

幸而孫秀真來了。

這會兒不管是誰來,潮生都感激。

只要讓她有事坐,不必一個人待著就好。

孫秀真進門就說:“你真是,咱們雖然認識日子不長,你也不能拿我當外人啊。你昨兒生辰,為什麼不請我?”

她性子靦腆,即使表示不滿,聲音也不高,不象問罪象撒嬌。

潮生微笑著說:“昨天一個客也沒請啊……就算要操辦,我們家也沒有那麼多人手服侍。”

孫秀真是挺好哄的,可是今天卻不依:“真的?那昨天你家門口停的那車,難道不是請的客?”

潮生的汗都快下來了。

還有誰的車?肯定是大公主的車。

看來這住得近了,真是有不便之處。什麼也瞞不住,孫家門上的人閑著沒事兒,這附近左右住的人家里頭,也就何家是新遷來的,夠新鮮,足以當磨牙嘮嗑的話題。

“那個不是客……”潮生小心翼翼地措詞:“是……我家的親戚。”

“什麼親戚?”

呃,老實人擰起來,比一般人還難搞啊。

潮生模棱兩可地說:“是……我家未來的親家。”

孫秀真眨眨眼,明白了:“哦……怪不得。我還當你請了旁人不請我呢。”

潮生松了口氣:“哪能呢。”

“對了,這是我送你的……”孫秀真臉有點紅:“你知道我針線什麼的不行,這個是我用自己的月例銀子買的。”

潮生笑著道了謝:“知道,就算你送我根稻草,那也是一番心意啊。”

孫秀真送的當然不是稻草,而是一套京城的老字號出品的脂粉。

這字號鼎鼎有名,潮生當然不會不知道。看再孫秀真送的,從面脂口脂水粉到眉黛一應俱全,這一套可不便宜,起碼得要了孫秀真兩三個月的月例。

“多謝你啦,那我可老實不客氣了。”潮生說:“你剛來時不是生我的氣麼?怎麼還把禮物帶了來?”

孫秀真皺皺鼻子:“我都想好了,要是你真請了旁人沒請我,我今天就把這個摔給你看!”

呃,幸好……

這一套東西都是裝在瓷瓶瓷罐里頭的,真摔一下,那肯定全廢了。

孫秀真說:“唉,以前我沒及笄的時候,總羨慕姐姐們,穿的戴的都和我不一樣。可是等我也大了,覺得這樣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小時候自在。那時候我還能去打秋千,現在就算我娘讓我去玩我也去不了,這裙子頭發都不合適……”

這倒是。

及笄之后,就代表不是小孩子而是大姑娘了,時刻都要貞靜端莊。頭上綰著簪釵,身上也佩著玉佩,一頭一腳牢牢的壓住、鎮住,把一切天性都給壓得死死的。

這只是一開始。

將來,還有更多的枷鎖……

潮生有些出神,孫秀真說:“幸好是到你這里來,還能透口氣兒。我娘最近管我可嚴了,今年除了舅舅家,就去過一次廟里。”

“你想去哪兒啊?”

“看燈啊。正月的時候,往年都能出門兒看燈,今年就沒讓去。聽人說今年的燈可好了,扎了十幾座彩樓,互相斗燈,別提多熱鬧了呢。”

看來她從正月一直惦記到現在啊。

潮生安慰她:“不要緊,不看就不看吧。我就一次也沒看過呢。聽說每年燈會都有小孩子走失,還有荷包、首飾被偷走的,聽說有一年不還為了看燈人擠人的踩死過人麼?”

孫秀真點頭說:“是有一年,不過那是很少的。要不明年咱們一塊兒去看吧,我跟我娘說說好話。你以前住的地方都沒有燈會麼?”

宮里頭……嗯,也算有吧,不過潮生沒有看過。

在王府的時候……

潮生急忙剎車,把思緒從王府上頭拉回來。

不要再想王府。

孫秀真湊近來,小聲說:“哎,你還記得我和你說,我伯父這些天心情不好的事情吧?”

“嗯?怎麼?”

“昨天我偷偷聽到……”

還沒等孫秀真說她昨天聽到什麼,許婆婆走了進來。

孫秀真本能地閉上嘴,趕緊坐直了,跟小學生見了政教處主任一樣老實。

許婆婆就是有一種讓小姑娘們肅然起敬俯首貼耳的氣勢啊——

堪比某某格格里的老嬤嬤……

“姑娘,有位劉嫂子求見。”

“劉嫂子?”

潮生不記得什麼劉嫂子——

成王府倒是有姓劉的,可是那些人和她不相干啊。

“是什麼人?”

“這劉嫂子……是官媒婆。”

“呃?”

潮生和孫秀真對望了一眼。

孫秀真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眼熊熊燃燒的那是多麼旺盛的八卦之火啊。

小姑娘家不能聽,不能說這些事,可是越是禁止,她們反而越是好奇。

潮生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官媒婆跑自家來做什麼。

許婆婆神情僵硬:“原本這事兒不該和姑娘說,可是韜哥兒不在……她又執意不肯走,說姑娘要在就見姑娘……”

潮生茫然,孫秀真大著膽子,硬著頭皮說了句:“潮生妹妹,人家登門求見必有要事,要不,你就見一見,聽聽她說什麼。”

是她自己想看熱鬧吧——

潮生很明白孫秀真的心理。

關在籠子里的鳥兒飛不出去,好不容易有新鮮熱鬧送到門上了,哪有不看之理。

潮生猶豫了下:“婆婆,這不合適吧?”

許婆婆顯然也不是真想讓潮生去見媒婆,只是進來回稟一聲,潮生這麼說了,許婆婆立刻說:“既然姑娘這樣說,我就去回了她。她再賴著不走,我叫人來把她拖走。”

看來許婆婆是動怒了。

潮生一縮脖子,這兩天出的事兒太多,尤其是何云起的事……許婆婆被打擊得暈頭轉向,現在估計還沒全醒過神兒來。

許婆婆背挺得直直的,步子僵硬出去了。

她一走,孫秀真忙說:“其實,你可以隔著屏風聽一聽她要說什麼事情……”

潮生看她一眼,孫秀真有些心虛,臉也有些紅,下面的話自動消音了。

好吧,她也知道那話不是她一個大家小姐該說的。

潮生並沒有怪她。

只是納悶。

官媒婆上門,干的無非是買人賣人說媒的事。

她家是要買人,但是明顯這個劉嫂子不是許婆婆找來的。

那就是……說媒?

家里就兩個人,哥哥和她。

是沖誰來的?

過了片刻許婆婆又回來了,速度真快!潮生問:“婆婆如何說的?那人走了?”

不會許婆婆直接叫人把她拖走了吧?

許婆婆臉上也有些迷惑:“我出去看,她已經走了。”

“走了?”

許婆婆顯然也不明白。

那個劉嫂子剛才她見著了,也搭話了。看著就是個皮厚臉糙,長舌如槍的女人,可是對著許婆婆,她卻沒賣弄唇舌,也沒道明來意,神情古怪語無倫次只是要求見這家主人,少爺不在見姑娘也成。

可是她剛才那麼賴著不走,怎麼這會兒還不等趕,自己就走了?

“門上的人說什麼?”

許婆婆點頭說:“門上的人說有人來找這個劉嫂子,和她說了句話,她就連告辭的話都沒說,便走了。”

孫秀真又忍不住插了句:“她莫不是搞錯了人家,現在發現走錯了門,所以自己溜了?”

潮生算是發現了,孫秀真靦腆斯的外表下,有著多麼好奇的一顆少女心啊!

“不會,少爺的名字官位她都報得清楚,要是搞錯人家,總不會名字和咱們一樣。”

這事兒真蹊蹺……

潮生和許婆婆面面相覷,間還夾個孫秀真,有什麼猜測的話也不能說出來。

潮生覺得肯定不會有人沖自己提親的。

那就是沖哥哥了?

這時候提親,一般是兩家有意,再有個人居說和,都情願了,再由一方請了媒婆去提親的。

大多數是男方,也有時候女方……不過這種情形不多。

畢竟鳳求凰鳳求凰,凰要是倒過來求鳳,可不矮人一等了?真要成了婚,這可是女人一輩子的把柄,到死都抬不起頭來。

等送走了孫秀真,許婆婆馬上問:“姑娘可知道韜哥兒今天去哪兒了?”

潮生老實地說:“哥哥沒有說。”

許婆婆臉色十分難看:“這叫什麼事兒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0 P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喜歡

許婆婆要找人去打聽那劉嫂子的事兒,顧忌著潮生是年輕姑娘,估計就算打探出什麼結果來,潮生大概也沒有知情權。

一整個白天都很悶熱。潮生琢磨了一會兒,實在想不通。

反正大公主總不會找了人來自家向哥哥提親的吧?

那又是什麼人想提什麼親呢?

白晝匆匆過去,夜幕降臨。

沒了白天的熱鬧,潮生看著夕陽一點點消失在西方,心頭只覺得凄惶。

四皇子現在該回府了吧?

釵子……他也看到了吧。

他沒說的話,潮生沒說的話,都在那根釵上了。

他贈了來,她還了回去。

可是過去的一切,都要割舍——

那麼疼。

她精神不好,連紅豆都看出來了。

“姑娘還是別等少爺了,早些歇了吧。”

潮生轉頭看了她一眼,紅豆心有些不安,又說:“姑娘,早點歇了吧?”

潮生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紅豆是不明白姑娘的心事的。

她從來沒見過比自家姑娘更美的女子了,又那麼和氣,手還巧。看她給少爺做的汗衫兒,那針腳看不見摸不著,何等精致,這可和莊戶婆娘納鞋底子不是一回事兒!

紅豆只覺得自家姑娘就象天上仙女兒一樣。

仙女兒會有什麼煩惱心事?

紅豆可猜不著。

潮生對著繡架,半天沒有做一針。手臂酸了,眼睛也澀澀的疼。

潮生的頭慢慢低下去,伏在繡架上頭。

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輕輕一響。

潮生遲了一拍,才慢慢抬起頭來。

紅豆又進來了,她看起來有點不安,小聲說:“姑娘……有人想見姑娘。”

潮生怔怔地問:“誰啊?”

“嗯……王府的,那個順哥兒。”

紅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說,按理,這事兒該告訴許婆婆的。可是想起那個笑瞇瞇的小哥兒和氣又急切的央告,紅豆覺得……只是通報姑娘一聲,應該不算什麼大過錯。大不了……大不了回來她去許婆婆那里認錯,打一頓,餓一天,她都不怕。

她聽姑娘喊那個小哥兒叫小順。

小順的名字落進耳,潮生終于集了些精神:“你說誰?”

“前番來過的那個順哥兒。”紅豆有些不安:“要是姑娘不見,我就打發他走。”

“他在哪兒……”潮生頓了一下,嗓子干澀得很:“還有誰?”

“車上該還有人。”

潮生低下頭,想了一想:“好,我見……婆婆呢?”

“婆婆今天說腰不太舒坦,已經歇下了。”

潮生站起身來,腿已經麻了,晃了一下,紅豆忙過來扶住她。

“姑娘當心,別起猛了。”

潮生微微的笑了一下。

紅豆看著她的臉。

姑娘是不是生病了?

那個笑,很好看……可是,不知怎麼,讓人心里覺得難過。

車就停在角門兒,晚上起了風,不象白天那樣燠熱。潮生走了兩步,有灰被風吹進了眼睛里。潮生停了下來,閉了下眼。

“姑娘慢些。”

“嗯。”

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紅豆手里的燈籠也在搖晃。

角門外沒掛燈籠,但是夜色能看見門口停了輛車,車前頭掛著八角琉璃瓦馬燈,一圈黃蒙蒙的光暈,有小小的蟲子圍著光亮嗡嗡亂飛。

潮生小聲囑咐紅豆:“你在這兒守著。”

紅豆認真的點點頭。

小順迎了上來,他臉上罕見的沒有帶笑容,倒是有些憂色。

“潮生,”話說了一半他又咽了回去,只說:“上車吧……”

潮生看了他一眼,扶著他的手上了車。

車里也有一盞紗燈,就嵌在壁上,燃燒時帶著淡淡的香脂氣味兒。

四皇子也伸過手來扶她一把,等潮生坐下了,他的手猶豫了一下,才慢慢收回去。

紗燈是淺黃的,四皇子的臉龐一半在暖黃的燭光里,一半卻在幽暗的陰影。

他面前的小幾上,端正的放著一個盒子。

盒子是打開來的,里面是那只鳳頭釵。

潮生輕輕吁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收?”

潮生抬起頭來,她好象第一次這樣直視他。

不是做為宮人,不是做為奴婢……

她和他,這一時候是平等的,並沒有分毫的身份之別。

“那……你為什麼送?”

四皇子嘴唇動了一下。

潮生靜靜等著。

四皇子目光看向別處,這一刻顯得如此漫長。

然而他的目光終于清明起來,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歡你。”

一句話,聲音不大。

他溫和的聲音在夏夜的風聲聽起來,顯得那樣柔緩,就象溪泉流動,那從容的,汩汩的聲音。

潮生只覺得耳嗡嗡作響,眼前頓時一花,什麼也瞧不清。

是的。

其實她知道。

這話在她心里不知想了,過了多少遍,可是他從沒說過。

是的,這時候的人都不說。

她現在終于讓他說出來了。

可是……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別哭……”

她哭了嗎?

四皇子的手伸過來,指尖拭去她臉頰上的淚。

潮生努力的,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心越是難過,她越是用力的想笑。

“我也……喜歡你。”

只是我,只是你,只是喜歡。

不是殿下,不是奴婢,不是什麼寵愛和服侍的關系……

只是單純的喜歡,他這個人。

潮生覺得心里不知道積了多久,積了多深的情愫,委屈,懼怕,憂慮,憧憬……全隨著眼淚一起,痛痛快快的淌了出來。

四皇子握著她一雙手。

他不是不歡喜的。

心知道,與親耳聽到,是完全不同的。

以前他只看書上寫過這些。

發乎情,止乎禮,從不必宣諸于口。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

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心里知道和親耳聽到,這樣在一起,當面的傾訴,是完全不一樣的。

心里的狂喜象洶涌的潮水,直能將人淹沒至頂。

身上象是充盈著一股勁,憋得讓人想大聲狂呼。

原來不止憤懣會讓人有這樣的激動。

四皇子覺得這十幾年來,從沒有哪一日象現在這樣的快活。

可是他的狂喜歡愉只是一瞬間。

那她為什麼不收下?

既然她也……

難道是家人不許?

潮生抹了兩把淚。

她知道自己現在肯定好看不了,憔悴不堪,又涕淚交流。可是她不在乎。

都到了這時候……還在乎什麼?

“釵我不能收……你以后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四殿下握著她的手一緊:“為什麼?”

潮生深吸了口氣:“你應該明白,我……我從宮里出來,又從府里出來……我什麼見過了,我害怕,我不想再回去。”

四皇子一時沒能明白,潮生說的話。

也許在他的印象里頭,只有人人想搶著向上,再向上,要出人頭地,要追逐富貴……

“殿下以前和我說過……想離開宮……雖然那時候殿下沒有說緣由,可是我能明白。我想離開的心情,和殿下一樣。”

那一切太沉重,太殘酷。

后宮,內宅。

那些黑暗,鮮血,凋零的如花女子,不能出世的孩童……

四皇子閉了一下眼,再睜開:“即使為了我,也不成?”

“正是因為你,才不成。”

潮生的淚又一次淌下來,止不住。

“正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更不成。把心放在刀上磨,放在油里煎……若我不喜歡你,我可以不在意。偏偏我喜歡你,所以我沒法兒想象今后,我的心要怎麼煎熬,要煎熬多久——也許到死才能解脫!”

如果她跟他去,今后會怎麼樣?

他已有妻,也會有妾,他不會她一個人的。她要忍受他有旁的女人,旁的孩子。她要枯坐在一個院子里等待他,在等待時想象他在別的女人身邊留連,也許還有別的,還會有踐踏,有陷害,有屈辱——

不,她忍不了。

她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可能在人死之前,心會先死去。

正因為喜歡他……因為她的情是真的,很真的,所以她才不能忍。

只是這樣想一想,她都覺得胸口生疼生疼,疼得她要喘不過氣來。

四皇子死死攥著她的手。

潮生含著淚望著他。

四皇子心里的震憾是說不出來的。

他沒想到……

他從來沒有想過。

“那……”他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你難道要嫁給旁人?”

“我不知道……”潮生慢慢的,把手從他手抽出來。

很難。

他握得太緊。

“有句話,我從前聽你念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固然是難得情分,可是那是困境,是危局,是在絕境無力的相互安慰。

松開手來……各有各的天地。

相比互相困住,互舔傷口,難道后一種選擇不好嗎?

“保重。”

潮生終于將手全抽了出來。

她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轉身掀開了車簾。

四皇子忽然從后面抓住了她的手。

潮生愕然回頭。

他眼里的光芒象火苗一樣,亮得懾人。

天地都旋轉起來,潮生眼前一黑,他的唇灼熱而急切的覆了下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事成

潮生全身的力氣都象被抽干了,她虛軟地靠在車廂壁上,耳中聽到的不知是誰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過往的一切象是被重擊敲碎的玻璃,完整的一切剎那間全都崩潰,碎片象潮水一樣嘩啦啦倒泄下來,每一塊碎片中都有一段過往。都有他,都有她。

直到他捧起她的臉,喊她的名字,潮生才回過神來。

看不清他的模樣,淚水讓一切模糊起來,紗燈的光暈一圈圈的擴散動蕩著,他的面龐在那些凌亂的燈影里,一切光怪陸離,變幻不定。

潮生象傻了一樣,只那麼呆呆看著他。

四皇子笨拙地,用袖子一點一點替她擦淚。

他的眼眶通紅,神情焦灼。

“潮生?”

她張了一下嘴,嗓子啞得厲害:“……松開手。”

他真的聽話,慢慢把手松開了。

潮生自己用力抹了下臉,轉身下車。

小順一直站在車邊,伸手來扶。

潮生朝他點了一下頭,轉身匆匆進了門。

她走得越來越快,就象后面有無限的恐懼在追趕,紅豆都跟不上她。

“姑娘,姑娘?”

潮生一直走到自己屋里才停下腳,她反手抓著門,用盡全力的將門關上,然后靠在那里,好半晌的功夫只會喘息。

四周的一切好象都消失了,屋里一片添黑,很安靜。

整個世界好象全變成了一片黑。什麼也沒有剩下。

她哭不出來。

她了解他的性格他不會再來了。

從今往后,有關他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有什麼東西堵住喉嚨,她抓著胸口。弓著身臥在地上,好半天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氣。

怎麼這麼疼……

她沒想到,會這麼疼。

象被墨染過的夜,天象是再也不會亮了。

潮生閉上眼。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睡著的,也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亮起來的。

一切就象昨天一樣,隔壁耳房里紅豆起身了,洗臉的聲音,疊被鋪床的動靜。院子里夾道里,婆子們在灑水掃地,鳥也依舊嘰嘰喳喳的叫。

潮生眼睛睜了一下,又澀又疼,又緊緊閉了起來。

“姑娘?”紅豆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可要多睡一會兒?”

潮生啞著嗓子說:“不了,就起吧。”

紅豆打了水來服侍她梳洗起身,潮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紅浮腫,臉白得象張紙。

許婆婆一見也嚇了一跳:“姑娘可是身上不舒坦?”

潮生想了一聲:“許是晚上著了風,不礙事。”

許婆婆說:“這可大意不得,我讓人去請郎中來。”

潮生攔不了,她也沒有力氣攔。

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覺得象是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了一個空殼在這里,風大一些,也許就會把她吹走。

天高云淡,艷陽高照。

美人蕉紅艷艷的開著。笑蓉花舒展著葉子,墨綠色的,象涂了一層蠟一樣油亮,宅子里其他人有條不紊的做著各自該做的事……

原來一切還象原來一樣。

花也會開,她也還存在。

可是,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是的,不一樣。

再也回不去昨天了。

潮生渾渾噩噩的過了大半晌,許婆婆請了郎中來,隔著帳子把過脈,也說只是輕微風寒,並不嚴重,開了個方子。

藥就在院子里煎的。

紅豆拿著把蒲扇坐在臺階處,輕輕扇火。

潮生坐在窗子里出了一會兒神,從屋里走出來

紅豆聽見腳步聲響,忙站起身來:“姑娘,這兒有煙氣,你快進屋去。”

潮生拉了下裙擺,就在紅豆身邊兒的臺階上坐下來。

“姑娘……”

小藥爐里燒的是松木柴,劈得細細的,燒著了之后有一股松香氣。

淡淡的藍煙從煙孔中逸出,很快飄散在空氣中。

紅豆看她不出聲,心里忐忑,也不再說話,她彎下腰,把蓋揭開看火候。

潮生看著在藥湯中翻沸的藥材,沉下去,又浮上來。

桂枝,陳皮,甘草,全都碾碎了,混在一起分不出來。

潮生盯著那里看了好一會兒,一動不動。

她心里也什麼都沒有想,空空的,就那麼呆怔著,太陽照在院子里,石板地上的光顯得很刺眼。

紅豆偷偷看她一眼,過一會兒。又偷偷看一眼。

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

許婆婆氣喘吁吁一路走開,推開門的聲響驚得紅豆一下抬起頭來,潮生有些茫然地看著許婆婆。

“姑娘,姑娘快去前頭,有……”許婆婆回過氣來:“有大事!”

什麼事是大事?

潮生隨許婆婆往前頭走,低聲問:“是什麼事兒?”

許婆婆好象壓根兒沒聽見,低著頭只顧走。

潮生也加快了步子。

前院十分肅靜,潮生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兩列人一一

她的眼睛瞇了一下。

這些人是龍武衛,錦袍裘帶,佩的全是一樣制式的飛駿寶劍,因為

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效用,所以這劍較尋常劍長出約六寸許。

許婆婆停了平來,將潮生輕輕朝前推了一下。

潮生慢慢走過去廳前已經設下香案,何云起向她招了一下手:“妹妹,過來。”

潮生再轉頭,看到一張久違的熟悉面孔。

來公公,來家安。

潮生木然地在跪下,滿院子的人都跪伏著,來公公站在香案之前,展開黃陵。

他念的什麼潮生一句都沒聽進去,等最后“欽此”二字完了,來公公一改肅容,何云起叫頭下去:“臣,領旨謝恩。”

“駙馬爺,快請進啊。”

潮生也跟著起來。

何云起已經接過了那一軸黃陵聖旨,和來公公寒喧著。

潮生怔怔站著,直到來公公喚她:“潮生姑娘?”

潮生抬起頭來,被動地回了一聲:“來公公……”

“姑娘這……”來公公說:“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潮生搖了下頭,她忽然想起一件舊事來:“當初的事,謝謝您了……”

她當初挨打,聽人說起是來公公傳的話,雖然那四十仗險些將她打死,但是后來她經的事多了,才慢慢想明白。如果她不挨四十杖,可能當時就沒有命了。

來公公說:“姑娘快別這麼說……”

他下面的話,潮生一個字都聽不到,只徒然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院子里有人在走動,有人說話,案上香爐里燃的煙香氣刺鼻。

何云起扶住她的胳膊:“妹妹?”

潮生想,她應該說聲恭喜。

駙馬爺,哥哥的婚事成了?

潮生嘴角動了動,一頭栽進何云起懷里。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1 PM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喜

潮生病了好些天,美人蕉的花都被一場急雨打落了,但是新的花苞又長了出來,仍舊開得十分喧鬧,蕉葉如扇,花紅勝火,艷麗而潑辣。

潮生知道自己這病,多半是心病。

過去的點點滴滴,現在想來每一刻都是苦澀的。

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頭,舊的葉子落下,新的葉子長出來。舊的花謝了,新的花又綻開。

“綠蠟春猶卷……”

紅豆沒聽清她說的什麼,抬起頭來看看。見潮生沒有什麼吩咐,才低下頭去繼續做她的針線。

潮生懶懶地看著一只蜜蜂在花間打轉,過了半晌,振翅向上,消沒在綠蔭青竹間。

何家上下人仰馬翻,何云起的婚期就訂在八月,諸事都得忙碌起來了。而潮生說病就病,還病得這樣重,也需請醫延藥,許婆婆忙得嘴角都起了兩個泡,可是人卻越顯得精神。

她是怎麼也想不到,那位“頗有來頭”的寡婦,來頭竟然這麼大啊!

是,許婆婆知道他們是在昆州相識的,也知道朝廷多年前有位公主嫁到了昆州。

可是誰能把這兩件事兒連在一起想啊?

潮生終于康復。

何云起總覺得妹妹變了。

話更少了,常笑,眼睛顯得又深又黑——

原來她身上那股稚氣,在這場病后褪得干干凈凈,就象被大水全沖走了,分毫不剩。

只是,偶爾還會有些恍惚。有時候回過頭,可以看見她靜靜的不出聲。或坐著,或站著,她的人在這里,可是心神卻不知道在哪里。

潮生幫著許婆婆忙起來。

雖然一應事宜有內侍監的人操持指點,可是要做的事情還是出奇的多。公主下嫁,好象比皇子娶親的規格還要繁瑣細致。

先是要不是另立公主府的事情,爭議了幾日,最后原封不動,大公主自己不肯。

于是這宅子要大大的改動了——

連大門的規制都改了,還不大麼?

好在潮生不用再挪住處,大公主嫁進來后,就在正堂后面的屋里起居。宅子里工匠忙進忙出,內侍監派來的監工嗓子都啞了,頂著七月的大太陽勞作,下人們有好幾個暑的。

潮生吩咐廚房熬了不少的綠豆湯和甘草水,盛在大桶里,擱了冰糖,那些人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又都化成汗從身上淌出來。

忙碌讓潮生無暇再去多想。

立秋過后就是何云起大喜的日子。

喜事並沒太過張揚——雖然潮生覺得已經夠張揚了。

皇帝還是鐘愛這個遭際坎坷,性子剛烈的長女,為她再嫁而頒了聖旨。只是大公主已經嫁過一次,不可能再從宮發嫁。皇帝讓她從離宮的聽花苑出閣。

鞭炮快要炸翻一條街,潮生聽著那喜慶的嗩吶一路吹著,從“鳳求凰”一直吹到“享太平”,心里暗暗祝禱。

但願哥哥所有的劫難都在今日之前歷盡,以后他和大公主定能和和美美,恩愛白頭。

賓客並不算——太多。

潮生見著姚將軍和兩位姚夫人了。大姚夫人生得並不算美,但是端莊凝重,一派大家風范。小姚夫人也已經年過三十,可是看起來還如二十許人,笑起來臉上有個淺淺的渦兒,十分甜美。

姚將軍來替何云起操持掌事,兩位姚夫人則接待招呼女眷們。因為喜事,潮生穿了一件滿襟的描金牡丹紅襦裙——潮生還是頭一次穿這麼鮮艷的顏色,瘦瘦的肩,細細的束腰,垂下眼簾時,長長的睫毛顯得更加惹人憐愛。

小姚夫人一見她就不肯放開手了:“哎喲喲,云起那麼個粗人,竟然有這麼琉璃玉人兒似的妹妹啊。快讓我瞧瞧,嘖嘖,姐姐,你有見過這麼出眾的姑娘麼?我可是生平頭一次見啊!”

雖然大姚夫人和小姚夫人兩人是妯娌,可是因為兄弟倆關系好,大姚夫人又比小姚夫人年長了十余歲,待她一向待自己女兒一樣,笑著點頭:“果然是個標致的姑娘,我可也沒見過。”

潮生臉上微微浮起紅暈,頭更低了些。

她禮數周到,又和順乖巧,兩位姚夫人都給了見面禮,大姚夫人拔了手腕上的鐲子。那鐲子翠得象一汪水一樣,看著就讓人心里安靜喜歡。小姚夫人給的是她頭上的芙蓉赤金步搖,芙蓉花瓣是用紅寶石拼鑲而成的,寶石光華灼灼耀眼。

潮生推辭,小姚夫不由分說,直接把步搖替她插上了:“姐姐你瞧瞧,比我戴著可好看吧?”

大姚夫人笑著說:“好啦,人家小姑娘經不起你這麼玩笑。同我去前頭招呼人去。”

大公主的轎子已經到了,潮生不能去大門口,可是只聽動靜,想象得出那副歡騰的景象。

紅豆有些坐立不安的,潮生笑著說:“沒關系,你想看就去看看。”

紅豆搖搖頭,忍住了誘惑:“我不去,我在這兒陪姑娘。”

潮生拍拍她:“放心,拜天地能看到。”

紅豆激動得小臉兒通紅:“姑娘,少爺娶了公主,那咱們……咱們家就是皇家國戚了?”

潮生一笑:“嗯,也算是吧……哥哥成了親之后,可不能再喊他少爺了。”

“知道,我知道。”

大公主牽著紅帶,被扶了進來。她一身大紅,並未象尋常寡婦再醮一樣有什麼忌諱。

旁人縱有非議,大概也是說,到底是公主之類的。

但是潮生覺得,縱然不是公主,以這位嫂子的性格,她愛穿什麼穿什麼,才不會管別人的說三道四。

等大公主被送進新房,挑了蓋頭,潮生陪她說話。

大公主唇上搽著鮮艷的紅,她可不會跟潮生見外,直接說:“妹妹把我丫鬟叫進來,我得換衣兒衣裳,人都快捂餿了。”

潮生一笑:“哪會那麼快就餿。”她過去開門叫大公主的丫鬟進來,進來了四個,大公主一指:“姑娘以后也是你們主子,可別慢待了。”

四個人齊齊施禮:“見過姑娘。”

潮生吩咐人端了點心和茶水進來,點心清淡,茶也是溫的,正適宜解大公主的燃眉之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甜瓜

大公主滿面紅光,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潮生琢磨,大概兩者兼有吧。也許后者比重更大。

大公主臉上、眼里,都寫滿了欣悅,她本來就生得端麗,今天看起來真是容光煥發,明艷照人。

等換了衣裳,洗去臉上厚厚的脂粉,大公主一挽袖子:“妹妹吃了麼?一起坐下吃點兒……”

潮生一笑:“我不餓,嫂子吃吧。對了,嫂子你的嫁妝箱子太多,前院擺不開了,有些先放在了我院子里。等嫂子身邊的人得了閑去收拾吧。”

大公主說:“這個不忙。”,

按說一般的新娘子嫁過來,夫家總會有小姑、如姓來陪著說話,安慰、解悶,也簡單說說自家的情形。但是大公主又不是一般的新娘子,再說何家也沒什麼可說的。人口就兄弟妹兩個,宅子……,呃,這宅子旁人不知道,潮生可知道。既然是大公主的宅子,那她鐵定比自己還熟悉呢。

“還有會兒功夫,前面才開筵呢,嫂子歇一會兒吧。””

大公主的嫁妝肯定多。公主出嫁,何止十里紅妝。即使大公主是再釀,也毫不影響皇帝對她的偏愛。前院堆得滿滿當當還沒有放得下,一些貴重精細之物,何云起就做主放跨院來了。

前院畢竟人多眼雜,跨院這里相對來說可靠得多了,隔著夾道,院門再一關,輕星進不去人。

天氣還熱,走了一會兒路,潮生也覺得背上都是汗,想回房去洗把臉。院子里那些箱子一口挨一口靠墻擺著,紅豆咋舌:“這麼多嫁妝……,到底是公主啊!”

潮生一笑:“是不少。”,

但是在一段婚姻里”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大公主那股喜心翻倒的模樣,潮生不是沒有看到。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自家哥哥是個可靠的人,年輕有為,和大公主之間的緣分和感情更加難得。

所以以堂堂公主的身份下嫁五品武官,大公主甘之如怡,求之不得。

嗯”自家哥哥這算不算吃上軟飯啦?

看,媳婦還沒過門兒,宅子先給了。婚事一宣布,立馬加了駙馬都尉的銜,雖然駙馬是空銜”不是實職,可是宗室也是要實打實發他年體的。媳婦過門,又帶來豐厚的嫁妝

也許滿京城的男人都要羨慕何云起吧?

潮生想得有趣”紅豆打了水來,替潮生挽袖子。

“姑娘可要吃茶?”

“我不渴。”,

紅豆想了想:“啊,剛才切了一只瓜,就擱在后頭,我去端來。”

潮生撩水洗臉,忽然聽著那邊屋里紅豆啊了一聲。

潮生嚇了一跳”顧不得臉上的水,就急忙直起身來:“怎麼了?。”

紅豆一臉驚疑的進來了:“…我就擱在架子上,怎麼沒有了?。”

潮生見她沒事兒,倒放下心來,抹了下臉上的水珠:“沒有了?你是不是擱忘地方了?””

“怎麼會啊。”紅豆皺緊眉頭:“我明明就擱在那里的”然后我就隨姑娘出去了。因為院子里有嫁妝,怕人進來,我還把門拴了…又沒有人進來,瓜怎麼沒有了?”

潮生覺得多半還是她擱忘地方了。就象紅豆說的”她這個院子就一道門,既然拴上了門,就不可能有別人進來。

紅豆忽然眼一亮:“是不是貓偷吃了?”

呃,要說貓偷吃魚”偷吃油,潮生信。一盤…哪家貓口味這麼奇怪啊。

“也許是婆婆來端了去……”

許婆婆今天忙得很”指揮著宅子里的仆婦小廝們團團轉。這還是有內侍監的人手過來幫忙支應,要不然只靠何家的人怎麼忙得過來。

“嗯,可能如…””

紅豆也接受了這個說法。

畢竟許婆婆腰上一大串鑰匙,家里沒有哪扇門她進不去的。

“哎呀,姑娘衣裳濕了……”

潮生低頭一看,襟前果然濕了一塊。夏天衣裳薄,里面鵝黃肚兜上的芙蓉花都能隱約看清。

“不要緊,換一件好了。”,反正她新衣裳多,有哥哥吩咐人做的,也有未來嫂子討好她送來的。

潮生解開衣帶,走到屏風后頭。紅豆問:“姑娘換哪一套?””

“那套粉色的……””

潮生腳下踩著個什麼東西,她遲疑地低頭看。

她踩著一小塊甜瓜,上面還有個大牙印兒。

潮生慢慢抬頭。

一只腳。

在她床前。

確切的說,一個人坐在她床上,光著的腳踩在地上,手里端著一個折技菊花冰紋白盤子,嘴里還塞著一大塊甜瓜!

潮生好歹是兩世為人,總算沒有失聲尖叫。

可是她不叫,有人叫。

紅豆拿了那件粉色衣裳已經走過來了,一眼看到床上有個人!

一個男人!

還袒胸露背,嘴塞甜瓜!

潮生終于領教到了紅豆的嗓門有多麼嘹亮婉轉,刺得她的耳朵里都嗡嗡作響。

床上那人反應也不慢,象只大型貓科動物一樣弓起腰,整個人就彈出了窗子,腳在墻上一撐,翻上了房頂。

要不是地下、床上被弄得一團亂,從窗子望出去,后面花墻上還有一個淺淺的灰色腳印,剛才的一切簡直就象沒發生過一樣。

潮生剛才的第一反應是把胸前捂住其實走光也走不了多少。

然后她想,這個人是誰呢?他又怎麼會在自己床上呢?

紅豆目瞪口呆:“姑,姑娘…””

潮生轉頭看看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能干巴巴的說了句:“別怕,人走了……”

外面傳來腳步聲,許婆婆的聲音問:“姑娘怎麼了?”

潮生還來不及回答,許婆婆已經領著人進來了。

都是紅豆那一嗓子給招來的!

許婆婆一看屋里的情形,臉就沉了下來。

紅豆終于找著了主心骨,在潮生來得及阻攔她之前,墮墮巴巴的大聲說:“哼,有個男人,從窗戶跑了!。”

潮生簡直想一巴掌抽暈她。

天哪,紅豆,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啊!

這屋里是個什麼情形啊?

衣衫不整的自己,同樣衣衫不整的床,紅豆的尖叫,還有她這句“跑了一個男人。”會讓人往什麼方向去聯想??

潮生真恨不得天上馬上打道雷下來,把自己劈暈了才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3 PM

第一百四十九章 見面

許婆婆的行動力毋庸置疑,她只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厲聲喝斥紅豆:“閉嘴!從現在起一個字也不許說!”

紅豆嚇了一跳,抬起手來把嘴就緊緊捂住了。]

許婆婆又回頭盯著那兩個跟著進來的仆婦。

那兩個女人有一個機靈的,馬上說:“婆婆,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您要是不放心,就現在把我們鎖起來。”

許婆婆點了下頭,顯然對方識趣她也好辦事:“好,那兩位嫂子就先歇歇。”

說是歇,其實是先看起來,不讓她們亂走,更不能亂說。

現在是什麼場面?大公主嫁進門啊!前院凈是賓客,倘若漏出去半句話,潮生的名聲就全完了!

她以后嫁不嫁得了人且不說,只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許婆婆的態度如此嚴厲,前所未有,紅豆真給嚇住了。

畢竟紅豆是個鄉下丫頭,奉陽鄉下那種地方,規矩禮法是講究不了的。

潮生也不怎麼怪她。

她若是京城里長大的姑娘,一定懂得剛才那話是打死也不能說的。

許婆婆對潮生說:“姑娘馬上換了衣裳,去新房陪公主。”

潮生點頭說:“好。”

這時候不能惹許婆婆。

再說,讓潮生這會兒再留在屋里,她也著實不敢。

紅豆可憐巴巴的目光投過來,潮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出了這事兒,潮生一下午都有此心不在焉。

這事兒許婆婆會不會告訴何云起?

答應是肯定的。

而且許婆婆一定沒耽擱就說了。等將將把賓客都送走,何云起來不及換衣裳陪新娘,就把潮生找去了。

“紅豆說不清楚妹妹說一下,那人是個什麼樣刁”

潮生毫不懷疑,何云起眼里冷厲的光芒是什麼意思。

他是打過仗,殺過人的,不是那種溫吞吞的性格。

其實紅豆何止說得不清楚?簡直顛三倒四語無倫次。

什麼好大塊兒頭,生得兇,一下子上了房頂連什麼黃大仙的說法都出來了。

“他…”,潮生頓了下:“他不象原人。”

何云起眼睛瞇了一下:“是麼刁”

“嗯,不象的。他頭發不長,到肩膀,發稍有點卷的,人黑黑的眉毛很濃“”至于長相…“他那會兒嘴里都是甜瓜,臉都撐變型了…,我沒看清楚。]”

對了,潮生再補充一句:“他腳腕上有個金環。”

何云起身上的氣勢頓時變了:“你看得真切?”

那只大腳丫子潮生看得太真切了!

“嗯沒有錯。”

何云起頓時松懈下來,罵了句:“這小年”,

“哥哥認得刁”

“認得。”何云起不再繃著臉了,拍了拍潮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妹妹也別怕,這不是什麼大事兒。明天我讓那小子來給你賠禮。”

既然不是外人,潮生也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就是哥哥這手勢拍肩脆…

怎麼跟拍他手下那些弟兄似的?好吧,不完全一樣起碼力道肯定不一樣。要是真一樣,一下就能把潮生拍趴下。

這個消息許婆婆應該也知道了,臉色好看了許多。不過潮生晚上沒見著紅豆,許婆婆輕描淡寫一句“她得學學規矩”就帶過了。

八成是受罰了。

潮生身邊的貼身丫鬟一直沒有選好,許婆婆雖然買了人可是買來的人卻不能一上來就放到主子身邊兒,紅豆現在不在,許婆婆就自己服侍她。

潮生可沒這麼厚的臉皮等許婆婆服侍,反正她自己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卻不料晚飯后大公主送了人來。

正是白天潮生在她屋里見過的四個大丫鬟的一個,生得干凈俏麗,細細的眼睛,名叫阿圓。她身后還帶了兩個小丫鬟一看她們走路姿勢潮生就知道這兩個小的是宮里出來的。

“芳園見過姑娘。駙馬和公主吩咐了,以后我就伺候姑娘了。哎喲婆婆快放下,您勞累一天,這些事兒讓我們做就成。”

許婆婆十分客氣,芳園過來接過她手里的盤子。

這事兒肯定大公主也知道了,知道潮生這會兒身邊沒人,才把自己身邊的人打發來了。

“這可不敢當。芳園姐姐一定是嫂子身邊得用的可靠人…“”

“姑娘快別這麼說,公主說了,都是一家人,現在家里頭各處還都不太周全,姑娘受了委屈,公主這當嫂子的心里也過意不去啊”“”

潮生一笑。

人來都來了,當然不能退回去,只不過客氣話還是得說的。

這些丫鬟改口還真快啊,這麼一轉眼兒,自家哥哥就成了“駙馬”。

古時候有男人說過“齊大非偶。”皇帝女兒可不就是個“大偶”了?別人家的女兒嫁了人,都隨了夫家,被稱為某某夫人。何云起娶了老婆,就被人稱為“大駙馬。”得,隨了公主,改姓“大”了。

不過看起來何云起這麼氣宇軒昂的一個人,並不介意老婆強勢啊。

嗯,這才是真的男子漢呢。跟老婆個個計較稱呼、名分、誰強誰弱的,估計本身就自信不足。

潮生一門心思偏幫自己哥哥,估計何云起就是摔一跤,她也會大贊:“摔得帥啊摔得真英武。”

既然是公主的人,那自然信得過,許婆婆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潮生一晚上都沒睡好,雖然床褥枕頭都換過了,可一想到白天那人一腳踩在床上,潮生難免心里還是絡應。

那人肯定不是原人,最起碼原的人都不光腳丫子就算是乞丐,有條件也給自己找雙爛草鞋套上。

既然是哥哥認識的人,那就不會是賊了”

潮生打個呵欠”今天一天下來是真累了。

她一覺直睡到天亮,芳園伺候她起身。

果然是專業水平,和紅豆那不是一個水準。

嗯,潮生自己也做過宮人,先后伺候過皇妃皇子,對這個最在行不過。芳園舉手投足行事先不用說,光是往那一站”低眉順眼無比恭順,一下子就把傻傻愣愣的紅豆甩了幾條街。

許婆婆縱然嚴厲,可是紅豆畢竟之前一直生活在鄉下,很多事情她不懂。

她也不知道,做奴碑”有時候多說一個字都會招致殺身之禍的。

新婚夫妻第二天起來,照禮是要拜見父母高堂的,可是何家沒長輩”只能拜靈位了,潮生也跟在他們身后拜過。

大公主依日穿著大紅,新嫁娘麼,自然要喜慶一些。

回來用過早飯,大公主親親熱熱拉著潮生的手:“妹妹,昨兒的事兒我聽你哥哥說了”真是對不住你,都是我疏忽,讓你受了這麼大委屈。”

潮生忙說:“哪有什麼委屈,就是…嗯,嫂子”那人你也認得?”

大公主說:“那是我弟弟。”

潮生怔了。

大公主的弟弟,不都是皇子麼?

現在在世的全部皇子潮生都認得“”昨天那貨可不是任何皇子里的一個,太生猛原始了!

她優惚了一下,迅速回過神來:“弟弟?”

“他是松漠頭領和一個女奴生下的孩子”早早沒了母親,沒人看顧他,跟個野孩子一樣。我到昆州時,他才兩三歲”我就把他一直帶著,說是姐弟,“”其實他就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次回京,他也跟著我一起回來了。”

潮生明白了。

原來是這麼個弟弟。

按照漢家的說法,其實那家伙算是大公主的小叔子嗯,前任小叔子。

“我上驕,他非要跟著。我勸了他,看他也應了,誰知道他一轉頭就鉆進一口嫁妝箱子里頭,一路跟來了。昨天那樣熱,他在箱子里悶得受不了,結果打開箱子,就進了你的屋算……”,

潮生無語了…。

原來這家伙是這麼跑進她屋里的。

院子里那麼多嫁妝箱子,個個都是一模一樣的超大規格,潮生都當是細軟,誰知道箱子里面會貓了一個人!

他還真能忍,箱子里那麼悶不透氣,他一路從離宮悶到了何府,還如此活蹦亂跳的!

…“好吧,現在她也知道這做賊的不偷她的珠寶首飾,偏偏偷了一盤子甜瓜的緣由了。對一個悶成那樣的人來說,冰涼多汁的甜瓜可比珠寶頂用。

“我把他給找來了,給妹妹賠不是。妹妹盡管狠狠出氣,他也實在太冒撞了!”

潮生搖頭說:“沒事兒的嫂子,既然都是一家人,也不用說什麼冒撞不冒撞的。”

可人已經給領來了。

潮生想站起身,大公主把她拉住了。

他現在可不是昨天那個衣衫不整的樣子了,可也不是尋常人打扮。

這時候的人,多半都穿長衫。

何云起縱然好武,在家的時候也會穿件松松的長衫或者把長衫改短了,可仍然穿的是衫子。

這個少年卻穿著一身勁裝,全黑的衣裳掐著銀月邊,立起的領子,緊而整肅的琵琶扣,脖子上掛著一串不知什麼玉石。腰里系著一條白色帶子,看著象某種皮革,下面是那種有些松肥的褲子,襯著緊綁的靴子

很精神,很例索,很…英武。

他兩道眉毛濃得快要長到一起了,臉部輪廓立休分明,鼻梁高高的,嘴唇削薄,是個非常俊美,非常有異域風情的俊美少年。

“阿羅,快給你妹妹賠不是。”

阿羅?

那個少年看起來比潮生還別扭,腳尖在地下蹭了好幾下,笨拙地學著原人的樣子,向潮生作了個揖。

大公主十分嚴厲:“不會說話嗎?我教過你的。”

“對,“”對不住。”他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的漢話說的不怎麼地道,有口音。

潮生襝衽還了一禮:“不打緊的,都是自家人。”

他飛快抬起頭來,看了潮生一眼。

潮生安靜恬然地站著,向他微微一笑。



第一百五十章 棚子

“好了好了,話也說開了,以后你可不許欺負了妹媒。妹妹呢,你也多提點他此。他剛到京城,人情世故都不太懂”

潮生尋思著嫂子您說話真是太含蓄了。他哪是不太懂?他根本一點兒都不懂吧?

可以理解,肯定是在西北野慣了唄。

怪不得人們總把成親叫做“成家”。

的確是,何云起這麼一成親,宅子頓時有了個大家庭的樣子。

從原來的兩口之家變成了三口之翩嗯,三口半之家。

那半口是阿羅。

這孩子真野。

雖然他比潮生還大一歲,可潮生覺得他就是個大個兒的兒童。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的,行動遠多于言語。說他是半口,因為他待不住,雖然給他收拾了屋子,但是他經常不見人影兒,潮生從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飯桌上也見不著人。

如此神出鬼沒,只算個半口人也不委屈他。

關鍵是,大公主這一嫁過來,帶來的下人可不少,原本空蕩蕩后院兒一下子充實起來,感覺抬頭低頭凈是人。本來潮生還覺得這宅子大,現在不覺得了,連花園后頭那一排矮房里也住上人了。

她自己的院子更是這樣,配了兩個粗使婆子,芳園領著兩個小丫裂,上下都打點得十分妥貼。

熱熱鬧鬧的,真好。

豈不知,更加熱鬧的事情在后頭。

不知許婆婆怎麼跟大公主回稟的,大公主做事果決,從不拖泥帶水。這邊吩咐人收拾屋子,晚飯時就說起來:“過兩天我們派人去溫家”把月娥妹妹接回來吧?”

何云起頭都不抬,只說:“你做主就行。”

潮生有點兒意外。

吃過晚飯,何云起去了書房,大公主留了潮生說話。

“我那麼說,妹妹是不是覺得奇怪?”

潮生點點頭。

“我聽許婆婆說了,她怎麼說也姓何,何家的姑娘”無論好歹不能由著溫家擺布,不然將來于你哥哥和咱們家的名聲都不好。”大公主吩咐丫裂打開一只盒子,里面全是各式小首飾小玩意兒:“妹妹看著喜歡不?”

大公主沒說,潮生估摸著,大概對自己的名聲也不好。畢竟人家提起來”都是何家的姑娘嘛。

潮生笑著說:“嫂子自己留著裁吧,我也不缺花裁。”

“你瞧瞧這花樣兒,我哪還戴得出來。”大公主順手拿起一只釵子”釵頭是銀蝴蝶,翅膀薄如蟬翼,稍一晃,翅膀和須子就巍巍的顫,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雖然用料有限,可是這手藝算得巧奪天工了:“你這年紀戴著才好。

潮生也不推辭:“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了,嫂子這兒的好東西總是便宜了我。”

大公主一笑:“我以前就想著要把東西給你了。你哥哥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子,以前在我面前不知提過多少遭了。有一年冬天他發高熱,郎中都說沒辦法”他自己又掙扎過來了,后來他,他還有妹子呢,他要不在了”他妹子一個人孤零零的將來怎麼活?”

潮生頓時眼眶一濕,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那些年多虧了嫂子照應他。”

“是啊,一來二去,我都覺得你是我的親妹子了,“…”大公主摸摸潮生的臉:“結果一見你”我就打心里喜歡,你哥哥說你生得象母親。”

“許婆婆也這麼說”我自己不記得。”

“嗯,何月娥來了,你要心情好和她說句話也行,心情不好不理會她也行,我自會找人管教提點她。左右不過一兩年功夫“”,

一兩年,大公主就會把何月娥給嫁了吧?

何月娥比潮生還大一些,是該尋婆家了。

那自己呢?

潮生沒想下去。

其實大公主不是沒有妹妹,正相反,她的妹妹可不少。象潮生在宮里見過的,滴滴溜溜都排到十三四去了。皇帝還不到五十吧?完全可以再生幾個沒問題。

不過那都不是和大公主一個娘胎出來的,肯定親近不起來。

大公主三日回門,回的是宮里。

這是當然的

其實潮生一直不覺得大公主是金枝玉葉。

可能因為她一直很隨和,沒有張口本宮如何閉口本公主怎麼樣。

潮生端端正正坐著描字貼。

她的字還算端正,可是絕對稱不上好看。現在時間一大把一大把的,倒能靜下心來好好練一練字。

正寫到一個寧字,忽然后窗戶靠墻的那里撲騰一聲響。

潮生手微微一顫,芳園機靈,過來替她換紙:“姑娘不用著慌,我剛才見著阿羅少爺在后面呢。”。

潮生一點兒都不慌,就是

習慣就好了。

潮生轉過頭來,正要落筆,窗戶上啪的又響了一聲。

這回芳園也不圓場了,直接過去開了窗戶。

外頭沒人,窗臺上有個草編的小袋子。

芳園笑著嘀咕一聲:“肯定是阿羅少爺搞鬼。”。

潮生問:“是什麼?…”

“是栗子。…”

果然是栗子,顏色紅得鮮亮,襯著綠綠的草袋,看著就是剛從毛殼里頭錄出來一樣。

“栗子都熟了?”。

“可是不是麼,一轉眼兒就秋天了,日子過得真快。”。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

大公主給何月娥收拾的屋子就在潮生屋子后頭,跨院后面還有三間屋子,中間有一道小門,將小門一封,就是單獨的小院兒了。

何月娥要來。

潮生頓時覺得腦袋一跳一跳的疼起來。

但是大公主說的也沒錯。何月娥也姓何,不能把她扔給溫家擺布。誰知道溫家打算干什麼?可是何月娥要真走錯一步,壞的是何家名聲。

以前何云起忙亂著管不了,潮生也做不了主,現在長嫂進門,管得名正言順了。

嗯,有長公主在,事情也不會糟到哪兒去。

芳園笑著問:“姑娘,這生栗子怎麼吃?”。

潮生一笑,想起那個阿羅上躥下跳的樣子:“就放這兒吧。

草袋子很小巧,就是就嫩嫩的草莖編的,上面還收了口。

潮生也沒心情寫字了,拿起袋子來:“這個編得倒巧。…”

芳園說:“阿羅少爺自己編的,以前就見他編過這個。這個草韌得很,過兩天放風口晾一晾,秋天的太陽一曬,草黃了袋子依日不會壞。”。

看不出那麼粗枝大咋的少年還會編這麼細致的袋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潮生已經做好準備等著何月娥來了。誰知何月娥還沒來,先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算起來,是潮生的老相識了。

公主們。

不但十公主以下的公主們來了,連十以上的兩位都來了,一位第五一位第七,都已經出閣了,這回是特意來大公主家做客。

家里地方不夠大,自己住是夠了,待客的話就顯得很窄。大公主一點兒不費難,手一揮,讓人在花園里搭了個棚子,只用了竹竿,葦席和素錦,可是搭得美侖美央,鋪上氈毯,擺上桌椅用來待客真是又風雅又休面。更重要的是,這棚子用完之后可以在兩三個時辰內拆掉,所有材料可以再收進庫里,毫不浪費。

厲害啊厲害“。

大公主不在意地說:“這有什麼?松漠那里有許多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拆拆搬撤是常事。”。

呃,這倒也是,帳篷一卷趕著車就走了,到哪兒都能安家。

怪不得大公主這棚子搭的,挺象個帳篷的。

八成她也沒少住帳篷吧?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4 PM

第一百五十一章 來客

潮生仰起頭,檐下的燕子窩空了。

記得剛遷進來時,這一對燕子受了人的驚擾,時常在檐邊盤旋,還能聽到乳燕嘰嘰的叫聲。有時候潮生能看到這對燕子夫婦給乳燕喂食,乳燕的嘴巴探出來,是黃色的。

黃口小兒的典故,是不是就從這兒來的?

靜下心來,可以發現許多平時忽略不去關注的事情。

現在巢中已空,不知這一家四口飛去了何處,是不是在南方哪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重新安家。

但願它們一路平安。

也許來年它們還會再來。

“姑娘?…”

“嗯。…”潮生接過芳園遞過的靶鏡,照了照,沒看到有什麼疏失之處。

芳園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燕子巢。

“燕子都去南方過冬了。…”芳園說:“明年開春一準兒會回來的。”。

“你知道它們一定回來?…”

芳園笑著說:“那當然了,燕子很有靈性的,積善有福人的家才有燕子落腳呢。咱們府這麼好的地方,明年肯定不止一個燕巢了。…”

說的也是。

“客人都到了嗎?…”

“十公主她們只怕要晚一此到,公主們出宮沒有那麼容易一五公主和七公主已經到了。”。

正說著話,有人來傳話了,請潮生去前院兒。

潮生站了起來:“我還行吧?”。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衣裳,袖子上窗下寬,舉手投足間,那半幅紗袖象是蝴蝶的翅翼。裙擺也闊,行走間搖曳生姿。

芳園小聲說:“太行了。…”

潮生笑著往外走”芳園急忙跟上。

幾天下來,芳園已經差不多摸清了這位新主子的脾氣。

好伺候,不找事兒。穿衣打扮也簡素淡雅,從不弄些濃妝艷飾的。

以前沒見過面時,只見過駙馬,幾個人都琢磨著駙馬如此英武,那他妹妹會不會也是個愛武槍弄棒的潑辣女子?結果一見面大為驚訝。這位何姑娘斯文秀美”落落大方,據說之前幾年過得都是窮苦日子,吃了不少苦頭,然后一夜之間躍升為官家小姐,現在更成了公主的小姑子。

同樣的事兒”要是換在自己身上芳園覺得自己肯定沒有這麼平靜從容。起碼,小小的暴發戶虛榮心總有一些,那麼多好衣裳”好首飾,還不結結實實往身上盡情招呼?

穿過失道,從前面過去有個穿堂。遠遠的可以聽見大公主的正房里傳來說笑聲,嘰嘰咯咯的,如銀鈴般脆響。

潮生走到了門口,自有丫鬟通報了一聲:“姑娘來了。…”

屋里的人好幾個都轉頭看了過來。

大公主笑著說:“妹妹快進來。”。

潮生邁步進屋。

屋里果然是一圈熟面孔。

十公主正拈著一粒棗兒”笑意還掛在臉上,看到潮生進來的時候,她眼睛微微瞇了下,盯著她看。

大公主拉著潮生的手:“來來來,都見見。這是駙馬的妹妹”這幾位都是我的妹子,自家人都不用客氣。…”

潮生禮數周全的襝衽施禮,十公主愣愣的,手里的棗兒掉了也沒注意。

“潮生?…”

大概還念著當年的那些排肉”十公主居然沒忘記她。

大公主分別看了看兩人:“你們認得?”。

“嗯“,“…”十公主說話最直,嘴半張著,有點兒傻傻的說:“她以前是東宮的宮人,伺候四哥的”怎麼成了駙馬的妹妹?”。

這中間的情由,一句話兩句話可說不清楚啊。

十一公主她們也認出來了”雖然不如十公主對潮生那麼熟悉,可是她們都是見過的。

外面有人稟報:“昌王妃到。…”

頓了下又接著說:“誠王妃到。…”

誠王妃?潮生怔了下,回過頭去。

誠王妃溫氏正走到門前,看著有人站在門前,已經露出了客套的笑容。

然后這笑容就這麼凝固在她的臉上。

潮生也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這個人。

她以為“,“今天只有公主們來。

屋里已經沒人說笑了,個個噤口不言。

門里和門外的人這麼對望,大公主笑著說:“貴客臨門,偏一個兩個都站在門外頭做什麼,我的屋子是窄,可是坐的地方還有呢。”。

昌王妃也說:“這屋子哪里窄了?我倒想住這樣的屋子呢。”。

她輕輕推了溫氏一把,溫氏如夢初醒,應了一聲:“是“是啊……”就這麼胡混著進了屋。

大公主很光棍,直接把話說開了:“今天來的都不是外人,駙馬的妹妹也都認得了吧?以后大家常來常往的,要時常親近才好。她以前沒兄長看顧,吃了不少苦頭,你們以后可不能欺負了她。”。

十公主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怪不得都說女生向外啊,大姐姐,你這一嫁了人,就只把駙馬的妹子當親妹子了,我們難道都成了外人啦?”。

大公主噗哧一笑:“就你刁滑。我什麼時候說你是外人了?你是金枝玉葉,只有你欺負人的,哪有人欺負你的?”。

“潮生,你評評理埃。…”十公主親親熱熱拉著潮生的手:“你說我以前欺負過你沒有?”。

潮生想了想,認真的點了一下頭。

十公主頓時急了:“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啦?我是罵過你還是打過你呀?不行不行,你得說清楚,別叫大姐姐以為我欺負了你。”。

十一公主先忍不住笑了,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屋里頭氣氛總算融洽輕松起來,不象剛才那樣了。

十公主也會過意來,潮生是逗她,用力推她一下:“你也學壞了。對了,你怎麼成了駙馬的妹妹啊?以前怎麼都不見你提起?…”

這個“,“以前她可不知道自己有哥啊。再說,那時候何云起還在昆州吃沙子拼功名,可不是現在聲名顯揚的駙馬爺,她要怎麼說?

潮生笑了笑,不出聲。

大公主岔開話:“好啦,這屋里擠得慌,客都齊了,大家到后面園子里去轉轉,十妹妹,你和潮生的賬慢慢細算吧,可不要吵嘴打架啊。…”

十公主眼一瞪:“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屋里頭又是一陣笑聲。

溫氏僵著臉坐在旁邊,旁人笑的時候,她的嘴角也跟著扯了扯,只是沒扯出笑意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羨慕

對這花棚表示驚艷的可不止潮生一個,公主王妃們個個都贊嘆不已。秋日的陽光顯得格久明媚,棚子上的素錦在陽光下有些半透明的,閃爍著點點晶光。棚子里頭並不怎麼透風,可以從素錦的縫隙間看見花園里的花。

已經是秋天,但是花園里依舊繁花似錦,也許正因為將要調謝,花兒反而開得更加賣力,盡力想抓住夏季的尾巴。

十公主選了靠池子的座位,還拉著潮生坐她旁邊。

她快好奇死了:“你快跟我說說,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你要是駙馬的妹妹,怎麼會進宮當宮女啊刁我還惦記過你呢,聽說你家里人把你從王府接走了,誰知道今天在這兒遇著你。”

這事要解釋起來,真是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

茶點擺了上來,絲竹聲悠然而起,潮生借著點心把話岔開:“公主嘗嘗這個。”

十公主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過去:“這是什麼點心?”

潮生悄悄松了口氣。

棚子里很快熱鬧起來,公主們很難得出宮,象十公主,潮生知道她好象就去過一次離宮,二皇子成親開府后,十公主也只去過壽王府一次。

以前十公主養在賢妃身邊,賢妃脾氣好最起碼表面上脾氣很好,而且既然有一個賢字,就得拿出個賢德的樣子出來給人看,十公主的日子過得著實不錯。可是后來皇后說,公主們年紀也不小了,該好生教導,一句話就把她和下面幾個妹妹都攬了過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能夠。十公主嘴饞些,喜歡吃個零嘴兒,可是在皇后那里,每個人的份例一樣,想多讓廚房給點兒什麼東西難上加難。

十公主捧著一碟兒焦糖栗子仁兒,吃得嘖嘖有聲。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玩法,有的坐在一起說話”有的就在棚子四周賞花。還有的已經取了釣竿來在池子邊垂釣了。

十公主吃著栗子,一臉羨慕:“唉,大姐姐這日子過得真好我什麼時候嫁了人,也要好好舒坦舒坦!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

十公主還真有雄心壯志啊。

這個時候她的煩惱就是不夠自在”吃不到想吃的東西。可是等她再大一些,她所煩惱的東西就不是這些了。

十公主小聲說“我嫂子今天沒有來。”

潮生點了下頭。

是的,昌王妃和誠王妃來了”壽王妃沒來,算著日子,這會兒也不到她要生的時候。雖然幾位王妃都算是十公主的嫂子,但是她這麼稱呼的肯定是壽王妃。

“她現在可金貴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怕動了她的胎氣。”十公主翻個白眼:“就算她來了我和她也沒什麼話說。要我說她的命也真好”破落戶家的女兒,一步登天“”

“小聲點。”

“我怕她什麼?”十公主看來憋了好久了,這此話也沒法兒跟旁人說:“就憑她那個出身,在京里能嫁到什麼好人家?除非到別處去,還能唬個把鄉巴佬。結果也不知她怎麼交了華蓋運”就嫁給我二哥了,“…”

當然了,十公主這話有失偏頗。二皇子妃梁氏雖然高攀了,可二皇子也並不完美啊。二皇子是皇子不錯,可他雙腿殘疾不能行走”與皇位是無緣了,就是上朝誰見過兩腿殘疾讓人抬著上朝的臣子?那上陣殺敵就更不用說了。文不能,武不能,可以說二皇子只算得富貴閑人而已”差不多的人家,絕不會把姑娘嫁給這樣一個沒有前途的皇子。

十公主忽然碰碰潮生的肘:“喂,看那邊兒,有人瞅你呢。”

潮生轉過頭去,那方向正是溫氏。

不過她的頭已經低下去了。

十公主小聲說:“你當心些,她剛才那神情可有點兒不善。”

溫氏現在還敵視她?潮生也低下頭。

她和誠王府,已經徹底沒瓜葛了。

“上回我見我嫂子,她還說起你來呢。”

“嗯?”

潮生有些意外。說起她?她和梁氏可不熟。

“我嫂子說,四哥成親這麼長時間,府里也沒動靜。他肯定要把你收“…”十公主神經再粗,也知道潮生現在身份不同了,有些話不能隨便亂說。

她有些訕訕的,潮生倒也沒生氣。反正以前人人都這麼說,十公主聽說這個也沒什麼稀奇。

溫氏的肚子一直沒動靜,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壓力只會一天天的增大。

“我嫂子說,她要再沒動靜,宮里只怕會賜人,“到時候,她日子可就更難過了。我有次聽皇后娘娘也說起這事兒來,要是到年底她肚子還不爭氣,賜人的事兒不離十了。”

潮生不想總談論誠王府的事情,轉了話題:“聽說五皇子也要定親了?”

這消息潮生還在誠王府的時候就聽說地這。

“啊,他啊,…”十公主顯然對這個酸文假醋就會擺譜兒的人沒點兒好感:“是啊,議了兩回都沒成。”

“為什麼?”

十公主終于放下了盛栗子的盤子,已經快讓她吃到見底了:“頭一個好象八字不合吧?后一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走走,我們也釣魚去。”

“不去了,要開席了。”

時辰近午,廚房那邊兒差不多都該預備妥當了。大公主手下沒弱兵,拿出去個個都能獨當一面。以前廚房算是潮生的地盤兒,現在她差不多只能當今看客了。

“對了,駙馬不在刁”

“哥哥領了京營的差事,今天晚上都不會回來了。”

“真好“”十公主羨慕得很:“大姐姐真自在,自己當家作主。你看那邊兒,我五姐,瞧見沒。”

潮生看了一眼,五公主穿杏色衣裳。

她點了點頭。

“她比大姐姐小著幾歲呢,可是你看看,比大姐姐可顯老吧?嘖嘖,她嫁的是朱家,特別講究辛,數,上頭不但有婆婆,還有太婆婆,抽姓姑嫂一大堆。我要是她,當年出嫁時拼著挨罵受罰也要自己分家出去過,就算建不了公主府,也不能跟這麼一大家人橋在一個院子里。

“五公主可是公主啊“”

“嘖,公主稀罕麼?沒親娘撐腰,婆家又占著理,一個孝字壓下來,你就得在婆婆面前站到腿腫,“”十公主也不是一只草包,許多事兒看得明白著呢。

嗯,所以她如此羨慕大公主。

即使現代女人找老公,還想找那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的呢,何況在這時候?何家上面沒長輩,下頭就潮生一個妹妹,了不起多給些嫁妝。至于車和房,“咳,這個何云起就算沒有,大公主卻嫁妝豐厚,配置齊全。更何況何云起年輕英武,很有前途。大公主以近三十的高齡,喪夫再嫁,能尋著這麼好的夫婿,由不得其他人不羨慕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5 PM

第一百五十三章 蹴鞠

不說公主們心思各異,今天來的昌王妃心里也有些想法。

三皇子昌王是皇后陸氏所出,身份在所有皇子中算是最貴的,他只有六皇子一個弟弟,所以向來看著其他兄弟姐妹都是俯視的。

可是大公主不同。

大公主是前皇后蔡氏所出。蔡氏是元配,如果大公主的同胞弟弟還活著,三皇子就尷尬了。即使在民間,繼室填房之子,和元配之子也不能相提並論。

之前大皇子亡故,大公主遠嫁,陸皇后已經把蔡皇后的痕跡一點一點從宮中、朝中消抹去。可是沒想到大公主居然回來了,皇帝對大公主的愛重偏心,那真是沒有道理論。

能與皇帝同輦,這代表了什麼?

連陸皇后都沒有和皇帝同乘過御輦呢!

更不要說大公主喪夫再嫁,嫁的還是當年勇毅大將軍何孝元的兒子。皇帝還讓她從離宮出嫁,如此風光顯赫“

一下子,所有人又把蔡皇后記起來了。

這些天昌王的心情都不怎麼好。

他以嫡子自居了那麼久,突然間被錄下一層休面的外衣是的,他現在是皇后之子。可是他出生時,陸氏還不是皇后。大公主作風強硬,又比他年長,更重要的是,皇帝明顯對這個無配嫡出的長女另眼相看,在離宮的時候碰了面,三皇子也不得對她恭敬有禮。

換成旁的公主,喪夫想改嫁,能有那麼容易?就算能改嫁成功,能有這麼招搖這麼風光這麼不避人言?

不過昌王妃教養極好,心里想什麼”絕不會在臉上表露出來,和大公主說得十分投機,言笑晏晏的,看起來姑嫂頗為和睦。溫氏坐在旁邊象個可有可無的陪客,昌王妃若不問她一聲,她就不會主動開口。即使她開口了,也只是無意義的附合一聲。

大公主看了她一眼”笑著說:“這茶你們喝著怎麼樣?我離開京城這麼此年,昆州那邊可沒有什麼好茶葉,有人就拿干樹葉泡水,還喝得津津有味兒的。”

昌王妃說:“這是紫龍團吧?我們今天算是有口福了,據說一兩茶十兩金呢”那還沒地方買去。”

溫氏勉強笑笑,估計這會兒就是給她喝龍肝鳳髓她也品不出味兒來,胡亂答了聲:“是不錯。”

“潮生原來在王府”還多虧了你照應。”大公主一笑:“長嫂如母,我可得替她好好兒謝謝你。對了,還有月娥,以前我們騰不出手來,也多蒙你們溫家照應她。這幾天我就打算把她接回來了。”

溫氏悚然一驚:“公主這話,“…”

“月娥到底是何家的人,我是長嫂”不能不管哪。”

昌王妃也聽出幾分意思來,世家豪門之間,這此事兒不鮮見。

再說,大公主說這話名正言順,義正辭嚴。何家現在外頭做主的人當然是何云起”內里頭的一應事務當然是大公主做主。

雖然大公主說話和氣,笑容可拘,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要說溫氏”就是昌王妃也覺得有一種威脅感。

那笑容背后的東西,讓人捉摸不透。

大公主笑而不語,把話岔開了:“今天壽王妃沒來,我還沒見過她呢。”

昌王妃笑著說:“她謹慎”在家養著呢。要不然以她愛湊熱鬧的脾氣,今天肯定會來的。

溫氏手心里出了不少汗”一條手絹已經攥得濕漉漉皺巴巴的。

大公主說這話,“難道她已經知道了什麼?

她的目光又往那邊席上瞟過去。幾位公主都湊在一塊兒了,連十一公主也拋下釣竿不理,幾個姑娘在那邊說得十分熱鬧。陽光照在幾個人身上,燦爛明亮,有一種蓬勃旺盛的青春之氣。

溫氏只看了一眼,迅速收回了目光。

象是怕多看一眼,就覺得自己多蒼老一分。

宴客這種事,潮生有經驗

雖然以前她是做為丫鬟而不是做為主人。

客人多了,主人難免招呼不過來。所以貴夫人們宴客時,通常主人不會只有一個,也許是姐妹,也許是油姆共同招待客人,以免熱了這頭冷了那頭,厚此薄彼。

不過最好的辦法是給客人找事情做,她們自己玩得起勁,主人時不時招呼一下就可以了。

有年紀的老太太們喜歡打牌聽戲,擺上一臺戲就打發她們一下午,今天來的客人沒一個老太太。象十公主這些小姑娘,讓她們去摸牌,純料開玩笑啊。

大公主笑著說:“妹妹們平時在宮里都做什麼消遣?”

幾位公主互相看了一眼,十公主說:“平時要上學,也沒什麼消遣。”

“蹴鞠喜歡不喜歡?”

十公主頓時眼睛一亮:“喜歡!”

其他幾個小公主也有此躍躍欲試。

“后面有地方,潮生,你陪她們去玩兒。把衣裳換換,穿這麼一身兒可不方便活動。”

這時候姑娘們也玩蹴鞠,三五個人就能玩,扎個彩球,我片空地就成,玩法多得是。十公主她們頓時一片歡騰,笑嘻嘻的隨丫鬟去換衣裳。

潮生對這個可不怎麼在行,這東西得常玩常練才行,她哪有那機會?

不過等大家全換了衣裳,拿出彩球來一試,潮生差點兒笑出聲來。

合著這幫公主們水平也不怎麼樣哪。

象十三公主,年紀小,身子也弱,球沒踢著兩下,就氣喘吁吁的說不行了,退到一邊兒去喝茶歇息,還興致勃勃替場上的人加油。

潮生她們一共六個人,除了公主還有兩個宮人也跟著湊湊熱鬧,分作兩邊,就是比踢數,一邊一個人輪流踢球,看誰踢的下數多”球落地了就換下一個人上,最后看哪邊兒的總數高。潮生和十公主分作一邊兒,本來以為自己肯定是拖后腿的,結果一踢起來才知道,自己這水平還算得上高手哪。

潮生做宮女的時候,也曾經幾個人湊在一起玩過。那時候陳妃長日無聊,會看她們踢踢球自己打發時光。到東宮之后也玩過。

她雖然不會多少花樣”可是踢數對她來說還是簡單的。帶著六根不同顏色流蘇穗子的彩球在腳尖上下起躍,忽高忽低,十公主拍著巴掌一五一十的數著數。

“六十九!潮生好樣的!”十公主臉紅撲撲的,與有榮焉,好象這麼高的數是她自己踢出來的一樣。

潮生笑一笑”一下踢了這麼多,氣喘的也急。

不過好久沒這麼運動了,雖然累”可是卻覺得輕松。

連呼氣都暢快了不少。

怪不得人們說生命在于運動啊。

小姐們天天關在繡房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走幾步路就要喘,那休質能頂什麼用?一場風寒就能要命,更不要說以后怎麼生孩子了。

嗯,以后有空了,天天都踢一會兒才好。

十一公主心里壓力巨大啊。

六十九個!

這怎麼超越?

她揍著彩球”看看十三公主和自己這邊的宮人手里並不怎麼有份量的小鞠球這會兒顯得沉甸甸的壓手。

十公主笑吟吟地看著她,也不你促。

六十九耶,這是個巨大的差距。自家姐妹水平相近,自己最好不過踢到四十多,十一比自己還次。這回不管怎麼踢”自己這邊兒都穩贏了。

一輪下來,毫無懸念,潮生這邊獲勝。

十三公主給姐姐鼓勁兒:“十一姐,別怕她!”

十一公主哀怨地瞅她一眼。

這就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哪。

十三公主剛才就說自己岔了氣兒下去歇著了”讓宮人頂她。十一公主尋思,被她搶先了一步,自己肯定不好再用岔氣兒這個理由也下去歇了。再說,一邊兒三個人”人家那邊十公主和潮生兩個人都沒下,自己這邊要是兩個都下場了”全上宮人頂上,那也實在說不過去啊。

大概自己就沒報希望,十一公主還沒踢出平時的水準來,只到三十一就沒接下去。

下頭是十公主了。

有了潮生的驕人戰績在前,十公主輕裝上陣,可以說是毫無心理負擔,踢得又穩又高,小小的彩珠一上、一下,流蘇跟著上下甩動,斑調的彩球象是化成了一只彩色的蝴蝶在上下翩飛。富貴人家用的鞠球當然與平民窮巷里耍弄的不一樣,彈力十足,又做得十分精致。平時不玩的時候,都能放在屋里做為裝飾。十公主踢得穩當,心里高興,竟然一側身,腳尖一勾想踢個盤花,結果,“咳,沒接住,眼睜睜看著彩球撲的一聲掉在了地下。

十三公主一下子笑出聲來:“十姐,你這心也忒大了,還想踢花兒。瞧瞧,砸了吧?”

十公主也不惱,抹了把汗,也笑了。宮人忙過去把球撿了起來。

“你們這地方夠寬闊的。”十公主看看四周,居然還看到一個兵器架,上頭有刀劍槍矛鉤戟,還有幾張弓。她順口問一句:“這是駙馬練武的地方?”

“嗯。”

練武的人講究個拳不離手,何云起天天都要練,這麼些天來沒有一天掇下的。即使是下雨天也不歇著。

如果他沒這個韌勁兒和毅力,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有今天的成就。

再后頭是兩個宮人踢了,這兩人水平都差不多,平時伺候主子的時候大約也玩過,可是並不怎麼當真,都踢的不怎麼樣。

一輪下來計總數,毫無懸念,潮生她們邊贏了。

十三公主她們頓時喪氣了,十一公主怏怏地把當籌子用的紅花交過來一朵。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射箭

幾個姑娘坐下來歇了口氣兒,接著又戰。再踢了兩輪,沒懸念,還是這邊勝。十一公主手里的紅花只剩了可憐巴巴的一朵,潮生這邊卻是一大把紅花。十公主也覺得這麼欺負妹妹沒意思,突發奇想:“那邊有箭靶,能射箭嗎?”

“家里沒有弓啊。”

其實家里有一把弓,就是何云起放在書房里那把,不過與那硬弓相配的鐵箭潮生卻沒見過。

這時候的弓箭與現代的槍彈一樣,是屬于管制品,民間是不允許制造和私藏弓箭的。

“哎呀,我們自己玩玩兒,繡弓總有吧?”

這個倒是有。

姑娘、孩童們玩耍用的弓,家里有兩張。潮生吩咐一聲,丫鬟去取了來。那弓做得小巧玲瓏,極其精致,箭頭也不鋒利,箭羽的紗簇染著彩色,箭頭則是小小的一個絨球,上面可以蘸上彩色粉末兒,射到靶子上就會留下印漬。

說是玩具,一點兒不為過。

十一公主她們輸了好幾回,也正想找個理由不玩這個。

“好好,我們射箭玩兒。”十一公主拉了拉潮生的袖子,挺挺胸,對十公主說:“這回咱們重新分隊。”

十公主剛贏過了,而且對自己的準頭也很有信心,豪爽地答應了:“成。”

靶子只有十步遠,不然以這小弓小箭的力氣,幾個姑娘把弓弦扯斷了都射不到靶上去。

“大公主說了,玩弓箭也可以,可是護指都得戴上,別傷了手。”

十公主脆生生答應一聲:“知道。

她拿起一張弓來試試手:“又輕又結實,真好。”

這邊還一箭都沒射出去”場地另一邊,今天的另外幾位女客也來了。

大公主和昌王妃誠王妃一同過來的。

“嫂子,你們怎麼來了?”

“在屋里坐著兒也無聊,看看你們玩兒。誰射得準哪?”

“還沒射呢。”

十公主攥著根箭,忽然說:“大姐姐要不要試試?”

大公主一笑:“這些孩子玩意兒,我可好久都不碰了。你們射吧,誰奪了魁”我出彩頭。”

十公主眼珠滴溜溜地轉:“我可聽說過,大姐姐當年沒嫁人的時候,騎射功夫比尋常男子都強呢。快給我們露一手瞧瞧。”

其他公主也壯著膽子跟著起哄,大公主一笑:“你們就想看我笑話是吧?好吧,那我就露一手。”

拉弓射箭倒不用特意換衣裳”大公主只把袖子用臂嘲一掛,接過一張弓來,搭上箭試了試”手一松,彩箭嗚的一聲射了出去,穩穩的打在靶子中心,留下一枚圓圓的紅印。圍觀眾人頓時一起叫好。

潮生覺得有些奇怪:“這箭怎麼還有聲音的?”

“哦,箭桿后頭削空了挖了孔,跟個哨子一樣”所以射出去會響啊。”十公主對這個十分在行。

大公主把箭交給潮生:“來,試試。你哥哥可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看看你的功夫怎麼樣。”

這哪能一樣啊“。

潮生笑著說:“我跟哥苛比射箭那是不行的,讓哥哥來跟我比穿針眼兒,他也肯定比不過我。”

幾位公主頓時忍不住大笑”連昌王妃都忍俊不禁。

大公主笑著說:“這倒是,他再勇武善戰,讓他來跟咱們女兒家比細針繡花,那是一比一個輸。”

潮生可從來沒玩過這高級的游戲”學著大公主的樣子把袖子挽起,以免袖子纏搭在弓弦上。

拉弓搭箭,潮生感覺著自己瞄準了,手一放”箭斜斜的飄了出去,離靶子足足偏了一丈有余。

十公主愣了一下”努力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比我第一次強多了。”

潮生本來也沒指望射中靶心,不過“連靶子的邊兒都沾上,這準頭實在也太離譜了。

潮生把弓箭交給十公主,自己退到一邊兒。

大公主問潮生:“你們可見阿羅了?”

潮生搖了搖頭:“沒見著他不是跟哥哥出去了?”

“前院的人回說,他的馬正拴在馬廄里吃草呢,人必定也回來了。”

說話間幾位公主都試了一回,不算大公主的話,倒是十公主的成績最好,她的箭痕只比大公主偏一寸。十三公主力氣小,箭也沒沾著靶子可也沒象潮生似的偏的那麼遠。

大公主毫不含糊,說給彩頭,立刻命人取了彩物出來,分別是三只荷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肯定裝了東西,只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你們分個高下,拔頭籌的可以拿這個金線荷包,居次的拿銀線,第三只能拿彩線了,“…”

潮生一笑。

這彩頭她肯定是得不著啦。

眾人再射一回。潮生的箭還是沒沾著靶子,十公主這回射的比上回準了一些,大概是找著了手感。十一公主卻令人刮上看,一連三箭都射在了靶心周圍。

剛才她射得也並不算太準。如果這回是一箭中了靶心,還可以說是偶然,連著三箭,就只能說,原來十一公主就有這個實力,只是剛才沒顯露出來。

看來十一公主對那只金線荷包是勢在必得。

潮生純粹是墊底兒的,一直到三輪之后,她還是沒有一箭上靶的。

奪魁的果然是十一公主。

大公主笑吟吟的把那只金線椅包給了十一公主,銀線荷包給了十公主,潮生落第,那只彩線的歸了十三公主。

十公主抹了抹頭上的汗:“熱得很,潮生,你屋子在哪兒?我們過去歇一會兒喝杯茶。…”

“嗯,從花園這邊兒過去有近路,跟我來吧。嫂子你們來不來?”。

大公主揮揮手說:“你們小姑娘家說話去吧,我們就不過去了。…”

潮生松口氣,不來好。大公主要來”昌王妃和溫氏大概也會跟著過來。

招待公主們沒什麼,可是要招待溫氏去自己屋里潮生難免覺得別扭。

跨院兒這邊十分安靜,院子里花池中裁的丁香、茶花開得擠劑挨挨的,廊下有一只小小的風爐,爐上面一壺水已經開了,水花沸滾。芳園已經聽著動靜,從左邊廂房里迎出來”一一向公主們行禮問安。

到底是大公主的人,要是紅豆在這兒,保證話也不會說了。

十公主性急:“快倒茶來喝,渴死了。…”

芳園笑著應了,潮生招待幾位公主進屋。

潮生的屋子已經和一住進來的時候不同了。那會兒除了家什器物”唯一花了心思的就是床上的海棠花帳子。

現在幾個人一進屋子,先看到迎面墻上掛著的荷塘煙而圖,爐中不知焚的什麼香”清淡宜人,讓人覺得本來還跳得很快的心一下子安穩下來。

十公主最性急,已經把荷包上面的紐子解開,看荷包里是什麼東西了。

“是什麼?”。

“金豆子。…”

十公主讓潮生看,一荷包里頭裝的都是金豆子,很均勻的黃豆粒大小”金燦燦的,成色極好。

怪不得這麼沉甸甸的。這個荷包不大不小,里面起碼有三四十粒金豆子。

潮生也是在宮里待過的,大公主這彩頭給的真是實用實惠。

公主們看起來風光,其實日子並不好過。她們手里基本都沒有什麼余錢”別看在宮里當主子很風光,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象十公主她們現在住在皇后眼皮底下,想要過得好些,非得掏錢打點皇后身邊的人和暉苑的頭管事的那些人不可。要不然”叫人吃暗虧有苦說不得的法子有得是呢。潮生過去見得多了。比如,人家都吃上熱飯了,到你這兒是冷飯。再比如,一件事旁人都知道了”唯獨你沒被告知,誤了事兒闖了禍算是誰的錯?

十公主她們幾個人沒有親娘”也不象大公主這樣得皇帝的偏愛看重,有苦去向誰訴?

大公主要是給了她們首飾、玩意兒,好看是好看了,卻沒有什麼實際效用。首飾不能變錢,玩意兒更加派不上用場。

還是真金白銀最實惠啊,到哪里都頂用。

十公主心滿意足但是馬上又好奇起來,纏著十一公主要看她的荷包里是什麼。在她想來,自己這個銀線荷包都是金豆子,那十一公主那個里頭肯定更好。十一公主窘得臉通紅,就是不給她看。

十公主一撤手:“不看就不看,誰稀罕。…”

她轉過臉去,十三公主目光和她一對,十分乖覺地不等十公主要,就把自己的荷包拿出來:“十姐姐你隨便看。”。

十公主嘿嘿一笑:“這才是好妹妹呢,放心吧,我只看一看,又不會搶你的。…”

潮生想,這彩線待包比銀線的又次一等,里頭是什麼?難道是銀珠子?

結果十公主看了之愣了下,抬頭看看潮生,又看看十三公主。

“怎麼了?”。

“一樣“,“…”

特包里東西一樣。

十三公主那荷包里也是一模一樣的一小包金豆子,而且看起來數量也是一樣的。

十一公主看了她們一眼,自己默默把那只金線收口的荷包打開來。

“也一樣。…”

大公主可真是有意思。

三只荷包分了三等,可里面的東西完全一樣。

既然都一樣,又何必用三個不同的荷包來裝,又要她們分出名次來才給這彩頭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6 P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松鼠

這個話題不約而同的被幾個人掩下了不說,改說起潮生這個院子來了。十公主說:“我剛才進來時,好象還看到有個閣樓?”

潮生說:“是有個,梯子在后頭呢。”

“那你都在上頭做什麼?”

潮生能做什麼?

偶爾上去看一看唄。雖然也看不遠

從閣樓窗子里往外看,更多看到的,就是一重重一片片的屋脊和院墻,近的地方,遠的地方,全是一樣的。屋脊的顏色有深有淺,還有的隱然一層苔綠。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屋瓦上一片光亮,象是魚的鱗片。太陽要落下去的時候,暮色四合,那些屋脊也漸漸的模糊起來,閣樓就象是一座浮在暮藹中的孤島。

“走走,我們上去瞧瞧。”

“上頭空蕩蕩也沒什麼好看的,梯子還有些陡。

可十公主那脾氣哪是輕易勸得住的?

潮生可拗不過她。十一公主她們當然也要跟看上去看看。

閣樓很小,六角形,全是大窗子,顯得很敞亮。靠東墻的地方擺了張椅子,還有繡架。

十公主洗然大悟:“怪不得小姐們住的地方叫繡樓!原來是要在閣樓上刺繡!”

潮生把笑意憋成了一聲咳嗽。真笑出來十公主肯定饒不了她。

不用她招呼,幾位公主一人占了一扇窗子往外望。

其實她們不是想參觀地的繡樓,而是也想居高遠眺吧?

生活的圈子太狹窄了。

就這一點來說,潮生比她們還幸運。因為她起碼能看到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樣。

“看!那里有河!”

“那里是街,有車過去了!”

“看,那邊失道有人走過去,“…”

其實這此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

是的”很平常。

河,行人,入了秋,許多草絮到處亂飛

可是這些生活化的景象,公主們肯定沒看過。

河也好,行人也好,宮里都沒有。

一片什麼東西打著旋兒從上方落下。

潮生定睛一看

好麼”栗子殼兒!

天上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掉下栗子殼兒來!

潮生不用想都知道這栗子殼是打哪兒來的。

怪不得大公主說阿羅回來了,可是宅子里外都找不見他人影。

這家伙屬猴兒的,從來不愛在平地待著。

潮生悄悄往外探點頭,又一塊兒栗子殼從天而降,差點兒砸在她鼻子上。

然后她看見一只再眼熟不過的腳丫子。

又沒穿鞋!

潮生心里發急。

要是平時也就算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阿羅愛在屋脊上頭走她才懶得管。可眼下有客人。

要把他請走,任務太艱巨了。

潮生只能回頭想辦法。

“行啦”咱們下去吧。”

公主們剛看了幾眼,哪願意就這麼下去?十公主反而把潮生扯過去,指著遠處問她:“那個是什麼刁那個尖頂的刁是廟嗎?”

潮生心不在焉,隨口說:“不是,聽說那是胡人住的屋子,和我們的不一樣。”

“這里還住著胡人?是什麼樣的人?做買賣的?”

潮生說:“我也不清楚”左鄰右舍都沒有認全呢,“…”

十一公主插一句:“朝里不也有胡人做官兒的嗎?那個什麼吐兒什麼來著?不就是個胡人?”

十公主搖頭:“他不算,他爹娶了咱們這邊的媳婦呢她就在京城出生的,除了長相哪都和咱們一樣。”

公主們七嘴八舌,潮生心里只惦記著屋頂上那只猴兒。這家伙也算是個胡人了翩

不知道他帶了多少栗子?快吃完快走人。

公主們的注意力又從胡人轉到不遠處的河流。

“那是什麼河?”

十三公主說:“是御河吧?”

“傻子”御河怎麼會流到城西來?”

“那你說是什麼河?”

十公主把目光投向潮生,潮生望了一眼:“是泄河。”

“啊,原來這就是泄河。聽說七月十五大半個京城的人都來泄河邊放河燈,潮生你見過嗎刁”

潮生說:“這倒沒留意過。

“咦?”十公主伸手往頭上一摸”摸到一片栗子殼兒:“這哪來的?”

潮生頓時想哀嚎。

“這個大概是“嗯,松鼠。咱們還是下樓去吧,嫂子說不定在尋我們了。”

“有松鼠?”

“哪兒呢?”

“我看看我看看!”

三位公主齊齊眼睛發亮。

潮生真后悔怎麼找了個這麼理由。

她的心高高懸著,但是十公主她們探出頭去”卻失望的又縮了回來:“什麼也沒看見、”

沒看見太好了!

阿羅也知道不能驚嚇著客人,不然大公主肯定又要押著他去給人賠禮道歉”對他來說那比揍他一頓還難熬呢。

潮生松了口氣:“咱們還是下去吧。”

公主們還不舍得走,可是時候也確實不早了。她們能出來一回已經不容易,要在宮外過夜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會兒已經是下半晌了,再不情願,也不能總待在閣樓上。

下樓的木梯有些窄,也有些陡,潮生走在倒數第二個,她后頭是十公主。

前頭兩個人已經下去了,樓梯這一段很暗,十公主一腳踩在潮生的裙子上,潮生身子一晃,伸手去抓扶手,十公主也失了平衡朝前跌,兩人一撞,誰都扶不住誰,一起朝下栽。

誰也沒看清楚阿羅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好象眼前一花就突然多了個人。他穩穩的站在樓梯口,一只手抓著了十公主的領子,一只手抓住了潮生的腰帶。

十公主驚魂未定,本能地轉過頭去瞅了一眼。

潮生也沒站穩,手忙腳亂抓住了扶手,就聽見十公主爆發出殺雞一般的尖叫聲

一點兒都不比嫂子嫁進來那天紅豆的嗓門小啊。

敢情,“她們是不是都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你也叫啊我也叫。

潮生一站穩,阿羅的手就收回去了。

十公主腿一軟,跌坐在那兒,左看右看,眼前除了潮生也沒人了。

下頭的人慌著問:“出了什麼事?”

潮生淡定地說:“剛才我和十公主絆了一跤,沒事了。”

“潮,潮生,“…”十公主一把拉住她:“剛才,你,,“你看見什麼了嗎?”

“看見什麼?”

十公主剛想說話,宮人已經迎上來,她只能又咽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姐妹

十公主丟給潮生一個“回來你給我說清楚”的眼神,潮生一點兒不怕她。

誰怕誰啊?

大公主已經打發了丫鬟來找人了,十公主這次回去了不定下次還沒有機會再來了。

等把客人們都送走了,大公主換了衣裳,問潮生:“累不累?”

“還好。”

“其實應酬呢,就是這麼回事兒。高興了就多說兩句,不高興就不搭理,反正咱不求著旁人什麼。”

潮生心說嫂子您老說的太有道理了。

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麼?無欲則瞻啊,還有有句文縐縐的話叫人到無求品自高。

不求著旁人什麼,當然活得自在活得舒坦。

“剛才看見阿羅了。”

“在哪兒?”

“他在閣樓屋頂上“吃栗子來著。”

大公主點點頭:“這孩子,“在那邊野慣了,在這兒到處是房是墻,連個跑馬的地方都沒有,也難怪他憋得慌。”

大公主沒有問起溫氏的事,但潮生覺得她什麼都知道。

“嫂子,下午那三只荷包“…”

大公主笑了:“怎麼,沒得著彩頭,心里不高興啦?”

“哪兒的話啊,我原來以為,三只荷包里裝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大公主點點頭:“原來是為這個。我也在宮里待過,知道她們最缺什麼。與其拿些華而不實的東西給她們,不如給點能頂用的。至于荷包里的東西一樣,“你一開始覺得,誰會奪魁?”

“十公主,“”

“可是最后恰恰不是她啊。”

潮生慢慢明白過來“

“嫂子的意思是“十一公主她一上來並沒有拿出真本事?”

“是啊,不過小姑娘家,再藏能葳多深?一只荷包就試出來了。

今天來的我這三個妹妹”十公主性子直,可並不是一味莽撞。十三妹妹年紀小,倒不去說她。倒是十一妹妹,看起來秀氣溫婉,可是好勝心卻是最強的一個。”

姜是老的辣呀。

十一公主就算有意想藏著,不也被大公主一眼就看穿了?

“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得給阿羅找些事情做”不然他整天憋在家里也不是回事兒。”大公主苦惱起來:“該怎麼辦?放得遠了怕有什麼事兒顧不過來,放得近了,,“又著實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消遣打發。”

這個潮生也幫不上什麼忙。

“還是讓你哥哥頭疼去吧,反正在昆州的時候,阿羅也總纏著他。實在不行給他補個京營的名額,讓他自己摔打胡混去。”

大公主行動力驚人”這邊房子粉刷好,那邊已經打發人去溫家把何月娥接來了。

潮生心里十分矛盾。

說實在話,她一點兒都不想和何月娥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可是她也姓何”還不知是出于什麼居心,一直頂著何夷然的名字在外面晃蕩。潮生實在不知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這個“堂姐”。

就象大公主說的,把她扔在溫家不是回事兒,她到底還是姓何。

何月娥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了兩個丫鬟,一個乳娘過來”還有七八口行李箱子。

潮生那會兒在自己院子里,許婆婆急匆匆來了:“姑娘,姑娘快去前邊兒看看吧。”

潮生是知道大公主派了人去的,抬頭問了聲:“接來了?”

“嗯。”

唉,如果可能的話”潮生真不想去看。不說何月娥的行為作派,就是她的打扮、說話,潮生也看不慣。

可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啊。

往后就要住在一起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不能天天躲著不見吧?

再說有大公主在,“她應該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潮生在廊下就聽見屋里頭有人說話的聲音,她站住了腳。

屋里頭大公主說:“你的住處已經安置好了,回來你看一看”缺什麼來和我說。”

聽起來大公主倒是十分和氣。

沒聽見何月娥說什麼,丫鬟已經打起簾子”潮生只能邁步進屋。

何月娥規規矩矩站在那兒,大公主笑著說:“潮生,你來得正好,見過你月娥姐姐”

何月娥轉過頭來,潮生和她見了禮。

何月娥大概早不記得她了,溫家的人可能也沒和她說什麼。何月娥只瞅了她兩眼,倒沒象溫氏一樣露出愕然意外的神情來。

以前在王府的時候,潮生沒仔細打量過何月娥的樣子,現在看起來,何月娥比她好象還矮著一此,臉上敷著粉,嘴上涂著鮮紅的顏色,滿頭上起碼插了七八根釵答,乍一看倒象只刺蝟似的。后面站的那個應該是她的乳娘,看起來四十多歲年紀,穿著件茄紫的衣裳,下面是暗紅裙子,鬢邊戴了一朵大絨花,主仆倆一樣的濃妝艷抹,站出去倒活象是兩個媒婆。

“行了,你們先去安頓收拾一下吧。”

大公主吩咐人帶了她們主仆出去,何月娥卻站著不動。

大公主微笑著問:“還有什麼事?”

何月娥張了下嘴,她乳娘在后面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衣襟,她也不理會,仍日問:“我哥呢?他怎麼不在?”

潮生目光投向一邊,“嗯,大公主這插瓶的菊花不錯“

何月娥真是老實不客氣,這哥喊得比潮生都顯得理所當然。

“他出去了。”

那乳娘在后面又拉了何月娥一下,陪著笑小聲說:“姑娘,咱們先去看看屋子。”

何月娥有些不情不願,這才跟著人出去了。

她們一出去,大公主忙吩咐人:“快開窗子散散,這香氣沖得我鼻子癢癢。”

潮生笑著說:“嫂子也有吃不消的時候啊?”

大公主說:“這香露是好東西,可也得用得適度她起碼往頭上身上灑了半瓶子。”

外頭的風吹進來,屋里的香味兒總算沖淡了不少。

大公主拉著潮生的手坐下:“妹妹心里不大舒服是不是?”

潮生看了大公主一眼,老實承認了:“嗯。我總覺得她是個外人,“”

一個外人突然進到自己家里,誰心里都會不舒服吧?

“你只管放心,她也煩不著你什麼,我自有安排。”十公主說:“她要是沒蠢到家,我也不介意多她一雙筷子。她要是不識相,就按你哥哥說的,把她遠遠送走。”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7 P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寫字

何月娥能乖乖識相嗎?

顯然不能!

她和乳娘剛走不多時,就打發一個丫頭來回話,說院子小了些,臥房的窗子開得是朝南的,月娥姑娘不習慣。問還有沒有旁的院子能換一換。

大公主微微一笑:“去告訴她,咱們家在威河的莊子有二百傾地,她要想要大院子,那里有的是。到了那兒想要窗子朝哪兒都隨得她。”

威河!離京城幾百里地呢。

果然這句話傳過去,那邊頓時消停了。

不知道何月娥這些脾氣是怎麼讓溫家給慣出來的。

多半那邊盤算著什麼主意,對這位表姑娘十分客氣優待,至于高低進退,沒有人教她,她也不會看。

她那種作派到了大公主這兒可一點兒都行不通。

潮生原來還是把人往好處想的。

何月娥的父母做了什麼,並不能把帳算在她身上。溫家把她接了來,做的種種安排,她一個孤女也不能反抗。

畢竟大家也是親戚,血緣是剪不斷的。大公主把她接了來,若是她虛心受教,何云起和大公主肯定也不能虧待了她,旁的不說,起碼將來借著何云起的勢,何月娥肯定能找著個不錯的好歸宿。要知道何云起現在是駙馬,駙馬的妹子,和溫家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表姑娘,那能是一回事麼?

可是想象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把想象給砸得粉碎。

何月餓“咳,潮生就算抱著滿腔熱情,也覺得對她實在是喜歡不起來啊。

其實她也未必就是對屋子不滿意。不過是要表白一下,自己不是隨隨便便任人拿捏的。開頭就要端起身份來立立威,以后才不會被小看了。要是一上來就軟了”以后只怕誰都能上去踩一腳了。

畢竟雖然是一個姓,卻早在兩輩兒人之前就分了家了。沒了爹娘發,這邊雖然也是哥哥嫂子,可關系隔得遠,如何親得起來?

換潮生到她的位置上想一想,潮生覺得她也不是那麼可惡。

可是這立威也得選對時候選對人啊。

對著大公主,這一套耍不開的。

大公主是什麼人啊?皇帝見了這個女兒都要買賬”何月娥算哪根蔥?

這一上來誰給了誰下馬威?一目了然啊。

等她換了衣裳過來用午飯,大公主笑吟吟地又問了句:“屋子可還有哪兒不滿意?”

估計她敢說不滿意,大公主這就能讓人把她塞車上發配了。

何月娥的表情象是被飯噎了一下,費力的咽下去,才低聲說:“嫂子費心了”都挺好的。”

“東西可齊全?缺什麼沒有?”

她馬上說:“不缺什麼,都挺好的。”

乖,看樣子她已經知道這個家里誰當家誰做主了。

大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頓飯算是安安靜靜的吃完了。等上了茶,大公主慢慢問:“你幾歲進的京?可念過書?平時都做什麼?”

何月娥小心翼翼地說:“就是,“繡繡花,寫寫字“原來一直住在鄉下老家的,后來外祖母家把我接到京城來,到今年冬天就整三年了。”

大公主一笑:“嗯,繡花是姑娘家的本份”雖然將來不指著自己做這個,也總得能做一兩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寫字也是一樣,能陶冶性情。你今天先歇歇,明天后天的把女誡里頭《敬慎》那了一篇抄給我看看。”

何月娥愣了一下,椅子上象是長了針出來”刺得她坐不安穩。轉頭看看自己乳娘,乳娘自然也沒什麼主意,她只能小聲說:“剛搬來,以前的書都沒有帶“”

“你潮生妹妹那里有書”你隨便挑一篇自己熟的寫寫就成。…”大公主笑吟吟地說:“潮生的字寫的就不好,現在也天天練著呢,貼子、紙筆什麼的都是現成的。”。

何月娥那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誰都看得出她心虛。偏偏大公主就當沒看見一樣”任由她在那里難受。

何月娥到底也沒說出不交兩個字。

潮生也得表示一下:“女四書我那里都有,回頭就讓人給姐姐送過去。”。

何月娥低著頭”勉強應了一聲。

潮生滿同情她的。

在嫂子這兒,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肚里沒貨千萬別裝。要不然她讓你掏出來亮亮,你掏不出,那肯定沒好兒。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公主是卯著勁兒要收拾何月娥,務求把她一身在溫家養成的毛病習氣給扭過來,就算何月娥這會兒沒逞能硬挺著,大公主自然也有別的辦法。

潮生回了屋,讓紅豆找出一套女四書來,芳園親自給送了過去。兩人就住前后院兒,這邊大聲說話那邊都能聽見,也就兩步路的事兒。

芳園辦事妥當,紅豆干活兒是沒得說,應酬來往就比她差遠了。潮生說讓她向芳園學著點兒,紅豆苦著臉說:“姑娘,我也想學“,“可是我天生嘴笨哪………”

呃,這就沒法子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這本事的確不是人人學得來的。

芳園很快回來了,潮生問她:“書送到了?她說什麼沒有?…”

芳園忍著笑:“月娥姑娘臉色不大好看,倒也沒說什麼。…”

潮生說:“行了,你們都當心些,說話別太大聲“…”

“是,姑娘放心,我們一定不擾了月娥姑娘寫字的正經事……”正經事三個字還特意說得格外清楚。

連紅豆都聽出來芳園在說反話,偷偷跟著笑。

許婆婆抬起頭來重重咳嗽一聲,幾個小丫頭忙收了笑,眼觀鼻鼻觀心。

礙著芳園在,許婆婆話說得不重:“行了。她是主子,你們都注意點兒分寸。…”

芳園忙應了一聲:“婆婆說得是,我們一定謹慎恭敬。”。

“嗯……”許婆婆也沒疾言厲色,芳園表了態她也就緩下來:“主子再不好,做奴婢的也不該在背后說三道四。”。

潮生低下頭去翻書。

許婆婆您老真是丈二燈臺,光照見旁人照不見自己。一開始跟潮生說何月娥爹媽怎麼怎麼樣的不就是您嘛?

嚴于待人寬以律己,您老也是不折不扣的雙重標準。

讓小丫頭們不說閑話是不可能的,當面不說背后也一定要偷偷說。潮生在宮里的時候,皇妃皇子們還都被拿來閑聊議論呢。

“姑娘歇一會兒中覺吧?”。

“也好。”。

昨天晚上沒怎麼睡好,上午又折騰了大半晌,潮生也真因了。

大公主進了門,正院那邊兒的事兒許婆婆是完全甩手不管了,只專心伺候潮生一個。

剛把釵子拔下來,外面有人回話:“姑娘,月娥姑娘來了。”。

潮生愣了一下,許婆婆臉色不怎麼好看:“這什麼規矩?哪有這時候亂走亂串的?說姑娘睡了,讓她晚此時候來。…”

許婆婆太不了解她了,潮生可是知道。

何月娥連誠王府的小書房都不屈不撓的尋摸過,更何況潮生這一道小院門?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求助

院子里頭綠葉轉黃,黃葉轉紅,還有一片開的錦燦燦的花,在陽光下斑駁而明亮。

“月娥姐姐請進。”

何月娥邁步進屋,屋外亮,就顯得屋里頭要暗多了。她眼睛瞇了一下,飛快的在屋里掃了一眼。

大公主也沒說他們姐妹該分個大小排行,下人也就混著喊。

潮生吩咐:“去把那楓露茶沏一盞來。”

“不忙不忙”她擺了擺手,“我也不是來喝茶的。”

“那姐姐是找我有事?”

何月娥點點頭,可是瞅了潮生一眼,一時又不吭聲。

潮生也不細問。等茶端上來,潮生笑著說“姐姐嘗嘗這茶”

何月娥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看了旁邊的丫鬟一眼。

芳園極有眼色,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何月娥看支不走她,磨磨蹭蹭的還是說出來:“妹妹平時也寫字嗎?”

潮生見過大公主的字,女子寫字很少有那樣的挺拔力道。相比下,潮生覺得自己寫字既沒力,又沒體。軟噠噠的根本拿不出手。只不說熟能生巧,比劃沒有忽粗忽細,忽大忽小的。勉強算的上工整清秀。

大公主倒誇她,說這樣的字才是女兒家的字。

那會兒潮生問她:“嫂子的字是臨的哪位名家?”

“我開蒙是父皇教的,旁人看了說有三分像”

三分應該是謙虛的。既然說像,起碼應該有七分。

何月娥的兩手絞著那塊帕子:“我好久沒有寫字了手生明兒個要是交不出來那書上的字那麼多”

女四書的字不算多了吧?

女誡全篇就不少,敬慎那篇也就二百多字吧?

潮生想溫家人也不會怎麼認真教她。京城的姑娘上閨學、女學的不少,自己在家請先生的也有。但是溫家的女兒好像既沒有聽說出去上學,也沒打聽著有請先生在家里專教女兒的。自家人都如此,更不指望何月娥能學什麼,大概能認識個一二三,天地人也就不錯了。

潮生嘆口氣,自己從架子上抽了一本書出來,翻開,指著其中一頁說:“就是這篇。”

何月娥把書接過去,潮生一看她拿書的架勢就不怎麼地道——者怎麼兩把攥那?還斜著的。

“這片子也不多,姐姐只要認真寫了,嫂子也不過就是想看看你的字如何,又不是考秀才,姐姐不用怕。我這本字大些,剛才給姐姐那本字小,怕是看的費力,你把這本一起拿去吧。其實我一開始描字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會,全當自己在描花樣了,不會寫,照著描總會。一開始寫字,不都叫描紅麼?就是照著描。”

好說歹說把何月娥打發走,潮生業睡意全無。

許婆婆勸她:“姑娘也夠費心的,還提點她,沒見她說個謝字”

“我是怕她老不走啊趕緊的打發回去好。”

“姑娘多少歇一會兒,要不后晌沒精神。”

潮生眨眨眼:“不睡了。”

許婆婆笑了:“好吧,我看姑娘也是不習慣,剛才側兒的老泉家來跟我說,那一位”她往后一指:“剛才吃晚飯那會兒,她的丫鬟要出去,文是干什麼去,說是有東西落在溫家了。”

紅豆縮在一邊特別的老實。芳園問一句:“那泉嫂子讓她去了嗎?”

許婆婆說:“那怎麼能讓她去呢?都這麼著你想出去我也想出去的,府里不亂套了?泉嫂子說了,姑娘要是忘了什麼東西,應該打發人和前院兒的人說,跟姑娘的丫頭哪能隨便這麼出去了?她一個人去,要不要派人跟著?要不要套車?這事兒多著呢,前院兒多的是閑著的護院,說忘了什麼東西,麻利兒的就給取來。那邊兒支支吾吾的也沒說出落下了什麼東西,灰溜溜的又回去了。然后這位才到咱們院子來。”

嘖嘖。大公主真是治家有方呀。

其實何月娥不是忘了東西吧?

許婆婆一語中的:“我看,八成是交不出那篇字來,想轍呢。河沿兒那有一溜鋪子,還有字攤兒,說不定是想尋個攤兒抄一篇好交差。”

潮生肅然起敬。

許婆婆這猜的真準,八九不離十。

找不著外路,所以何月娥不得不委委屈屈的來潮生哲理求助。

潮生想,也許何月娥這姑娘並不像她爹當年那麼天怒人怨——就算有點兒不好,興許是溫家給教歪了。

現在接回來了,有大公主在,十個何月娥也板的正。

呃,就是,但願嫂子大人輕點兒,別還沒扳正,啪一聲先扳斷了

何云起晚上回來了,這頓飯吃的比中午還壓抑。他不知是不是今天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了,臉黑黑的往哪兒一站,不怒自威,一身煞氣。

何月娥那聲哥一波三折,在嗓子里含了半天,最后叫出來跟小貓叫似的:“哥”

何云起對這個半道兒來的妹妹只是一點頭,眉眼氣勢硬朗的跟刀劍一樣。

何月娥滿腔熱情的等來了哥哥。可是卻愣是不敢往上湊。

潮生鼻子最敏感,先聞到一點兒辛辣的氣味。

她鼻子皺了一下,沒出聲。等這頓飯吃完,潮生悄悄和大公主說:“哥哥這兩天八成事情多,要有些什麼擦擦碰碰的,嫂子你得多留心點兒。”

大公主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別擔心,快回去吧。”

那股辛辣味道是外用的跌打藥味兒。雖然味道淡,可是潮生一聞就知道。

還好不是金創藥。

當武將的,擦擦碰碰應該算是常事兒。不過潮生就是有點兒不放心。

繡架上一副芙蓉圖繡了好些日子了,想起來就摸幾針,想不起來就扔在那兒,到現在還只有一小半。潮生心神不寧的時候,要麼寫字,要麼繡花。

做了大半個花瓣兒,她才覺得心里安生下來。

從閣樓的窗子往后看,原來一直黑漆漆的后面的那幾間屋的窗子,都亮著燈。

何月娥也沒睡吧?八成是在絞盡腦汁的湊敬慎篇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8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01 P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九章 真相

何月娥的燈亮到幾更潮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兒在犬公主那兒,何月娥來問過安,戰戰兢兢交上了她的作業。

看那樣兒,怪可憐的這孩子。就跟考試得了鴨蛋,怕唉竹筍燒肉的小學生一樣。實大公主一沒打她二沒罵她,就提了提威河的莊子,她怎麼就嚇成這樣兒呢?

大公主接過來並沒看,先往旁邊兒一放:“你哥哥已經出去了,咱們先吃飯。不用等阿羅,他已經跟你哥哥走了。”

還不如看了再吃呢。估計何月娥這頓飯是食不知味了。心吊在那兒呢,能吃出味兒來麼?

“對了,昨兒孫家下了貼子,孫姑娘請你去賞她們家的菊花”

對,貼子放在潮生桌上呢,可是昨天的事兒多她就把這事兒給漏了。

“既然特意下貼子請你,你就去看看吧。”

潮生一愣。去的話,也不用這麼早吧?雖然去做客講究個趕早不趕晚,可是兩家兒就住隔壁,至于這麼早麼?這早飯才剛咽下去呢。眼珠再一轉,看看大公主好整以暇的擺開架式,好吧,大公主這是要批閱作業了…

不想讓她在旁邊?

潮生出來了還是有點納悶。許婆婆從頭到尾看在眼里,悄聲說:“姑娘真是的。你和她都是小姑子,單說她你看著,你自在麼?”

這倒是啊,潮生說:“婆婆說得是。”

如果她也在,難免讓何月娥更不好看。再說,大公主光發落何月娥,她若在未免顯得太厚此薄彼了。雖然本來就有厚有薄…畢竟這關系就是有親有疏的。潮生是親妹子,何月娥她八桿子,嗯,要不了八桿子,也是四五桿子才打得著這親戚。

許婆婆一笑:“姑娘快換了衣裳過去吧。從咱們家辦完喜事兒,姑娘這還頭一回去孫家呢。”

這倒是,之前一直忙,顧不上。

潮生換了衣裳,這回是芳園伺候她出門兒了,紅豆自動自覺地留下來看家。

孫家諸人當然知道隔壁辦了喜事娶了新婦,就算門上沒掛出公主府的牌子,可是何云起當了駙馬,不但這條街,只怕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潮生的身份當然也不同了。雖然她覺得自己沒什麼變化,可是哥哥娶了公主當了駙馬,連帶著她的身份好象也高了一等。

孫家人當然沒那麼眼皮淺,上趕著討好。進了門”還是先去見了孫家老太太,照例一屋子人。大概人上了年紀就喜歡個熱鬧,兒媳婦、孫媳婦、孫子孫女兒一屋子人,說話的喝茶的在一邊兒解連環玩耍的,各得其樂。

孫家老太太笑瞇了眼:“瞧瞧,何家姑娘來啦?秀真呢?秀真快過來,一天要念叨好幾回,怎麼今天人來了你倒不理會了?”

孫秀真抿嘴笑笑,摸了摸幼弟的頭走過來。她穿了一件淡紅的綢衫,因為早上風冷,還圍了一條括色的撤帛,孫家老太太問:“早上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

“那你們去看菊花兒吧,別在屋外待時間太長了,這秋風涼,回來吹了頭。”

一屋人似乎和以前一樣。可是潮生覺得,分明有哪兒不一樣。是笑容?是目光?是那種看起來自然其實另有側重的氛圍?說不清楚,這純是一種感覺。孫老太太的目光好象更慈祥了,孫家大房二房的夫人笑容好象更真切了”連引路小丫鬟的服務都更專業更熱情。

她們出了正院兒,孫秀真才放慢步子”小聲說:“你可好長時間沒來了。還說去你家看荷花呢,這會兒荷花都謝了。”

還惦記看待花哪?這會兒不光荷光謝了,蓮蓬吃了,連葉子都快掉光了。孫秀真姑娘堪稱一位花癡啊。

那兩盆菊花都不是常見的,一盆是綠菊,一盆是墨菊。

“好看吧?”

“嗯,好看。”

孫秀真說得頭頭是道,綠菊有什麼名堂,墨菊又有什麼名堂。一說起這個來她就眉飛色舞,精神百倍。

后面孫秀真的丫鬟等她講得告一段落,恰到好處地上來問一句:“姑娘,進屋去喝口茶吧?這外頭怪涼的。”

孫秀真爽快地說:“行,咱們去喝茶。我用菊花瓣兒泡的茶,你一定得嘗嘗。”

孫秀真忍不住話,小聲問:“哎,你真,成了駙馬的妹妹?”

潮生一笑,這話問的。

“你應該問,我哥是不是真成了駙馬。”

“哎呀,一個意思的。”

潮生點點頭。

“那…大公主,好相處嗎?”

“嫂子人挺好的,整天給我送這送那的。”

孫秀真點點頭,一看就是肚里藏了話,老想往外掏。

潮生順勢問一句:“你有話想說?”

“嗯”孫秀真小聲跟她咬耳朵:“你還記得那回我說,我伯父為了差事犯愁麼?”

“記得啊。”孫秀真的伯父就是禮部的嘛。“什麼事兒啊?”

“和你有關系。”

“和我?”潮生納悶。她是挺低調的一個人哪,孫秀真能聽說她什麼事兒?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就是昨天晚上”我伯父回來在書房的時候,我和小弟偷偷聽到他說的。”孫秀真深吸了口氣,憋著勁兒捏著嗓子,聲音還有點兒抖:“說五皇子婚事,說了兩樁都沒成了。昨天他好象跟皇上說,想娶…駙馬的妹妹呢。”

什麼?潮生這下是結結實實的震驚了!駙馬的妹妹?哪個駙馬的妹妹?

孫秀真看著她的神情”緩緩點了點頭:“嗯。”

這算是哪一出兒啊!潮生當然知道,自己的過去、還有現在,不大可能瞞得了人。起碼那天來的賓客有好些見過她。大姚夫人和小姚夫人還極力誇贊她一番。

只不過那些賓客多半不會知道她曾經是伺候四皇子的人。而溫氏和昌王妃王氏,還有幾位公主們,她們是知道的跟著她們來的宮人、丫裂們當然也知道…消息要散播出去,速度通常是相當快的。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五皇子怎麼想起來“”向皇帝提親?

孫秀真看著潮生的樣子,關切中帶著好奇:“潮生?你沒事吧?”

潮生緩緩搖了搖頭。會不會是哪里搞錯了?也許說的應該是別人?別的駙馬家中肯定也有妹子,可是孫秀真剛才已經確定了,提的就是她。怎麼會呢?

潮生定定神,忙問:“那,后來怎麼樣?”

孫秀真搖頭:“不知道,我也只聽到這麼兩句,是大伯父和大哥說話是提起來的。后來我們就出來了,也不知道更多了。”

潮生點了點頭:“好…多謝你了…要是還有什麼消息,你打發人去我告訴我一聲兒。”

孫秀真點頭說:“你放心…潮生…你真要做王妃了?”

潮生怔了下,搖了搖頭:“不會的。”

她怎麼可能嫁五皇子?簡直…簡直荒唐!潮生覺得肯定有哪兒出了錯。也計是孫秀真的伯父沒說清,也許是孫秀真沒聽清五皇子在尋親事潮生是知道的,十公主也說起過。可是怎麼可能會尋自己頭上呢?芳園不知道她們兩人在屋里說了什麼話,只是見潮生出來之后有些恍惚,神情和進去時的平實歡快完全不一樣,又沒聽見動靜,一定不是吵架了。

那孫家姑娘說了什麼,讓自家姑娘變成了這樣?潮生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進的家門,都走到自己的院門口了,才一下站住了腳,回頭往正院兒去。

對,找嫂子。

她一定知道。



第一百六十章 重陽

大公主聽潮生把話說完,眉毛都沒抬一下:“還說什麼了?”。

“后面她也不知道。”

“那也就是說,這事兒一來不知真假,二來未成定局。”。大公主哧的一笑,伸手在潮生腮上擰了一下:“你至于這樣麼?老五就那麼不招你待見?看你這臉,好象不是有人求親,而是被逼良為娼似的。”

潮生好險沒讓自己的口水嗆著。“五皇子...”潮生從來沒想過要嫁那樣一個人。

他那種粘嗒嗒的目光,就象梅而天里曬不干的衣裳,說濕不濕,說干也不干,粘在皮膚上,膩乎乎的讓人不舒服。要和他一起生活……潮生只想象了一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行啦,用不著聽風就是而,更用不著杞人忱天。”

大公主的淡然和鎮定讓潮生也回過神來,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是突然聽到,嚇了一跳…”

“你心里有人嗎?”

潮生疑感地抬了一下頭。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大公主一笑,又重復了一遍:“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潮生慢一拍才想起來搖頭。

大公主也沒再問,只說:“回去吧,這事兒我知道了。”。

大公主為什麼要那樣問?潮生站住腳,摸了一下臉。秋風涼涼的,她的臉卻有些熱。難道,大公主發現了什麼?那些事已經是過去了。

她不願意嫁給五皇子,並不代表她就想嫁給別人。五皇子為什麼想娶她?她有什麼可圖的?駙馬妹妹的身份?還是自己的容貌?潮生發了一會兒呆,笑了。

原來自己已經不是一無所有的小宮女了,也有了值得別人圖謀算計的身價。潮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鏡子里的一張臉俏麗秀美,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可是一轉眼,潮生仿佛又看見煙霞宮生變時,自己被打得一身鮮血淋漓,被拖進了浣衣巷,扔在柴草堆上的情形。

仿佛就在昨日。人生的際遇,何止奇妙二字可以形容。在宮中她見過有人榮華有人受辱。有人得意,有人死去……。

都已經離開那里了,為什麼這一切在記憶中還如此鮮明清晰?

潮生伸手將鏡子翻扣過來,又把鏡袱蓋上。

大公主說到做到,何月娥果然給圈在院子里一動動不了。她那天交給大公主的文章,嗯,形容一下就是,別人看不懂,她自己也不認得。

大公主也沒發火只是說:“雖然姑娘家不認字也沒關系……”,。

何月娥馬上說:“嫂子,我以前……沒人教,以后我會學的。”。

“嗯,這也怪不得你。你的針線如何?”。

這回何月娥不敢再誇大,老老實實說:“在鄉下的時候還做過點兒東西,進京后就沒摸過針線了。”

“再拾起來繡個帕子也好,做個荷包也可以。”

何月娥忙不迭點頭。

其實大公主哪是想培養何月娥做女秀才女繡娘?只是想磨她的性子而已。人有事情做,就不會胡思亂想,也沒有那個功夫去胡思亂想了。其實何月娥對大公主那麼畏懼,潮生倒覺得她其實是有福氣的大公主這麼為難她,其實不是害她。大公主倘若對她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等將來有一日闖出禍來不能收拾葬送了她自己那才真是害她呢。其實這個嫂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哪。這一點,沒幾天就讓潮生給看穿了。

重陽時大公主與何云起進宮去赴重陽宴,何月娥來潮生這兒串門。她頭上簪了一小枝萊炎,紅紅的顯得有幾分喜氣。

“潮生妹妹,在剪花兒呢?”

潮生一笑:“嗯聽說這個曬干了裝枕頭,人枕著也有好處。趁著今天重陽,剪兩朵。”

難得大公主不在家,何月娥跟出籠小鳥一樣:“我也來剪。”。

潮生說:“好啊。”

一旁丫鬟又遞了一把竹剪刀過來。

“干嘛用這個剪?”

潮生彎下腰去:“金克木,用鐵剪子來剪,剪口很快就發黑變萎了,花兒也壞得快。”

“哦,我也聽說過這克不克的,原來還真有道理。”

剪了一籃,潮生直起腰來,何月娥把手里的花兒拋進籃子里,盯著潮生看了好幾眼,忽然說:“我老覺得你有點面熟。”

潮生一笑。在王府時她沒和這位表姑娘打過什麼交道,所以她認得何月娥,何月娥卻認不出她。

“喝杯茶歇一歇吧。”

何月娥把剪子胡亂一放,追著她問:“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你在哪兒見過我?” 這一問把何月娥問住了。

是啊,在哪兒見過?偏偏想不起來。可是,肯定見過。

她把這個疑問拋開:“今天是重陽,該登高賞菊的日子……咱們也出去轉轉吧?”。

這才是她過來的真正目的吧?也難為她剛才一直憋著話,還陪著剪了半籃子花。

“咱們花園里也有菊花賞,用不著出去。再說今天哥哥嫂子不在家,咱們再出去了,家里可沒人看家了。”

“哎呀,天天待屋里你就不悶嗎?我以前…“她頓了下,又說:“咱們不走遠,就在近處轉轉,不會耽誤太多時候的。”

潮生心里一動:“你想去哪兒?”

何月娥笑了,頗有幾分得意和炫耀:“誠王府!誠王妃可是我表姐呢,以前我常去王府做客的。跟你說,王府的花園習好啦,比咱們家寬敞多了。王府人也多熱鬧。咱們一塊兒去吧?”

潮生的笑容沒變,喝了一口茶,才說:“今天過節,誠王和王妃都不在府里,你去做什麼?”

何月娥一愣,看樣子她之前光琢磨想出去,卻沒想到自家當家的人不在家,誠王府的焉能例外?

可是沒過一刻她又精神了:“沒事兒,王府的人都認識我的,咱們自己過去玩兒。”

許婆婆笑著說:“月娥姑娘要出門?可家里這會兒沒車姑娘昨兒也沒和公主說過這事兒吧?那門上可也不敢放姑娘出去的。”

何月娥不時煩的擺擺手:“我這又不是要去別處,就隔兩條街,我表姐家怎麼去不得?”

她目光熱切的看著潮生。許婆婆說的她也知道。要是她能出得去府門兒,就犯不看來攛掇潮生了。不但她出不去,她身邊兒的丫鬟乳娘也出不去。

潮生只說:“我要看家。你想出門,等嫂子回來了,和她說一聲,去哪兒都成。”

何月娥眉頭皺著,臉色十分難看:“你這什麼意思?去玩玩兒又怎麼了?我又不是罪人,憑什麼把我關著不讓我出去?”

潮生聲音不大,可是並不買何月娥的賬:“姐姐可別亂說話,並沒有人關著你。我累了,婆婆替我送姐姐出去。”

許婆婆往前一步:“我送姑娘出去。”

何月娥狠狠一甩袖子,茶盞被掃到地下,當嘟一聲碎成了幾瓣。

“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欺負我沒爹沒娘,沒有人撐腰!我告訴你,你嫂子是公主,我表姐還是王妃呢!咱們走著瞧!”

她狠狠割了潮生一眼,出去了還把門簾用力一摔,震得門框上落下些許灰來。

許婆婆忙喚人來收拾碎杯,又安慰潮生:“姑娘別與她一般見識。”

“沒事兒。”

潮生早見識過這位何姑娘的作派,更不會同她治氣。只不過,聽何月娥說話那個意思,並沒把自己當何家人呢。這些天看她老老實實,還以為她能扭轉性子呢。看來,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之前自在任性慣了,哪能這麼短短的日子就給改過來?

碎瓷片收拾了去,地上的茶水和茶葉也都掃了。忽然聽著后面院子里長長的一聲尖叫,正是何月娥的聲音。

“蛇!蛇啊!快來人啊!”

潮生出了門,聽著那邊又是哭又是喊的鬧成一片。墻頭上人影兒一閃,阿羅從墻角翻了過來,象只大貍貓般輕盈地落在地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臉上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潮生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問:“阿羅,你…”

她往那邊院子望了眼,阿羅眼睛晶晶亮,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也學著她一般小聲說:“沒毒的,她太吵了!”

果然是他。潮生又是詫異,又是好笑。

“你真是,…”

阿羅誤會了她的擔心,頭一昂,頗有幾分傲氣地說:“他們沒看見我,你放心。”

好吧,潮生承認,自己也是興災樂禍的。聽著那邊亂成一團,她也覺得報了剛才的一杯之仇。不過阿羅一出手就是,咳,如此不凡。大公主回來只怕不會太高興。

那邊雞飛構跳的鬧騰了好半天,也不知那條倒要的蛇是被捉住了還是溜走了,總之何月娥終于消停了半天,沒再過來找事兒。

大公主他們天快黑時才到家,把潮生找了過去。

“今天五皇子日事重提了,不過父皇沒有答應。”

潮生頓時緊張起來。

大公主扭了扭脖子,長長出了口氣:“怨不得你看不上他,他那樣兒著實不配,眼珠子骨碌碌的,看著就一副心術不正的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39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08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一章 煩擾


大公主話音一轉:“今天家里有什麼事兒?”

潮生說:“也沒什麼事兒“ 一看大公主的目光,改口說:“其實有點兒事兒”

反正她不說,大公主最晚在臨睡前也能知道。潮生不是想掩飾什麼,就是大公主不會再貴備阿羅一通吧?

大公主只是笑著罵了句:“這混小子。”看來還是褒多于貶。

潮生要回去時,大公主叫住她,沉吟了一下才說:“潮生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遲遲早早的,你要是自己不拿主意,那別人就會替你拿主意。這次的事情,只是個開頭。”

潮生點了一下頭。她也明白。

“老五就是太心急,姿態也太難看了……傻子都知道他另有盤算,所以父皇才沒答應。”

從及棄的對候,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及並之后的姑娘們都在做什麼?忙著嫁人,要麼,忙著為嫁人做準備。可是,她該做什麼?以前的人生規畫現在已經不適用了。

她曾經想過,不能出宮怎麼辦。那就學好手藝,老實干活兒,給李姑姑養老送終。后來有出宮的希望,就想著,找個人,不用富貴,能踏實過日子就好。

許婆婆把一只盒子放下:“姑娘,這是誠王府李姑姑打發人送來的。”

潮生精神一振:“是什麼?”

“多半是吃的。”

“送東西的人說什麼了麼?人還在麼?”

“東西交過來,人就已經回去了。”許婆婆說:“並沒有什麼話捎帶。”

潮生點了一下頭,有些心安又有些悵然。她乎指在盒蓋上的一圈花紋處緩緩摩挲了一會兒,才掀開了盒蓋。食盒里當然是吃的。盒子里面整齊的碼著菊花糕。

潮生心里有此歉疚。因為四皇子的事她下意識的想避開與誠王府有關的人和事,已經好一段日子沒有和李姑姑通消息了。心虛,呃,明天打發人給李姑姑也送點東西吧。潮生對著那些菊花糕出神。

現在她的情形和以前相比,那是很好的。起碼沒人會時刻威脅她的生命安全了。不用擔心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有飛來橫禍落在頭上,被拖到宮人斜那種地方任野狗啃嚙。但是新環境有新問題。

她面臨的新問題就是,嫁人。即使她不想嫁,架不住旁人還想娶。就象大公主說的,她自己不拿主意,旁人也會替她拿主意的。嫁,是要嫁的。可是嫁誰呢?潮生一片茫然。

后世許多人說林妹妹寶姐姐讓狗屎糊了眼,把個無能紈绔賈寶玉當成寶貝,一個要死要活,一個用盡心機。

啞喲,林、薛二位要機會喊冤,那肯定要喊得六月飛雪啊。這時候的姑娘,能認識幾個適齡未婚男青年?貌似她們只認得賈寶玉一個總不能看上賈環吧?到了潮生這兒,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林薛二位呢,起碼人家還有個寶哥哥寶弟弟,潮生這硬是一個也沒有。

人總得有一個目標,然后才能堅定不移地為這個目標努力奮斗。何月娥姑娘就有一個目標,而且也的確在努力奮斗。潮生現在連個目標也沒有。五皇子危機暫時過去了,可是並不代表從此一勞永逸。皇帝只是沒答應,也沒明確拒絕說,你不能娶她。只要五皇子一天不成親,潮生的心一天就放不下來。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十月底就下了一場薄雪。

潮生這此日子隨大公主出了兩趟門兒。一趟是去姚將軍家,大姚夫人小姚夫人兩人熱情洋溢,對潮生噓寒問暖,並且殷勤而含蓄的向大公主推銷起自家尚未成家的侄兒、外甥、表弟,以上三親四戚的共同點是:全是行伍出身,年少有為。最低的職銜兒也是宣節校尉,工作地點包括了宮中、京營,還有在昆州的,咳,可以說是高低胖瘦天南地北一簍子都囊括了。

大公主只是笑而不語,口稱:“自家妹妹還小呢,實在舍不得這麼早就出門,要多留幾年。”

小姚夫人快人快語:“囁喲,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再說了,要是覺得合適咱們先議著,又不是立馬過門兒,公主大可以把妹子多留兩年。”

潮生早就躲出去了,害羞不害羞的,總得做出害羞的樣子來。

大姚夫人要含蓄得多了:“你瞧你這話說的。”但是大姚夫人也是這個意思,並且講得更深入了一些:“我們家的這些孩子,本事不敢說有多強,可人品我是能打包票的。潮生要真是嫁過來,有我和妹子在,絕對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小姚夫人在旁邊用力點頭以示保證。五皇子在重陽宴上鬧的那一出,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可是姚家並不避忌,還能迎難而上,可見是很有底氣的。何月娥一直沒能出門去找她的靠山王妃表姐,大公主第二天就給她院子里加派了兩個人,一個教規矩,一個教女紅,上午下午占得滿滿的,一天下來何月娥現在拿碗筷都不穩當,晚上還得練字兒,不要說出門,她連來潮生這兒撤氣找麻煩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是山不來就我,我就山。何月娥出不去,可是溫氏打發人來登門了。

溫氏打發來的那個婆子很會說話,幸數周全,先向大公主問安,轉述溫氏的話說:“王妃沒出閣前,和表姑娘很要好。這麼些日子沒見,也挺想她的,想接過月娥姑娘和潮生姑娘過去住兩天,過了冬節就送她們回來。”

若是只要接何月娥,潮生一點兒都不意外。可是,溫氏要接自己做什麼?要說表親,這實在沾不上,要說溫氏也想念她潮生可不信,無事獻殷勤。

果然大公主並沒答應:“她們兩個都不得空呢,月娥正學規矩女紅,一天也丟不開。潮生這此日子身上不爽快,也沒法兒出門。等過些日子得空了,我帶她們過去去看看弟妹。”

婆子可不敢和大公主爭理,只能怏怏地去了。

然后,溫氏竟然親自登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探病

潮生掀開鍋蓋,用筷子戳了一下籠里的丸子,嗯,筷尖戳上去顫巍巍的嫩乎乎的,火候正好。

芳園笑著吸吸鼻子:“真香……”

“可不香麼?這里頭還放了有名的肅州火腿呢。”潮生用籠布包著碗沿兒,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

“姑娘可真盡心,這丸子做起來可夠費事的。”

之前的剁,拌,裹,腌那些功夫就不用說了,上籠蒸的時候,每過一會兒就要打開籠屜,用小勺將碗里的油撇掉,蒸出來的丸子才能毫不油膩。

這樣費心,就算餡里不用那有名的肅州火腿,也肯定好吃。

“姑娘這手藝,都趕上宮里的御廚了。”

潮生一笑:“不知道嫂子喜歡不喜歡這個……哥哥今兒……哥哥今兒難得在家一日,偏又出去了。”

“駙馬這是沒口福。”

“姑娘,”紅豆從外頭進來,因為走得急,險些在門口絆一跤:“誠王妃來啦。”

芳園看了她一眼:“又這麼毛毛躁躁的,來就來了唄。”

“可她說是來探病的……”

潮生一笑,紅豆就是太老實。

說生病了,是個常用的借口,未必見得就是真病。可溫氏這麼一來,真有些奇怪。潮生並不覺得她是為自己來的,多半是打著給自己探病的幌子,來看何月娥。

溫家到底想在何月娥身上盤算什麼?她父母已死,落魄窮困。溫家就算熱衷于用聯姻鞏固自家擴大自家勢力,他自家姑娘就不少了,更何況溫氏現在是誠王妃,份量足夠。

為什麼還對何月娥如此緊張?這其中肯定另有緣由。

大公主陪著溫氏,有說有笑,就是不搭她的話。

話題已經從衣料轉到茶葉又轉到冬日修繕屋子上頭了,明明天氣不熱,溫氏的額頭卻有些微微見汗。

“公主,若是方便,我想見一見月娥。”

“月娥這會會兒還沒下課呢。”大公主微笑著說。

“那……我去看看潮生。她的身體好些了吧?”

大公主吩咐丫鬟:“去看看姑娘這會兒做什麼呢,要是她精神好,我們去看看她。”

丫鬟過了一會兒來回話:“姑娘正寫字呢。”

大將主笑吟吟地站起來:“那咱們就過去瞧瞧她。”

溫氏剛想說“我自己過去就行”,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勉強一笑跟著站起身來:“好。”

潮生洗了手換了衣裳,老老實實坐在書案前。

狼毫筆,賀蘭硯,蘸飽了墨汁的筆鋒在紙面上滑過,發出細微的,沙沙的聲響,屋里的架子上,書本碼得並不多整江,有此書就隨意的擺在案頭,可見主人是常翻看。后面墻上掛著孫秀真送給潮生的牡丹圖,濃麗的牡丹,給素凈的書房增添了幾分柔美顏色。

潮生寫完最后一筆,大公主她們也正好走到門前。潮生放下筆,站起身來,耳朵上的點翠寶瓶五福墜子微微晃動。

“嫂子好,誠王妃也來了?”

大公主說:“你不好好兒歇著,又起來寫麼字?”

“閑著沒事兒做唄。”已經溜去廚房一上午的潮生臉不紅心不跳,一副安份守己的樣子。

溫氏的目光只在潮生身上停了一下,又很快收了回去,仿佛潮生有什麼可以灼傷她的東西一樣,多看一眼都無法忍受。大公主把案上的紙拎起來,潮生抄的是一首燕山詞,一手字已經寫得十分端正,觸筆圓潤清秀。

“誠王妃特意來探你的。”

潮生一笑:“這真不敢當。並沒什麼大病,就是天氣冷了人犯懶,太醫看過了,說藥都用不著吃。”

溫氏擠出一個笑容來:“那就好,那我也放心了。”

溫氏端著一件檀秀紅的衣裳,十分端麗——就是太老氣了些,看著與大公主倒像是同歲的人。

大公主在這兒,溫氏想說什麼也說不了,只能干巴巴地說:“你好生養著,等大好了,去我們府里玩玩散散心,老悉在屋子里人就是容易沒精神。”

潮生客氣有禮地說:“多謝王妃。”

“過些日子我們去威河的莊子上住幾天,那里地方大,能騎馬,能打獵,莊子前還有條河,我也有好久沒去了,咱們好好兒玩幾天。”

潮生眼睛一亮:“真的?”

溫氏沒話找話說,硬是坐了半天,何月娥也上完課了,急急趕了過來。

“表姐!”何月娥一眼看見大公主,已經邁進門的腳步一僵,頓時變得畏畏縮縮起來,細聲細氣地福身說:“嫂子。”

大公主說:“快進來吧,誠王妃等了你半日了。”

“表姐特意來看我的?”何月娥眼睛一亮:“表姐……你到我屋里坐會兒吧,我有好些話同你說。”

溫氏看了大公主一眼,大公主說:“去吧去吧,你們姐妹也多日不見了。”

何月娥如蒙大赦,上前一步緊緊拉著溫氏的手。出了正院,兩人腳步匆匆,溫氏不時的說:“慢些,走慢些。”

到了屋里一關上門,何月娥眼淚唰一聲就下來了:“表姐,你快把我接走吧,這兒我是一天都住不下去。”

溫氏壓下心里的煩燥,耐心地說:“別急,坐下慢慢兒說兒。到底怎麼了啦?我聽說你在上課,上什麼課?”

“上午學規矩,下午學針線。”何月娥把手伸了出來,好幾個指頭上都扎出了小針眼兒:“我的手都快不成樣兒……她這是分明想看我不順眼,想慢慢兒磨死我。”

“哎喲,怎麼弄成這樣兒了?”溫氏捧著她的手細看了看:“這……這也太狠心了。你和那個潮生……都要學嗎?”

“她才不學呢!”何月娥聲音高了起來,溫氏忙對她比個小聲手勢。她才壓低聲音說:“她整天閑著沒事兒做,一府的人都捧著她護著她,欺負我沒人撐腰。表姐,你是來接我的吧?我這就收拾跟你走……”

“別忙。”溫氏攔了她一下:“你這些日子,可見著何云起了?”

“見著兩回。”

“他對你如何?”

何月娥慢慢搖了下頭:“他在家的時候很少,就說過兩句話。他那人挺兇的……”

“她沒問你什麼?或是說過?”

這次何月娥答得很痛快:“沒有。”

“那,潮生呢?”

何月娥眉頭一皺:“提她干嘛?”

溫氏忙安撫她:“好好,不提不提。你且不要著急,再耐心等幾日,我一定接你出去。”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0 PM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做客

“還要再等幾日?我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還不是你們說的,說我過來了有好處!我呸,他們根本沒把我當成一家人看,我連院門兒都出不去,再這麼著我就……”

“姑奶奶,你小點聲。”溫氏忙安撫她,又摸出荷包來遞給她:“你待下人手松些,對大公主和駙馬嘴甜些,別擰著來。你終究是姓何,怎麼說也是駙馬的妹妹,大公主的小姑子了,討好了他們,對你將來可沒有壞處。”

她最后一句話拖了長音,顯得意味深長。

何月娥勉強安生下來,把荷包一把抓過去,嘟囔了一聲:“我知道。”

溫氏走了之后,何月娥著實安份了幾天,也舍得打點下人。連芳園都得了賞,回來以后掏給許婆婆和潮生看:“姑娘快瞧。”

潮生拈起那根銀答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不錯。”

許婆婆但笑不語。

何月娥姑娘興許是小時候窮怕了,一向手緊得很,除了她乳娘黃氏,再沒誰能從她那里揩下一星半點兒的油來。這回打賞給芳園的銀答,答頭是朵小小的梅花,看著玲瓏精致,不過掂一掂,份量明顯不對。

銅包銀。

好吧,這一根答連料加手工,頂多值個五分八分銀子,說起來是寒酸了點兒。可是對于素來一毛不拔的月娥姑娘來說,這一次已經是大出血了!

“看來誠王妃倒真有辦法,一勸就給勸轉了性。”

芳園說:“哪能呢,人家花出一分,得想著收回一兩。硬拉著給我這答子,搭了一筐的話,還朝我打聽姑娘的事兒。”

潮生笑著說:“誰讓你整天穿得這麼樸素,連答子都不帶一根?人家肯定覺得我薄待了你。”

芳園他們這此大公主帶來的丫鬟,和一般的丫鬟做派很不一樣。除了過節,頭上連朵花兒都不戴,什麼耳墜戒指更是一樣兒不見。平時的衣裳不是細布就是素綿緞,和京城里大戶人家的丫鬟們全然不同。旁的不說,就隔壁孫家,那小丫鬟頭上還常戴著時令鮮花兒呢當然,孫家上上下下都是愛花之人,家里本來就種了不少花。

潮生抿嘴笑。

有些事情教是教不會的,也不會有人教,只能自己慢慢看著,慢慢學會。

這種收買人心的事,不是不能做。可是有時候衣泛撤網不如專攻一個。大家人人都有,跟過年發福利似的,誰念你的情兒啊?據芳園說,這兩天不少人都得了賞,尤其是看門兒泉嫂子,聽說連著兩天都得了。

可是賞歸賞,何月娥的乳娘還是沒能和泉嫂子上套上近乎,門兒也仍然是出不去。

而且,這打點也要舍得花本錢。

芳園說得沒錯,花出一分,為的是收回一兩,關鍵時候能派得上大用場,說不定一條消息一句話就能救了命。

可何月娥姑娘這,真的只肯花一分,指望著掙回一兩。

咳……

潮生對財物看得倒是不重。

不是因為她現在不缺錢了。

因為她明白,在很多時候,錢留在自己口袋里是一點價值都沒有的,花不出去,而且不定哪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像從煙霞宮的梳頭宮女一下子變成浣衣巷的洗衣宮女一樣,全部家當就只給她剩了一塊手帕。

對了,上一次來公公來宣旨,潮生向他道謝。來公公那時候要說什麼來著?

病的真不是時候……偏偏那時候暈過去了。

她一直不明白,來公公為什麼要照拂她?那會兒她可沒有能干的哥哥,手眼通天的嫂子,也沒有李姑姑那樣明里暗里護著,更沒有四皇子那樣……

潮生把發散的思緒硬扯回來。

心里頭翻騰著酸楚的感覺。

不要緊。

不要緊的,她對自己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總會有一天,想起他的時候心里會平平靜靜,不起波瀾。

關于這個打點還是收買的話題,其實宜討論太多。芳園今天的舉動,是一種姿態。

向主子表示自己十分忠實,不會被收買去。

潮生笑完了,突然想起一句很有名的話。

沒有絕對的忠誠,只是因為背叛的價碼不夠大。

潮生絕對相信,芳園的忠誠不是區區一根同包銀的答子買得動的。

過了迎冬節,大公主帶了潮生和何月娥一同出門兒,去七公主府上做客。

其實照潮生看,這就是和誠王璁那次的賞梅一樣,算得上一次集體相親活動。

一幫妙齡少女,一幫毛頭小子,隔水相望能望見個什麼名堂啊?連高矮胖瘦都挺模糊的。

女客們是七公主招待,外面當然是七駙馬王承合。這位王駙馬和潮生的哥哥算是連,可是風度氣質大為不同。王駙馬笑口常開,肚大能容,要是把袍子一解往那兒一坐,活脫兒是廟里的彌陀佛。

潮生再瞅瞅七公主也是圓圓臉,小小的眼。

很有夫妻相!

就不知道他們夫妻倆是誰隨了誰啊。

五公主也來了,不過她和七公主正好相反。五公主瘦汀汀的,穿著厚厚的錦衣皮裘也顯不出豐滿來,嘴角下垂,眉心苦皺,和五公主笑瞇瞇的模樣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天她們來何家的時候,有十公主打岔吵嚷,潮生對這二位公主的感覺倒還不明顯,現在兩人站在一起,相映成輝。胖得更胖,瘦得更瘦……

何月娥和潮生一前一后進的花廳,廳里原來的歡聲笑語頓時一歇。

對于何駙馬的妹妹。廳里的人已經沒有不知道的了。

這位幼時遭逢大難,發配西北,卻一躍而成為大公主東床快婿的何駙馬,在京城中名……嗯……

褒揚之辭是有的,但毀譽更多。旁人不管是羨是妒還是出于旁的什麼心思,總要把他的出身,他和大公主身份年紀的過大差異拿出來議論。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大公主儼然成了前朝那等荒人的化身,何云起則是佞幸賣身求得高官榮華小人等等等等。

有個字叫裙帶關系,當然不是什麼好詞兒,現在套在何駙馬一家頭上,倒是正正合適。可不是麼?他們一家難道不是手抓著大公主的裙帶擠進京城權貴圈子的麼?

至于何家當年是不是冤屈,何云起有沒有真才實學,他們是不管不問的。

但是不管他們在背地里說得多麼熱鬧多麼過癮,當著面還得是作出親熱恭敬殷勤的姿態來。

就是權勢的魔力。讓人僧惡,讓人著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初雪

何月娥在這個場合居然還有仁熟人,不簡單哪不簡單,由此也可見京城里圈子其實就這麼大,有資格出現在公主家、王爺家賞花宴上的,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幾家,正待嫁年紀的姑娘,也就是那麼幾個。

何月娥象出籠小鳥一樣,一看大公主沒有在構著她的意思,一頭就扎進靠東邊幾個姑娘的圈子里去了。

潮生清楚的聽見其中一個問:“夷然,那個和你一起進來的是誰?”。

她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何夷然!

這些天在家里都月娥月娥的喊,她倒忘了被冒了名這回事。

何月娥悄梢往潮生這邊看了一眼,五公主正拉著潮生的手笑著說話,看起來都沒在意她。

“那個是我堂妹。””

“堂妹…”。

五公主笑吟吟的說:“大姐姐整天把你們藏在家里不舍得帶出來,難道還怕我把你搶了謀了去不成?今天你別聽她的,好好玩一玩。我們家駙馬也有兩個妹妹。來來,你們小姑娘家一處玩兒吧。””

真是給她找了兩個好伴兒。

王家的兩個)姑娘,一個十二,一個十四,看著都是挺大方的。而且彼此身份也相當都是駙馬的妹妹嘛。

不但結親要講個門當戶對,交朋友也是一樣。地位懸殊太大,朋友漸漸就變了質,弱勢的總要討好那有權勢的,象半個跟班兒半個丫鬟一樣。

互相通了名字,姐姐叫素玉,妹妹叫如玉。

三人說完名字,不知怎麼往下搭話,你瞅我瞅你”都笑了。

這一笑倒不拘束了。

王素玉說:“潮生姐姐頭次來我們家吧?””

潮生點頭說:“是啊。坐車繞了好一段路。””

“我們家就是偏僻了點兒,可是地方大……”王如玉說:“我和姐姐一人一個院子哪。上次去姑姑家做客,他們家里那個窄啊,兩房人擠一個院子里,下人沒地方睡,就在主子的外間打地鋪。晚上鋪下,早上要趕緊收起來”別提多憋屈了。”。

這話說的是,王家地方是大,五公主和駙馬住的是西院兒,王家其他人住的東院兒。院子一重一重的,花園也大。對于這此沒有出門需求的姑娘來說”家里有個大花園比地段好要重要多了。地段再好與她們無干,她們一不逛街二不上班。

看得出來這二位都沒有什麼花花腸子,挺好相處的。沒幾句話”王如玉小姑娘就露了本性,羨慕地看著潮生:“潮生姐姐,你生得可真好看。””

潮生笑了:“你也好看啊。”。

“我不成。””她搖搖頭:“我們家人都是圓臉,你沒見過我爹吧?他做一件袍子用的料兒夠別人做三件的。唉,我吃得不多,可臉還是這麼圓。””

“圓臉有什麼不好”有福氣啊……”潮生由衷地說。

按這時代的評判標準來說,王家這兩位姑娘肯定不愁嫁。一臉福相,這身量看著也好生養。

王素云問:“剛才和你一起進來是誰啊?”。

潮生抿了下唇:“是我堂叔家的姐姐。””

“哦……。”素云小聲說:“我好象見過她一回,不過沒說過話。””

如玉坐不住:“潮生姐,咱們去后頭轉轉吧”這屋里人多,怪悶的。”。

因為天冷,所以窗子都關著,當然顯得氣悶。

潮生轉頭看了一眼大公主。

大公主笑著說:“去轉轉吧”別走遠了,今天還有不少男客呢,你們別到前頭去。”。

三個姑娘你擠我我挨你的出來。各人的丫鬟忙跟上來給她們加斗篷。

王家的花園的確很大,池塘簡直象個小小的湖泊上面修著九曲橋。如玉指著對面說:“那邊是白鶯洲,我爺爺在那里養了好些水鳥兒有鴛鴦啦、雌綠鴨,落沙雁,可多啦,不過天冷,它們也都不大活動。我領你過去看看吧?””

潮生欣然點頭:“好。”。

王家的宅子看來也有些年頭了,九曲橋的橋欄看起來已經很日,上頭的漆色都褪了。天陰了下來,風也顯得更緊。素玉、攏了攏斗篷:“今天說不定會下雪。外頭怪冷,看完白鶯洲咱們快回去吧?””

白鴦洲果然很冷清,水邊的荒葦都巴經枯黃,蘆花在風里瑟瑟發抖。如玉靠著橋欄桿拍巴掌吆喝,蘆葦叢中飛起兩只不知什麼名兒的水鳥,翅膀撲棱棱的扇著,沒飛多遠又落下去,嘎嘎的叫聲回蕩在水面上,更顯得凄涼。

如玉再拍掌,卻沒有鳥兒飛出來了。

素玉輕聲說:“這會兒不好看,等夏天你再來,那時候熱鬧得很,丟些餅渣下去,一堆鳥兒過來搶食。咱們回去吧?””

如玉怏怏不樂:“好吧。”。

潮生倒是很喜歡那些蘆葦,雖然明知道是人工移栽來的,可是看著卻有一種自然的野趣。

素玉的丫裂匆匆走來,朝這邊張望,看見她們,連忙趕過來:“二姑娘,七爺鬧脾氣呢,誰都不要,就要找你,三夫人打發我來,請你過去哄一哄他。””

素玉有些意外:“誰又惹他啦?”。

“姑娘快過去吧,路上我慢慢同你說。”。

素玉有此不好意思:“潮生姐姐,我…”,。

潮生忙說:“既然家里有事,你就快過去吧。我這兒還有如玉陪著呢。”。

素玉同她們告個別,忙跟著丫裂去了。

如玉解釋說:“老七是我家最小的弟弟了,給慣得不象話。還好二姐的話他還肯聽。對了,你家里就你和駙馬兄妹兩個?””

“是啊,我倒羨慕你們,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

如玉說:“羨慕什麼啊…。”她湊過來小聲說:“告訴你,我家的親戚我都認不全哪,有時候見著了一下想不起名字,就含含糊糊的混過去。””

兩人從白驁洲繞過去,一路走一路說話,潮生走得微微出汗,如玉也有些氣喘。

“不行,歇一會兒吧……”如玉說:“前面是別有洞天了,我們在那兒停一停,吃杯茶再走。””

別有洞天是在假山旁的一所敞軒,如玉要去解手,潮生坐在那兒吃茶等她。

風越吹越緊,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

在這里隱約能聽到園子里不知哪一處宴飲行樂的聲音。她朝遠處看,敞軒旁邊種了幾株梅樹,枝條疏朗,還沒有開花。

潮生托著帕子,有一片雪花飄落在上頭。

正是這個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女子走路不是這樣的聲響。男子的步伐才有這麼大,這麼重。

潮生微微吃驚,轉過身來。

剛才跟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不知道去哪兒了,敞軒里光線幽暗,那個人一半身形都在暗影里。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20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五章 橋

沒有看見他的臉。可是潮生知道是誰。不用看。也許是感覺或者是氣味。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能一眼認出他來。

“你怎麼來了?”

這句話問得可真笨。四皇子往前走了一步,從暗影中走了出來。就象無數次的夢中,他走到她面前來一樣。雪花無聲的飄落,鋪天匝地,象是把敞軒隔成了一塊遺世獨立的安靜空間。

“我來看看你。”

話到這里,潮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她轉頭望著外頭。

他問:“我聽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

“都好了。”

生病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一直惦記著嗎?他也走了過來,站在她的身旁,兩人一起看著外面的茫茫飛雪。雪落得緊,山石上,地上,遠處的屋脊上,似乎眨眼的功夫就覆上了一層白。誰也不先開口,似乎怕打破了這一刻的美夢。

“跟我來。”

潮生微微怔了一下,隨著他走出去。小肅等在外頭,撐起傘來。四皇子微一搖頭,他便站住腳沒跟上來。

“五弟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五皇子?潮生低聲說:“我不能嫁他。”

“可是他這樣一來,就算對你有意的人,也會卻步不拼了。”

是啊,潮生也想過。雪花擦過她的睫毛,又被輕輕彈開,微微的痕癢,卻並不涼。

“他這一兩年是沒有空暇想這件事了,你可以不用擔心。”

潮生抬起頭來。這是要告訴她,她可以放心的尋找其他親事嗎?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在心里,隱約的猜過,如果再見面,他會說什麼,她又會說什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是哪有那麼容易。

她讓他做到,可是她自己,都很難忘卻。一日一日,光陰容易消磨。不想起,不提起。可是不代表就能夠忘記。縱然各在一方不相見,心好象還是被牽著,拽著。潮生垂著頭不說話。

四皇子走在前面,腳步起落間,腳印留在地下。一地薄雪,他的足印雖然淺,卻異常的清晰。

“其實來見你之前,我有好些話想和你說。”

四皇子停了下來:“可是見著你之后,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在想,即使你嫁了旁人,那人就能一生一世的,把你放在心頭,再不起他念了麼?他能如我一樣知你,懂你,顧惜你麼?”

潮生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交會。

“想到你會嫁給旁人,成了別的人妻子,你和他在一起,我心里的感覺,就象有火在燒一樣,從來沒有那麼難受過”,他淡淡一笑:“那會兒我忽然明白了你的心情。我若在別人的身旁,我還有旁的女人,那時候你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的。就象你說的,把心放在油里煎,放在火上烤”

一片雪粘在潮生的睫毛上,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起來。是的,他明白了。潮生說不出是悲是喜。是的,她就算嫁了別人,那人就能只有她一個嗎?沒有妻妾,沒有紅顏知己,能時時懂她,事事照顧她嗎?不會的。她從來沒做過那樣的美夢。這時節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從大公主說要為她尋親事,她就沒做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妄想。

可是,那些人並不是他。她對那些人本來就沒有這樣的期待。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絲竹蕭管之聲,遙遠而縹緲。北風又緊起來,聲音又隱沒了。明明在下著雪,風卻干而冷,吹得人臉龐發緊。潮生的臉龐冰涼,手心卻滾燙。

她記得小時候讀過一句詞,換我心,知你心,后面是什麼?不記得了。他若對她用情不深,就一定不會懂得。可是現在他懂了,那有什麼用呢?潮生朝遠處望,茫茫大雪似乎把天與地連接了起來,天地間沒了分際,成了混沌的一片。李姑姑說過,人活著不能太較真,糊糊涂涂的混過去,就算了。因為認真不起。

他今天要不來,不說這些話……也許對他們倆都好。

再朝前走,前面是一座橋。不是九曲橋那樣的平橋,而是拱橋。四皇子轉過身,朝她伸出手來。

“當心,地下滑。”

她猶豫了一下,將手交給他。沾了雪沫兒的石階是很滑,不當心就會跌倒。橋邊的垂柳,枝條干枯嘍晌,在風中擺動。

“慢些。”

他們走的很慢。也許這座橋永遠過不去更好。他們不必想著身后是什麼,對岸又有什麼,只要留在橋上。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別人。沒有身份,沒有分離,沒有絕望。心不在焉,腳下忽然滑了一下。四皇子手疾眼快,一把攬住她。
他低頭注視了她片刻,忽然將斗篷拉過,把她兜了起來。眼前忽然變成了一片黑。

什麼都看不見。潮生靜靜靠在他胸口。這麼狹窄的,黑暗的一片小空間。是的,他不屬于她,她也不屬于他。能屬于他們的,只有眼下,只有這片刻。終究他們還是要到對岸的。

四皇子替她拉好兜帽,潮生就跟在他身后。兩人一直走,潮生辨不清方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們也沒有再說話。

“從前面失道過去,就回花廳了。”

潮生低低的應了一聲。他從袖中摸出一個細長的盒子,遞了過來。潮生看了他一眼。

“給你的,我不會再收回來。”

潮生終于把盒子接過來。他朝她笑了笑,似乎有無數未盡之言,都包涵在這個微笑中。

“雪大,快進去吧。”

他轉身去了,斗篷翻起一個角,雪花在他腳邊被卷起來。小肅撐著傘,遠遠迎上來。他那一笑里,好象,有什麼讓潮生不懂的東西。並不是最終放手的釋然。而是堅定。潮生已經不能再追上去問他。也許只是她的感覺,並不代表什麼。

她低下頭打開盒子。那只君子木雕的鳳頭釵靜靜躺在盒子里。

風緊雪大,潮生指尖冰涼,盒子上還帶著他的休溫。

潮生緊緊攥著盒子,再抬頭看時,四皇子和小肅的身影已經在風雪中隱沒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看戲

潮生的丫鬟芳景默默的迎上來。

潮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這個芳景當初是芳園一起帶到她這里的,潮生和她說過的話不多,只知道她不是大公主從西北帶回來的,而是大公主要出嫁時,由內侍監撥過來的。要說內侍監什麼最富余?除了人還是人。掖庭宮里到底有多少名宮女?辛勞一輩子,可能最后就終老宮中。

芳景平時手腳勤快,做事穩妥,剛才在敞軒那里,她卻恰到好處的不見了,現在卻又在這里出現。

潮生剛進門,如玉就撲了過來。

“潮生姐姐,你上哪兒去了?我解手回來就找不著你了。”

看如玉的神情,倒是真的不知道。潮生心中微微歉疚,拉著她手說:“我看外面下雪了,想在園子里逛一遙。”

如玉是直脾氣,笑著說:“我家園子不錯吧?以后你常來來,今天來不及,下回領你去我屋里坐坐。我和姐姐不住這邊。”

這個潮生知道,西院就住了七公主和駙馬,王家其他人都在東院住。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分家不分府了,七公主日子過得悠閑自在,要不然也不能那麼心寬休胖。屋里其他人都沒留心潮生的事,大公主倒是朝這邊看了一眼。

素玉一直沒再過來,多半是東院兒事多抽不開身兒。吃完飯才是今天宴請的重要活動:看戲。

七公主這戲樓修的上下兩層,女眷都在樓上看戲,男客們在樓下又是方便相親的設置。姑娘們拿著小手絹兒之類的遮遮掩掩,目光在戲臺和樓下流連往返。這是冬天不方便,要是夏天用扇子當道具,可以看得更清楚一此。

七公主大大方方往樓下看了看:“今天來的人不少呢,大姐姐,你坐這兒,這兒暖和。”

大公主說:“我倒不怕冷。西北的風刮起來,屋都能掀走。京城和那兒一比,就跟江南似的。”

“對了,今天老四家的沒來”說是病了。”七公主笑瞇瞇地說:“也不知道是什麼病,太醫也沒請。”

這意思,好象是影射溫氏托病不來。

何月娥對這個份外關切:“表姐病了?嚴重麼?”

她往拼湊了湊,想看看樓下的情形,大公主一眼過去,她又往后縮。

戲臺上演的什麼潮生也沒留心,不過中間來了一撥雜耍,爬桿兒,頂盤子,還有一個吐火的,一口噴出去,滿臺都是金燦燦的火星,猶如爆開了一朵巨大的金絲菊。如玉大聲拍手叫好,七公主笑著說她:“你看你,轉眼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瘋。”又咐吩一聲說賞。

大公主對潮生招了下手,潮生坐到她身邊。

“看。”

大公主指的那方向,坐了兩個青年。

“那個穿藍的,宣平候家的。”

潮生匆匆看了一眼:“哦。”

“哦什麼哦,仔細看看。”潮生又看了一眼。

“怎麼樣?”

“…看不清。”

大公主哧的一聲笑出聲來:“好啦,我知道你臉皮兒薄。可是姑娘家總得有這麼一回。現在不多看,不看清,將來要后悔一輩子的。”

她放低了聲音:“宣平候家是開國功臣,門風好,幾朝下來他家都太平無事。這是他們家老三。”

潮生還是垂著頭。大公主也不催她。樓下坐的那些人似乎也有感覺,抬頭朝這邊看過來。隔著漫天大雪,他們其實看不清什麼。何月娥往這邊看了一眼,又朝樓下望一眼。

宣平候家的公子,她也聽說過。可是卻沒有機會見一面。現在機會來了卻不是給自己的。

“你怎麼了?”

她回過神來,言不由衷地說:“今天這戲當真熱鬧。”

“哎,你瞧見了麼?宣平候家的三公子。”

“嗯,看見了。”

看見了有什麼用。

“我聽人說,今天誠王爺也來了。”

何月娥頓時來了精神:“誠王爺也來了?在哪兒?”

“好象早走了吧?聽說誠王妃病了,他多半沒有心情在這兒宴飲聽戲,就來招呼一聲。”

“真是,怎麼又病了?”

一旁的姑娘安慰她:“你也不太擔心你表姐,聽說並沒請太醫,應該不要緊的。”

何月娥點了點頭。她的目光在下頭巡梭了一圈,也沒看見誠王爺人。大概是真走了。這一場戲,或許誰也沒有認真去看。臺下其實遠比臺上還要精彩得多。七公主笑吟吟的錄了插子遞給大公主,往臺下掃了一眼,悠然地往自己嘴里也填了一瓣。

雪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還沒有停。房上地上都已經被厚厚的蓋了一層,粗使婆子揮著大掃帚掃雪。樹枝被雪壓得都彎了下來,象是開了滿滿的一樹白花。

“姑娘,外頭冷,快關上窗子吧。”

潮生回頭一笑,把窗子關上。許婆婆笑容滿面也無怪她高興,何府上上下下都是喜氣洋洋的。

還沒過年,何府先迎來了一樁喜事。

大公主有孕了。

何云起雖然二十來歲,可是這時候象他這今年紀的人,都是兒女成行,小三兒都會打醬油了。大公主又比他年長,許婆婆著實掛心。現在可好了,何家列宗列祖保仿,何云起要有后了。

人透喜事精神爽,一點兒不假,許婆婆滿面紅光,忙進忙出的。原來正院兒的事她一概不問,現在可不成,大公主和何云起那是年輕夫妻,辦事不穩當,須得她出馬坐鎮調停。大公主自然不跟她頂著,許婆婆不管說什麼,她都來一句:“婆婆說得是。”

潮生覺得這個要強的嫂子簡直象是換了個人一樣。女人要做母親,總是不一樣的。大公主嫁到昆州多年,並沒有一男半女。聽人說,她和那個松漠的丈夫並不和睦,甚至長年分居兩處。她住城里,那個丈夫住在族中。都不在一處住,這上哪兒去懷孩子?

潮生也是滿心歡喜,不管大公主懷的是男是女,她都一樣高興。到明年,就有個小小的侄子侄女兒了,她可就當姑姑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2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30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七章 雪球

據說何云起剛知道這消息的時候,十分鎮定從容,並沒有失態。

不過他出屋門時,細心的丫鬈發現駙馬爺走得同手同腳一順拐啦。

他匆匆出門去又匆匆回來。大公主說:“你再不出門要遲了。”

“我讓人去告假了。”

他告了假在家,專心盯著大公主的肚子看,其實這才一個多月,那里還是平平的,什麼也看不出來。一屋子人,潮生也在。當著小姑子,大公主這麼爽利的人也難得的不好意思起來:“有什麼好看的。”順手推何云起一把。

要說大公主這當然不是怪,是嬌嗔哪。

這推一把,也是撤個嬌,以何云起那功夫那定力,平時絕對是不動如松的。可是今天不知怎麼了,大公主這麼輕輕一推,何云起咕咚一聲就倒了。

一屋人都嚇了一跳,何云起自己笑呵呵地又爬起來了:“沒站穩…”

那副傻相,潮生都不忍卒視了。這真是她英明神武的將軍哥哥?大公主臉紅紅的,何云起笑得傻乎乎的。潮生覺得自己在這兒實屬多余,悄悄站起來出了屋子。屋里兩個人竟然一個轉頭看她的都沒有。

真好。

潮生在心里說,這可真好。象哥哥和嫂子這樣,多好啊。嗯,趁著天冷,她趕緊做些針線活兒,什麼小衣裳小鞋子之類,縱然家里有得是人做,不缺她這份兒,可是這是她的心意。

與這快樂節奏不合拍的音符,大概就是何月娥。

不得不說,何月娥姑娘雖然打點得不到位,可是三節五令,溫家會派人來,她也會打發乳母黃氏去給叔外祖母、表舅母請安,這個大公主總不能攔著她。

“表姐真的病了?”

黃氏輕聲說:“說是因為天冷路滑,跌了一跤。”

“要緊麼”?

“說是不要緊。”黃氏說得並沒有什麼把握。畢竟這消息都轉了好幾道兒了,興許一傳兩傳的就走了樣兒。

何月娥愁眉不展:“表姐答應了接我過去,現在她這麼一摔,又不知什麼時候才好,再不來接,就該過年了”

黃氏將丫鬟打發出去,掩了門,回來悄悄對她說:“姑娘,我倒聽說了另一件事兒。”

何月娥忙問:“什麼事兒?”

“我給蔡管事的媳婦送東西過去,聽她們說起來。原來伺候誠王妃的丫裂不是說都放出去了嗎?”

“是啊,不就泰荷一個跟著嫁過去了麼?其他人說是開恩都放了。”

這事兒何月娥是知道的。

“哎喲我的姑娘,聽她們說,哪是放了啊,都賣啦。原來那個挺伶例的,叫什麼來著,是個什麼花兒來著,姑娘可記得?”

“叫碧花吧?”

“對對,就叫碧花。”黃氏拍了一下腿:“就是說起的她。說她賣到江都那一帶去,有相熟人的人從那里來,說她已經死了。”

何月娥就算再傻也聽出里面不對勁了。

“沒聽說她犯錯啊”

“可不是麼。打小兒伺候王妃的,說是王妃小時候摔著,她都撲到下頭去墊著。這麼忠心的丫頭可不好找。”

“那其余的丫頭呢?也都賣到外地去了?”

“都遠遠的賣啦,其他人連賣到哪里去都不知道。”

“那,表舅母這是為什麼呀?”

黃氏猜度著:“說不定,是她們一起犯了什麼大錯兒,…”

可哪有什麼錯是這麼多人一起犯的?

“要麼…就是有什麼事兒,不想讓人知道。”

“對。”何月娥一下子來了精神:“多半是表姐有什麼事兒,旁人不知道,她院子里的丫鬟知道。怕她們走漏風聲,才出嫁之前全打發了。媽媽你還打聽著什麼?”

“這事兒哪能打聽,就這些還是趁她們在茶房里說話時我聽來的。我一進去她們就不說了。”

何月娥琢磨了一陣。

她到溫家時,溫氏已經在待嫁了,她們並不算熟。溫氏那院子的事情她也沒怎麼關心過。一開始乳娘說,溫家把她從鄉下接來,又是在他們家姑娘該出嫁的當口,說不定是想讓她給溫氏做騰人,權貴人家這樣的事不少。何月娥自己也願意相信這說法。雖然是小老婆,可是嫁給皇子啊,那以后還不有數不盡的榮華宣貴?而且見了四皇子之后,她變得越發期待。

現在溫氏嫁過去,頭尾都算上要三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她自己不急,溫家也得急啊。瞧,連大公主這麼大歲數,寡婦再嫁,還當年就有喜了呢。溫氏倒好,吃了那麼多藥,還是只不下蛋的母雞。她就是想自己全占著,那也得能占得住啊。三年無所出,在鄉下都說不過去,何況是京里。

黃氏看了何月娥一眼,試探著問:“姑娘,大夫人問你在這邊兒過得怎麼樣…”

“媽媽你怎麼回的?”

“我說姑娘過得不怎麼順心…她也沒說什麼。”

何月娥撇了下嘴:“我算明白了。這世道兒誰都靠不住。他們把我扔到這兒,我過得好賴他們才不管呢。”

“哎喲姑娘,小聲些。”

何月娥也知道這牢騷不能隨便發,真讓大公主知道了沒她的好兒。到底溫氏有什麼事情需要這樣密密的隱瞞?月娥姑娘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得特別快,胸口火熱。要是好事兒肯定不用這麼遮著瞞著!準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不能讓人知道的事兒!別看溫氏現在總敷衍她,沒一句準話兒,要是讓她抓著了這個把柄,看她還能裝得下去?

“對了媽媽,表姐從過了門,不是就吃那生孩子的藥嗎?那藥方是哪里找來的?”

黃氏搖頭:“這個可不知道。聽說好象是宮里的秘方吧…”

何月娥也不知道。當時在誠王府的時候她的心思可沒放在表姐身上。再說,溫氏吃藥,是泰荷一手操辦的,從不讓外人插手。秦荷啊…她跟著表姐時間那麼長,從溫家,到王府,想必表姐有什麼事,她肯定都知道。可是何月娥又犯了愁。秦荷就是知道”憑什麼要告訴她?再說,她現在根本出不了門,也見不了人,想干什麼都干不了。

外頭有人笑著問了句:“姑娘可在屋里?”

黃氏忙應了一聲:“在在。”打開門說:“喲,芳辰姑娘。快快,快進來。”

芳辰笑著說:“黃媽媽也在哪?我給姑娘送斗篷過來。原來上個月就該做好,送來了一看,有好幾件兒都趕得粗,就退回去讓重做了。這是姑娘的兩件。”

黃氏趕著接過來,芳辰也沒多留就走了。兩件斗篷,一件大紅的,一件銀紅的,又輕又軟,握在手里就象握住了一把春光似的暖和。

“姑娘快看,這新衣裳可真不錯。”

何月娥也眼前一亮,接過來一一細看,本來是眉開眼笑的,結果沒看兩眼,又把斗篷往蛻上一摔。

“姑娘這是怎麼了?是顏色沒看中?還是樣式不喜歡?”

“肯定又是前邊那一個挑剩下的,我不稀罕。”何月娥現在可算是知道,為什麼她看潮生眼熟了。原來她就是以前誠王府那個讓表姐吃不安睡不穩的狐媚子丫頭。

這什麼世道兒啊,丫頭一翻身成了正經的大家小姐了,自己居然還時時處處矮她一頭。什麼好東西不先盡著她挑?這斗篷,肯定是先送了她那邊,又輪到自己這里。好看的,貴重的,還不都讓她先留下了?看她又擰上了,黃氏也不好勸。雖然說姑娘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可現在她是姑娘,有些話也不好說。前院兒的那是駙馬的親妹妹,這誰的胳膊肘不往里彎啊?何月娥生了一會兒悶氣,讓黃氏把斗篷收起來,琢磨著該怎麼打聽溫氏的事情。

原本大公主說要帶潮生去威河的莊子上小住散心,現在這麼一來,可就去不成了。潮生倒還好,最失望的人是阿羅。他都摩拳擦掌好些天,包裹都打好了,結果又去不成,一連幾天都提不起精神來,垂頭喪氣的。大公主安慰他:“等天暖和了,帶你去打獵。”

天暖和?阿羅抬頭瞅瞅外面,天寒地凍啊,這才剛下入冬的第一場雪。要等天暖和,那得等幾個月?圈在籠子里的野貓是個什麼樣兒,阿羅這會兒有過之而無不及。潮生從大公主屋里出來,從屋后面過,隔著一道墻,聽著砰砰的聲響,還失雜著家中小廝仆婦叫好的聲音。

“那邊兒干什麼呢?”

芳園笑著說:“阿羅少爺和人賭賽呢,比誰的雪球擲得遠擲得準。”

正說著話,忽然間嗖的一聲響,跟在后頭的紅豆“哎喲”一聲,捂著頭蹲了下去。

潮生嚇了一跳,芳園忙搶著過去扶起她來,拉開她手一看,后腦和領子里滿滿的都是雪。

“疼不疼?破沒破?”

“姑娘別擔心,沒破皮。”

就是那雪球的份量著實不輕,紅豆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只覺得頭嗡嗡的,半天回不過神來。

阿羅扒著墻探過頭來,居高臨下的問:“哎?沒事兒吧?”

紅豆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還搖著手說:“沒事兒。”

“啊”阿羅也看清楚,剛才那雪球砸著人了。他扒在那兒撓撓頭,一副過意不去,又不知道說什麼的窘狀。大冷的天兒,他居然只穿了件單衫,還敞著領子,頭上身上騰騰的往外冒白氣。



第一百六十八章 過年

不等潮生說話,阿羅已經手一撐,整個人從墻上翻過來,象只大貓一樣輕盈無聲地落在地下。

“砸著了?”

紅豆擠出個笑來:“我沒事兒,沒砸著。”

阿羅松口氣,看起來紅豆是沒什麼事兒。

“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去廚房。”潮生說:“嫂子說,忽然想吃胡麻餅。”

“真的?我也想吃。”

潮生忍著笑說:“那好,我多做些。”

阿羅不知從哪兒摸出個雪球來,隨手往旁邊一扔。他手勁兒大,雪球砸在墻上,砰一聲濺開來,紅豆又給嚇了一跳。 胡麻餅的吸引力比擲雪球要大多了。潮生揉面,阿羅就蹲在凳子上看。潮生把面干成勻勻的餅子,一層層壓起,再揮。這樣幾回之后,面捶揮出了筋骨,做出的餅才筋道好吃。

阿羅說:“在昆州的時候,常吃。到了這里,天天吃米。

“是麼刁你想吃什麼,就和廚房的人說,讓他們給你做。”

阿羅又不出聲了。他平時話很少,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大公主給他派的兩個小廝和丫鬟,常常找不到自己少爺在哪兒。從昆州乍然到了這個地方,他一定不習慣。在這里他幾乎沒什麼認識的人,四周也不是他熟悉環境。潮生揭了一張熱騰騰的餅遞給他。

“嘗嘗吧。”

阿羅要伸手來接,手伸出來才看見上頭黑漆漆的,不知道在哪兒抓撓得全是臟污。

“去洗洗吧。”

阿羅在身上蹭了蹭手,一把將餅抓了過去。

潮生做了三種不一樣的味兒,芝麻的撤鹽兒的,還有牛肉的。阿羅顯然對甜的不是很喜歡,倒是棱鹽的吃了兩張還意猶未盡,又抓了一張牛肉的。

潮生端了餅去大公主那里,有個婦人正從屋里出來。潮生沒見過她,那婦人不施脂粉,一身青布衣裙顯得干凈素淡。她低頭退到一旁,潮生看了她一眼,邁步進屋。

何云起不在屋里,大公主笑瞇瞇地說:“我今兒有口福了。”

屋里有一點淡淡的煙氣,好象剛燒過紙的氣味兒。

大公主掰了一塊芝麻味兒的餅嘗了一口:“嗯,做得好。”她用沒拿餅的那只手摸了一下潮生的臉,口氣活象街上的登徒子:“埃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手藝這麼好,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氣的能娶了去呢。”

潮生一笑:“我不嫁,嫂子要喜歡,我給你做一輩子餅。”

“哎喲,可惜我不是男人。”大公主又撕了一角牛肉餅吃得津津有味兒:“放心吧,我一定給你尋個稱心如意的好婆家。”

真能稱心如意嗎?哪有那麼幸運的事兒。

“對了,過年的時候,跟我一塊兒進宮吧”,大公主說:“穿前兒那身新做的衣裳繡蓮花的那件。”

潮生怔了下:“進宮?”

正是進宮。大公主可不開玩笑,潮生也沒想到,自己還有再進宮的一天。

而且,那麼巧進宮時走的,就是她出宮時走的那道銀漢門。

潮生揭開一角車簾朝外看。上一次她離開的時候,前途未卜,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宮女。這一次回來會怎麼樣?因為下雪,空氣聞起來甜絲絲的。宮中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透著過年的喜慶勁兒。這一切潮生都很熟悉,這里的聲音,氣味兒,顏色,何月娥望著高高的宮墻,眼睛睜得大大的,嘴緊緊抿著,大氣都不敢喘。

宮車穿過宮門,一路向前駛。到了延福門,她們就得下車。潮生站在車邊,看大公主下車時,好扶她一把。大公主扶著她的手下了車,早有內待監的人迎上來,已經給大公主準備了步輦。

“我先去給皇后請安,你們先去坐坐,別亂走,等會兒入席時咱們再一起。”

潮生應了一聲,看大公主上了步輦。內侍監的人不用囑咐,也知道大公主現在不比往常,抬得穩,走得慢,務求妥當太平。

另有一位宦官笑著過來招呼她們:“二位姑娘,請隨我來。”

潮生和何月娥隨他一路向里走。

雖然在宮中幾年,潮生也沒到中宮這邊來過。那宦官臉上帶笑,既殷勤又不失分寸,將她們領到偏殿的宮室,屋里已經坐了好幾個姑娘,其中一個朝門口看過來不是旁人,正是王駙馬家的妹子如玉啊。

見總算見個熟人,王如玉和潮生都歡喜。如玉和何月娥招呼一聲,就拉著潮生在自己旁邊坐了:“你這些日子也不來找我們。”

“家里有事,脫不開身。”

“你嫂子有孕,你有什麼脫不開身的?”如玉沖她做個兇相:“難不成你天天端湯送水的詞候她?”

潮生抿嘴笑:“那你也沒去看我啊。”

“我倒想去,可是出不了門兒啊。”

旁邊她姐姐素玉忙說一句:“你看你,哪來那麼多話。”

王家規矩也大,如玉姑娘說起這個來真是一肚子委屈。潮生一邊聽,一邊時不時勸一句。

有個王如玉、這樣的朋友,倒真是不怕寂寞,她一個人頂得上三個人能說。何月娥沒什麼熟人,被晾在一旁,好不容易瞅個空子問:“誠王妃今天來沒來?”。

“應該是來了……”素玉說:“剛才還看見昌王妃她們過去,應該是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吧?””

何月娥又向門口的宮人打聽,宮人不知道,她又尋剛才領路的宦官。那人倒是知道的:“幾位王妃都在后頭暖閣里呢。”

何月娥自然想過去,可是瞅一瞅,屋里這幾位都沒有要挪動的意思。王如玉端著一碟兒松子,邊吃邊說兩不耽誤。王素亞、嫻雅安靜,更不用指望她。

“潮生……”

“嗯?”

潮生知道她要說什麼,可是她不開口,自己絕不先開口。

“你陪我去看看表姐吧?她前陣子生病……”

“可是嫂子說了,讓我們別亂走。你要見,等下席上也能見著。”

素玉也說:“是啊,我看快開席了,要不了半個時辰。再等一等吧,外頭那麼冷。”。

何月娥只能又坐下來。她以前那是天不管地不怕的性子,要干什麼誰也攔不住。這一陣子倒讓大公主給磨得,有眼色多了。再說這是宮中,不比別處,她也沒那麼大膽子亂闖亂走。

過了一會兒七公主過來招呼她們,屋里頭的姑娘忙著站起來,撫平衣襟,扶正釵子,如玉和素玉互相打量一眼,素玉替如玉拈去粘在袖子上的松子皮兒。

壽王妃又沒能來。她生了個大胖小子,據說落地就哭,嗓門兒出奇的宏亮,足有七個八兩重。現在還沒出月子,來不了。壽王兩口子揚眉吐氣這可是皇帝的頭一個孫子啊!看誰還敢背后嘀咕說他們兩口子有毛病?

昌王妃王氏笑容和煦,落落大方。而溫氏看起來真象是大病初愈的模樣,即使有脂粉掩蓋,還是能看得出恨悴。

潮生的目光朝下移溫氏穿的那條裙子,看起來那麼眼熟。上頭的金線繡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在燭光下熠熠閃光,竟然就是她補過的那條。潮生收回了目光。

這頓宴席做秀的成份居多,潮生她們只是無關緊要的小配角,妝點熱鬧,充當背景。只是看著席上的菜一道道由熱變涼”每樣不過能動兩三筷子。旁人舉杯,也得跟著舉杯。旁人放下筷子,你也不能再撿著菜挾個沒完。

好容易上來一道熱騰騰的羊肉,如玉舀了一口湯嘗了,連忙丟個眼色過來。潮生也舀了湯喝,熱乎乎的,喝下去倒是很舒服。羊肉也燉得酥爛,與其他的菜相比吃著舒服多了。

何月娥剛才吃了好幾口涼菜,這會兒覺得胃里有點頂得慌。她往溫氏那邊頻頻張望,溫氏卻一直沒看她。

潮生有些惦記大公主。宮中這席分的真不合理,大公主既不和潮生她們一起,也不和何云起在一塊兒。席上的東西都不怎麼中吃,潮生怕她不習慣。大公主這此天胃口有些不怎麼好,早晨起來尤其如此。殿里人多,各種氣味兒濁雜,坐久了,潮生都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旁邊侍立的宮人很有眼色的過來,潮生說:“勞煩給倒杯熱茶。”

那宮人應了一聲去了。

潮生看著她背影有些出神,這樣的衣裳她以前也穿過。宮女平時不能打扮,過年的時候都要換上新衣,頭上裁花。如玉拉了她一把:“瞧外面兒。”

哦,時辰差不多了,該放焰火了。砰然一聲悶響,連頭頂的檐瓦似乎都給震得顫抖起來。

巨大的焰火在殿外的夜空中綻開,潮生趁空兒朝大公主那兒看了一眼。大公主正靠在那兒,人懶洋洋的,五公主掩著耳朵,身上的衣裳象個殼子似的套在身上,空蕩蕩的。外面響一聲,她就哆嗦一下,看起來整個人都快給震散了一樣。

何月娥忽然抓住她一只手。潮生有些意外,轉頭看她。何月娥卻沒看她,定定的瞅著誠王妃的方向。潮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一下她的目光也移不開了,連何月娥的指甲掐進來她都沒覺得疼。

溫氏的表情很古怪,嘴角和眼角都斜著,象是被一根鋼絲勾著牽過去一樣,說不出的詭異。這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有的表情。不等她們兩人反應過來,溫氏忽然間向后仰著倒了下去,椅子倒地,桌布被拖動,桌上的酒菜杯盞一骨腦兒的全掉下來。

旁邊昌王妃驚呼著站起身這一切就發生在頃刻間,本來應該有很大的動靜。可是外面焰火的聲音很響,連成了一片,把殿里的這些動靜全掩過了。不遠處發生的那一切,就象一場默劇,一切都無聲無息。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4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40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病

誠王妃迅速被抬走了,何月娥想跟過去,被攔了下來,只能回到她的位子上頭。地上的狼籍被收拾過所有人都重新坐下,像剛才一樣,如常的吃喝,說笑,看煙火,就像剛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就在那些腳步雜亂的時候,透過人叢,潮生看到溫氏在地上抽搐著,她的身體想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即使有人死死按住她,她還在抖動,甚至想被甩上岸的魚一樣,幾乎要彈跳起來,力大無窮,令人生怖。

潮生兩世加起來的閱歷,足夠她判斷出溫氏是怎麼了。可溫氏怎麼會這樣?她......

潮生一直心神不寧。溫氏這是頭一次麼?不,應該不是。雖然她了解不多,可這種病常常在幼年是就顯露征兆。她嫁過來的這幾年里頭,吃的藥,有多少是為了不孕?又有多少是為了她的隱疾?她到王府之后發作過嗎?也許有。但是隱瞞了下來。那些藥和方子,都只有她和秦荷倆個人才接觸,防其他人像防賊一樣......

他......知道麼?也許知道。

他們並不很親近,她完全可以瞞得過。

大公主在回來的車上已經睡著了,何云起幾次到馬車邊來,撩起車簾朝里探看,大公主睡得很踏實,一直沒醒。

何月娥沒睡著,她和乳娘黃氏兩個說話。黃氏一直沒睡,撐著等她回來。她終于問到一些應該很重要的事情,溫家的下人總有那麼兩個嘴巴不太嚴,對她的打探不那麼提防。

“姑娘,我問過了,”黃氏小聲說:“大姑娘以前在家就吃的藥里,有沉香啊,岑黃啊,還有大黃什麼的,我托人問了藥鋪......”

何月娥重重坐下,黃氏說的什麼她好像根本沒聽見。

“姑娘?”黃氏試探著問:“今天在宮里......不痛快?遇見她沒有?”

“遇見了......”

“那、姑娘和她說話了嗎?她答應沒有?”

“沒說上話。”何月娥如夢初醒一般,用力抓住了黃氏的手:“媽媽,她有病!他們家人瞞得死死的,誰都不知道,她還嫁了皇子。”

黃氏咽了一口唾沫:“姑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何月娥把腳上的鞋踢掉,黃氏站起來:“我去給姑娘倒水,姑娘慢慢和我說。”

潮生這一晚也睡不著。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把舊的一年送走,把新的一年在夜中迎來。

她翻了個身,芳園今晚上夜,她睡得警醒————又或者她也沒睡著。

“姑娘,要茶麼?”

“不用。”

今晚睡不著的遠不止她們。

大公主在車上補了一覺,現在精神百倍,何云起卻是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不得不強打精神舍命陪媳婦。

“哎,你說,今晚的事,父皇能忍住麼?”

“忍住什麼?”

“嘿!溫家這下可好看嘍......”

何云起又打個哈欠:“這也不算什麼,姓溫的老滑頭只要一口咬定事先不知情...皇帝能把他怎麼著?”這又不是鄉下,倆親家老頭兒能揪著領子對掐一架。

“能把他怎麼著?這不過是個開頭那...”大公主靠在何云起肩膀上,“可惜這會兒抓不到他別的把柄,這老油條。”

“沒事,他好日子已經到頭了。”

溫御史的確如何云起說的那樣,腦門都在青磚上磕出血來了,還是死死咬定了他事先並不知情。

來公公站在殿門外————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很多時候,很多事情,皇上並不避諱他。但今天也實在...來公公當然是識趣的,這種時候皇帝當然不希望有旁人在,哪怕是自己的心腹太監也不行。

皇帝的聲音從殿內傳來,“你府上藥房每個月熬什麼藥,你女兒貼身的丫鬟全都遠遠的發賣,你一點兒都不知情!好得很吶!”

溫御史又碰碰的磕頭,痛苦流涕,替溫夫人請罪,說什麼婦人無知,又說她是一片愛女之心。

來公公想,溫御史其實是個聰明人。如果誠王妃沒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發病,能一直隱瞞下去。皇帝還得把這件事兒蓋著。要不然如何?說堂堂皇家也讓人騙婚了,娶了個有癇病得兒媳進門?皇帝有這麼昏聵?四皇子有這麼倒霉?

“很好。”

皇帝不像剛才那樣暴怒,聲音也低了下來。

“你毫不知情,你夫人一片愛女之心,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女兒年幼無知,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哪?”

溫御史噎了一下。這個無論如何是推脫不過去的。如果要硬賴到底,說女兒不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那她這麼久來服藥,瞞著所有人讓郎中開的方子...這是賴不過去的。

溫御史老淚縱橫,頭深深叩下去:“老臣...老臣治家不嚴,教女無方...”

皇帝的聲音越發溫煦了:“溫愛卿言重了。依朕看,你夫人治家很是嚴謹,女兒也教的的很好,很有心計。”

來公公伺候皇帝幾十年,知道皇帝越是憤怒,表面上看著就越是平靜。

聽聽,愛卿二字都出來了。溫御史就算不如來公公這麼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意脾氣,可他居官幾十年一,也絕不是白給。皇帝身上威勢不減反增,他頭都不敢抬起來。

“朕本來覺得,老四什麼都好,就是缺個孩子。現在看來,真是幸好她沒生出什麼來!”

皇帝今天這個人對丟大了!當著宗室們,皇親們,兒女們...溫氏這病發的好!發的真是時候!“

按著皇帝年輕時的性子,把溫家人全殺了也洗不掉他今天受的羞辱!可偏偏他不但不能處置,為了皇家體面,為了兒子的體面,他還得和所有人一樣揣著明白裝糊涂!把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面子撐著。

“跪安吧。”皇帝懶得再和這個人生氣,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條爛泥里的死狗。

“皇上...”

“滾!”皇帝怒不可遏,順手抄起案上的紙鎮砸了過去。琉璃紙鎮砸在地上,打得粉粉碎。一地碎渣,像是碎的冰塊兒,閃爍著冷漠的寒光。

溫御史腿直哆嗦,一步三晃得從殿里退了出來。

來公公看來他一眼。他並不憐憫此人。

如果換一個人...說不定來公公在他進去之前還會提點一句。與其說自己完全不知情,把罪責推給旁人,不如自己光棍一會,全認下來。起碼在皇帝那里還能搏個好點的印象。皇帝也是為人夫,為人夫的,就算怪罪,心里也會有三分體諒
反正礙著體面,皇帝肯定不會讓溫氏的事成為別人的話柄,溫御史,一時也不會怎樣。現在呢?

他完全不知情嗎?來公公不信。

皇帝又怎麼信。再說,妻女有罪,當家的男人不能保護她們,反而先急著把自己摘干凈————薄情寡義,毫無擔當...
溫御史的路算是走到頭了。

皇帝沒處置他,絕不是放過他。他只是...哎,可惜了四皇子。

來公公招一下手,金諾寒蟬的小太監們進殿去把地上的碎渣收拾了。來公公拿了一件云豹氅衣,輕手輕腳走到玉案邊,替皇帝輕輕蓋上。

皇帝晚宴時飲了幾杯,又生了這樣一頓氣,酒意上來了,合眼靠在那里。

外頭有人說回話,來公公問:“什麼事?”
“皇后娘娘差人來問,皇上歇了沒……”來公公看了他一眼,嚇得那個宦官縮了下頭。

真沒顏色。

來公公揮下手讓他退下,皇帝睜開眼縫:“什麼事?”

來公公忙說:“回皇上,是皇后娘娘關心皇上,差人來……”皇帝厭煩的抬了下手,來公公忙咽下后面的話。

皇帝盯著殿門外一片茫茫的黑夜出了一會兒深,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說:“阿荇,朕對不住你啊……”來公公垂著頭,目光老老實實落在鞋尖上。程荇……程美人……來公公還記得她。

她初進宮時,也只是掖庭角落里一個普通的宮人。因為女紅出眾,在一條窄窄的絲帶上繡了一百九十九朵花,朵朵都姿態各異,沒有一朵重復,蔡皇后喜歡她的手藝,把她提到了身邊。后來她成為才人,又升為美人。來公公一直記得,有一次,早上。程美人從花園里經過,用新摘的茉莉花枝纏在發間,上面的小小的茉莉花苞像一枚枚玉珠一樣。程美人看起來也像茉莉花一樣,柔嫩,鮮妍,帶著一股清雅的馨香。可惜紅顏薄命。一晃眼這麼些年,宮里頭那麼多的美人來來去去……

“老四回去了嗎?”

“回皇上,”來公公低聲說:“四皇子還沒出宮,一直在偏殿候著。”

“讓他回去。”皇帝揉了揉眉心,吩咐一聲:“你送一送他。”

來公公靜靜等了片刻,見皇帝沒有旁的吩咐,才慢慢退了出來。殿外寒風凜冽,雪已近停了,可抬頭向天上望,隱約能望見陰云輪廓,卻看不到星月。

白榮迎上來,喊了聲:“師傅。”

“殿下說什麼了嗎?”白榮搖了搖頭。來公公揮手讓他退到一邊,伸手推開了殿門。



第一百七十章 疑

偏殿里空曠安靜,四皇子正對著棋盤出神,半天沒落一顆子。

偏殿里本來沒有棋盒棋秤這些東西,不用問,肯定是白榮去拿了來的。這小子雖然不怎麼聰明,但是很細心。聽到門響,四皇子回過頭來。

來公公忙上前一步:“給王爺請安。”

四皇子伸手虛扶:“來公公不必多禮。”

對來公公,連皇后都得客客氣氣的。

四皇子先問:“太醫是怎麼說的?”

來公公斟酌了一下言辭:“宋學院和今兒當值的兩位醫官都請過脈,確診了…是癲癥。”

“為什麼會突然發病?”

這個來公公倒也聽太醫說了:“太醫說,可能是今晚人多,又放焰火被聲響驚著了,這會兒雖然靜下來了,不過還是不宜挪動。”

“她人呢?”

“用過了針藥,現在還沒有醒。王妃那兒有人照應,王爺不用擔憂。”

四皇子點了下頭,靜了片刻,他問:“父皇怎麼說?”

來公公心說,這才是有情義的人哪。也怪不得皇上偏重這個兒子,要換了二皇子、三皇子那此兒子,第一句話必定是問皇帝的意思,至于那個老婆,古人都說了,老婆如衣服麼。

“皇上說,天不早了,王爺先回去吧。”

皇帝只說讓他回去,沒提溫氏的事兒,里頭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四皇子站起來:“來公公,我想求見父皇,勞您給通稟一聲。”

來公公面露難色:“王爺,不是老奴敢不應承皇上今天也實在累了,又有酒意,這會兒實在沒有精神。王爺有什麼話,明兒再來回也是一樣。”

四皇子沒出聲,來公公又說:“皇上吩咐老奴送王爺。”

四皇子站著不動,來公公也不動。唉,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縱然溫家這個騙婚四王爺要是把老婆扔下就走,也實在是,可是這事兒又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皇上氣得不輕。從收拾完自己幾個兄弟,這些年都沒人敢這樣欺瞞,“”咳咳,總之這今年過得是糟心透了。

“王爺不早了,您還是快回去吧。”

小肅直直的立在那兒,一眼看見自家主子從臺階上下來忙過去扶。

四皇子擺了擺手:“回去。”

“是。”

街上靜悄悄的,巡街的兵士踏著雪,挑著燈籠。嘴里哈出一股股白氣,從街那頭巡過來,遠遠看到王府的燈籠,就避到路旁。

進了府門齊管事迎上來:“王爺回來了…””

走時候是兩個人,現在回來只有王爺一個人,還有,王妃貼身伺候的泰荷,也沒一起回來。

齊管事知道肯定出事了。

他的好處一是不多問,二是轉過身去就勒令府中下人任誰也不能多說半個字。當然,主母不在,這事情是瞞不住的。明天初一,進宮之后皇室宗親也要互相拜會到時候,到時候也應該會有個得休的說法。

“李先生睡了嗎?”

“沒有,李先生他們幾個人還在守歲呢。”

“請李先生來我書房。”

李申匆匆趕來,他和王府的幾個幕客一起守歲,還喝了點兒酒。他雖然已經成家但是妻小都在家鄉,京城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王爺。”

四皇子點頭示意他坐下:“剛才王妃在宮中宴上病發了。”

李申吃了一驚。

溫氏一直隱瞞的病情王爺已經知道了,而且已經打算是年后找個機會再報給皇帝。可是現在這樣一來...

“那郎中不是說,最近不會發作麼?”

“太醫院的說法是,今晚人多嘈雜,放焰火的聲響也大…。

只是這樣嗎?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

李申問:“王妃現在...”

“她在宮里。”

“伺候的人呢?”

四皇子搖了搖頭,也許的確是巧合。過年事情多,溫氏的身體也一直不好。可是,太過巧合,讓人覺得事情另有蹊蹺。
父皇不肯見他,是不是也有疑心?疑心他早就知道了些事,但隱瞞不說。又或者,疑心今天這事就是他所為?

本來他打算向父皇說起潮生的事,可是先有五皇子提親在前,又有溫氏突然發病在后,他若是父皇,只怕也會疑心。他喜歡的,想要的,只是她這個人而已。可旁人不會這樣想。

四皇子揉了揉眉頭。他也有疑心,可事出突然,現在想來並無頭緒。

郎中說過,溫氏最近情形還好,去宮中赴宴應該無礙。

可是偏偏就在宮中出了事。溫氏出府的時候,看著也一如往常。如果說是因為焰火聲,那也不至于,從小年那天起,天天都有人放鞭炮煙花,會不會,進宮后有別的事?

他們進宮后就分開了,那時候溫氏看著是平靜從容的。四皇子和幾位兄弟在一起,溫氏去給皇后請安,然后一直待在撤房殿偏殿。一直到開席這中間,只有泰荷一直隨身跟著照應伺候。還有就是,昌王妃。她們從進宮也一直在一起。

現在已經太晚,想打聽什麼,都得等到明天。這一夜間,會不會再有變數?

李申最后說:“王爺早些歇著吧。明天的事,明天再想也不遲。當務之急,是讓皇上相信王爺,體諒王爺。旁的事情,可以暫且不提。”

旁的事情是指什麼,李申沒說,但兩人心知肚明。的確,他知道現在不宜節外生枝。若皇帝認為他已經謀算好了一切,算計了溫氏的病發,更謀戈著大公主的勢力。

還有潮生,五皇子之前已經向皇帝提過一次。可他忍耐到現在是為著什麼?只是為了她。現在不說,什麼時候才算得是恰當的時機呢?他等得,潮生等得嗎?他甚至沒給她一個承諾,一個約定。今天的事,她也嚇著了吧?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天意外的放睛了。雖然出了太陽,可是那陽光顯得蒼白遙遠,並沒有帶來一絲暖意。遍地積雪,更讓人覺得觸目生寒。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5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8:51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晴

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宮人們已經紛紛起床,穿衣,洗臉,將鋪蓋好。她們的發髻通常梳得很緊,睡得又是硬枕,早上起來用梳蓖抿子之類蘸一點頭油和水抹兩下,頭就整齊光滑了。然后人人各司其職,該做什麼做什麼。

白榮熬了大半宿,快天明時才在熏籠邊打了個盹。外面門一響,他立刻機警地跳了起來,手往旁邊水盆兒里一伸,冷水凍得他機靈靈打個寒戰。他用冰涼的手再貼到臉上,這辦法十分提神。等他從屋里出來時候,已經又是精神抖撤,完全看不出熬了一夜的模樣。

他穿過兩道門,隔著墻可以聽到那一邊掃雪的聲音,大掃帚嘩嘩的一下又一下。

太醫院的幾個人這一夜估計也沒能睡得好。白榮和侍衛點了下頭,正好個睡眼惺忸的小宦官從里面把院門打開了。

“白公公,來得真早。”

“我來問一聲兒,回頭來公公肯定要問的。”

“是是,您進來瞅瞅吧,挺太平的,一夜沒聽見什麼響動。”

白榮隔著門縫已經看見,誠王妃躺在里屋的榻上,床帳掛下來半幅。

“跟著她的人呢?”

“哦,那位姐姐在隔壁屋里。”

她怎麼沒在溫王妃榻前服待?昨晚來公公問她話時白榮也在旁邊,來公公並沒怎麼為難她,問完了,就吩咐她好生伺候。白榮心里一緊。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宦官:“把她叫起來,這都什麼時候了。”。

“是。”

小宦官去敲另一間屋門,白榮跟在他的身后。門是虛掩著的,一碰就開了。白榮比他高,越過這小宦官的肩膀先看見了屋里頭一雙懸在半空中的腳,一只腳上穿著翠綠的繡鞋,一只腳上是白襪。

糟了。

來公公聽了這件事兒,卻沒有白榮想象中那樣立刻動怒。

“哼……”

他往后靠了一下,白榮馬上站過去,不輕不重地替他捶著肩。

“你說,她為什麼死的?”

白榮小心翼翼地答:“多半是怕她主子以后怪貴?”。

“這有什麼好怕的就是論欺君之罪,也論不到她一個小丫頭身上……”來公公眉一挑,眼中精光一閃:“你要是她,你會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嗎?”

白榮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那她不是自己吊死的?”

來公公搖搖頭:“不,她就是自己吊死的……”。

白榮先是不明白然后明白了。明白的同時他覺得脊背陣陣發涼。這是最簡單,最省事的論斷。如果她不是自己吊死,是別人逼的?甚至有人把她掛上去的?這要一追貴下去拖進來的人就數不勝數了。白榮又不是第一天進宮,也不是頭一次見到死人。

這后頭,水深著吶。

“唉,這今年過的……糟心透了。”

來公公覺得自己頭上的白頭發肯定又多了一把。他歲數不大啊,還不到五十呢,可是覺得自己這麼熬著熬著都老得不成樣兒了。

泰荷已經死了這件事並沒有幾個人知道。四皇子進宮請安,可是皇帝只是溫言勸慰了幾句。就這幾句里頭,已經把溫氏的命運決定了:“你媳婦身子不好,昨天宋學院說,京城的氣候于她的病不相宜先送她去方山休養段日子。”

只怕送去了,就回不來了吧?

方山那地方四皇子知道,一些犯錯的妃嬪,老太妃之類的人都被送到那里去養老。那是個只見去,從不見回的地方。去了那里的人,無論死活,永遠不會再回到京城來了。可見皇帝這一次氣到了什麼程度。

本來他手里已經握住了證據藥方,藥郎中,他想的是,溫家隱瞞在先,他們理虧,施點壓,讓他們把溫氏接回去,溫家想要什麼他也知道,如果能把事情解決,他也願意出手幫他們一把,風平浪靜把這件事抹平。然后才能談到其他…

那樣的話,一切都不會引人注目,也不會有太多阻礙。可是現在不行了。那一瞬間四皇子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聰明。他做事做人一直謹小慎微,不肯留一個破綻。可是這件事就象當頭給了他一棒,不是什麼事情,都會按著你事先埋設好的路朝前走。

皇帝事實上不比他好過多少,安慰人這種事皇帝沒做過,尤其是安慰兒子。當初定這門親事時,人選是皇后遞上來的,可是最后是他圈的,當時還覺得是一樁好親事。

可皇帝能對兒子說,真對不住兒子,這回看岔了,你不要難過,更不要覺得丟人,我再給你挑個好的刁美女咱不缺,掖庭有的是,回來你多帶幾個走?

四皇子也不能對皇帝說,爹,這事兒不怪您,誰讓他們家瞞得緊呢,咱也沒想到有人能騙婚騙到皇帝家來啊。

如果是尋常人家的父子,這樣把話說開了,也許大家心里都好過很多。偏偏他們是天家父子,肚里有話,說不出來,言不及義,一切只能靠心領袖會。

“好了,你回去吧。”

四皇子抬起頭來,他眼里帶著一點自己都沒發覺的哀懇之意。

皇帝微微怔了一下。

這種目光,有很多年沒見過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好象,還是阿芹去了之后,這孩子穿著一身孝衣,一個人站在門檻外頭。那時候他的目光,仿佛就是這樣。

“父黃。” 四皇子站起身,一撩袍襟,跪了下來,“兒臣有話向父皇稟告。”

皇帝恍惚了下,手抬了起來,又放了下去。他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忍著眼洞,孤伶伶沒了親娘的孩子。

“溫氏的事兒,兒臣在秋天的時候已經知道了,”

來公公站在門外,仰起頭來。嗯,今兒有太陽,真好。他可什麼都沒聽到。

遠遠看著有人過來,冬天的陽光雖然沒有暖意,照在雪地里卻十分耀眼。

他瞇起眼睛仔細看了,忙笑著迎上去:“大公主來了,老奴給公主請安。”作完揖,又說:“老奴也給公主拜今年。”

大公主笑著說:“你還跟我客氣什麼?這麼冷,怎麼在外面站著?”

“誠王爺跟皇上說話呢。”

“哦。”大公主攏了下風毛領子,渾然沒有一絲雜色的白狐裘象雪一樣,越發襯得大公主臉色紅潤,面如滿月:“那成,我等一會兒。”

喝過一盞茶,也沒見人從殿里出來。

來公公有些不安:“公主…“要不,老奴去通報一聲。”

“不用。”大公主轉頭看看:“把窗子開一扇吧,屋里悶。”

來公公沒讓旁人動手,自己過去,拔開銷子,把窗子推開。涼風吹進來,可屋里亮堂了許多。

“來公公……”

來公公恭謹地應了一聲:“公主有什麼吩咐?”

大公主的神情平靜,目光專注,看得來公公心里微微發虛,借著端茶低下頭去。

“來公公還記得我弟弟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坦誠

來公公手抖了一下,幾滴茶水從蓋碗里漏出來,濺在桌上。

“要是他還在,也早該娶妻生子了……”大公主輕聲說:“一晃這麼些年,我總還夢見他。剛學寫字的時候,手短握不住筆桿。他特別聰明,過目不忘,人人提起來都是贊不絕口的,來公公,你還記得嗎?”。

來公公頭深深低下去,過了一會兒,才答了句:“老奴也沒有一日忘記過大皇子。”。

“是嗎?我還以為只有我記得……”大公主望著敞開的窗子。天睛得好,雪光又亮,遠遠的,隔著一重重宮闕那是棱房殿的方向。

是大公主的生母蔡皇后曾經居住的地方。現在陸皇后住在那里。

來公公也微微側轉頭,朝那個方向望過去。

宮室連綿,屋脊就象銀白的,起伏平緩的山”隔斷了一輪又一輪歲月。當年的日事,有多少人忘記了?有多少人還記得?大公主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只是這笑意在冬日凄清的陽光下,顯得那樣冰冷。

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說完了?”。

四皇子緩緩點了下頭。如果李申知道他把什麼都說了,肯定又要拍腿嘆氣,滿臉是“恨鐵不成鋼”的惋惜。可是他不后悔。小到大,他似乎從來沒有沖動過一回,什麼話都要想過幾遭才出口,什麼事也總要前思后想才去做。

可是這件事,他今天進宮之前根本沒想過。不,不是進宮前,就在一刻鐘前他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做。如果時間回流過去,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選擇和盤托出。

皇帝的手輕輕抬起來,放在他的頭上。

四皇子有些意外。皇帝的聲音仿佛……有些潮濕。

“朕很欣慰。”皇帝微微笑著,毫無不悅的神情。他象看著一個小孩子一樣,注視著已經成年的兒子:“朕的兒子,能和朕講知心話。”。

皇帝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說不上是驚是喜,四皇子只覺得很不真實。這父慈子孝,看起來十分融洽的一幕,大概只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在幼時的幻想中才出現過。

“起來吧,地下涼。”。

四皇子順勢站了起來,皇帝又拍了一下自己身邊兒的圓凳:“坐下。”

這一坐下就和皇帝,呃,膝頭靠著膝頭了。四皇子安安穩穩坐了下來。

“你還是太年輕了,經的事情少,心也不夠狠……”皇帝諄諄教導他:“我知道……溫氏和你算是結發夫妻。你總念著這份情義,所以想把這事兒掩過去。可這世上沒有你好我好,讓所有人皆大歡喜的好事。溫家既然敢做,就要敢當。”皇帝輕描淡寫地說:“現在這樣處置,已經給他們家莫大的恩典了。”

四皇子只能低下頭,應了一聲:“父皇說的是。”。

“你說,駙馬的妹妹,在你身邊兒伺候了好幾年?”

“是。從八弟遷到宜秋宮之后,華葉居人手不足,魏公公挑了幾名宮女補缺。潮生她……就是那時候補來的。”

這麼一說,皇帝也有隱約的印象。這個兒子身邊,的確曾有一個美貌出眾的宮人。潮生…潮生,聽起來倒是個平和質樸的名字。

“你看,古人就曾經說過,有花堪折直須折,你要是當時就納了她,哪用得著現在費事。怪不得老五也要討她…原來是那時候就見過。”

皇帝居然說出這麼一句呃,可以說是站在純男人的立場說的話,而且是類似取笑一樣的話。這可不是做為一個皇帝,做為一個父親會說的話。君與父,是有著無上權威的,同時也是做為完美道德標桿的存在。這樣的人,可不會隨意和兒子閑聊取笑。

也許是他剛才的坦誠,讓皇帝也暫時放下心防,跟他也坦誠了一把?

“父皇……”

皇帝一笑:“行了,我知道了。不過,她是何駙馬的妹妹這件事,還得看大姐的意思。”

皇帝的意思,是他已經答應了?四皇子怎麼也想不到事情能如此順利。

來公公候在門邊,朝里邁了一步。

皇帝抬起頭,來公公說:“皇上,大公主求見。”

“瞧,說到她,她這就來了,可真巧。”皇帝說:“讓她進來吧。”

大公主脫了斗篷進來,雖然還沒顯懷,可是穿著松松的衣裳,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慵懶的韻致。

她要行禮,皇帝說:“別鬧虛禮,你現在可不比平常,坐下說話。”

大公主坐了下來,笑著問:“父皇和四弟這是說什麼呢?”

四皇子清清嗓子:“也沒說什麼。”

不知怎麼,在這位大姐面前,他莫名的心虛起來。許是炭盆的煙氣熏著了,臉不自覺的就泛起了紅。皇帝看了有些坐立不安的兒子一眼。這孩子一向穩健從容,可是今天的眼神卻顯得慌亂。大公主是他姐姐,可是也是那位何姑娘的嫂子。有道是長嫂如母,那不就等于四皇子的岳母了?

皇帝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好了都有開自家兒女玩笑的心情了,能不好麼?

皇帝問大公主:“你是自己來的?駙馬呢?”

“家里頭有客。”

皇帝又問:“駙馬的妹妹呢?也沒一起帶進宮來?”

大公主別有深意的看了四皇子一眼:“天兒冷,再說昨天守歲,都沒睡好,趁這會兒讓她睡個回籠覺也好。”

四皇子從沒有象現在一樣坐立不安過。大公主的目光,皇帝的笑容,都讓他覺得自己的秘密根本不算是秘密了,早已經被洞悉。皇帝這里是他自己坦白的。可是大公主那里呢?四皇子覺得自己一向行事是周密的,應該不會被大公主抓住什麼把柄才是。

難道,潮生會和她說什麼?四皇子的心抨忤的跳得極快。

可是皇帝和大公主卻不再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家長里短的說起了別的。四皇子微微松了口氣,有種逃過一劫的僥幸。可是又有些失望。他是巴不得能把事情早早定下來。夜長夢多,今天會出溫氏這樣的意外,誰知道明天又會有什麼變數?如果不是擔心這個,他又何必冒險向皇帝坦誠一切?

“四弟,你說是不是?”

四皇子突然發現自己走了神,剛才大公主說得什麼他可一個字沒聽見。

但是四皇子反應機敏:“大姐姐覺得是,那就是吧。”

大公主笑出聲來:“你可真滑頭。以前老聽人說你老實,我看那些人都看走眼啦。”

四皇子只能陪笑。

出了殿門,四皇子覺得全身力氣都耗得一干二凈。腳踩在地上,竟然有點飄浮虛軟。

“四弟。”大公主笑著叫住他:“你趕著回府麼?”

“並沒什麼要緊的事。大姐姐有什麼吩咐只管說。”

“吩咐是不敢當。”大公主笑吟吟地說:“我的車來時陷了一下,輪子損了。正好順路,你送我回去吧。”

四皇子怔了一下他沒聽錯吧?

大公主瞅著他:“不方便?”

“不不,方便,很方便。”

大公主笑著把手伸過來,四皇子攙扶著她下了臺階。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姿態…不知是伺候自家姐姐,還是為了別的什麼緣故,倒是讓人費解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6 PM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敬酒

潮生一大早起來精神還好,送大公主出了門,又去廚房看了看。過年,難免有人有些懈怠。其實過年麼,她們偷會兒懶潮生是不在乎,可是不能出什麼差錯。到處都是放鞭炮焰火的,有些柴火還堆在雜院兒里,別一枝爆竹竄過墻來就給點了。還有爐火灶火,弄不好就燒起來了。這時候的房子大多是磚木的,木頭居多,梁,柱,頂,門,窗,欄......

冬天想打水救火都很難——到處都結著冰呢。

以前在宮中,就有冬天的時候失火的事,不過火勢並不大。宮中沒處院子都有儲水的大水缸,到了冬天會特意加厚保護,還會生爐子加溫,不讓它凍上。

“姑娘,你瞧瞧這兒。”

廚房把包好的餃子放在水缸蓋上凍著,一個個硬邦邦的像小石塊兒,雪白可愛。

芳園快步趕了過來:“姑娘,姑娘快去看看吧,月娥姑娘要進駙馬的書房呢。”

“哥哥人呢?”

“駙馬剛才出去了。”

潮生快步趕過去。

因為過年,前院的護院也有好些放了假回家的。書房這會兒還真是沒什麼人看守。

潮生還沒走到跟前就聽見何月娥在嚷嚷:“你給我讓開”

攔在門口的是一個小廝一個丫鬟。小廝本來應該有力氣,可是偏偏何月娥是姑娘,小廝之感支叉著手臂,卻不敢碰她。丫鬟是也大公主帶過來的人,名叫芳薈,平時沉默寡言,個子也笑。她頭發一邊已近披散下來,臉上殷紅——潮生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挨了耳光,還不止一個。

“月娥姐姐。”潮生不急不躁:“你這是做什麼?”

何月娥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怎麼著?你來給這兩個狗女才撐腰啊?我就不信了,這書房我今天還非進不可了。”

“大過年的,犯不著跟下人置氣."潮生說:“不知月娥姐姐為什麼想進書房呢?要是想找書,我哪兒也有不少。”

潮生上前一步,已經站在書房門前。

“你給我讓開,憑什麼我就不能進?”

也許何月娥一開始也沒想事情會到這一步,可是到了現在,她絕不會灰溜溜的退回去。

“月娥姐姐,你要是有道理,我當然不攔你。”

言下之意,你要是沒理,這門絕對不能進。

“你讓不讓?”

潮生業不和她講理了:“不讓。”

何月娥抬起手惡狠狠的抽了過來。也許這個巴掌她想了很久....久到,她還不認識潮生,只聽說成王府有個美貌的丫鬟的時候,就將她當成了假想敵。

可惜預想中解氣痛快的一幕並沒有來臨。芳園驚呼一聲要撲上去,潮生已經一把抓住了何月娥的手腕,一擰,再順勢一推,何月娥朝前踉蹌了兩步,重重的趴在了雪地上。

嗯,看來上輩子學的女子防身術,還沒有全還給師傅嘛。

何月娥比潮生粗壯,可是她好吃懶做四體不勤,大家這回事,不是塊頭大就一定能贏的啊。

旁邊的人全楞了,芳園維持著那個抬著手張著嘴的動作。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公主?”

潮生怔了一下,回過頭來。

大公主怔怔的站在院門口,看著潮生,又看著趴在地上的何月娥。而潮生的目光卻落在大公主身旁——她眼花了?四皇子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不,不是眼花!潮生用力眨了一下眼。真是他!這......這……潮生手都不知道怎麼擺了,僵硬的維持著剛才那個把人推出去的動作——

穿越來這麼些年第一次暴露出不淑女不文靜的一面,竟然好巧不巧的讓四皇子給看見了!

何月娥愣愣的坐在雪地上,她竟然沒有想到要自己爬起來,旁邊的人,包括她的丫鬟都沒想到要去扶她。

大公主笑出聲來:“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呢?”

“呃……”潮生真是無言以對。

芳園反應最快,兩步過去把何月娥從地上拉起來,又替她拍打身上沾的雪。積雪、冰渣,還有水漬——何月娥這件剛上身的過年的新衣裳,就這麼報銷了。

何月娥看看大公主,看看四皇子,又看看潮生,臉色又青又白,最后漲的通紅,哇一聲哭著朝外跑去。

潮生這會兒也顧不上她了,滿心里頭都只想:他怎麼來了?他……來做什麼?

大公主走了過來,潮生的身體反應比大腦快,先扶住她——天冷地滑,大公主現在可禁不起磕碰。

“我的車壞了,四弟送我回來的。”

“哦。”“你們也認識,就用不著我在引見了吧?”

“不用……”

潮生呆呆的樣子讓大公主直想笑,又忍住了:“剛才是怎麼了?”

芳園看了潮生一眼,替她說:“就是……月娥姑娘不當心,摔倒了。”

“哦——原來是她不當心啊。”

大公主含著笑說:“大冷天兒不好生在屋子里呆著,跑這兒來不當心。”

潮生垂著頭站在一邊,大公主說:“我不在家,你辛苦啦。四弟就留下來用過飯再回去吧?反正你回去了,也是一個人……”

四皇子正在出神,含混的應了一聲:“好……那就叨擾大姐姐了。”

大過年的,飯桌上卻並不顯得十分豐盛,白菜豆腐,草菇青筍,就一個馬馬虎虎的葷菜是翡翠荷葉羹——里頭有火腿。瘦肉鮮紅,肥腴處是透明的,襯著翠綠的羹湯,讓人一看就有食欲。

大公主首先舀起了一碗羹嘗了,贊了句:“嗯,清香鮮美。難得這個時候還有荷葉,妹妹手藝也好。”

潮生解釋:“這荷葉是夏天時摘下來放在冰窖里凍著的。”

“四弟,你也嘗嘗,好不好?”四皇子也嘗了一口:“挺好的。”

可是看他那表情,顯然是這羹的美味一點也沒品出來,那個好字偏偏又說的懇切由衷,也不知是贊的羹還是做羹的人。

旁邊芳辰燙了酒來。大公主說:“過年,喝一杯熱鬧熱鬧。我就不陪你們了。妹妹,聽說以前四弟對你十分照顧,你該敬他一杯才是啊。”

潮生抬起頭來,和四皇子隔著桌子,目光融了一下,又慌慌的躲開。

芳辰將酒斟了兩杯。

潮生心里發慌——四皇子來的突然,大公主的笑容曖昧,這桌上的氣氛古怪。酒一熱,酒香芋氤氳蒸騰,令人未飲先醉。有一種微醺的感覺,腳仿佛沾不著實地,心里也在一團霧里飄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對飲

潮生端起酒杯,站起身來:“王爺……”

只說了兩個字,杯中酒氣好象已經沖到了臉上,燙得嚇人,潮生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

她的皮膚細白,所以臉紅也總是特別的明顯。

四皇子的手指搭在酒杯上,望著潮生——眼睜睜看著她的臉紅了起來,且越來越紅。

就象三月里頭暖風吹開了桃花,暈紅如霞。

潮生清清嗓子:“多謝王爺一直的照拂……”

四皇子忙說了一聲:“應該的……”

說了這三個字,他覺得不恰當,又換了句:“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

這話好像比剛才那句更不合適。

別說大公主了,連芳園芳辰都看出苗頭來——

這一邊是含羞脈脈,一邊是情真辭切,再看不出什麼,她倆該成傻子了。

大公主忍著笑看著。

潮生頭都快低到酒杯里去了,四任子就盯著她的發端看。過年,潮生鬢邊簪了小小的紅紅的胭脂花,耳墜是豆粒大的紅色珊瑚珠子,在暖黃的燭光下微微晃動,一下,一下的。

潮生把酒杯湊到唇邊,以袖遮掩,一飲而盡。

綿和醇厚的酒液滑下喉嚨,熱氣卻直向上涌,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四皇子也把酒喝了。

雖然酒是尋常的新酆酒,可是這一次卻不是尋常的味道。

熱,軟,回味泛甘。

潮生放下杯子,眼睛濕漉漉的,顯得格外的明亮——

就像雨停之后,夜空中星子。沒有一點陰霾,也沒有沾染塵埃。

“好啦,快坐下吧。”

大公主細細品著湯里火腿的滋味,悠然自得。

一頓飯吃得是什麼滋味,各人自己心里知道。

外面零零落落又響起了鞭炮聲,風緊了,吹得窗紙簌簌輕響。

“天也不早了,四弟早些回去吧。妹妹,你替我送送。”

潮生看了大公主一眼,大公主很理直氣壯。

本來麼。說是一家人也不為過啊?一邊是弟弟,一邊是妹妹,有什麼可外道的?

潮生終究在大公主直截了當不加掩飾的目光下敗了陣。

送就送——

反正她也有那麼多話想問個清楚。

出了屋子,芳園忙展開斗篷替潮生披上。寒風凜冽,可是潮生身上暖烘烘的,手心滾熱,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四王爺這邊走。”

燈籠在風中搖晃,出了屋門,經過穿堂時,潮生腳步慢了下來。

穿堂里有屏風擋住了風,東西各設了兩張椅子供人暫歇。

“王爺剛才吃了酒,喝杯熱茶再走吧。”

芳園那麼伶俐,哪還用潮生多說,立刻應了一聲退下去。

跟四皇子的人不是旁人,就是小順。剛才潮生一直沒見他,這會兒才有空打個招呼:“你穿得太單薄了吧?”

小順笑嘻嘻地說:“車上還有夾襖,再說我身板兒好著呢。”

他退到門邊,有意無意的成了一個望風的姿勢。

“你怎麼來了?”潮生覺得,好像每次他們見面,她總是會問這句話。

四皇子一笑:“我送皇姐回來。”

潮生臉上的熱度一直沒褪,四皇子這一笑,她更局促。

可是現在不是難為情的時候。時間有限,她得趕緊問要緊的。

“昨天到底怎麼回事兒?”

四皇子簡短地說:“她有癲癥。本來一直好好兒,昨天卻突然發作。”

潮生緩緩的吁了口氣。

她沒猜錯。

“她……以前就有這病?”

“就我知道,過府來起碼發作三回,七公主請客那一回就是。”

“那現在呢?皇上……他會不會怪你?”

“父皇沒有怪責我隱瞞他。”四皇子回想起白天的事情來,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當時真的豁出去了。

已經等待、忍耐了那樣久,他不能接受最終是一個曲終人散的結果。

縱然父皇會怪責,那些話他還是要說。

四皇子伸出手來握著潮生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前帶近了一些,替她擋住穿堂風。

“我知道這件事,原打算過后找個機會稟告父皇,溫家若願意接女兒回去,嫁妝讓她全帶走,我還可以給她一些補償。若溫家不願意,也可以將她送到別莊去休養……只是沒料到突然發生此事。”

“為什麼她會突然發作呢?”

潮生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

四皇子輕聲說:“她進宮前還好,進宮后去拜見了皇后,又一直和昌王妃在一起,只有秦荷跟著。今天早上,秦荷被人發現在太醫院的一間屋子里吊死了。”

潮生手抖了一下。

“那兩個時辰里她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有什麼人見過她,說過什麼話……已經不能再查問了。父皇把她送走,溫氏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京城來了。”

潮生點了一下頭。

不管心里如何驚駭,可是這會兒她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鎮靜。

“那,你和皇上說了?”

“都說了。”四皇子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父皇沒反對。”

潮生的眼睛微微圓睜,面頰嬌嫩紅潤彷佛含苞的薔薇。兩人離得很近,可以清楚的聞到她身上暖洋洋的馨香。

四皇子有些心猿意馬,他定定神:“剛才我和皇姐同車回來,她問我,是不是真心喜歡你……”

“啊?”

大公主這麼問了?

不過后還真是大公主的作風。她對感情的事,從來不喜歡拐彎抹角的。要嫁何云起,那拿定了主意就雷厲風行,皇帝稍一延擱她就能干出讓媒婆上門來提親的事。

要說她會問四皇子這話,潮生一點都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大公主什麼時候知道的?

四皇子和她有同樣的疑問。

他和她並沒有行跡親密,只見過那麼兩三次面——

潮生輕問:“那你……”

他是怎麼說的呢?

四皇子低下頭來,呼吸熱熱的吹在她的耳邊:“我跟皇姐說,若是你嫁給我,這一生,我絕不相負。”

潮生六神無主,呼吸急促。

“你……真這麼說的?”

“是的。”

潮生用力閉了一下眼。

也許是太突然,也許是……太震憾,她覺得有些眩暈,頭頂張掛的燈籠一下子變成好幾個,而且似手離她越來越近,近得讓她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全是那柔亮的光芒。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08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送客

“我知道現在不是恰當的時機,可我擔心再延擱下去。還會有更多的變故。”

四皇子輕聲說:“不光是名份上,還有重重隱憂就象溫氏發病的突然,泰荷自盡的蹊蹺溫家之后的應對,還有何家當初的事”

潮生只是微笑。風緊了起來,燈籠下垂的穩子在地下投下一片暗影。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四皇子點了下頭。可是手舍不得松開。“剛才,是她找你麻煩了?”

沒有話,也想多找些話出來說,多說一句,多留一刻。

“嗯,沒什麼的。其實嫂子管她很嚴厲。原來說要把她送回鄉下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沒這麼做。我想嫂子也許另有打算。”

四皇子微微沉吟,低聲說:“我曾讓人打探過。她的父母當年雖然因為早早回了鄉下,逃過了抄家那一劫。但是她父親第二年就因為酒醉和人爭執被打死了,那年房子也著了火,家當細軟燒了個精光。她母親病重不治,乳娘帶她遷到了別處。”

潮生怔了下:“這麼說她在鄉下也沒有家,更沒親人了”

許婆婆說過,何月娥一家回鄉下后,沒了何孝元當靠山,境況肯定不怎麼好。但是沒有說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他們夫婦倆的死這樣突然,難道也和何家被抄家的事情有關聯?何月娥為什麼執意想進何云起的書房呢?見書就頭疼的她,不會輕易轉性的。

“嗯,這事兒回來我和嫂子說。”

“我想這件事皇姐也知道。當年何將軍“他死了之后,其實兵部已經有人出來作證,那兩封所謂通敵的信函不是何將軍的親筆”少了何將軍寫信時的暗記。但是人已經死了,家也抄過了,再說,他當時確實有失城敗戰之罪。

人都死了,再證明他的清白又有什麼用?人們總說蓋棺定論,總要在一個人死后,才會還他一個公道,給他一個清白。
可是對于活著人,卻無比苛刻,落井下石,百般謀算。

潮生垂下頭:“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嗯。”

雖然答應著,可他還是不動步子。

“晚上的羹,是你做的?”

“嗯。”

“很香。”他低聲說:“真想天天都能吃著你做的東西。”

這話里暗示的意味太重了。天天給他做東西當然不象以前,以丫鬟的身份了。

“你回去吧以后以后來日方長”潮生就說了這四個字。

現在已經不象從前那樣了,他和她是有來日的。四皇子忍不住,緊緊的擁了她一下。

他身上的氣息還是象記憶中一樣,帶著茶香,墨香,暖融融的。她洗洗惚惚的閉上了眼睛。

他們現在在一起。

忽然間她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抓住了朝后甩開,潮生險些摔倒,扶著桌子勉強站住了。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很吃了一驚,四皇子更是如此他已經讓人揪著領襟,整個人都給拎了起來了!

“哥哥?”

“你!”何云起的拳頭險險在四皇子鼻尖處停住了”臉上神情又是惱怒又是意外:“誠王爺?”

“何...何將軍”四皇子也不知這人怎麼象神兵一樣從天而降,還在這個當口兒給他撞了個正著。

門外頭小順被兩個護院擰住了,嘴也給捂著。那兩人都比他高了一頭還多,活象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給困得緊緊的。他倒想報信兒的,可是沒來及啊。

何云起轉過頭來瞪著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兒?嗯?”

潮生忙說:“哥哥先松開手。王爺同嫂子一起回來的”

“嫂子,讓我送送他”

何云起這副兇,相潮生從沒見過。四皇子這副窘狀,也是生平頭一遭啊。不知為什麼,潮生雖然著急,可是心里還暗暗有些好笑。

何云起看看她,又看看四皇子:“送客?”

言下之意,送客有這樣兒送的嗎?家里就沒個管事的人了?得讓妹妹出來送客?剛才他遠遠就看到穿堂這里有人影,練武之人耳力特別靈光,聽著一男一女低低說話的聲音,還以為家里頭哪個丫鬟勾搭人,萬萬想不到是自己一向乖巧的妹妹在這里!

“這是嫂子的意思啊,哥哥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她。”

“是麼?那還真是得罪了!”何云起悻悻地松開了手,四皇子終于兩腳沾著了實地,喘了兩口氣,又咳了兩聲,才有些干巴巴地說:“駙馬回來了?”

這不廢話麼?

何云起哼了一聲,顯然還氣著,轉頭對潮生說:“客我來送,你回去!”

潮生偷看了四皇子一眼,兩人目光一觸,潮生丟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聽話地出了穿堂。

何云起瞪了四皇子一眼,招了一下手,外頭兩個護院終于把小順松開了。小順連滾帶爬的朝四皇子趕過來:“王爺,您沒事兒吧?”

四皇子擺了下手,示意他別說話。何云起盯著他的目光,活象盯著仇人一樣。四皇子雖然心里叫苦,臉上卻帶著笑。面前這個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何云起哪有送客的心情,敷衍的抱一下拳:“王爺請回吧!”轉身大步就朝里走。

那兩個身材高大的護衛一左一右,象兩尊門神,瞅著這主仆兩人,虎視耽眈的象是盯賊:“王爺請!”

四皇子還能怎麼著?雖然不是沒受過冷遇,可是這麼直白惡劣還是頭一回,等于讓主人家掃地出門。

兩人出了門,上了車,小順驚魂稍定,趕緊請罪:“王爺,剛才...”

“沒事,不怪你。”

四皇子靠著車壁。剛才一直不覺得,現在一松懈下來,疲倦就象山似的壓下來。昨夜他也等于沒合眼,今天一天又一直繃得緊緊的。

“王爺是不是擔心駙馬爺不同意?”小順試探著問了句。

四皇子抬眼看看他。小順小聲說:“其實我覺得您不用擔心,駙馬爺再兇,他也得聽大公主的對吧再說,潮生姑娘自己也願意”

“不許胡說。”

雖然被喝斥了一句,可是小順知道自己說到王爺心里去了。瞧瞧,累成那樣兒,又受了驚嚇,還笑得跟吃了蜜似的。

小順頭轉向一邊兒,也偷偷笑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燈

芳園比小順幸運,她端著茶待在一邊,沒有像小順一樣給按住。潮生一出來,她急忙迎上去:“姑娘......”

“先回去。”

潮生走了兩步,不忘叮囑一句:“可不能和許婆婆說。”

芳園誠懇的保證:“奴婢知道。”

這一點兒潮生信得過她,要是紅豆在這兒,可就保不準了。那丫頭雖然天天被許婆婆教訓,可她總是弄不明白,什麼話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

潮生坐在那兒回想起剛才,只覺得啼笑皆非。愣一陣,又笑一聲。屋里頭燈已經熄了,她抱著膝坐在那里——突然覺得這會兒來杯酒也挺好,也許她能鎮定一下。

當然這屋里沒有酒,只有茶。她溜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溫的,捧在手里小小的喝了一口。心還是怦怦跳,臉微微發熱——可能是屋里地龍燒的太熱了。

外面芳園輕聲問:“姑娘睡著了嗎?”

潮聲說:“沒事兒,你睡你的。”

芳園端著燈進來,披著襖兒。把潮生的茶杯接過去,又替她掖好被子。潮生不想折騰的她也陪著熬夜,只能乖乖睡下。

芳園當然也睡不著。

不過,她呵潮生之間,還沒到可以討論主子心事的關系那。伺候小姐的丫頭們,常常都掌握著小姐的秘密和心事。再多些時間,也許芳園和潮生也就能達到一種...嗯....主仆以上,姐妹未滿的關系吧?丫鬟可以分享小姐的心事和喜怒哀樂,同時也給予更多的忠誠與體貼。

芳園靜靜的躺著。

屋里很安靜。外頭不知是不是雪太重壓折了枯枝,發出清脆的,細微的斷裂聲。這位姑娘,以前曾經也是丫鬟,據說從宮里到王府,一直伺候著誠王爺。咳,倘若沒聽說,芳園決計不信這位姑娘當過那麼多年的下人——舉止,談吐,氣質,都不像。

現在看來,她呵誠王爺可不止是簡單的主仆關系啊。芳園心里一則喜,一則憂。

喜的當然是自己前途無量。大公主把她給姑娘時已經說過,她以后就是姑娘的人,那姑娘出嫁她必是要跟去的。姑娘嫁進王府,那她的著落肯定也是王府了,值得欣喜。

憂的是,王府門面大,內里水不知多深,前頭的路未必是坦途。前頭王妃是翻不了身了,在和不在一個樣兒。可是只要她活著一天,就要占著原配正妃的名份。自家姑娘要是嫁過去了——這名份上就要低一等。

名份可是頭等大事啊。這時候什麼不要講究個名正言順?姑娘靦腆,看起來又是重情的人,可是公主絕不糊涂。若是公主也首肯,那必定是另有辦法。

對,有公主在,就算自家姑娘名份上稍差一點兒,也沒個人敢小瞧的。

芳園抱著被子偷笑。駙馬是王爺的姐夫,王爺又要變成駙馬的妹夫....這關系....咳.....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潮生還是有些心虛,何云起臉色倒是一如往常,看不出特別高興,可也沒有不高興。

等何云起擱下碗筷出去,大公主給潮生挾了一塊兒糕:“看你,吃的這麼少。你哥昨晚回來,沖我發了一通脾氣。”

潮生可不敢相信——就他哥那個樣子,見了嫂子立馬氣焰全消倒有可能。

也許是昨天四皇子的舉動讓他不太滿意?

其實潮生誤會何云起了。經過大公主的解釋,他最不滿的就是:四皇子那身板兒是在太孱弱了,他一只手就能給拎起來——不得不說,長年在西北和軍中,何云起打交道的全是粗壯好賣的人,四皇子這種文質彬彬的“小白臉”實在不符合他的審美。

小白臉花花腸子。

弱不禁風命不長久。

他還是皇子,還有老婆!如果四皇子不是大公主的弟弟——

如果自家妹妹不是這麼明顯的回護他——

何駙馬才不會這麼罷休。他認識的年輕才俊不少,雖然都是扛槍吃糧的,可是這樣的人才疼老婆,會過日子哪。

其實何云起第一次見四皇子,是剛回京不久,四皇子那會兒和三皇子一起,不知在說什麼,正從兵部出來。

說真心話,當時何云起對這位誠王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當然哪,這個不錯是需要比較的。和三皇子眼高于頂相比,四皇子顯得溫雅謙遜,待人和善。

后來再見著,就是他和大公主的親事已定時了。那會兒這些皇子們,可都成了他的小舅子了。何云起當時進宮一看一屋子人,頭皮都麻了。

皇帝可真能生兒子!這一堆烏泱烏泱的小舅子們......要把名字排行都記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聽說還有十來位公主.....

幸好幸好,他不用和小姨子們打交道。

可是現在小舅子之一來拐帶自家妹妹......

何云起覺得胸口憋著一股火兒,沒地兒去發。

沖誰發呢?沖老婆?他舍不得。

沖妹妹?也舍不得。

何云起一抬頭看見了阿羅。這孩子正蹲在墻頭上,一動不動的不知道在看什麼。何云起笑了。他腳尖一勾,一塊冰坷垃彈了起來朝阿羅疾射過去。阿羅頭都沒回,穩穩的把冰彈給接住了。

“下來,跟我舒散舒散去。”

阿羅利落的從墻頭躥了下來,像只大馬猴兒。何云起心說,阿羅這孩子多好啊,怎麼妹妹沒看上他呢?兩人在家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云起又仔細打量了阿羅一番。阿羅給他看的渾身不自在。

阿羅多好啊。生得俊,雖然黑了點兒。可他沒有歪心眼兒,伸手又好。不說旁的,有次他們在沙洲遇到強盜,阿羅一個人能打翻他們三四十。

何云起不無遺憾..........

四皇子一看就不是沒成算的人,事情都到了這一步——

他要替父母報仇,大公主要替母親和弟弟討還公道,只憑他們,勢單力薄。他就不用說了,根基不穩。大公主的外祖父蔡杭早已經去世,菜價在朝堂也沒什麼勢力。

況且......

何云起靴尖一磕馬腹,坐騎撒開四蹄潑刺刺向前跑,濺的雪泥迸濺,阿羅騎上一匹栗紅馬,從后頭趕上來。

潮生把做好的小衣裳給大公主看,大公主笑著說:“瞧瞧,你的手可比我巧多了。我當年就不愛做這些,離開京城之后壓根兒摸都沒摸過。”

雖然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潮生選的顏色是柔雅的中性的顏色,不論男女都一樣穿。

“嗯,還有這個。”

那是個襁褓,面子是用各色的不透拼起來的。潮生說:“這是許婆婆找的,說都是積善有福多子多孫的人家,將來用這個,孩子穿了肯定百病不生,多福多壽。”

大公主輕輕撫摸那襁褓。上面的那些布顏色斑斕,裁割拼接的特別平整,一點兒都沒有凹凸粗糙感。她點頭說:“婆婆有心了。”

許婆婆沒有兒女,把何云起和超生看得和自家孩子一樣。

大公主摸著襁褓出神,潮生不知她是想起了什麼,神情平靜中,透出一絲悵然。

“妹妹,坐。”

潮生放下包袱,在大公主身旁坐了下來。

“四弟對你.....是真心的。要不然,雖然他是我弟弟,我也不會偏幫他。”

潮生沒想到大公主把話說得這麼直白,只低低的嗯了一聲。

“他也不容易,程美人過世后,他一個人掙扎著,一直到現在。他那個人,肚里有十分,嘴上可能只說一分。不像有的人,其實滿肚子虛情假意,卻還能做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來。”

是的,在這一點上,潮生和大公主的看法一樣。

“他前頭娶的那個休不得。所以父皇要是替他做了主,名份上......要委屈你了。”

潮生也知道,皇家最重的就是臉面。

從來沒聽說過皇帝皇子休了女人的。即使他們不要了,也有冷宮,尼庵這些地方等著接收。溫家縱然惹怒了皇帝,可是溫氏不會被休,只是變相的,打入冷宮。

潮生有些茫然——她和他,真的能在一起了嗎?

這些天雖然他沒來,可是每天都在想他。以后,究竟會怎麼樣呢?他還會有其他人嗎?等她紅顏不再,兩人廝守相伴著......始皇會消磨盡熱情,他們.....她們能一直如現在這樣嗎?

在現代,還有離婚這一說。在這時代,可沒有啊。尤其是當了皇家的媳婦。

“別害怕......”大公主替她理了一下鬢邊的頭發:“姑娘家大了,總得嫁人的。四弟要是敢對你不好,我決饒不了他。”

“嫂子,你當年,不害怕嗎?”

“不怕。”大公主說:“要怕的話,世上那麼多事兒,怕的過來嗎?”

她在腹部輕輕一按:“人一生出來,就有無數艱難困苦等著呢。難道因為這個就不生了?有難事,也要大步踏過去。”

芳辰從外頭進來回話:“公主,誠王爺打發人送東西來。”

大公主看了潮生一眼才笑著問道:“什麼東西?”

芳辰目不斜視:“是盞花燈。”

“哦,明天就過上元節了,送燈倒應景兒。”

等裝在罩盒里,大公主看了潮生一眼,調侃的說:“妹妹還是拿回去看吧?”

要說這個臉皮,姑娘明顯比不了大嫂啊。

潮生大大方方站起來:“好,那我就拿回去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8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16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元宵

盒子里裝著一盞不大的花燈。潮生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四皇子親手做的。

要說為什麼……咳,她當年看他做過一次。

再說,上面的字和畫,也是他的手跡,她認得。燈並不大,小巧玲瓏。乍一看象走馬燈,可仔細看又有些不一樣。這是一盞同心燈,里面兩層的。

潮生在書上讀到過,不過還是頭一次看到實物。

同心……潮生咬著唇忍著笑,把燈籠里的蠟燭點著。

燈籠亮了起來,上面的圖案緩緩轉動。

啊,不一樣。里面一層順著轉,外面一層卻是倒著轉的。

潮生趴在桌上,認真的看著它。

里層是一只胖胖的小虎,和外層一只憨憨的大豬,隨著燈的轉動,從不同的方向往前走。然后它們遇在一起,再繼續走,又遇到一起…。

潮生忍不住笑了。

原來他記得她屬什麼啊。嗯,本來應該很威風的老虎,給畫得這麼小巧。

連頭上的王字,都透著股嫵媚。而那只豬,卻畫得威風凜凜的,鼻子挺翹,不象家豬,倒象野豬。

圖案轉到眼前,潮生用手在豬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再轉過來,再彈一下。為什麼把小虎畫得這麼小?她個子有那麼矮嗎?還有這只豬,他有那麼英武嗎?明明就是很斯文的一只家豬嘛。天漸漸暗下來,燈籠顯得更亮了。上頭小虎和大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小虎顯得很羞澀,大豬顯得很歡躍。

芳園隔著屏風問:“姑娘,公主打發人來問,姑娘換了衣裳沒有?”

“哦,就好。”

大公主在家歇著,卻打發何云起帶著妹子出門兒去看燈。

“這可是全家團圓之后頭一個上元節麼,出去熱鬧熱鬧。”

大公主沒說口的是,這可能也是最后一個潮生在娘家過的上元節了。

上元這天,不管什麼門第”姑娘們都是可以出門的,走百病,賞花燈。潮生換了一身兒輕便衣裳,斗篷又厚又暖,一兜上,光見衣裳不見人了。

紅豆眼巴巴的瞅著潮生,可是許婆婆不許她出門,這場熱鬧她是看不成了。潮生沒看見何月娥。從那天她想進書房而沒進去之后”就在自己院子里閉門不出。潮生想,她多半並不是自願的。那天四皇子說的話,隱約暗示了,何月娥的父母,可能和何家當家的變故脫不了干系。

那何月娥那天為什麼想進何云起的書房呢?難道她還能如上一輩一樣,再炮制出什麼通敵書信來?也許她是想從里面取什麼東西,也可能是想往里放什麼東西。

不管是哪一樣,潮生都不能夠原諒。這和她們小姑娘鬧脾氣,斗心眼兒是兩碼事兒。何月娥,虧她也姓何,吃了幾年溫家的飯”就把自己當成溫家的人了。這些事情何云起和大公主不會告訴她,許婆婆似乎也覺得潮生是位小姐,要嫁出去的,這些事情她多聽無益。

要不是四皇子提起,潮生還真沒往那個方向去想過。

芳園小聲說:“姑娘,快瞧。”

隔著一層紗簾,外面是一片燈火通明,有如白晝。車已經上了橋”前面人多,擠得幾乎走不動。橋上橋下都是燈。橋上的燈是有人拴在那里的”祈福平安。橋下的是河燈,扎成蓮花形,鯉魚形的花燈浮在水面上,慢慢漂向遠方。

幸好橋上人雖然多,但都是朝著一個方向移動,而且並不凌亂擁擠,馬車一點一點的向前移動。橋上左右多半都是女子,結伴成行,一起過橋。過了橋,上了大路,速度就快多了這個快,是相對的。觀燈的人多,不過都自發的靠路邊走,中央留給車馬通行。

這時候要養匹馬,比養好幾個下人還要費錢費力,能坐得起馬車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家。

遠遠的能看到東邊有一處地方特別的亮。潮生想,那里應該是城陛廟。據說那里熱鬧得很。舞龍的、舞獅的,斗燈的,猜謎的。聽說廟里也會出燈謎給人猜,猜中的話能得些彩頭,百姓們趨之若鶩,接踵摩肩,猜燈謎,摸城陛廟門的門釘,在廟臺下觀的小攤子上買幾文錢的元宵,一人吃上一顆。

潮生從來沒見過這樣熱鬧的景象那麼多人,那麼歡快,大聲的說笑,即使他旁邊的同伴根本聽不見他說了什麼。嘈雜,吵鬧,歡騰。潮生的臉頰貼在紗簾上,睜大眼向外看。這麼,這麼多的人……如此真實,如此喧鬧…。

曾經她以為穿越后的世界是狹窄的,人只有那麼幾個,所處的地方也永遠都是方方正正的院子,頭頂是被切害過的一塊天空。這個世界是安靜的,壓抑的,也是空落的,封閉的。

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她以為所有人的,都是這樣的過的。可是眼前的一切把她的因有印象都顛覆打破了。並不是這樣的。這世上還有那麼多人,他們的活法兒和她不一樣。

他們大聲說話,談笑,嗓門宏亮,孩子騎在男人的肩膀上,高人一等,興奮的喊叫。女人們穿紅著綠,離馬車很近的那今年輕姑娘,眉心和眼角都點著朱砂紅是的,潮生知道這是驅邪的,也是一種美容妝飾。不過看起來還真是…。嗯,也許看習慣了就好了。

車子停了下來,何云起下了馬,跑到路邊兒小攤上,擠進人堆里,端了一只碗又擠了出來。

潮生納悶了。芳園接過碗。里面有四枚元宵,還有一枚圓圓白白的糖雞蛋。

何云起說:“到城隆廟來的人都得吃一碗,說是吃了一年里頭都福康盈順,不生病的……”他補了一句:“我小時候也來吃過…”。

何云起小時候……那時候他還是嬌生慣養的何家小公子,上元節來城陛廟吃一碗糖雞蛋和元宵,何云起感慨地看著四周:“那會兒還是父親帶我來的,母親原來不肯讓我吃,怕外頭的吃食不干凈,我記得父親說,那麼多人在吃呢,個個都好好兒的,一準沒事兒。過了這麼此年,這里還是那樣,人這麼多,這麼熱鬧,看起來什麼都沒變。”。

他還買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燈籠,上面繪著鐘馗捉鬼,掛在車子前。仔細看,來來去去的人手里都提著一盞。大概這又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避邪的風俗。潮生默默的吃了糖雞蛋和元宵,何云起去還了碗,然后車子繼續向前走。

過了城隆廟,人就沒有那麼多了。潮生能感覺到,他們離皇宮更近了。

“看,那是定遠候府的燈樓。”

潮生探頭看,那全是彩燈堆起來的,上下兩層,不光是彩燈,還有絹花彩綢,在金紅色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金碧輝煌。

再往后,更爭奇斗艷的都有。很美麗,也很浮華。京城的名門世家,大大小小都有自己家的燈樓。

潮生看到了一朵碩大的牡丹花燈,足有間小房子那樣大,下面是各種花形的彩燈,芍藥菊花特花…,全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成了這朵牡丹的陪襯。

“這是誰家的燈?”

這次芳園沒說話,何云起在車外面說:“是陸國舅家的。”

哦……原來是他們家啊。怪不得弄出這麼一朵牡丹艷冠群芳的花燈來。陸國舅也是位將軍,掌著兵部。不過他更有名的外號是一救駕將軍。

陸國舅據說文韜武略無所不通,不過他這輩子一仗也沒打過。他年輕時,有一次陪同皇帝圍獵,遠遠竄出一只虎來,陸國舅一面大叫“救駕”,一面“奮勇護主”。皇帝是不是因為他這一聲喊而得保性命不知道,但是陸國舅這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樁拿得出手的功績了。

也許是陸皇后不放心自家兄長去外面拼殺受苦。陸國舅這輩子都沒過京城,安安穩穩太太平平的當著將軍,陸國舅這個救駕將軍的故事,潮生在宮里的時候就聽說過。

“前面就是三元橋了。妹妹,你也下來走一走吧。”。

潮生往前看。果然,前面隱約能看見那三座橋。三元橋是好彩頭,舉子們都迷信著,走過這三橋,也能三元及第。芳園扶著潮生下車。坐了這麼半天,腿也麻了,下來走走正好。遠遠的能看到禁軍把守著,這里一般百姓人家來不了當然,安全無虞。

芳園扶著潮生剛上橋,后面有人喊了她一聲:“潮生?””

原來是王家姐妹,如玉和素玉也來了。

“我就說你會來……”如主笑嘻嘻地拉著她的手:“真巧就遇著你了。走走,咱們一塊兒過去。你怎麼這時候到?從你家過來可比我們近啊。””

兩姐妹一左一右,潮生也笑了:“我們路上經過城陛廟,還吃了一碗糖元宵呢。

“啊……”如玉驚訝又羨慕:“好吃麼?城隍廟熱鬧嗎?我總聽人說起,可是一次也沒去過。”

“挺香的。”元宵是芝麻餡兒的,雞蛋是糖桂花煮的。

大概人們都覺得,一年頭里吃碗甜甜蜜蜜的元宵,這一年都會有好福氣。

三個人說說笑笑上了橋,如玉開始數步子了。

據說過完三座橋,步子如果正好是九百九十九步,那才更吉樣。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走橋

如玉認真的數步子,素玉小聲問潮生:“大公主今晚沒進宮嗎?”。

“嫂子嫌人多,在家歇著呢。…”

素玉點頭說:“這倒是,還是小心些好。那邊車旁邊,是何駙馬?”。

“是啊。”。

素玉有些羨慕:“真好……我家哥哥總說一動不如一靜,想讓他出個門千難萬難,更不要說陪我們出來過節。”。

想想王駙馬那個可觀的肚子,潮生理解他。

“我們家人少,也沒有多少規矩要講。我想哥哥多半自己也想出來賞燈過節,才陪我一塊兒來的。…”

“那大公主就一個人在家了?”。

“家里也掛了幾盞燈,嫂子說她可不悶,有肚子里那個陪著呢。”

素玉也笑了:“大公主說得也是啊,她可不是一個人。”

沒出閣的姑娘不好多談婦人妊姬之事,閑聊了幾句,素玉也跟著如玉開始一起數步子。三座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玉和素玉平時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第三座狀元橋還沒走到頭就已經氣喘吁吁了。潮生和她倆一比,強了不是一點半點。

“看。”

素玉忽然指著前頭。

潮生抬起頭來,前面那光亮巍峨光亮的地方,應該就是皇宮的正門丹鳳門。遠遠可以看見上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出來觀燈了吧?…”素玉說。

“不是,時辰還沒到呢。”

潮生對這個門兒清,什麼時辰飲宴,什麼時辰游園,什麼時辰上宮門城樓觀燈,這個是一成不變的,潮生在宮里幾年,這個是不會記錯的。

如玉疑惑地看著她們倆,忽然一扁嘴:“糟了!我忘了數到幾了!”。

素玉笑了,潮生說:“六百八十一。”。

“對對……”如玉認真的接著數。

等她們走完三元橋,如玉也沒有數到九百九十九。她有些懊惱,說來年一定步子一定邁得再細碎此。這樣就有希望走滿九百九十九步了。

素玉說:“累不累?歇一會兒再走吧……”她又對潮生說:“我們家在福熙樓上包了位置,潮生妹妹和駙馬也一塊兒來坐坐吧?”

“這個我要問下哥哥,不知他有沒有旁的安排。”。

據潮生想,何云起多半會和姚將軍他們有約,大家在一起好熱鬧熱鬧。小姚夫人那麼愛熱鬧的性子,十有也會來,她那個人性子爽朗好相處。如果不要總說此要做媒之類的話打趣她,就更好了。

如玉興致勃勃地說:“明年要不咱們一塊兒去城隍廟吧!姐姐,咱們也去嘗嘗城隍廟有名的無宵啊。”。

素心只是笑。沒出閣的姑娘才有這些閑情哪,嫁為人婦之后,總要顧著休面。也許明年,也許后年,她們都不會再來了。嫁人之后,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也許會想起來今天晚上快活無憂的走橋。

三人在橋頭告別,如心再三說:“我們就在三樓左首甲字號廂房,你可一定來。”

“知道了。”

潮生側著頭打量三元橋兩邊的花燈,燈的式樣都是好口彩的,討個吉利。一馬奔騰,四喜平安……不過仔細看,這此亮麗光鮮的彩燈中混著補過的日的,甚至上面顏色都已經脫落了的日燈。去年的燈,前年的燈,都會在這時候全擺出來濫等充數。宮中就是這樣的。

雖然每年匠作監的賬冊上都會清楚記著數目,支領了多少絹,多少絲,多少錢?多少蠟、紙、膠與染劑用以制作花燈。但實際上,更多的都是將從前庫中的燈拿出來補一補用上省下的油水被揩進了腰包。反正皇帝不會看到,他能看到的地方,當然都是新的燈籠。而這此充數的,一點起來,都是亮堂堂的色彩明麗,遠看當然沒問題。

只要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芳園陪在潮生身邊,緩緩向前走。人熙熙攘攘的,難免有擦碰。芳園的裙子不知被誰一腳踩中了,把她帶了個趔趄,潮生手疾眼快,一把扶著她。

“沒事吧?”

“我沒事,姑娘沒事兒吧?”芳園嚇了一跳,腳下又滑,好不容易才站穩。

她有些惱怒地回地頭去看,卻不料那踩了她一腳的人也直勾勾的往這兒看。看的當然不是芳園,而是潮生。

潮生剛才走得熱了,把斗篷的風帽摘了下來,雪白的狐皮領子襯著臉龐,頭頂上花燈的光亮將她的臉龐柔和的染了一層乳脂似的暖暈,說不出的清麗動人。連芳園這麼慌亂中一回頭,都覺得目光一瞬間拔不開。

潮生也發覺了那人的目光,她側過臉去:“咱們走吧。”

“哎,姑娘…”

那人胳膊一伸,將她們攔住了。

“剛才是我冒撞了,姑娘沒事兒吧?”

他踩著的明明是芳園,可是話卻是對湖生問的,眼睛也眨都沒眨的盯著她看。潮生已經轉過頭去,那人只能看見一道優美而流暢的側面弧線,從下巴到頸項,圓潤精致,仿佛玉雕,還有微微的溫潤的瑩光。

芳園老實不客氣地斜上一步擋住他的目光:“我們要回去了,公子請讓讓。”

那人腳下延延蹭蹭的不想挪動,芳園扶著潮生,已經繞過他往前走了。

也許那人臉皮還沒那麼厚,沒再上來攔人。可是過了狀無橋回頭看,那人居然還在后頭跟著。

“這人怎麼……”芳園沒接著說下去。

能到這兒來的,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就算出格一此,也不會有什麼真的孟浪非禮之舉。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那人大概二十來歲,看這年紀,也早該娶妻納妾了吧?怎麼還跟毛頭小子一樣,見個姑娘就移不開眼拔不動腿了?

芳園一看迎過來的人,頓時放下心事:“駙馬。”

何云起看看潮生:“剛才和你一塊兒的是誰啊?”

“是在七公主那兒認識的,王家的兩位姑娘。她們家在福熙樓包了位子,還邀我們去呢。”

何云起嘴上應著,眼睛瞇了起來,越過潮生的頭頂朝后看。那人居然一直跟到橋頭這邊來了。

芳園乖巧,不用何云起問先說:“那人剛才撞了我一下,后來就看他一直在后頭…”

何云起在潮生肩膀上拍了拍:“你先上車去,我去看看。”

潮生忙說:“哥哥,…那人也沒做什麼,這大過節的…”

“知道,我有分寸。”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49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23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何云起不知和那人說了幾句什麼話,潮生一直透過紗簾往前看,只是人太多,看不清楚。潮生往后靠了靠,芳園從茶窠中取出一直溫著的茶壺,涮了杯倒了半杯茶。潮生接了過來,忽然有人輕輕敲了兩下車壁。

潮生詫異的轉頭,不,不是何云起回來了。

外面一張俏麗的臉龐,有些猶疑地朝里看。

“含薰!”潮生又驚又喜,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含薰會突然出現。

“潮生。”含薰踮起腳,確定自己沒認錯人,也笑了:“我看著象你,還怕是看錯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潮生激動地想掀開簾子去拉她的手。

芳園在一旁,比這二位冷靜多了,她委婉的提醒:“姑娘,請這位姑娘上車來說話吧?”

一高興倒沒想到這個。

潮生忙說:“快上車來說話,車上暖和。”

含薰上了車來,她披著一件織金線的斗篷這可不是一件女式的斗篷,有風領沒有風帽,下擺闊長。就是顏色也不象女式的。潮生緊緊抓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她。含薰抿著嘴笑,手一直在微微發抖。

“潮生,聽說你現在可是駙馬的妹妹了。”含薰笑彎了眼:“我也替你高興。我就說啊,你不是個丫頭命。這此日子,你可還好?”

“我挺好的,今天就是跟哥哥出來的,嫂子也好相處。我托人給你送了信兒,可是,…”

那還是大公主進門之前,潮生托人去問過含薰,若是她願意,潮生可以替她張羅贖身出王府。可是含薰並沒有答應。

是的,潮生理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樣的運氣,能和哥哥重逢,日子也過得很好。事實上,會進宮、或是賣身為奴的人”背后的家境都不如意。離了王府這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反而生計沒了著落。縱然有家可歸,還未必有做奴婢來得如意。

可是潮生想,含薰不肯離開,肯定不是擔心以后的生計。至少,不止是這個原因。芳園很有眼色,給含薰也斟了杯茶,自己下了車把地方讓給她們兩個。

“你這是,和誰同來的?”

含薰臉微微發紅,頭低下去,手指揉弄著斗篷的邊兒:“你……知道的。”

看這斗篷的樣式,還有含薰現在的處境,那簡直不作第二人想啊。

“是壽王爺?”

含薰低低的嗯了一聲。

還真是啊…

這才是含薰不離開的真正原因啊。潮生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分別的時間太久,她們也很久沒有坐下來說過話了。

“那,你現在……”

潮生看得見,含薰還梳著姑娘的發式,沒盤起頭來。

“嗯,王妃剛剛…現在還不是時候…”

潮生握著她的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們兩個所走的路還真是出奇的相似啊。

“壽王爺也來了?”

“是啊,他進了宮,可是開宴前就借故溜出來了…”含薰看了外面一眼:“在京城這麼些年,還從來沒有出來賞過燈,沒想到能遇到你。”

含薰眼圈兒發紅,潮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兩人絮絮叨叨說起別來之情。明明那麼多事,可是卻三言兩語就說完了。潮生說自己出了府,有了哥哥,哥哥又娶了嫂子,自己有個家了。含薰說王妃有了身孕后脾氣好多了,王爺也高興,府里人日子都好過。王爺對她很好,這很好兩個字說起來簡單,涵義卻可以很豐富。

兩人靠在軟墊上,說話說得口干舌燥。

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在煙霞宮時,在宜秋宮時,避著旁人,在一起說悄悄話,把自己攢的吃食拿出來兩個人一起分享,對別人不能說的話,都可以說出來。

她們是好朋友,是姐妹……真好,能象現在這樣,重逢,在一起說話。潮生覺得心里暖洋洋的。可是,也有些替含薰擔心。

“你過來找我,那壽王爺呢?”

“他在那邊。”

含薰指了一下。

福熙樓

是不是今天所有熟人都去那兒包位子了?話說回來,福熙樓又寬敞又休面,當然是權貴人家賞燈休憩時的首選。

“那你將來……”

“我……”含薰說起來還是有此羞澀,聲音壓得低低的:“王爺說,等過些日子,就和王妃說…給我個名份。”

在梁氏手下討生活,並不容易啊。宋嬋不就是前車之鑒。在王府的一個小院子里,從天明熬到天黑,又從天黑熬到天明,和其他的女人爭斗算計……

當然,含薰同宋嬋不一樣的。壽王爺腿腳不便,並不喜歡出門。這樣出來看燈,是為著含薰。能有這樣的用心,應該是待她不同一般的。記得還在宜秋宮的時候,宋嬋借機發作含薰,還是二皇子替她解的圍。

“你和壽王爺,怎麼就…”

好上的?潮生覺得自己這話問得挺傻的。她自己和四皇子不也是…如果問她是怎麼好上的,她八成也說不出來。日復一日,總同那個人在一起。看著他的悲喜哀樂,熟悉他的一舉一動。

“其實…從以前就……”含薰墮墮巴巴的,很難為情:“反正,就這樣了唄。去年…王爺病了一回……”

這個潮生也聽說過,壽王爺那一回病了好些天。

“我一直在病床前伺候。好些時候我覺得,他不象個王爺,任性起來和我家小弟也差不多,吃藥都得人哄著…”,

這是患難見真情麼?

“他還不願意吃飯,你還記得不,還在宜秋宮的時候,你教過我幾道菜。我做了給他吃。其實我手藝可比你差遠了,平時又沒做過,蒸蛋不知為什麼特別腥,烙菜的時候油又太熱,菜都快焦了,他還笑話我…”

潮生很想和含薰多待一會兒,多說些話。可是含薰能和壽王單獨出來,這樣的機會太少了。

潮生輕聲說:“我送你到福熙樓那邊兒去吧?你在這兒時候長了,他怕是要著急。”

壽王爺可不是個有耐性的好脾氣的人。

“沒事兒…”

含薰也舍不得她。

“咱們以后還會見著的。”潮生猶豫了一下,含薰還不知道她和四皇子的事情,一切都還說不準之前,潮生也不願意冒失的說出來,免得含薰替她擔心。

馬車掉轉方向往福熙樓去。



第一百八十章 劫

潮生一肚子話,可是對著含羞帶怯,望著福熙樓滿懷期待的含薰,她只能挑揀著說。

“你在王府孤身一個,自己要多加小心。吃食、衣裳……別輕信人。壽王妃脾氣也不好,你以后難免受委屈,得忍著……”

“我知道。”含薰低下頭去,又很快抬起來,笑著說:“在宮里頭見也見得多了,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將來的路怎麼走。”

潮生微微有些訝異。含薰——不太一樣了。分別了幾年,她留在潮生記憶中的,還是那副溫婉柔弱的脾氣。可是看來,這幾年里頭,不光潮生長大了,含薰也成長了。她不再是那個時時處處都忍讓,找潮生拿主意的小姑娘了。在她們分開的時日里,沒有人能幫她,也沒有誰讓她依靠,她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

“有件事兒,我可能沒和你說過。小時候在家是里,沒什麼錢,過年,過十五,總盼著穿件新衣。有一年天時不好,做不了新衣。娘用她的舊衣替我改了一件,我不想穿著舊衣出門,所以從初一到十五,就關在家里,哪兒都不去,娘生氣還罵了我一頓……我挺任性的,是不是?”

“誰小時候沒任性過?”

“嗯。后來我不任性了……因為再沒有誰象我娘那麼疼我了。對了,今年我們府里的冬衣出了差池,王妃又不能操持,我們都沒得新衣穿。”

“啊?”

“你看。”

含薰把身上的斗篷掀開,讓潮生看。里面桃花色的衣裳只是七八成新的樣子。

“我和王爺出來時,我不知怎麼就和他說起小時候的事兒來了。他就把身上的斗篷解給我披著。他說,這是新做的,今兒頭一天穿……以后每年過年,他都一定讓我穿新衣,高高興興的過年……”含薰笑著說:“我真高興,真的……”

“你都想清楚了,那我也不勸你。其實我剛才想說王府里水太深,王爺縱然有心,可是你在內宅,時時刻刻要同其他女人打交道……”

說給含薰聽的,未嘗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的權貴之家,妻妾、嫡庶之爭,已經十分殘酷,她們在宮中掙扎求存,陳妃的起落、宮中詭謫的風云變幻,更讓她們看得明白。壽王爺現在是對她有情有意,可是以后呢?

她都明白,還要選擇走這條路。

“我知道,我會當心。你別送我了,你哥哥不還在橋邊?快回去吧,這兒有人接我。”含薰下了馬車,有人迎了上來,待她很是恭敬殷勤。

含薰回過頭來向潮生一笑,揮了一下手,轉身向里走。潮生心情復雜。見到含薰她是很高興,可是,也很擔心。梁氏不是好惹的。看她對付宋嬋的手段就知道。最近壽王府風平浪靜,不是因為母老虎改吃素了,而是因為她懷孕、產子,騰不出手來。

“姑娘,我們走嗎?”

潮生又看了一眼含薰離開的方向:“走吧。”

無數的煙花在空中爆開,人聲,鞭炮聲,焰火象是流星雨一樣紛紛而落,金色、銀色、紅色、紫色……火星有如雨滴,在夜空中拖出令人目炫的光弧。丹鳳門上頭,站在那里的人離得那麼遙遠。

他……現在就站在那里吧?嗯,一定是的。二皇子一向憊懶,所以找借口溜走,他卻不會。就算沉悶、疲倦,他也不會表露出來。

他這一時刻,也在看焰火吧?

他在想些什麼?

他知道不知道,他們兩人站在同一片煙火下?

也許他也想到她了,就象她想他一樣。

何云起前后張望,問隨從的護衛:“阿羅呢?誰看見他了?”

“阿羅少爺?”

“我剛才好象看見他了。”

晚上出來的時候問阿羅,他明明說不出來的。按理他不會在這里出現,可是何云起對自己的眼力有自信。

一個護衛說:“剛才仿佛看見一個人,有些象阿羅少爺。不過沒看見正臉兒,就見著個背影。您別擔心,以少爺的身手兒,京城里只怕沒人能傷著了他。”

焰火的光亮明明滅滅,映得何云起的臉也是忽明忽暗:“誰擔心他了。我就怕他一時興起,要把別人打壞了,那就麻煩了,這小子,就會惹事生非。”

雖然是抱怨,可是言下之意不以為憾反以為喜。護衛也明白他的心思,笑著附和了一句。阿羅少爺那身兒好功夫,一半天生,一半是自家駙馬爺手把手教出來的。阿羅少爺越有本事,自家駙馬當然是越高興的。

潮生他們回到家時,已經進了二更。

潮生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頭游歷的經驗。路上的人越來越少了,馬兒砸著掌的蹄聲踢踏作響,因為天冷,時不時打著響鼻兒。

何云起丟下馬鞭,先問:“阿羅回來了沒有?”

“少爺還沒有回來呢。”

“這小子,又亂跑。”

大公主許是白天睡多了,這會兒還精神著,吩咐人替何云起倒熱茶來,還準備了甜湯。潮生也分到一碗,熱騰騰甜絲絲的湯汁滑下肚,整個人都舒服了不少。

“花燈好看嗎?”

“嗯,挺好看的,還看了焰火。”

還遇到了一直惦念的朋友。潮生覺得這個節過得再充實不過了。

前院兒有人氣喘吁吁來回報:“駙馬,公主,阿羅少爺回來了。”

回話的人有些小心翼翼的說:“少爺還……帶回個姑娘。”

阿羅帶回個姑娘?他們沒聽錯。

阿羅是帶回個姑娘,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裹著阿羅的外袍被扛回來的。

而潮生更沒有想到的是,阿羅帶回來的這個姑娘,不是別人,居然是含薰。

阿羅的描述很簡單,喝了兩大碗熱騰騰的甜湯,抹抹嘴才說:“她讓人劫了,我記得看見她和潮生說話,就把她救下來了。”

他可累得不輕,含薰就算苗條,那也是個大活人哪。阿羅一路把她弄回來,就算有馬,也不輕松。

何云起問:“劫她的人是誰?”

“不知道,跑了。有一個胳膊讓我踢斷了,還有兩個也帶傷。”阿羅挺無辜地說:“他們地形比我熟,鉆進巷子里難找。她又躺那兒不動,我總不能把她扔下了去追人吧?又不知道把她送哪兒好,就帶回來了。”

含薰怎麼會被劫?她不是回去找壽王爺了嗎?

潮生站在屏風后頭,緊張的聽著那一邊的動靜。

隔著一道屏風,郎中正在替含薰看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7:53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28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一章 藥

大公主輕輕敲著茶盞蓋,郎中拿不準剛才讓他診治的是什麼人,看打扮,不象一般丫鬟,可是在何府他來過兩回,又從來沒見過有這麼一位主子。

縱然上元夜拐子偷兒極多,可是拐了女子去發賣之前,斷不會先爭分奪秒給灌一碗絕子湯,要不是阿羅出手及時,只怕含薰的清白都難保。而且,若不是梁氏怎麼會那麼湊巧,在含薰回去之前,壽王就已經先被王府的人找了回去。

含薰下車時,那迎上來的人認得她,她也認得那幾個人。潮生是看她揮手道別之后才讓車子離開的,含薰遇到她是意外。可即使沒這個意外只怕壽王妃也有別的辦法讓兩人分開,從而對含薰下手。

去壽王府打聽消息的人也回來了。何家與誠王府,壽王府隔得都不算遠,城中權貴高官在西城這一帶住得很密狀元坊,鳳鳴坊,拾墨坊,長樂坊這四處住的人全是京城有身份的。

“壽王府出了事。”那人氣喘吁吁,大冷的天卻出了一頭的汗可見趕得很急:“說是小公子病的極重。”

大公主點了下頭,看了一眼丈夫:“怪不得壽王一聽就回去了。梁氏倒會找理由,大正月的咒孩子,她也不怕忌諱。”

是啊。壽王現在最著緊這個寶貝兒子,梁氏就算說家中失火、自己病重這些理由,壽王說不定都不會回去。就算回去,也不會趕得這樣急,把含薰一個人先留下。

潮生站起身來。現在原因知道了,可是有什麼用呢?

含薰她,梁氏的手段就象大公主說的那樣,果決。一分機會都沒留下。壽王爺這會兒發現含薰失蹤了嗎?說不定他只擔心著兒子,根本沒想起含薰的事情來。

含薰還昏迷不醒。她被迷昏的時候,大概都沒察覺到出了什麼事,所以神情顯得很平靜,很安詳,就象睡著了一樣。屋里熱,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看上去還很嬌艷。

潮生在床邊坐了下來。也許她不要醒來更好。醒過來后,她要面對的事實,太殘酷了。另一打探的人也回來了,說西城這一片藥鋪、醫館還開著門的都去問過了,沒有象阿羅少爺說的一樣受傷的人去求醫。

這個倒是何云起意料之中的事。畢竟事情雖然發生在西城,卻保不準動手人會留在西城這邊,甚至可能因為心虛不會去求醫。本來對找到這此人就沒抱多大希望。

大公主模了一下潮生的頭發:“妹妹,先回去睡吧。”

“嫂子…”

潮生抬起頭來,有些洗惚。

“她要醒了,我就讓人去叫你。郎中也說了,她得到明早才能醒。”

“嗯。嫂子你也早此睡吧,你現在熬夜可不好。”

大公主也坐了下來:“嚇著了嗎?內宅里頭這種事並不鮮見,你將來說不定也會遇著。她算是前車之鑒。所以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對誰都不能全心相信。並不是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值得相信,而是把信任和自己的安危交托給旁人,本身就是一件冒險的事。想要長久的太平,就不能給任何人完全的信任。”

潮生低聲說:“我知道。”

大公主沒再說什麼。

潮生洗救后躺了下來,可是她睡不踏實。夢里頭一會兒是含薰撤頭散發滿臉是血的樣子,一會兒是梁氏那得意的笑容。甚至還有溫氏,她猙獰萬狀的撲了過來,潮生想要躲,可是身體象被捆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這麼一嚇,她從夢里醒了過來。天還沒有亮,不到五更。潮生穿衣起來去客院,這邊有兩個丫鬟守著,含薰還沒有醒來。潮生心里亂糟糟的,充斥著憤怒,憂慮,無奈。

等她醒過來,要怎麼告訴她?



第一百八十二章 接二連三

天總是要亮的,人也總會醒來的。

大公主對潮生說:“你要是不好開口,我來跟她說。”

“還是……我說吧。”

含薰醒了,就像郎中事先說的那樣,她是一瞬間就被迷藥放倒了,根本不知道后來出的事情,見到潮生的時侯,她的表情十分訝異。

“我家的人,看到有人把你劫走……”潮生握著她的手,低聲把事情說了一遍。

含薰的眼睛越睜越大,但是幸好,她一直很不平靜。可是,最重要的事情,潮生還沒有說出來。含薰打斷了她:王爺知道我在這兒嗎?

潮生搖了搖頭:“壽王府現在大概還亂著……我們還沒差人報信。”

含薰如釋重負:“謝天謝地,千萬不要告訴她,回來我和他說,嗯,就說我和你談得投機,直接和你一起回家了。”

潮生明白。這時侯,女子被劫也好,被拐也好,哪怕回去的時侯還是完璧無瑕,終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不但自己受人非議,連一人全都要跟著抬不起頭來。

可是,即使再怎麼難,還是得說。

“含薰,有件事…”潮生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重重壓著,壓得她喘氣不暢,說話也變得更艱難,“郎中說,你被灌了絕子湯…”

含薰好像沒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

“以后……很難有孩子,郎中開了方子,說是調養調養,也許會好的……”

含薰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她疑地看著潮生,明明她說的每個字她都懂,可拼起來的意思,她怎麼就不明白?潮生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神情一點點的變化。

是的,她明白了。可是,含薰難以相信。

「為什麼?」她的手按住了肚子,喃喃的問了聲:「為什麼?」

她轉過頭來看著潮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潮生……你是騙我的吧?」

潮生也真希望騙她的,可事實就就是這麼殘酷。為什麼一覺醒來,原來的世界已經被打了個粉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為什麼……太多太多的疑惑。是的,人們在遇到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時,第一反應都是疑惑。等她終於相信了這件事實,才會開始痛苦。

潮生覺得每一刻都那麼難熬。

含薰終於明白過來——她緊緊抓著被子,青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上浮凸起來,整個人像篩糠一樣發抖。潮生覺得所有安慰的話語,現在都講不出來,在這樣的創痛面前,言語太蒼白無力了。好像有一塊燒得通紅的銅烙,按在肌膚上,灼熱的燃燒的劇痛,噝噝的冒著青煙,瘢得都出不了聲。

「含薰……」

她慢慢轉過頭來,表情僵硬,眼神呆滯,仿佛沒看到眼前有人一樣。

「含薰。」潮生抓著她的手,只覺她手涼又滑,全是冷汗。

「潮生……」喊了這麼一聲,她又轉過頭去,怔怔的發呆。

芳園在旁邊勸了一句:「姑娘……還是讓這位姑娘歇了一會兒吧。藥熬好了,姑娘先喝了藥再梳洗吧。」

小丫鬟們端著藥碗漱孟臉盆手巾魚貫而入,含薰這會兒無比聽話,丫鬟端了藥給她,她就喝,就像魂魄已經出了出竅了,只留下一個空殼子在這里。

芳園小聲說:「公主請姑娘過去呢。」

「說什麼事了嗎?」

芳園搖了搖頭。

潮生往屋里看了一眼,芳園馬上說:「姑娘不用擔心,這兒四五個人守著呢,郎中等下還來。」

「看好她——千萬別讓她尋短見。」

芳園一驚,立刻說:「是,我這就去吩咐。」

含薰會尋短見嗎?潮生不知道,人在絕望的時侯,會做些什麼,誰也猜不到。一定是梁氏。

大公主看她臉色不好,也不多問什麼,讓她坐下來:「壽王府有消息傳來。」

是壽王終於察覺含薰不見了,開始找人了嗎?還是梁氏知道自己手下沒辦好差事,又要出什麼花招?

「她兒子死了。」

潮生沒聽明白。

大公主重復了一次:「她兒子死了,壽王妃梁氏昨晚兒打發人出去找壽王回府的時侯,那位小少爺好像只是吐奶哭鬧。可是等壽王爺回府之后,他突然面色發青,從鼻子和口中涌出白沫兒,憋得喘不過氣來,請了四五位太醫都束手無策,天沒亮那孩子就斷氣了。」

「怎麼會?」

潮生不明白了,差不多大家都以為,含薰的遭遇是梁氏所為,她兒子急病也只是一個把壽王叫回去的借口而已。可是這孩子……怎麼可能真死了?這?梁氏當然不會要殺自己的兒子,難道這孩子真的突發急病?能有這麼巧?還是說,含薰的遭遇,並非梁氏在背后做主使操縱?不,不可能,除了她還圶誰要對付含薰呢?

「那……現在那邊怎麼樣了?」

「肯定顧不上那位含薰姑娘了,壽王爺都要瘋了,梁氏昏厥過去兩次了,哭天搶地的,抱著孩子不撒手……」大公主搖了搖頭,又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還沒有明顯的隆起,大公主的神情顯得那樣溫柔。潮生亳不懷疑,大公主這份母性的溫柔,在遇到威脅時,會化作多麼兇狠而堅定的力量,牢牢的保護住自己的孩子。那,梁氏呢?會是什麼人對她的孩子下的手?

可懷疑的對象很多,比如,府里頭的其他侍妾,除了春墨之外還有兩三人呢,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嬰兒實在太脆弱了,他們沒有力量保護自己,成人稍一疏忽,他們就會遭逢滅頂之災。那,含薰的事,會不會不是梁氏,也是別人所為呢?當然,也有可能是梁氏螳螂捕蟬,卻有旁人黃雀在后了。

這一天一夜之間,發生了這麼多事……既驚心動魄,又撲朔迷離。

也許所有的消息,都趕著今天一起來了,倒省零零碎碎的拖延磨蹭。

誠王妃溫氏,在往方山的路途中,天寒路滑,車子翻下了山崖,車子上的人包括溫氏,一個丫鬟和一個車夫,全都當場斃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03 P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決定

潮生低聲問道:“她怎麼樣?”

“喝了藥,又睡了,一直沒動靜。”

潮生點了下頭,推門進去。含熏果然靜靜的臥在床上。潮生動作雖輕,她卻已經聽到了,睜開了眼睛。

“含熏。”

潮生握住她放在被邊的手。含熏眼神清亮,顯然剛才並沒有真的睡著。

她沒有哭天搶地,更沒有歇斯底里。

安靜的讓人心底發慌。

“起來吃點兒東西吧,我下廚給你熬了芋頭粥。還記得在宜秋宮的時候,要吃芋頭都只能偷偷埋在灰堆里捂熟”

含熏搖了搖頭:“我不覺得餓.....”

“熬都熬了,我嫂子有孕吃不得這個。單給你做的,好歹嘗一口。”

她扶著含熏起來,給她披件襖,芳園已經帶了丫鬟將小桌搬了過來,從盒中取出熱粥和四樣小菜。

含熏垂下眼簾,默默的吃了大半碗粥,潮生又讓人收拾了下去,自己端了茶給她,兩人挨著坐在一起,倒像是以前在煙霞宮時一樣。

“有件事,我也剛知道......”

含熏慢慢抬起頭來。

潮生低聲說:“壽王爺的兒子沒了。”

含熏死氣沉沉的眼神搖過了一下,才有了變化。

“什麼?”

“昨夜里壽王妃說兒子急病,打發人把網頁從福熙樓叫了回去。王爺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不好了,請了四位太醫,也沒救回來,現在王府亂成了一鍋粥......”

含熏手抖了一下,茶水濺了幾滴在被子上。

潮生說:“說給你聽,可不是讓你再受一次驚嚇。王府現在這樣亂,人心難測。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可要好好思量,拿個穩妥主意。”

如果含熏現在決意脫身離開,潮生自然也能夠幫她。含熏這一次虧吃的太狠了,絕不是書上說的什麼吃一塹長一智。女人在這個世道,生不下孩子,將來就沒有依靠。王府雖然不比宮里,可是從昨晚到今天,一件件事都讓人觸目驚心。不知道多少雙眼在背后冷冷看著,不知多少雙手隱在暗中伺機而動。

含熏低著頭,不多時就抬起頭來:“潮生,你對我的恩,不止這一回了,我也不說什麼謝。還要勞煩你家里人,送我回去吧。”

“什麼?”

含熏點了點頭:“我要回去......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走。”

潮生只怕她有什麼糊涂的念頭,別回去反而把命搭上。含熏的手抬起來,青青在她眼睛下面一蹭:“你看你,眼睛都熬成這樣了。沒事兒,郎中不是說了麼。也許我將來還能生。再說,以前那麼多坎兒都趟過來了,我就是人窮命賤,就像路旁的野草一樣,這回我也過得去。”

她的聲音不高,卻說得斬釘截鐵。

潮生就是一百個不願意,也知道她的主意不能挽回了。

她出來吩咐人備車,又去向何云起討人。何云起說:“好,讓李勇帶兩個人護車——不過他們說話不周全,讓許婆婆去送她一趟吧。雖然是你過去的好姐妹,它是她自己拿定了主意,你也不要再多管。”

潮生說:“我知道。”

可是含熏要再有事,她管是不管?

潮生按照大公主的法子,把金豆子裝了一兜,給含熏帶上。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管在哪兒都用得上。含熏也沒有推辭,就接了過去。潮生送她上了車,趕車的一揚鞭子,車輪軋著積雪咯吱咯吱的向前走,地上只留了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子。

潮生回來之后,覺得悲傷最要緊的一根骨頭好像給抽掉了,怎麼都站不直,去大公主那里照看過。就回了自己院子,一頭栽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溫氏居然死了。

芳園有些心疼。姑娘一早替公主張羅著吃食,又給含熏姑娘熬粥,自己一直水米沒打牙呢。

誠王爺那回事兒,芳園現在是心知肚明的。

那個誠王妃一家子都不叫人省心,先把個有病的女兒瞞了人嫁過來,現在事發了,居然大正月的又暴死了。

哎呀,也不知是真死假死。別是聽說送到了那樣的地方一輩子回不來,半路上跑了也說不定。像溫家那等不要臉面的人家,什麼事做不出來?

不得不說,她還真和潮生想到一塊去了。

潮生也在想著。

山路就算陡滑,怎麼護送的人前不跌后不跌,只跌了溫氏一輛車?是在太巧了。如果不是有人下黑手,那興許有可能事溫氏要跑。

紅豆提了個食盒進來:“姑娘,公主吩咐做了湯給你嘗”

潮生悶悶的說:“我現在不餓。”

芳園笑著朝紅豆使個眼色,笑著說:"姑娘都說不餓了,你看你饞的這樣兒,早上沒吃,哎呦一說起來我也沒吃呢,可惜了這好湯了,給廚房送回去吧。"

潮生業忍不住,苦中作樂的說:“好,就送回去,你們兩個陪我一直餓著好。”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爬了起來。

食盒里當然不止湯,還有兩樣點心,四個小菜,都熱氣騰騰的。一樣一樣擺開。

潮生說:“許婆婆不在家,咱們三個一處吃吧。”

芳園她們幾個都怕許婆婆,不怕潮生。盛了湯遞給潮生,芳園又給她把點心挪近

“姑娘快嘗嘗,這糯米糕做的地道。”

潮生咬了一口,果然甜糯,而且不粘牙。

芳園想讓她開心,講起鄰家的笑話來:“姑娘可知道,孫家這個年過得可熱鬧呢。”

“怎麼說?”

“聽說孫家大老爺退下來了,不做官了。”

孫家大老爺潮生沒見過,但聽孫秀真說過一次。爹爹已經升一級,年后就養老了。

“孫老太太年前回老家去了,孫大太太這些日子把孫家大老爺逼得在家待不住,大年三十都睡的書房吶。”

“為什麼啊?”這個潮生卻不知道了。

芳園打起精神來細說:“孫大太太家里寒微,兩個哥哥都是孫大老爺給安置的差事,皆是那等有油水又不用出力的好地方。孫大老爺脾氣不怎麼好,孫大太太這些年著實收了不少氣。為了娘家、兒女也都一直忍著。現在孫大老爺一要榮養,旁的不說,孫大太太家里那兩個沒用的哥哥已經讓人給擄了下來。孫大太太和孫大老爺商量著看能不能再尋,可是當官兒嘛。都是人走茶涼。自己都下來了,還怎麼抬舉親戚啊?”

紅豆也符合:“對啊,這幾日總聽著隔壁有動靜兒呢。”

潮生倒沒留心。

芳園接著說:“孫大太太可不依不饒了,死纏爛打,破口大罵,罵的孫大老爺沒處躲沒處藏的,好像要把這些年受的氣都發出來一樣......這都好些太難了,天天不消停啊,跟瘋魔了似的。”

潮生一琢磨,孫大太太現在差不多也是...嗯.更年期吧?

也怪不得,平時太壓抑了。上頭有婆婆,下頭有妯娌,娘家人前程靠著丈夫,幾十年不知道怎麼挨過來的。現在突然間丈夫不是官了,這種陡然間的地位落差讓孫大太太一發不可收拾了。

第二天孫秀真過來,也是愁眉苦臉的。說了幾句話就訴起苦來“唉,你們家也聽見了吧?真是的,勸也勸不過來......”

潮生只能說:“怕是過年煩躁,請大夫來,開些靜心的藥吃吃就好了吧。”

“別提了,大夫早請過了,我娘把桌子都掀了,說我們咒她......”孫秀真把后頭的話咽了下去:“想引她去走親戚她不去,讓她打牌消磨她不打。我二嬸原來還勸過。也不成,娘還把二嬸也得罪了。姑姑回來了也勸,也不行。”

“那你舅舅他們呢?”

孫秀真搖了搖頭。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不過潮生想了一想:“放心吧,頂多出了正月就好了。”

孫秀真疑惑:“為什麼?”

“你家老太太一回來,你娘必好。”

孫秀真想了想,頓時眼一亮:“對啊,這些天都急糊涂了,竟然沒有想到這個,娘對奶奶最是恭敬孝順的。”

那是啊,孫家老太太那個婆婆面前有媳婦兒撒潑的余地嗎

其實孫大老爺爺只是顧忌面子和兒女吧?大概這麼些年下來,也總有些夫妻情分,才一直忍著,不然孫大太太也不至于鬧成這樣。

這時候女人總是弱勢的,難得找個婆婆不在家的時候強勢一回。

“可是這些天又該怎麼辦呢?”孫秀真想了一會兒,還是沒主意。

這可是在沒什麼辦法。聽門上說,孫大太太已經潑到攔著們罵了,讓孫大老爺想躲出門都躲不了。

送走了孫秀真,潮生因為想著這些日子天冷,怕許婆婆好不容易調理過來的腿疾再犯,讓人再熬些藥晚上好敷。芳園從前頭過來,小聲說:“姑娘,誠王爺來了。”

“是麼?”潮生怔了一下:“在那兒呢?”

“在前頭,和駙馬爺吃茶呢。”

以何云起的脾氣,招待他吃茶可能性小,和他大眼瞪小眼可能性更高。

其實潮生覺得,自家哥哥並不適合在京城生活。富貴日子一日一日困得他不自在,就像阿羅一樣。

他雖然是京城出去的,卻是在西北成長磨練的。

也許那里...更適合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潮生左右看看,沒見許婆婆,心里稍安定一點兒,快步朝前走,芳園忙跟了過去。

小花廳后頭有一道小小的夾道回廊,有一道大屏風擋著。

潮生原來有些擔心何云起再動手,不過遠遠就看見芳辰站在回廊里頭,情知道大公主肯定也在。

這就不怕了,既然嫂子在,哥哥總不能當著面和她弟弟動手。誒,這關系亂的。

芳辰見是潮生過來,笑著往一旁讓讓,潮生就站在屏風邊聽著。

“從年三十之后,就已經有人看出不妥了。椒房殿父皇一步也沒進,上元節游宴時皇后沒來,到觀燈時,皇后才到,已經晚了一刻,雖然看起來還是一切如常,不過父皇沒象往年一般與她攜手登城,在上頭,兩人的目光一次也沒交會過。”

芳園可不敢再聽下去,退了幾步。

潮生在宮里時日久,一聽就能發現這看似平淡的話里隱藏了什麼玄機。帝后離心早就不是新鮮了,可是面子體統一直還是抹平光滑平整。現在卻連這層遮羞布都不掛了。

沒想到他們說的是這樣的正事。

初進宮時潮生在煙霞宮,就已經聽說過陸皇后。當年也是艷冠后宮的佳人,手腕心計都不少。但是有些事,當妃子的時候能做,當皇后卻不能做。比如撒嬌示弱,比如獻媚獨寵。正相反,陸氏以美艷嫵媚見長,當了皇后之后卻把嫵媚全收起來了,全換成一副正宮派頭,不能叫人說沒有母儀天下的風范,不莊重。賢妃可以隔三差五給皇帝做東西,貴妃可以撒嬌賣癡,據說有時候纏著皇帝不放,把一整條龍袍袖子都哭濕。這些事兒皇后能干嗎?

所以常言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咳咳扯遠了。

總之,潮生在陳妃那里伺侯的時侯,皇后那兒皇帝就只是每月點三五天的卯了,再沒有過去當寵妃時一個月二十多天留宿的光景。

“內侍監那邊,連著出了幾個岔子,好些人無緣無故就不見了,父皇把御用司副監陳度傳了去,結果陳度晚上就沒了人影,現在不知死活。昨天皇后到麟德殿求見,父皇沒見。”

陳度是有實權,雖然潮生沒和他照過面。但是御用司里頭正監已經老病不堪,陳度就算是實際掌事兒的。御用司油水十足,能混上去的哪可能清白?不查則已,一查肯定十個頭都不夠殺的。宮中用度里面貓膩大了,皇帝那麼精明,犯不著現在才發作人。

只怕是敲山震虎,殺雞儆猴吧?皇后的手,也委實伸得長。當初陳妃生日皇帝親至,聽說就是皇后勸說的。表面上看,是皇后賢惠。當時潮生不明白,現在想,皇后是項莊舞劍,意在打壓貴妃,想把皇帝當成自己手里的菜,想往哪兒擺往哪兒擺。后來陳妃小產疑團重重,陳了皇后顯得很清白,幾位得寵的都沾了瓜葛。

其實最清白的那個,只怕恰恰不清白。

潮生忽然有了個奇怪的聯想皇帝這舉動,怎麼跟隔壁孫家大太太似的,一口氣憋了那麼久,現在要一次全發威了?可是皇后在里頭根基深厚,外面還有陸家。

就象孫家大太太一樣,看著罵得兇,其實只能出出氣。除些之外她還能怎麼樣?皇帝敲打皇后也好,敲打陸家也好。只要皇后的根基沒動,什麼都是空話,白搭。

潮生正出神,不防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下,嚇了一跳。

轉頭一看,何云起正站在后頭。

“哥哥。”

“進來吧,外頭冷。”

潮生想不到他這麼好說話,跟著后面進來。

一直以來,何云起和大公主有什麼大事,並不與她商量的。潮生也明白,一來她是個姑娘家,二來,雖然是親兄妹,可是畢竟中間少了十幾年的相處,要馬上推心置腹,那也不容易。

還沒出正月,四皇子穿著件錦袍,是讓人覺得心里安穩的茶色。

潮生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也指定沒睡好,甚至這兩天可能根本就沒睡過。他站了起來,潮生屈身一福。

“行了,都不是外人,妹妹過來跟我坐。”

潮生走到大公主旁邊兒坐下。

大公主點下頭:“你繼續說。”

四皇子卻沒有接著剛才說下去,搖了搖頭:“只憑這睦是不夠的。父皇如果真要出手,就不會打草驚蛇。現在這樣做,也不過是敲山震虎。只要不犯謀逆之罪,陸家不倒不了。”是,他說的沒錯。

可陸家會謀逆嗎?照現在的情勢下去,會怎麼樣?皇帝若要立嫡,大皇子早亡,三皇子就是嫡子。

立長?二皇子殘疾,還是得輪到三皇子。陸皇后只要有耐心,一直等下去,她早年一步步的努力,終究會收獲豐碩的果實。何必多此一舉的去謀逆。可要是那樣的了話,自家前途會如何呢?大公主和陸皇后是絕對坐不到一張桌上去的,到時會怎樣還真說不好。現在看來挺風光顯赫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時候什麼也不是。

四皇子和其他的兄弟呢?運氣好大概能留在京城,當個富貴閑人,也可能象二皇子那樣,擔點只談風月的差事。六皇子當然不用悉,他是陸皇后的幼子,三皇子的親弟弟,將來少了誰也少不了他的富貴。

其他人……更有可能是新帝一紙詔書,指到個偏僻州府去就藩,這輩子就圈在方寸之地,湮沒于民間。

還有更糟的,有的王爺們,這邊老皇帝剛死,那邊就被新帝拿個借口入罪的也不是沒有,貶為庶民的,打發去守皇陵的,關起來一輩子不見天日的……到時候就得全指望陸皇后和三皇子的心情過日子了。真是不細想不知道,一細想,頓時讓人覺得眼前的安逸岌岌可危。

是的,皇帝年事不高,身子也一直很康健。三皇子雖然好端架子,與兄弟們都不怎麼親近,可是眼下看著也沒有什麼暴戾寡恩之舉。往好處想,似乎並不用怎麼憂慮。

可人無遠慮,心有近憂。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05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47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五章 陸家

大公主和四皇子現在看著都是皇上偏疼的女兒和兒子,可是爹是親爹,娘是后娘。

陸皇后可比皇帝年輕多了,可以預見,按正常生老病死的規律,皇帝必然先于皇后去世。就算是平常人家,這種情況也是大大不妙。爹一死,都不是一個娘生的兄弟分家,給你仨瓜還是倆棗,那不是隨人家說了算?有什麼辦法呢?若真是平常人家的兄弟,說不定可以請族老、官府做主,也許會有公道。可是皇帝家的事兒……咳……

也許,辦法只有一個,也永遠只有一個。想不受欺負,就自己當老大。潮生想通了這一點之后,竟然一點都不覺得惶恐,正相反,她心情很平靜。因為怕也沒有用。有同樣想法的,肯定不止他們。

象賢妃,貴妃,別看現在都風光著,要是沒了皇帝,她們封號前頭統統要加一個“太”字,升格變成太妃,然后,冷宮,尼庵,道觀,沒生育的可以任選。有兒女的還要擔心兒女安危,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們甘願這種命運嗎?肯定不甘願。縱然自己兒子坐不了皇位,或者根本沒有兒子能去競爭皇位,也絕不能讓陸皇后和三皇子舒舒服服順順當當的。

四皇子說:“另外,過年之后,戶部的朱鋮兩次進宮。”

朱鋮是貴妃的弟弟,年紀輕輕就已是戶部左侍郎。這代表什麼?皇帝有意抬舉朱家和貴妃嗎?同是外戚,也分三六九等,有陸國舅那樣的救駕將軍,也有朱鋮這樣兩榜出身,靠真才實學升遷上來的子弟。

大公主手指在案幾上扣了兩下:“行了,四弟難得來一回,別總說這些了。今天正好有熬得好湯,四弟留下用飯吧。”

潮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四皇子的目光和她一觸就收了回去。若無其事的說:“皇姐府上的好湯,肯定要嘗的。”

大公主實在通情達理,硬是把何云起給一起叫走了,將花廳留給他們兩人敘話。

四皇子問她:“那件事,你可聽說了?”

哪件?哦,溫氏的事。這幾天事情太多,潮生幾乎沒有余暇去想。

她點了下頭:“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皇帝不是已經發了話送她去方山麼?那等地方有去無回,實在不必多此一舉在路上要她的命。

“人還沒運回來……”四皇子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具體情形。”

對……溫氏不管怎麼說,溫氏還掛著誠王妃的名頭。她死了,也是誠王府發喪下葬。潮生心里感覺很復雜,沒想到四皇子說了句:“我猜,說不定這是金蟬脫殼之計。”

“送回消息的人說,丫鬟與車夫還好,唯有她……面目全非,只能憑衣飾辨認。崖下全是冰雪,沒有尖石,也沒有猛獸,一同跌下去的車夫尚且面目完整,在車里的人卻血肉模糊,這情形有些奇怪。”

啊,這樣說來,是有些奇怪。難道真是溫氏的脫身之計?說起來,如果潮生面對這樣的抉擇,一邊是變相的終身監禁,一邊是詐死脫身隱姓埋名……也許她也會選擇詐死。如果她是借死脫身,丫鬟和車夫是同謀,還是無辜被牽累的?

手上微微一暖,四皇子低聲說:“無論如何,我都……”

他的話被打斷了,有不速客上門來了。來的是個官媒。而且說巧不巧,就是上回來的那個劉氏。

天氣冷,劉氏穿著醬色皮褂,頭上包著一條紫色額兜,鬢邊插著紅花。和上次不一樣,這次劉氏卻是滿面笑容,十分殷勤。大公主沒出來見她,打發了身邊管事的趙婆婆,問她來意。

劉氏笑著遞上一個匣子,匣子里是張紅貼。“小婦人是受承恩侯所托,來向府上小姐提親的。”

承恩侯?潮生在屏風后頭聽著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啊,不就是陸國舅嗎?雖然眾人提起他來都喊一聲國舅,但是國舅可不是他的官銜,也不是他的爵位。陸達將軍既然是國舅,自然正兒八經是位侯爺。承恩侯這爵銜一聽,就知道是外戚專用。

承恩侯來提什麼親?家里的小姐……好吧,並不止她一位,還有何月娥呢。這……這都是哪和哪兒啊?

四皇子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她再往下聽。臉上雖然看著很平靜,可是潮生和他朝夕相處好幾年,看得出來這人眼神冷得跟冰一樣.

趙婆婆也吃了一驚,忙問:“說的是哪位公子?”

劉氏笑著說:“看您說的,還有哪一位?當然承恩侯府的二公子啊。說起來,二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這家世,這品貌,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來啊。”

趙婆婆眉頭皺了下:“二公子不是早娶妻了麼?聽聞孩子都有三四個了。”

三四個!劉氏咳了一聲,有些不太自然地說:“二公子,這不是去年喪妻麼……”

趙婆婆面無表情放下匣子,說要進去回稟主母,劉氏當然滿口答應。

京里頭,陸國舅家的傳聞一向不少。潮生即使在宮里,在王府里,也都聽說過。承恩侯家這位二公子的品行,確實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這……這人怎麼會提親提到他們家來?何云起拿起紅貼翻開看了一眼,哼了一聲:“記吃不記打的東西,陸家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肯定沒安好心!”

大公主問:“怎麼?”

“那天有事兒沒來及和你說,潮生去走橋的時候,有人在后頭跟著,我帶著勇叔去把那人喝退了。看著油頭粉面的……當時我也沒問,不過聽著他的隨從喊他二公子。原來就是這個二公子!”

“哦……”大公主點了下頭:“怪不得突然找上門來了。嗯,妹妹生得這麼花容月貌的,也無怪君子好逑啊。”

何云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那頭剛死了老婆,這邊兒還想娶我妹妹……”話沒說完,就看見大公主的眼刀嗖嗖的飛過來。

呃……失言了。剛死了老婆,又想娶自己妹妹的,可不止陸二公子一位啊,自己家里還賴著一個呢,而且還是自家小舅子——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何云起覺得這個年過得真是……糟心透了!

陸家突然來這一手,到底是什麼意思?



第一百八十六章 思量

如果現在演的是一部狗血言情穿越大戲,何云起OR潮生OR四皇子,或者挺著肚子的大公主……會有一個人沖出去,把紅貼一撕兩半狠狠扔到媒婆臉上,還要啐上一口,放兩句狠話,以示正邪不兩立,國舅家不成才的紈绔子休想娶忠臣良將家的閨女。

可惜現實沒有那麼誇張,還是趙婆婆出來,把貼子客客氣氣還給媒婆:“姑娘還小,暫不議親。”

這就是沒說死,劉嫂子還想再添幾句話,看著門口已經站了兩個一臉陰沉沉的護衛,到底沒敢開腔。趙婆婆又拿出一個紅封來:“大正月里的,勞煩嫂子空跑了一趟。小小心意,烤個火喝杯茶吧。”

這就是茶錢了。京城規矩,媒要是說成了,當然謝媒禮少不了。沒說成,也有一份兒茶錢車馬費,不能讓人空跑。

劉嫂子本來以為這趟空跑了,得了茶錢,也是意外之喜。回去了跟承恩侯府把話一遞,不管那邊兒高興不高興,還是不是記得她這份兒茶錢,反正今天是沒白走。等紅包入手一捏,劉嫂子的笑容更真誠了。

打發走了她,大公主打趣潮生:“瞧瞧,這就是有個漂亮妹妹的好處了,一家女百家求,說出去多有面子。”

如果您說這話時,眼風別去刮您家四弟,就顯得更有說服力了。好吧,就算四皇子恨不得今天就提親,明天就成親——他也繞不開父母之命這一條啊。而他的父母……這不是和一般人的不一樣嘛。

何云起沉默了一會兒,說:“陸家有了防備”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

大公主卻說:“陸家一定有什麼事,咱們還不知道。可惜我手底下的人,都離了京城有些年了,旁的消息還成,陸家那邊兒的打聽不著……”

四皇子看著還很淡定,不過把椅子把攥得挺緊。就知道這個人的性格,嗯……悶騷。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別人當面說什麼,說得好聽難聽,他都好象沒聽見——嗯,聽見也好象沒聽懂一樣。大公主也不急。你不出聲是吧?妹妹反正是我家的,要不要許你還是兩說呢,咱們看誰沉得住氣。

咳,還是四皇子先說:“陸家老大牽扯進了常南的征糧案里,情形不好。父皇現在要抓陸家的把柄,陸國舅多半有些慌神。前幾天的消息,戶部已經握著賬本了……”

啊,原來朱貴妃的弟弟如此能干。賬本這個東西,堪稱命脈,尤其是這種苛酷強索,逼起民亂的黑賬,沒手段膽量真弄不到手。怪不得皇帝大正月里就召戶部的人呢。可是這和陸家求親有什麼關系?難道陸國舅覺得娶了大公主的妹妹,兩家成了親家,就能化解此劫了?

“就憑陸家那個德行,他們家人到了哪里,哪里就天高三尺。要說常南那個亂子和他沒關系,城墻根兒的乞丐都不信。”

意思皇帝只要查,肯定不愁沒罪狀。以前好好的,不是他們老實,是皇帝不計較而已。是什麼促成了皇帝這一次的動作呢?當然,誠王妃年宴時的事情,或許是皇帝不快的因素,但肯定不止這個。就算沒這檔子事兒,民亂一起,皇帝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好象但凡國舅什麼的,總是會和貪贓枉法欺凌百姓的扯不清干系。

大概多因沾了裙帶關系,外戚,幸進,本身沒什麼底子,又怕眼前的好光景過去了,總想著拼命多存些,多撈些。再加上溜須拍馬的,攛掇架勢的,渾水摸魚的……呼啦啦的看著好不顯赫,那要出事兒也是招搖搖的無比顯眼。

“陸達心虛。”

何云起說了這麼句話,轉頭說:“妹妹去廚房看看,看菜齊了沒有,再燙些好酒來。”

潮生識趣的站起來出門。

廚房忙得熱火朝天,外頭冰天雪地,屋里頭灶火燒得正旺,映得人人臉上都是一團紅通通的光。柴草在爐下畢畢剝剝地燃燒,油鍋里油已經熱了,蔥花一撒下去,“滋啦”一聲炸鍋,冒起一陣煙氣。各人忙各人的,忙中不亂,有條不紊,壓根兒不用她插手。

這里一切都是潮生熟悉的,她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在靠著門框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要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象做菜一樣簡單就好了。料都備好,一起下了鍋,最后盛好端出來。

“姑娘看看,可是還差什麼?”

潮生看看案上的碗盞,又看看鍋里的材料,點了下頭:“也不缺什麼了。酒燙了嗎?”

“已經燙上了。”

確實是,銅盆里頭小錫壺擺成梅花狀,水嘟嚕嘟嚕的冒著水泡兒,已經沸了。酒香彌漫,聞著就讓人有股醉意。這一天何云起倒是沒甩臉子給四皇子看,兩人把杯換盞,都喝了不少酒。潮生不知道何云起喝多了會怎麼樣,可是四皇子喝多了她可深知道——這人一喝醉了就不是他了!

看著壺里的酒差不多了,潮生站起來給他們兩人都盛了湯,順勢把酒杯撤了。

何云起象是自言自語:“這次事情鬧得雖然大,只怕作不到陸家的筋骨。下頭替罪羊多得是,一抓一把。”

“傷不傷得著,我們說了不算。”

是啊,這個,皇帝說了算。皇帝要只想敲打敲打陸家,那肯定不會傷筋動骨的。可是誰能猜著皇帝的心思呢?

“朱鋮這人我知道,雖然少年得志,卻毫不驕矜,是個有城府有心計的。既然賬冊在他手里,陸家就是這次不倒,也得給咬掉一大塊肉去,再不濟,總能折他一條臂膀。”四皇子用筷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名字給何云起看。潮生眼簾垂下,看到其中一個名字。

不熟悉,只是在王府時聽說過一兩次,應該是陸國舅那一黨里的干將了。能折掉此人,陸家許多事情只怕就不好施展了。用過飯,四皇子要告辭,大公主殷勤留客:“剛喝完酒臉上熱,出去吹了風易生病,你歇一會兒,等酒氣散一散再走。”

潮生也不放心他這麼就走。上午的話沒說幾句,就被那提親的不速之客打斷了。有好些話……潮生想和他說,也有許多話想問他。四皇子在客院歇息,潮生讓人匯了釅茶送了過去。紅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潮生有些奇怪。她這些天被許婆婆管得嚴,可好久沒有這麼舉止不當了,這是看什麼?

紅豆縮回頭來,服侍潮生更衣洗臉:“姑娘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

芳園說:“那也得歇歇。這兩天凈事兒,姑娘可都熬瘦了。”

潮生一笑:“哪有瘦,我倒覺得下巴肉松了。許婆婆呢?”

“公主讓許婆婆去五公主府上送東西了。”芳園笑得有些促狹:“姑娘不用擔心。”

潮生十分淡然從容,芳園這點小調侃還不會讓她心虛:“天冷我擔心婆婆的腿。這幾天藥都敷了?”

紅豆說:“都敷了,我伺候婆婆,每次換三塊藥帕,捂足了大半個時辰呢。”

“嗯,可不要斷了,晚上炕也要暖和。”

許婆婆心里也有數了。畢竟四皇子三番兩回的來,滿府里都知道,她不會不知道。不過既然何云起和大公主沒明著發話,大家也都不敢議論。

潮生迷迷糊糊的打了個盹,聽見西廂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許婆婆回來了?聽著聲音象。

潮生擁著被子坐起來,只能聽見只字片語。許婆婆在和誰說話?

芳園一挑簾子走了進來:“姑娘醒了”

西廂的說話聲也停了。芳園過來掛起帳幔,替潮生梳妝穿衣。

“婆婆在和誰說話?”

芳園朝后呶了下嘴:“黃媽媽。”

潮生有些意外。何月娥一直被拘在院子里,她們那一院子人都不出來走動,黃氏這會兒來做什麼?

芳園小聲說:“她們只知道誠王妃發病,想打聽后頭的信兒呢。還不知道誠王妃已經……”

許婆婆三言兩語把黃氏打發走,過東廂這邊來。潮生剛睡醒,臉上紅樸樸的,象是一把就能掐出水來。許婆婆腳步頓了一下,芳園伶俐地把梳子遞給許婆婆,自己退到一邊。許婆婆接著替潮生梳發。柔軟的頭發握在手里象握著一把絹絲那樣順滑,可是比絹絲雙多了一份韌性。

“姑娘……”

潮生從鏡子里對許婆婆微微一笑。

“姑娘拿定主意了?”

潮生知道許婆婆說的是什麼意思,她拿起簪子遞給許婆婆:“四皇子已經向皇子說了。”

許婆婆的手頓了一下,輕聲說:“姑娘……這皇家媳婦,可不好當。”

“是啊。”

潮生在宮里,在府里,見的就不少了。

她哪不知道那是趟混水?而且,皇子王爺,眼看著風光,內里兇險,還不知道前途在哪兒呢。嫁了過去,公爹是皇帝,那是動輒要人命兒的主。溫氏也是兒媳婦,還不是說發配就發配?皇后心機人脈都令人看不透,又是名義上的婆婆,將來也得應付。

想起來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一心想離開的,怎麼兜兜繞繞的,又讓他給繞住了呢?她的手虛虛的按在胸口。心就長在這里,可是它要跳急跳慢,不由自已控制。

“誠王爺……也是個有情義,性子看著也好。”許婆婆也不再說什麼了,替潮生挽好頭發。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06 PM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暫離

許婆婆的話當然只是安慰,不過聊勝于無。

不過,嫁誰就能保證一輩子平順和樂?嫁了四皇子,起碼每個月進宮那麼幾回請安,除此之外,沒有公婆需要立規矩,妯娌也不在一個屋檐下生活。

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不然還要怎麼想呢?嫁了別人,是不會動輒有性命之憂。

可是……

可是人活著,不單單是為了活著。

多活了一輩子,本來就是賺來的。

許婆婆看在眼中,在肚里嘆口氣。

到底還是年輕。

兩個人互相愛慕,和在一起過日子,那完全是兩碼事啊。

許婆婆想起當年的小姐,潮生的母親。她看中了何孝元,覺得他熱情誠信,有擔當,有真本事……可是一起過起日子來,那不合的地方多著呢。一開始兩人吃飯都要做兩樣,等姑爺發達了,那位俊二爺從老家氫奔來以后,鬧得家里很不融洽,還有一次大晌午的就闖進小姐的院子。有了韜哥兒之后,居然還對韜哥兒的乳娘動手動腳,一樁樁一件件的說起來,脾氣再好的人也磨得氣急敗壞。

后來何孝元功勞越大,盯著他的人越多,應酬往來已經夠累的,還有人盤算著別的主意。溫家那個女兒怎麼進的門,怎麼成俊二爺的妻,許婆婆最清楚。有再多喜歡,一天天過起日子來,也是不頂用的。冷不能當衣穿,餓不能當飯吃,受苦時它也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對許婆婆這樣歷盡風霜的老人來說,能過安穩日子比什麼都重要。權勢富貴看著好,可就象花兒一樣,有開有謝,說不定哪天就敗了。

可是想安穩哪有那樣容易?先是韜哥兒娶了公主,自家姑娘又在宮里待了好幾年,和王爺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就算沒有這事,自家姑爺小姐的仇,就不報了?要報,就不可能安穩。

唉,也許真是前世的債吧。

許婆婆和潮生說了一會兒話,喚了一聲,芳園掀簾子進來。

許婆婆問:“紅豆呢?”

“紅豆妹妹去庫房取東西了。”

“就會亂跑。”許婆婆說。

潮生當時沒問,等許婆婆出去了,潮生才問芳軒:“前院……客人走了嗎?”

“已經走了。”芳園說:“駙馬和他一起走的,多半還有什麼事。”

潮生點了下頭。

現在是多事之秋,趁著皇帝的這股動作,多少人的心思都活動了。

溫氏的遺體已經運回京來。喪事辦得很簡樸,但也很莊重。

不管四皇子是不是有所懷疑,都要把這件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大公主懷著身孕,可以不必參予這事,連帶著潮生也沒有去。

過了正月,一切似乎又恢復正常,當官的正常上朝,買賣人開張營生。連何云起也挪了個位置——原來京衛營指揮使的差事沒卸,多加了一個宣威將軍街,領了北五路的兵馬,二月初二那天就出發離了京城。

去常南平亂去了。

宣威,聽聽,潮生倒想起了前世吃過有名的宣威大火腿了……很是肥嫩濃香。

不過,皇帝之所以給何云起上了這麼一個銜,宣的不是德而是威,已經說明了皇帝對常南民亂的處置方略。

不管是不是天災連綿,也不管是不是guaibiningfai,這個ning亂苗頭絕不能助長。不然今天你也亂,明天他也fai,天家威嚴何在?皇帝的威嚴何在?自古以來皇帝們都怕什麼?不就怕這個麼。

只不過,平亂的事情交給了何云起,是皇帝對這個大女婿特別看得起才委以重任,還是有意的盤算什麼……

潮生有些無奈。

真的,穿越的女人,怎麼折騰也就是宅斗跟宮斗,男人能走出去,游歷也好,進學也好,做官也好……女人呢?哪怕象大公主那麼剛強,也是困在家里。整天打轉的范圍不過就是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

縱然潮生知道哥哥和四皇子在外頭都很兇險,她也只能把自己的本份做好。

何云起究竟能不能順順當當的平亂?潮生對哥哥的本事真的不太了解。

何云起的弓馬拳腳,刀劍槍矛這些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每天晨起練武不輟,這些潮生都知道,可是這領兵的本事,和自己本身的武藝是不是高強,沒有太大關系。

大公主漸漸顯懷,人也越發慵懶,潮生接手了大半的家務,只除了何月娥的事。那邊從上到下都是大公主一手把著,不用潮生操一點兒心。

未出嫁的姑娘名聲要緊,落個管家厲害,苛待族姐說頭可不是玩的,哪怕過去三十年五十年,都會有人記性賊好,當面揭短惡心你。男人名氣不好,不孝悌會有礙升官前程。女人名聲不好,也一樣是件糟心的事兒。

大公主把信給潮生:“看看。”

何云起的家信寫得跟軍報一樣,硬梆梆的惜字如金。說自己一切都好,現在已經到了常南北邊的遼安。問大公主身體如何,潮生到這會兒才知道大公主芳句劉徵,因為何云起在信上稱她阿徵。

呃,好吧,這個稱呼大概是全信唯一能顯露出一點柔情的地方了。

怪不得大公主挺大方的就把信給她看了,上頭根本沒說什麼閨房私說嘛,什麼我想償啊之類的一句也找著。

放下信來,潮生和大公主一起盤算遼安的位置。常南之亂從北至南,現在何云起已經順利平了遼安,比預期的要順利多了。看信上說的,也不光是打,那些趁亂而起打家動舍的流菲是肯定要打,大部分所謂亂民只是活不下去逃難的百姓而已,這得區別對待。

大公主有些感慨:“你哥哥可沒有那些人心黑。換了旁人,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按亂民算了,剿了幾萬亂賊和幾千流匪這論起功來可不是一碼事。”

潮生嗯了一聲。

是啊,她也知道。現在太平年景,除了剿匪,平亂,沒有什麼大折戰功。年年報上來的那些剿匪功績里不知不多少是殺良冒功的。

就象國舅陸達這樣的救駕將軍,真讓他出去,指不定能干出什麼事兒呢。

春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看完信,總算知道何云起平安,兩人也放下心來,大公主說:“妹妹坐會兒,咱們說說話。”

“嫂子不歇會兒中覺?”

“這會兒睡了,晚上又睡不著。”

潮生笑著應了一聲,靠在大公主身邊兒坐了。

“妹妹當年進宮,吃了不少苦頭吧?我聽人說……你在浣衣巷待過?”

“現在想想也覺得奇怪,不知道當初怎麼熬下來的。寒冬臘月的,衣裳帳慢還是一盆盆得洗,手都好象不是自己的一樣……吃的東西也粗,好些時候干完活領了飯,都是冷湯冷水,想辦法再烘熱一點才能下肚。棉衣裳里頭摸不著棉,不過好在浣衣巷破布爛裳的不少,隨便找找縫好幾層糊身上,倒也能暖和。”

大公主點了下頭,輕聲說:“難為你了。看著嬌滴滴的,誰想這麼能捱得住苦。你哥哥也是,發配到西北的一路上,好些身強力壯的大人撐不住,他就撐下來了。西北比京城要冷多了,晚上能把人活活凍互。他剛到昆州時,就睡在馬棚里,四面都透風,凍得縮成一個團。他和我說,有時候凍得受不了,就去擠著羊睡,暖和……”

潮生心里發酸。

何云起吃得苦只會比她多,絕不會比她少。

她在宮里雖然也有兇險,可是何云起在哪里,只怕天天都在搏命。

“那嫂子……你和我哥,是怎麼熟識起來的?”

大公主一笑,瞇著眼,摸著肚子:“嗯,這個我可也記不得了。反正覺得這孩子和另人都不一樣。旁人渾渾噩噩的有,怨天尤人的有,可他不是。每天早晚都要打一趟拳,還在沙上畫字,嘴里念念有辭。我走近一聽,得,他正背武經韜略哪。我奇怪他怎麼會背這個。他說他從識字起,讀的背的就是這些,倒是三字經千家文那些,一篇都沒讀過。他天天刷馬,切草,打掃的時候,都在心里默背這些,生怕日子久了自己會忘記。”

“真的?”

“嗯。”大公主笑著說:“當時我就覺得他將來一定大有出息。”

呃,大公主真沒看走眼,慧眼識……那個英才,而且把這位英才牢牢拴在自己身邊變成了丈夫。

“你哥他救過我幾回,我也數不清了。昆州那地方可不太平,有一次出門時整個馬車都被砸碎了,他挾著我翻過土墻,感覺就跟挾著一袋什麼東西似的。還有一次,在城外遇著風雪回不去,為了擋風,把馬車圈了一個圈。燒堆火,人和馬都躲在圈里取暖。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醒過來發現我就枕在你哥腿上……”

潮生聽得悠然神往。

“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他了——反正,不知道從什麼時侯起,我看著他的時候,就不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了。他一天比一天高大,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大公主笑容甜蜜:“別人看我的時候,總是先當我是公主,他不是,他看人的時候,眼睛又黑又亮的,直直的盯著人看……”

嘖嘖,何大哥和公主這經歷,攢攢湊湊,完全夠寫一部《大漠兒女英雄傳》了

不然還要怎麼想呢?嫁了別人,是不會動輒有性命之憂。可是……可是人活著,不單單是為了活著。

倒!這會子有靠山了,就“人活著,不單單是為了活著”了。

俺覺得潮生的心里活動都是自我安慰呢:以前嫁給四皇子,不過是個普通的妾;四皇子不會為了她和王妃翻臉,不會為她出頭,甚至都不會表現的多喜歡她。

現在呢,她嫁過去至少是側妃,對啦現在王妃了雖然是續娶。地位高了,四皇子也可以名正言順寵她了,而且肯定得護著點了,不僅是四皇子的面子(不能連自己老婆都不護著吧),而且還有大公主的面子呢!

一句話就是:以前得保命,現在可以選擇如何過的更舒心!



第一百八十八章 父女

“那”,””潮生笑瞇瞇的小聲問:“總有一個人先開口吧?我哥哥膽子這麼大?他當時怎麼說的?”

大公主眼波流轉,臉上有一層薄薄的紅暈:“去去,凈打聽這些做什麼?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葉子悠悠”

得,他們做得出,還不興她問啊?

“嫂子,好嫂子,跟我說說嘛。”

大公主眼珠一轉:“行,我和你說,你也跟我說說,你和四弟的事…”嗯?”

最后那一聲嗯,音調上揚,顯得意味深長。

潮生頓時招架不了。這不管什麼時候,斗嘴皮子干仗,姑娘總是干不過大嫂。

沒辦法,大嫂已為人婦,說話沒顧忌,姑娘總是臉皮嫩。

“我…”我去廚房看看。”

大公主拉著她不放人,笑著說:“晚飯還早著呢。來來來,跟我說說。四弟什麼時候兒開始對你另眼相看啦?你又是什麼時候覺得他不錯的?”

潮生頭扭到一邊去,有些難為情,可是不知為什麼又忍不住有些好笑。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也說不上來。

四皇子一直不慍不火的,含蓄自持。要說起來,卻一直對她不錯。從一開始,大概因著程美人的緣故,就待她很和氣”…

一天一天,一點一滴。許多細微的瑣事,慢慢堆積起來。

等到發現的時候,自己也覺得吃驚。

什麼時候他已經走進心里頭了?

是他喝醉了,酒后吐真言的時候?

還是在雪地里,他把斗篷給她披上的時候?

真的說不上來。

好象就是那時候,又好象””在那之前就已經有苗頭了。

大公主看她低著頭不說話,笑了笑,也再不難為她,高抬貴手轉了話題:“晚上咱們吃什麼?”

潮生松了口氣,扳著手指說:“晚上燒一個桃仁兒鯽魚,芝麻拌芥菜”溜丸子,再來一個姜絲兒插皮櫻桃肉湯,嫂子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大公主覺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滿面笑容:“妹妹真是能干,這食譜單子是太醫開的?”

“嗯,太醫上回來就開了禁忌食單子,我這里也抄了一份,廚房也有一份。”

潮生當年在煙霞宮時就伺候過一位孕婦。雖然那會兒對廚藝沒有認真學習研究,可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懷孕的人口味總是和平時不太一樣。那道燒出來味道一般人覺得有此詭異的湯,大公主現在就覺得挺好的。喝過一次之后表示:好喝,下次還要。

說起來,大公主這一胎算是好伺候的,雖然是頭胎,卻很穩當,孕吐和其他反應也不算很厲害。葉子悠悠要知道大公主的年紀在這個時代來說,已經算是大齡產婦了。十幾歲出嫁,年屆三十已經被看作半老徐娘,膝下兒女成行。那手腳再快些的,三十來歲就當奶奶外婆也是有的。

潮生去了廚房,許婆婆蘀潮生挽起袖子,把釵子去了,用布帕包上頭。這麼一收拾,整個人就清爽例落多了。

“這兒油煙大”婆婆不用陪著我。”

“我也看看,說不定還能跟姑娘學幾招兒。”

潮生一笑,將拌好的餡兒捏出一個一個丸子,滾了薄薄一層粉下油炸。看著丸子在熱油中漸漸變成了金黃色,香味兒也飄散開來。潮生撈起丸子,瀝一下油,盛在盤子里。

從何云起出門之后,她們姑嫂二人的日子過得可以說是很平靜。

但是這一天有些不同。

家里來了客人。

潮生正看著婆子們燙菜蒸飯,芳辰氣喘吁吁來了。

潮生有些奇怪:“有什麼話”讓小丫鬟來說一聲就行,你怎麼自己跑了來?嫂子突然想吃什麼菜?”

芳辰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屋里忙碌的人,湊到潮生耳邊說:“姑娘快換衣裳隨我去皇上來了。”

潮生怔了一下,隨即把圍裙解下,輕聲問:“來了多久了?”

“剛坐下,上了茶。”

潮生匆匆換了衣裳”頭發另梳是來不及了。她老是有些疑心自己身上會不會有油煙氣。

潮生在門邊看見了來公公,他也換了一身兒灰布衣裳,打扮得如同個管家。

皇帝穿了一身便裝,灰青色的袍子,系著頭中,笑瞇瞇的”看起來倒象個哪家私熟的先生一樣。

潮生恭恭敬敬地行禮請安,皇帝笑著說:“別多禮了,今天也沒有外人,都隨意此。”

上位者總是會如此說,表現自己親民。但是這樣的話本身,就已經給雙方戈出了界限。身份有別,怎麼能不拘禮?

“嗯,我記得你。”皇帝點頭說:“以前老四還在宜秋宮的時候,你渀佛給聯遞過茶。”

能當皇帝的人,總有他的過人之處。潮生想了一想,的確有那麼兩次,不過她當時都是垂著頭,皇帝也沒必要打量遞茶的宮人長什麼樣,現在居然還能把她認出來。

皇帝這回認真的打量她。

這就是讓兒子不惜下跪懇求的那個女子了。

當然,她生得很好,比溫氏強。落落大方,並沒有畏縮鄙俗之態。

潮生低眉順眼站在那兒,沒來由的想起一句話:丑媳婦終須見公婆。

咳,好吧,這話用在現在,也算是應景兒。

就是這位公公的來頭大了點兒。

皇帝應該是主要看來大公主,連帶看見一見她。

這麼一想,潮生也就不緊張了。

反正以前也不是沒見過,皇帝也不是三頭六臂。

皇帝指著下首一張椅子說:“坐吧。”

潮生應了一聲,規規矩矩坐下來。

大公主問:“父皇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

她口氣是真的很隨意,就象一個受寵的女兒和自家父親說話的口氣一樣,親昵,有些埋怨,其實就是撤嬌。

潮天知道大公主在皇帝面前同別人不一樣,但這的確是頭一次真真切切聽到看到。

大公主的確與旁人不一樣。

其他人在皇帝面前,總是敬畏多于親近。但是在大公主這里,親近擺在了敬畏之前。

換做別的皇子公主,絕不敢這麼放縱,可皇帝偏偏就吃她這套。

“你不方便進宮,我就過來看看。太醫回話的時候千篇一律,只說你很好,聯得親眼看一看才放能放心。可缺什麼東西麼?”

大公主看了皇帝一眼,大聲嘆了口氣:“當然缺…,就缺駙馬啊。”

皇帝笑了:“你這丫頭,放心吧,他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回來了,耽誤不了當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09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09:56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九章 羨慕

皇帝的話當然最權威的,看來何云起在常南那邊真的很順利。

潮生暗中松了一口氣。這些天她也替何云起擔心。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如果能選擇,潮生寧願不要富貴,也不讓家人去冒偌大風險。何云起是武將,上了戰場刀劍無眼,誰能打包票,他就能一定平安無恙?看他練武的時候,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不少的傷痕,可見過去經歷了多少坎坷艱難。

日已西斜,粉白的墻被抹上一層柔暖的黃色。潮生沿著夾道向廚房去,抬起頭來看一眼天色。夕陽將落未落,風吹在臉上,還帶著春日的暖意。

看著大公主和皇帝之間的相處,潮生心里,不由得羨慕。

潮生頭一次見著這樣的皇帝,那麼隨和,這樣的慈父別說在天家,就是尋常人家也不多見。傳言果然並沒有誇大,大公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雖然早年喪母,可是皇帝用他的方式,給予大公主更多的父愛。若是自己的父親還在,他會是個什麼樣的父親昵?

皇帝留下來用了飯。本來已經忙碌的廚房更是折騰的雞飛狗跳的,好在沒出什麼岔子。添兩道菜也容易,反正皇帝平時吃飯也不很奢靡,動軌擺上一桌子菜,光看就讓人看飽了,其實真正吃的不過是面前幾道,其他的都只是呈樣子而已。

皇帝和大公主口味倒差不多,溜丸子和拌芥菜這兩樣菜都差不多吃光了,新添的菜里有一道是蒸鹿蹄,做法倒沒什麼復雜,鹿蹄拾掇好,醬膏切成塊兒碼在鹿蹄上,上了籠大火蒸到酥爛,醬膏已經完全融化,滋味兒全滲進鹿蹄里,蹄筋枯而彈韌,香得撲鼻。皇帝說:“這好象不是京城的吃法。”

大公主笑著說:“父皇要喜歡,回來把做法抄一份讓人帶回去。”

潮生敬陪末座,眼觀鼻鼻觀心。剛才在廚房嘗菜都已經嘗了半飽了,這會兒吃了小半碗飯,喝了幾口湯,就放下了筷子。

皇帝看了一眼,說:“小姑娘家吃東西,跟鳥一樣。”

大公主噗哧一笑:“父皇這怎麼說哪?以前笑話我吃飯和貓一樣,現在到了妹妹這兒,變成和鳥一樣了。姑娘家難道斯斯文文的不好,非得狼吞虎咽才好?”

皇帝一笑,也沒再說。

大公主也飽了。她現在一天要吃五六頓,晚上時不時還加一餐宵夜,只不過這每頓的份量就不多了。飯桌撤下去,潮生親手沏了茶端來,大公主那杯卻不是茶,是一盞蜜糖蓮子湯。

皇帝問了幾句話,諸如,平時在家中做些什麼。潮生答和針線。皇帝又問看什麼書,話題都很家常,潮生也不緊張,說起前兩天看了一本落霞山居記。書里頭除了吃食,山居游記,就是記述了那位隱士與妻子的深情。

皇帝說:“這書我也翻過,倒是本消遣的好書。”

大公主卻說:“我卻不喜歡落霞居士,整日不是想著吃就是想著玩兒,明明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有這功夫不去做些于人有益的事,就算他活到九十多,也只是虛度光陰。”

皇帝哈哈笑,指著大公主說:“你啊你啊,這個脾氣就是不改。以前你皇祖母就說過,你明明該生成個小子,卻錯投了個丫頭的胎。”

大公主眉毛一揚:“丫頭怎麼了?論文論武,好多男人還比不了我呢。明明是父皇母后把我生成這樣的,難得非得扭扭捏捏的,讓人誇一句貞靜嫻淑才好?”

大公主這樣說話,皇帝一點兒不惱,點頭說:“你就很好。不過你妹妹這樣文靜的也好。”

潮生抿嘴一笑,不插嘴,只在一邊兒靜靜的充當背景。

皇帝要走,大公主送出來。皇帝說:“你現在身子重,別送了,好好養著吧,給聯生個白胖的外孫比什麼都強。”

大公主笑瞇瞇的,還是要和皇帝頂一句:“父皇就知道是男孩兒了?我偏想生個閨女呢。”

皇帝給自己女兒頂得沒脾氣,笑呵呵地說:“隨你,都隨你。”

潮生低下頭忍著笑。這,咳,這生男生女,又不是誰說了算的。就算貴為皇帝,金口玉言,這種事情上頭也做不了小娃姓的主。

等皇帝走了,大公主松口氣,伸了個懶腰:“哎喲,這腿酸的…”

潮生扶著她回屋去:“嫂子快歇會兒吧。”

大公主手指在潮生臉頰上輕輕一蹭,笑著說:“父皇這是特意來瞧你的。”

潮生往后躲,說:“嫂子又拿我開玩笑。”

“不是玩笑,說正經的。”大公主坐了下來,將腿平伸在榻上:“你剛才去廚房的時候,父皇還問我的意思來著。你可知道我是怎麼說的?”

潮生一點兒沒有好奇的表情,拉過薄毯替大公主蓋上腿。反正她被大公主打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再薄的臉皮都能磨厚。

大公主想逗她,可是潮生不上鉤,她只能自己揭盅亮牌:“我說,我和駙馬攏共一個妹子,可不會輕易許人。必要給她尋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絕不隨隨便便的將就。父皇就笑,你猜他說什麼?”

潮生適時的問了句:“猜不著,嫂子你就別賣關子了。”

大公主笑著說:“父皇說,我這麼些兒子里頭,論相貌,品行,才干,最拔尖兒的就是老四了,難道他還配不上嗎?聽聽,父皇這意思,事情就算是定準了。我猜,要不多久就會有旨意下來。便宜老四了,我家妹子生得標致,心靈手巧,就這麼讓她拐了去。誤呀,這姑娘備嫁是樁大事,咱們家嫁妝什麼的可都沒預備呢,可怎生是好?”

潮生實在招架不了,逃也似的從大公主屋里出來,聽著屋里大公主笑聲不絕,心里一陣歡喜,又有些茫然。趙婆婆從外頭進來,迎面遇上。

“姑娘,這是要回屋?”

“是啊,婆婆從哪兒來?”

趙婆婆對潮生是恭恭敬敬的,從來不因為自己是公主身邊兒得用的人就綺老賣老拿腔作勢。潮生是駙馬唯一的妹子,眼見著又要結一門顯赫的親事,趙婆婆如何會得罪她?



第一百九十章 回京

“也沒什麼事兒,就是兩件采買上的小事兒要回公主一聲。”

“嫂子還沒歇呢,婆婆快進去吧。”

趙婆婆笑著應了一聲,搭著手站在一旁,等潮生過去了,才進了院門。

芳辰打起簾子請她進去,大公主抬起頭來:“回來了?”

趙婆婆行了禮,大公主讓她坐下來回話。

“公主沒料錯,皇上今兒過來是有緣由的。今天朝上有人參了一本,說北五路定河軍統領馬從輝剿匪不力,致使賊首花孤、黃烈,逃逸,還說什麼治軍不嚴,搶掠民財”

大公主點了下頭:“嗯…”

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直接沖著何云起去,但是馬從輝如果罪名落實,何云起自然有治下不嚴之過。

“父皇剛才來了卻沒說起…,朝上是怎麼議的?”

“壓下了沒議。”

大公主望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馬從輝也是將門出身,不過他母親姓朱。”

“是,我也記得是這麼回事。”

“只是,父皇今天為什麼沒和我提起這事呢?”

趙婆婆說:“必是怕公主擔心唄,您現在可是雙身子。”

大公主笑了笑。“還有旁的事嗎?”

“來公公剛才走時說,內侍監選了八名乳娘備著,這兩日就送過來以備挑選。還有就是,李婆子來了一趟,說人都得了,或明日或后日就帶過來好挑揀”

李婆子是西城有名的牙婆,大戶人家買人,一半都從她那里辦。這時候誰家沒點陰私之事?別說雇人不保險,就是買人也未必可靠,許多人家都是用家生子,一家子老老小小兩三代都在這個府里為奴,為得是用起來放心。雖然用家生子也有許多積弊”可是畢竟還是放心一些。

大公主的人手並沒有全帶回京城來,有些還留在昆州,雖然出嫁時內侍監也撥了人過來伺候,可是眼看大公主要生產,小主子也要人伺候,家里是肯定要再買些人的。

“還有,聽說壽王爺府上,今兒又發作人了,王妃身邊幾個得力的都打死了,連貼身的大丫鬟都挨了板子,現在半死不活的。”

大公主微微詫異:“怎麼又發作了?不是說正月里已經打死了一撥了?”

“當時府里頭的待妾打死了兩個,伺候小公子的人更是一個沒能跑得了。也不知這番是為什麼。”

“妹妹那今日識呢?”

“那位含薰姑娘,現在極有體面,連壽王府的長史官都對她畢恭畢敬啊。”

大公主笑得意味深長:“這女人沒了后路”發起狠來,男人根本比不了啊。”

趙婆婆沒應這話。大公主轉著手上的戒指。那戒指跟了她許多年,也是君子木刻的,鳥沉沉的。

“其實妹妹什麼都好,就是有些事情,她年輕姑娘懂得不多。那絕子湯哪是喝一次就見了效驗的?真那麼靈驗,宮里女人生出來的孩子還少得了?要是當天晚上灌的藥,只怕那個含薰命都沒了,怎麼會只是絕子而已?我看,她自己心里也有數。她那麼一心要回壽王府,壽王府里決計太平不了。”

“公主說得是,壽王府里聽說可不缺美人兒,壽王管著麗苑,那更是鶯鶯燕燕數不勝數。這含薰姑娘沒三兩下本事,怎麼能就能把壽王爺攥手心兒里,還帶她出門看燈呢?只是這人不能把好處都占了,殊不知你在算計別人,別人也在背后算計你哪。”

趙婆婆端了茶給大公主,紅棗青果茶,青果已經熟黃,紅黃相襯,看著就讓人心里喜歡,聞著一股甜絲絲的香味兒。

“這也是姑娘給公主預備的,姑娘倒真是有心人。”

大公主點一下頭,喝了一口茶:“讓你清點的東西,怎麼樣了?”

趙婆婆從袖中拿出一張單子來:“王掌櫃他們幾個都說想來給公主請安,只是怕主子不方便。這單子上是京城的,威河那邊的產業還得等一等才能抄來。”

“嗯。”大公主掃了一眼:“個囑一句,要快些,就是這一年半年的事兒了,別到時候姑娘要出閣了,咱們家倒什麼都不齊備,讓人看笑話。”

趙婆婆笑著說:“看您說的,那可不會。莊子、店鋪,這些都現成兒的,衣裳趕得快,家具什麼的也不用急躁,縱然趕不出來,誠王爺也不是外人哪,縱然倉促此,也不會挑理的。”

“他不是外人,可是別人就說不定了。”大公主伸個懶腰:“我那些妹妹弟弟,沒一個是好纏的,還有皇后在那里呢。就是老四,他也沒有看上去那麼摯誠,真是個君子,肯定在宮里活不到現在。”

趙婆婆縱然謹慎,也忍不住說:“公主說得是,當年咱們,唉。”

“是啊,我弟弟就是太實心眼兒了。母親的心計好象全生在我身上了,他就老實得象只綿羊。”大公主笑著說:“老四看著象他,其實只是外面看著象,他是個有城府的。要不是潮生的事兒,想逮著他的短處可也不容易。”

趙婆婆從屋里退出來,芳辰笑盈盈地說:“婆婆快坐下歇會兒。”

趙婆婆問:“今晚不是你上夜?”

“今兒不該我,是芳薈帶人上夜。”

趙婆婆坐了下來,芳辰又端了茶給她。

“姑娘那邊的院門兒已經上閂了,應該是睡了。”

趙婆婆看了一眼,從這邊當然看不見什麼。

“聽說駙馬爺要回來了?”

“是啊,好象今天皇上親口說的,沒幾天的事兒了。”

趙婆婆點下頭。還是早點回來的好。這家里只有女人們,連阿羅少爺也跟著一司走了,總是讓人覺得心里沒有底。

“皇上好象對咱們家姑娘挺滿意的,我看啊,這親事是不離十了。清閑日子可沒兩天了,得早些預備起來。”

何云起和阿羅十六那天回來的。

何云起風塵仆仆這個詞現在用在他身上實在太形象傳神了。何云起一路騎馬回來的,趕得又急那頭上臉上身上,可不全是塵土麼?這時代又沒有拍油馬路水泥馬路,官道頂天了是青石鋪的,那也只是少數,更多的就是黃泥路,馬蹄又揚塵,走一趟下來,真是睛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不過讓潮生感觸最深的,卻是何云起身上的那股氣勢。看著就讓人不自覺的挺直了脊背也許這就是百戰之將的殺氣?

“妹妹。”何云起沖她笑。

潮生也笑了。哥哥還是哥哥。

何云起去換衣裳,大公主滿面喜悅,神采飛揚,指揮得一屋子人團團轉完全不似平時那麼鎮定從容。潮生很識趣的自己告退,絕不會沒眼色的杵在那兒妨礙人家夫妻感情。大公主和何云起琴瑟和鳴,潮生當然很是高興,呃,好吧,也有點小泛酸。

對于哥哥來說,嫂子現在才是他最親近,最需要的人哪。妹妹什麼的,嗯,就暫時靠邊站吧。

潮生提著裙子殺往廚房,何云起可是肉食動物,和大公主那要求完全不一樣。大公主吃得精吃得細,何云起只要有肉就成,很是好打發。何云起一走,廚房肅靜了好此天,現在廚娘甩開膀子,磨刀霍霍。

廚下是腥腹狼籍,端上桌卻是豐盛肥腴。何云起和阿羅簡直眼放綠光,二話不說埋頭大吃,大公主憐惜地說:“看看這一出去吃不好睡不好的,可得好好兒補一補。”一面說一面還使勁兒的給何云起布菜,看他吃得香,比自己得了什麼寶貝還開心。

潮生笑瞇瞇地端著碗吃自己的。阿羅不用旁人照應,都已經把臉埋進碗里去了。這碗可不是潮生她們用的精致碗盞。那可是大海碗啊!用許婆婆的話說,那不是碗那是只盆。和胃口好的人一起吃東西,自己也不知不覺的比平時多吃了許多。

飯菜都掃得差不多,潮生還讓廚房預備點心。這是西北的點心,用羊、蜂蜜葡萄干與棗子,和著面蒸的熱糕。阿羅眼前一亮先把最大的一塊兒摸手里了。

何云起也笑了:“倒是有段時日沒吃這個了。”

大公主也掰了一塊兒拿在手里,這才有機會敘起別來之情。何云起並沒多說常南的事,匆匆一句帶過。阿羅的關注方向則完全不在點子上,說常南天氣濕的很,十天里八天是霧天,到處潮乎乎的,十分不慣。

“那邊的人都長得瘦瘦小小的,好些男人還不及昆州那邊女人高呢!”這樣說法當然經過誇張了,下一句才是阿羅少爺的心聲:“連雞都生得特別瘦!拔了毛連二兩肉都不到!”

咳,您到底是有多饞肉啊,怨念這麼強。

潮生忍著笑說:“今兒的雞肥吧?”

阿羅嘔了嘔嘴:“還好,明兒還照這麼做。”

潮生滿口答應:“成。”

阿羅一笑,伸手去懷里摸:“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摸了兩下,沒摸著東西。旁邊芳辰笑著提醒:“阿羅少爺,您剛換過衣裳啦。您的衣裳包裹這會兒正準備拆得拆洗的洗哪。是件什麼東西啊?”

“哎喲,可別給我扔了。”

阿羅拔腿跑了,留下潮生摸不著頭腦。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11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2 10:05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一章 挑人

阿羅的禮物讓潮生發窘。好吧,其實挺好看的。

”一把山雞翎毛”

阿羅笑嘻嘻說:“我看小姑娘們都拿這個扎氈子,這個雞咱們這兒沒見著,是在常南灰嶺上打的,我把好看的毛都挑出來給你留著啦。你可以多扎幾個!”

潮生挺想說,我不玩氈子好多年了。

雖然禮物有點出人意表,可畢竟是一番心意。常言說得好,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啊!這話套在這里再貼切不過了,雖然阿羅少爺送的不是鵝毛,而是雞毛…反正都是毛,沒差。

潮生笑著道謝:“多謝你啦。這個可真好看。”

阿羅頓時得意起來:“那是,我挑了又挑的,都是揀好看的才留著。”

潮生看那繽紛的毛色,明顯不是一只雞身上能長出來的。看來灰嶺的山雞沒少遭他的毒手一,呃,阿羅剛才抱怨常南的雞太瘦,咳。很明顯,那些被拔過毛的,可憐山雞們的去向已經不用再多問了。關于這個常南的雞是不是比北方雞瘦的問題,潮生其實很理解它們。

常南氣候溫暖,又多山。山雞們休格大了,可不方便在山林間穿棱行動。再說,那里冬天沒有北方冷,山雞們不會長出厚厚的脂肪來專為御寒。再說,現在冬天剛過剛剛開春,山雞們一冬天忍饑挨餓沒多少食兒吃,就算去年屯下些油水,過一冬也都熬盡了,哪來的肥脂肥膏滿足阿羅少爺的口腹之欲啊?

可憐的山雞們,你們受委屈了。貢獻了雞毛,貢獻了雞肉,還要被人嫌棄雞太瘦,潮生嚴重懷疑,阿羅會想起帶來一把雞毛當禮物,其實是吃雞太多了順帶的把雞毛廢物利用了吧?

再說,雞毛干干凈凈的,扎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收拾得挺好,保管的也好,阿羅那麼個粗杖大咋的人,這次是難得的細心。還別說,就這把雞毛,就讓大公主吃起醋來了。

“好歹潮生還有一把雞毛”大公主連毛都沒撈著一根…咳,這話聽著怎麼有點不對味兒?

阿羅還挺有理的:“姐姐你又不踢氈子,再說你現在懷了我外甥啊,等他生出來了,我帶他騎馬去…”

不得不說阿羅跑題功力高深,一轉眼話題就從沒帶禮物變成了對美好未來的展望,一家團聚是喜事。

不得不說,家里頭男人就是頂梁柱,主心骨。何云起和阿羅不在,整個家都顯得疲沓沒有活力。他們這一回來,連院子和花木都顯得精神煥發起來了,更不要說人。

何云起那里是問不出什麼話來的,潮生向阿羅打聽這次出去的情形。阿羅一肚子悶氣頓時有了發泄的地方:“哎喲別提了,我這輩子再也不去了。那山路陡的呀,都沒法兒騎馬。地下尖石又多,我也不敢騎啊萬一傷了馬蹄就糟了。常南人可都狡猾的要死。尤其是剿那個什麼花狐的時候…”

潮生給他糾正:“是花孤吧?”

“花孤?孤就孤吧,雖然這個匪首名氣大,可是就沒人見過他長什麼樣子,逮著的那些小嘍羅有的說他長得高大壯碩,有的說他長得就是個白面書生,有說是個老頭兒,還有的居然說是個女子。把那個察子打破之后,人是逮了不少,可是沒一個能和那個花什麼對上號的…”

阿羅說得興起還把袖子卷起來:“看,那些人慣會躲在樹后放暗箭。”

他手腕上有個嫩疤看著當時一定傷得不淺。

潮生嚇了一跳:“這傷要緊麼?”

“曖,不要緊。”阿羅有點忸怩起來,忙把袖子放下了:“就是皮肉傷,大哥的藥好使,抹上當時就止住血了就是這些天沒敢使勁兒。”

“可別馬虎了,一定得好好養著。”

“嗯。”阿羅嘿嘿笑。

“嫂子這兩天要買人,有丫囊有小廝,你回來也挑一挑你那院子也不要總是丟三落四的。”

阿羅應了一聲,又說:“我自己什麼都能干啊,用不著那麼些人。”

李婆子還是把人帶了來,不傀她響亮的名聲,帶來的人一看就是挑選過的,男女各站了一排,衣裳整齊干凈,人也都很溫順規矩。

李婆子穿著一件漿洗得有此褪色的青布綢衫,外面套著紫色長坎肩,頭發攏了個圓髻,人顯得非常精神,說話聽起來也和氣,和潮生印象中牙婆的形象相差甚遠。

李婆子請過安,拿出名冊呈上來。念到名字,待挑選的小姑娘和男孩子就走上前來。他們的年紀都不大,潮生坐在簾后看著,有些恍惚,不知怎麼,想起來自己進宮的那個時候了。

那會兒,好象也是這樣的情形。一群小姑娘站在那里,頭頂太陽照得人眼暈,汗從身上冒出來,又被太陽曬干。那會兒…含薰和采珠,就站在她旁邊。潮生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那會兒不知道是她們兩個中哪一個伸出手來扶了她一把。
要是那時候暈過去了,可能就進不了宮了,本來以為已經模糊的記憶,這一刻卻顯得如此清晰。

含薰不知怎麼樣了,采珠…但願她一切順利平安。

大公主問了幾句話,留下了八個丫頭。小廝那邊還要帶了給勇叔過目。雖然勇叔為人沉默不擅言辭,不過這人辦事穩妥踏實。八個丫頭里面,最小的十歲,最大的十四歲。

大公主讓潮生先挑人,潮生說:“我不缺人使啊,嫂子這邊眼看要忙起來了,還是留這邊吧。”

大公主笑了:“怎麼不缺?現在不缺,可是再往后就說不準了。這此人根本不夠,還得買呢。等莊子上的人送來了,還得好好多挑挑。”

大公主話里的意思,潮生也不能裝聽不懂。是啊,如果她今年明年出嫁,那麼肯定是有陪嫁的丫頭和家人的。眼下小跨院兒的人手根本不夠。當初溫氏嫁進皇家,里里外外,丫鬟、陪房,要連她莊子里和店鋪里的人都算上,簡直是浩浩蕩蕩,蔚為壯觀。潮生再看底下站的那此小姑娘,一眼看去並沒有太大差別,梳著一樣的雙鬟,穿的衣裳也差不多。

剛才念花名冊時潮生也聽著。她的記性還好,丫鬟的名字也好記,無非是春啊花啊英啊珍啊,還有的直接就是二丫,五丫的聽起來倒象是一家子姐妹。

潮生問站在中間的一個穿藍衣的:“你多大?”,

那個姑娘輕聲說:“回姑娘話,我十三。”

“姓什麼?”,

“姓錢。”

這報的應該是周歲,看著、聽著並不顯得畏怯,身量和潮生差不多,在家應該是能做活的,手長,腳也不小,很能干實用的樣子。要挑人,當然也得挑個差不多的。那個最小的,才十歲潮生看著地就有一種自己在奴役童工的罪惡感。不過,她當年進宮的時候,好象也是這麼大吧?

潮生留下這一個,又挑了一個,是十二歲。

大公主說:“你也太實心眼兒了,讓你挑兩個,你就只挑兩個。”大公主又指了兩個給她,說:“好了,這幾個都放你那里吧,讓許婆婆先調理調理,教一教規矩。一開春我看她比冬天時精神可好多了……”

潮生點頭應道:“是啊,天暖和了,腿疾也沒發。”

許婆婆也是個閑不住的人,訓謹教導這些丫鬟的活計也會適合她。丫鬟領進來第一件事兒是換衣裳檢杏身體,她們隨身本來也沒什麼東西主要是看有沒有皮膚病,有沒有虱子之類。雖然那個李婆子口碑很好,可這一道步驟也不能省的。

等許婆婆調理了數日,覺得她們初步過關了接下來就要統一改名。什麼二丫五丫之類的名字,在這里可不能繼續用下去了。

許婆婆笑著說:“姑娘來取吧。”

潮生還是頭一次接這樣的活計有點兒不大適應。看著眼前換了衣裳,顯得更恭順,也顯得更水靈秀氣的四個小姑娘,潮生一時間腦子里什麼也想不起來。

許婆婆笑著提示說:“都是春天進的府,就取個春字吧。””

潮生受了啟發,于是四個丫頭按大小分別改名叫春芽、春水、春雨,春光。許婆婆笑著說:“姑娘取得好,聽著順,喊著也順,還不俗氣。”

四個變成了春字輩的丫頭還得謝過潮生給改名。

行,這麼統一批發改名倒挺省事。潮生想,要是夏天再進一批人,那就都是夏字輩了。要是秋天進人,那就都是秋字輩了……回頭說不定再整個秋香出來,只可惜這里沒有什麼風流才子唐小虎,難湊一段三笑佳話。

不過潮生卻想起了春墨來。不知春墨現在過得怎麼樣?溫氏不在,誠王府里只怕沒有別人能壓下她了,也許現在正意氣風發呢。潮生這邊想著秋香,正院兒大公主那兒倒是改了一個春香出來,是大公主給改的。

這邊的四個人里,春芽顯得稚氣些,春雨春水就是京城人,春光就是潮生一開始問的那個姓錢的姑娘,她以前在別家做過下人,業務純熟,規矩齊整,連許婆婆這樣挑剔的都說她不錯。到底是熟練工,就是比那應屆的要強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御史

何云起小心翼翼的摸了下媳婦的肚子,怕冰著她,還特意把手烘熱了才湊過來的,不知道肚子里那一位公子還是千金,知道自己爹終于回了家,很給面子的在里面翻了個身。

何云起嚇了一跳,手嗖的一聲縮了回去:“這……他會動!”

大公主哈哈笑:“廢話,常言說四不動五動,這會兒都這麼大了,當然會翻個身兒踢個腿兒。”

何云起盯著她的肚子,好象自己的視線能變成X光一樣透視,好把里面的小家伙看清楚。

大公主把衣襟攏攏,坐直身說:“你也得了消息吧?”

說起正事兒,何云起頓時沉穩起來:“早知道了。”

“打算怎麼辦?”

御史這樣人,不少都是那種直著脖子想挑外戚的錯兒的。外戚嘛,從來都是仗勢倚權,橫行不法,不挑他們的錯兒,簡直對不起御史們的祖師爺。何云起早就被京城的人嚼得只剩渣兒了,出身微賤,又傍上了大他那麼多歲的守寡的公主,不少御史摩拳擦掌要拉他下馬。

“他現在自顧不暇。”何云起端起茶喝了一口。

這種想打倒外戚博名取利的人,就跟一只只癩蛤蟆似的,咬不死你可也惡心你。

“姓褚的這些天都沒臉兒出門兒了。據說九香院的媽媽堵著褚家的大門兒罵街,說他和他家兩位公子白睡了她女兒賴著不給嫖資,哦,聽說爺仨睡的還是同一個……”何云起一笑:“他要有臉出門兒才怪。等不了幾天,怕是他那些親切的同僚兄弟就要上本彈他了。父子同……咳,十足的衣冠禽獸,斯文掃地啊。”

“真的?”大公主笑瞇瞇地說:“這倒巧啦,正趕著他遇著麻煩。不過,你就知道御史臺那些人不會官官相護好包著自己的面子麼?”

“不會。”何云起這樣說,就代表他有十足把握。

得,這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惡心人,就讓他自己也吃個惡心的啞巴虧。反正,也沒冤了他啊。而且,姓褚的不過是頭排小兵,何云起絕不相信他后面沒人指使。

大公主的注意力卻被細節吸引了。女人嘛,到什麼時候都是少了不八卦精神的:“他……咳,真賴錢不給?”

何云起哈哈一笑:“當初自然不是這麼說,說是人家清倌人說仰慕他家的清名、才學,主動不收的。可是這會兒就不是這樣說了嘛……”

真損……不過大公主認為自家男人出手又快又準,對損人就該用損招兒。

“阿羅這次出去,沒闖禍吧?”

“沒有,他的身手你還信不過麼?人也機警,有回半夜里,有人偷營,就是他先示的警的。要不是他,黃烈川也不能生擒。”

這行功論賞,生擒的比斬首可要高一級。

大公主十分欣慰:“嗯,我倒不圖他立什麼功,只要不闖禍就行。再說,總在京里憋著,也難為他。本來說要去威河莊子上住著散心,因為我現在這樣,一年半載的也去不了。”

何云起輕輕握著她的手:“辛苦你啦。”

大公主年紀已經不輕,別人這年紀,說不定兒媳婦都娶上了,她卻才剛懷頭胎,按一般人的想法兒,是十分兇險辛苦的。

“對了,誠王最近可來過?”

“他也顧不上來。”大公主搖搖頭:“又到春汛啦,工部忙得很。還有,前陣子皇陵上有人偷盜材料,到現在還沒抓住,說起來夠煩人的。還好他那個老婆下了葬,事情總算沒再出什麼岔子,妥妥當當的過去了。”

“偷盜皇陵的材料?”

“嗯。偷盜木料和銅。”那木頭可是好木頭,一根價逾百金。歷朝歷代,皇帝就算別的事情不經心,給自己修陵建墓那都是馬虎不得。

“木頭那麼粗大,怎麼偷的?”

“用船唄。”

大公主伸了下腿,何云起馬上問:“不舒服?”大公主點下頭:“前天還抽筋了,現在小腿還僵著。”

何云起換了位置坐,把大公主的腳架到自己腿上,輕輕的替她揉捏。大公主瞇著眼享受,忽然笑出聲來。

何云起覺得莫名其妙:“笑什麼?”

“我想起以前,讓你替我捏腿的事啊。”

何云起笑了:“提那些做什麼……那會兒不是歲數小麼……”

“嗯,歲數小,力氣可不小,把我的腿腕都捏青了。”大公主又笑了一會兒,才說起正事來:“那天父皇來了,話里已經明示我了,妹子的事兒應該就在明年。我這兒正加緊的預備嫁妝呢。”

“這有什麼難辦的?”何云起對這些到底不在行,在他想來,只要有銀子,事兒還辦不好?自家又不缺錢,厚厚的陪上一筆,夠妹妹吃穿花用一輩子的,和其他王妃公主比,也絕不會落下風。

大公主瞅他一眼:“你懂什麼,嫁妝就是女人下半輩子的門面,首飾衣裳好辦,莊子鋪子也容易,就是兩樣兒有點費難。一是家什器物沒有現成的,二是陪嫁的人手不足。家什還好說,內侍監那里可以搜羅人手材料,加緊預備。這人手就難了,現買的怕信不過。要是從北邊兒調人過來,他們一來不熟京城,二來那邊也離不了他們……”

這倒也是。何云起就是帶人統兵的,當然知道親信的重要性。好的,能為你死。要萬一有個歹心,背后抽冷子給你來一下,那可要了命。以此來推,妹妹在內院,必得有親信人手不可。否則手下有了異心,內宅婦人怎麼可能不被蒙蔽?那才叫坐困愁城哪。

何云起這麼琢磨著,忽然點頭說:“對,對。”

“對什麼啊,我正犯愁呢。”

何云起笑著說:“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個怕什麼?就算一時湊不夠,慢慢接著湊。老四要敢讓潮生受一點兒委屈,我就……”

大公主眼一掃:“你就怎麼著啊?”

何云起現在絕對不敢和老婆頂嘴,要知道這有身子的女人嬌貴著呢。當年何夫人懷潮生的時候,何云起已經模糊的記事兒了,那叫一個小心尊貴啊,他爹大氣兒都不敢喘。

何云起馬上笑了,毫不勉強:“我就跟他好好兒說唄。”

大公主白他一眼:“不是我偏護自己弟弟。這夫妻相處,最忌諱別人指手劃腳,好好兒沒嫌隙也給你掰出縫子來。”

何云起連忙贊同:“對對,正是這個理兒。”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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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黃昏

了六月,天氣一日熱似一日,春裝還沒穿兩天,就換了夏裙。潮生穿著一件天青菱格褶紗的荷葉衣,下頭系著白綾水波裙,頭發挽在頭頂,用珠鏈一圍,只別了一枚白油玉筍答,看著清秀素雅,顯得憑空又小了幾歲。大公主笑著說:“妹妹穿得倒象畫上的采蓮女似的。”

潮生一笑:“天熱,誰耐煩穿得一重重的。”

她把腳伸出來,穿的居然是一雙咳,好吧,算是另類的涼鞋。

其實這不是潮生的發明創造,更不是把后世的涼鞋樣式用到了現在。此時夏天天熱,穿木屐的人也多。潮生腳上這雙是草底絲織,鏤空繡花的夏涼鞋。

以前讀詩詞,曾有人專門寫過金僂鞋,金縷自形容其精致華美,但是放到鞋子上頭,憑空讓人有一種奢靡香艷的感覺。

大公主笑了:“看著是涼快,回來我也弄一身兒穿穿。”

大公主懶洋洋地站起來,扶著潮生的手往小花廳去,她現在走路已經是挺肚凹腰,標準的“鴨子式”了。但是任誰也不會覺得難看。

“來,妹妹瞧瞧這個。”

大公主遞過來一撂圖樣。

潮生翻了一下:“嫂子這是做什麼用途的?”

上頭都是家具圖樣,潮生第一反應是嫂子要給寶寶弄間屋子,可是立刻她就回過味兒來了。

要是侄子侄女兒住的屋,大公主當娘的就辦了,讓自己這個當姑姑的來看個什麼勁兒啊。

再說這上頭的樣式,分明是””咳…”

“別的還罷了,這個可得看好。”大公主指了指圖樣:“其實來來去去的花樣就是那幾種,白頭鴛鴦啦,百子千孫啦,五福登門,喜上眉稍…”,

大公主說的都是床上的雕花。

潮生也就難為情了一下”大大方方的翻看起來。

人生有一半的時間在床上睡過去,這床可不能馬虎。

潮生心里也有數,這會兒要精工細作,費時費力的,可有點兒來不及。她翻了翻,指著其中一個圖樣說:“這個挺好的。”

大公主看了一眼,倒有些不解:“這個,是不是太簡單了些。”

匠作監送來的圖樣包羅萬象,從極繁復的到簡單的式樣都有。

潮生挑的就是個簡單的。

“我覺得這個好”有暗格,有燈臺,有衣隔,都齊備了。要是里三層外三層跟間屋子似的,夏天多氣悶。再說”簡簡單單就好。雕那麼多東西,晚上燈影四凸,看著也不舒服。”

大公主點頭說:“說的對,這白天看起來精致得很,晚上燈一照,就走樣了。木頭呢?”

“這個我卻不懂了,嫂子替我定吧。”一說起床,潮生倒想起過去的事情來,順口說:“當時…,溫家的喜床,剛送到王府安過床”床頭板就裂開了。”

在這時候,人們都認為這是不吉之兆。

而這段姻緣,果然沒有逃得脫噩運。

大公主怔了一下:“是麼?我倒是頭次聽說,那床也是匠作監造辦的?”

“不是,是溫家的人自己打制的,匠作監的人大概只去看過一兩回吧。”

“是安床時碰損了?”

潮生搖搖頭:“當時匠作監的人看過了,說原來的料應該就有裂縫,不過上了漆看不出來。等全組上了,上頭一壓”吃不住力,原來的縫子就裂開了。”

大公主點了下頭:“這應該是選料時就被人做了手腳”

可是當時經手的匠人必不是一個”出了這樣的岔子,只怕不止一人要擔干系。可若沒有緣由,誰無端端去觸這個霉頭?

看來溫家並非上下齊心,連床板都會出縫子,大有漏洞可鉆”很好。

大公主回過神來,又和潮生一起討論箱櫃桌案。潮生挑的樣子都是簡單大方的,沒有那麼多工麗贅飾,大公主打趣她:“時辰來得及”不用凈挑那省工的。”

潮生大大方方說:“我喜歡簡單的。嫂子你也知道我以前伺候人,什麼活計都得干”最繁瑣的就是那雕花的窗欞案角,里面又容易積灰,打掃起來特別費勁。”

大公主失笑:“那你倒是給伺候的人省功夫了。好吧,其實這簡單大方的也好。別人是唯恐不富麗堂皇,你卻要一派自然,也挺好。”

潮生一笑,又顧慮起來:“會不會…讓別人看著,覺得咱們家不夠休面?”

她沒說完,大公主也猜到了:“沒事兒,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圖樣圈出來,我就讓人給匠作監送去。他們人手足,趕得快著呢。”

言下之意,妹妹不用心急恨嫁,時候盡夠。

被打趣多了,潮生臉皮也厚了,渾不當一回事兒。

白天悶熱,太陽下去之事,熱氣一會兒還不散。用了晚飯,潮生在院子里乘了會兒涼。芳園她們點了蟻草驅蟻蟲,淡淡的青煙在夜幕中散開。芳園笑著說:“姑娘不去園子里走走?這里等會兒就好了。”

潮生倒不怕草煙。左右這活兒她以前也沒少干,不過芳園領著新來的小丫鬟們干活兒,她在這兒未免不自在。

“也好,我去走一走就回來。”

園子里頭還彌漫著花香氣,池塘里姓鳴陣陣,趙婆婆曾經說,要不讓人把蛙逮了去,免得在草邊兒出沒,再說叫聲擾人。大公主說:“在昆州想聽蛤蟆叫也沒有呢,就讓它們叫唄。”

呃,想來昆州戈壁荒灘的,缺了水,蛤蟆也難以安家落戶。

潮生走到池塘邊的時候,聽著后面腳步聲響。

“姑娘。”

潮生回過頭來:“芳景?你怎麼來了?”剛才跟著她的應該是紅豆啊,不過她好象落在后面了。

“天黑了,姑娘也沒提個燈照路。”芳景亮了一下手里的燈籠:“院里已經熏好了,姑娘走走就回去吧。”

潮生一直沒問過芳景,到底那次在七公主府的事情,芳景是不是知道?她是誰安排的人?可是回來之后,事情一多,而且芳景一直老實本份,從不冒頭,潮生也一直沒問她。

“嗯,就回去。”

芳景提著燈籠走在前頭,潮生捻著扇子上的穗子,正想開口說話,芳景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

芳景提著燈退了一步,潮生往前看。前面柳蔭處站著一個人,正朝她微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燜飯

潮生站在燈籠黃蒙蒙的光暈里,身上紗衫輕薄,被燈光一映,仿佛身上罩著一層半透明的煙霧一樣,美好的身姿隱約可見。葉子悠悠,潮生轉頭看了芳景一眼,四皇子已經走了過來:“你不要怪她,是我不讓她和你說的。”

太言情了…接下來他是不是要說,想給潮生個驚喜?

四皇子接著說:“咱們這麼見面,是有些于禮不合。讓旁人知道,于你的名聲有妨礙。”

知道還來,這叫明知故犯啊。可是潮生並不怎麼認真怪他。說起來,是有好些日子沒見他了,知道他忙,而且兩人要見面,的確不大容易。

芳景那丫頭真機靈,燈籠就別在小路旁的山石上,人不知哪兒去了。

四皇子順手把燈取下來:“咱們走走。”

潮生問:“你來,”嫂子知道嗎?”

四皇子笑著握著她手:“你猜呢?”

咦?這人從來都一板一眼的,居然學會賣關子了。潮生才不去猜。大公主就算知道只怕也會裝不知道。就不曉得他是從哪個門兒進來的,肯定不是正門兒。當然,這人有的是辦法,也不會學愣頭青一樣去翻人家后院的墻。

“芳景是你的人?”

“是魏公公的人。”

這不一碼事嘛,魏公公可是他的人!這個潮生在宮里時就早知道了。

剛才性鳴停了一下,現在又歡快地叫了起來,咕咕呱呱的,倒是熱鬧。

潮生小聲嘀咕:“你就是沒安好心。”

四皇子只能摸著鼻子認下這個壞心。雖然他可以說是休貼掛念,可是你休貼掛念人家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本身就不是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啊。池塘邊的草叢蔥容作響,然后咕咚一聲,有蛤蟆跳下了水。四周靜悄悄的,潮生有點不忍出聲,怕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

可是她又有許多話想問。

這次離開了王府之后他們,第三回單獨在一起?啊,也許是四回。

和前兩回的心情,那是截然不同了。前兩次那是黯然神傷,原因無他唯別而已。這一次卻是帶著淡淡的甜意,十分踏實。月亮升了起來,倒映在池塘中。這也算是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后了吧?

潮生在暗中微笑,拉了一下他的手:“這里草多有蟻蟲,我們去亭子里吧。”

亭子也近水好歹有兩個坐墩。潮生輕聲問他:“聽說工部這些日子忙得很?”

“也還好。”四皇子低聲說:“以前沒辦差的時候,總聽人說工部的差事有油水,一項工程就能肥一屋的人。可是現在看,也不是那樣。為了趕河工堤防圖,包侍郎幾天幾夜都沒回家有個姓吳的營造郎都吐血了…”

“是啊,哪兒都有蛀蟲,可也都有勤勉認真的人。對了,聽說皇陵失盜了?可是真的?”

四皇子點頭:“對,上一批木料進來就一直放在庫里,去取時卻發現少了將近三分之一了。這些料都長了至少百年,從南方運來的,銅料也少了。”

偷銅還容易,木頭這種東西肯定有內鬼,要不然怎麼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偷走那麼大的東西。

四皇子失笑:“看我怎麼和你說起這些來了”

不說這些說什麼?難道兩人默默對望,說些我想你你想不想我我不想你是假的之類的話嗎?潮生倒是喜歡聽這此。四皇子的生活,他在做什麼,想什麼。

“你在家中都做什麼?”

“也沒做什麼,,做針線…”,

“就做了這些?”四皇子饒有興致地問。

“偶爾也下廚。”

“都做些什麼呢?”四皇子還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

潮生笑了。好吧,就象她想了解他的生活一樣,他也一樣想知道她每天做什麼,想什麼。

“嗯今天給嫂子熬了一鍋湯,圓白菜草菇什麼的都熬化在湯里了,很稠,不過鮮得很”

“咕嚕” 潮生停下來。

如果沒聽錯,好象,這是誰的肚子在響?她轉頭看四皇子。

后者有些局促:“嗯”

“沒吃晚飯?”

“其實中午太忙。”

“兩頓沒吃了?”

這不能怪他。潮生琢磨著,在兩頓沒吃飯的人面前說好吃的,人家肚子當然會抗議。

“其實墊了點心…”

潮生拉著他手站起來:“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潮生帶他繞過池塘,穿過夾道。初夏微熱的風吹在臉上可是潮生覺得自己的臉比風要熱。也許是四皇子的手熱。小廚房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人了,就兩個婆子還守在那兒。潮生打發她們走了左右看一眼,才又打開門,讓四皇子進來。呃,有一種做賊的心虛感。

四皇子大概這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猥瑣的事,輕手輕腳的,生怕人聽見。潮聲揭開籠屜看看,又打開存食櫃,有些不確定:“嗯,你想吃點兒什麼?”

“什麼都行。”

潮生笑了:“好吧,還有冷飯什麼的,那就將就一下吧。”

雖然有冷的點心,可是不舍得讓他真那麼將就。這人兩頓沒吃飯,卻先趕來看她就沖這個,也得給他弄點熱飯吃。四皇子絲毫不覺得自己吃冷飯是不是有份什麼的……,他眼睛發亮,興致勃勃的等在一旁。潮生挽起袖子,又從門后面摘下圍裙圍上,拿布帕包了頭發,洗手擇菜。

四皇子還是頭次進廚房,看什麼都新鮮,灶邊掛著兩排刀,大小寬窄不同,四皇子挨個看過去,猜測它們都是做什麼用處的。

“你瞧什麼呢?”,潮生回頭看他一眼。

“哦這刀……”

“那是剔骨的。”

怪不得寒光閃閃……潮生拿著細細的小刀,將蔥段象削錯筆一樣削成一片片的。她動作輕盈嫻熟,隨著擦擦的輕響,蔥片象雪花一樣,紛紛落進盤子里頭。

白天蒸的飯當然已經冷了,潮生把準備好的材料鋪在蓋碗底下,飯壓在上面。飯的上頭又均勻的蓋了一層切細的鹵牛肉條,然后上火蒸。其實炒飯更快,但是油鍋熱炒會有聲響他們這會兒還是低調些的好。

再說,四皇子這些天都忙,天氣又熱,煎炒的吃了怕上火。

四皇子挪近了一些,看著潮生往灶下填柴草躍動的火焰,紅光映在她的臉上。頭上包的布帕邊半垂下來,遮著了她的額頭和耳朵,只留下小小的一片耳垂,看起來溫潤光潔。柴草燃燒著,熱浪托著火星,從灶口飄出來。

潮生轉頭看了他一眼,小聲問:“你看什麼?””

四皇子收懾心神,也輕聲答:“燒飯原來是這樣的……”

潮生笑了,把手里的柴草遞給他:“你試試。”

四皇子怔了一下接過來。

“一次別填太多。””潮生拍拍圍裙站了起來,打算再燒個湯。

四皇子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柴草,試探著往前遞了一下,灶里的火苗卷出來,他趕緊朝后縮。潮生忍著笑,可以理解,生手嘛。再說一般人都怕火。看起來挺全才的、能詩會畫的四皇子殿下,一定能搞定燒火這種簡單的活計的。飯很快就好了,掀開籠屜的蓋隨著騰騰白氣一起沖上來的還有一股香味兒。

潮生把碗端了出來放在案上:“坐吧,慢慢吃小心燙。”

這碗煙飯看起來誘人之極,吃著也一樣,熱燙噴香,軟糯美味。潮生把湯端過來,坐在一旁看著他吃。四皇子的確是太餓了但是他吃的不快。一來是燙。二來,他也舍不得狼吞虎咽。

潮生問:“飯夠麼?”又問:“湯怎麼樣?我沒敢多放鹽。”

四皇子抬起頭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句:“都好。”

潮生伸過手,揩下沾在他嘴角邊的一顆飯粒。四皇子握住了她的手。潮生就這麼眼睜睜的看他把飯粒又吮走了整個人頓時轟一聲燒了起來。

他…有這麼餓麼!潮生閃電般把手抽回來,甚至把凳子朝后挪了一挪,好象四皇子已經饑不擇食到會越過這張條案,過來把她整個人都吃下去一樣。

四皇子瞇著眼睛笑,然后…繼續吃飯。

噎死算了!

潮生還是臉紅。那個笑容里似乎包含了很多暗示,嗯,很多。他想做的,可是現在不能做的,或是他將來準備做的…壞事。潮生覺得再和他這麼面對面,自己要麼會得腦溢血,要麼可能得心臟病。她站起身來,凳子也讓她帶了個趔趣——幸好沒倒。

“我…給你倒杯茶。”

四皇子美美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飯。

嗯,香!雖然只是一碗材料再簡單不過的炯飯,可是四皇子覺得比什麼龍肝鳳髓之類的珍飭可要美味多了。這些天他吃什麼都食不甘味,可是現在舌頭和牙齒一起都活過來了。

潮生差點兒拿錯了茶葉。雖然這兒不是茶房,不過也備了幾樣茶葉,她沖入熱水,茶咋在水杯中懸浮旋舞。她這會兒沒看茶葉,看的是自己的手指。對,就是剛才惹禍的那根。

“茶好了嗎?”

潮生沒好氣地說:“好了。”

她把茶端過來,四皇子面前只剩了兩只空碗!真的很空,一粒米都沒剩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13 PM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內鬼

“我聽說,皇姐托內侍監的人造辦東西”

潮生看了他一眼,轉過臉。

這個當然不可能瞞過他。

“生我氣了?”

“誰和你生氣。”

這種對話,怎麼這麼的幼稚呢?不光幼稚,還曖昧。簡直象狗血言情劇里的對話。

四皇子笑微微的說:“別惱,讓我多看看你等下我就該走了。”

這倒是,潮生再不回去,只怕許婆婆也要起疑心。

當然她可以用大公主什麼的當借口搪塞,但是每次看到許婆婆雖然蒼老卻不混濁的眼睛,潮生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她好象一切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拆穿而已。

潮生站起身來:“我送你吧。”

四皇子順勢握著她的手,兩人就這麼靜靜的坐了一會兒。

潮生又說了一次:“我送你出去。”

這回四皇子順從地站了起來,潮生拉著他的手,出了小廚房的門就變成四皇子拉著她的手了。

他輕聲說:“我從花園后面的一扇小門兒進來的。”

果然”…

潮生想,自己對何家這宅子的熟悉程度,可能都及不上他。這人八成連她家狗洞開在哪兒都知道。

宅子里除了芳景,肯定還有別人被他給買通!起碼守門兒的肯定收了好處。遠遠的,潮生也看見那扇小門了,在一叢青竹后頭,真夠隱蔽的。她以前到這兒來過。可是沒繞到竹子叢后面看過。

要是在現代,誰家能有這麼多門啊?

“行了,你快回去吧。

潮生點了下頭。

好啊,讓人回去,您得把手松開啊。手還握這麼緊,讓她怎麼回去?

四皇子輕聲說:“我天天都想見你,可是見你一面卻不容易。早知道””當時就不該放你出府的。”

潮生小聲說:“那我哥哥會打上門去的。”

這倒是真的。

想起威風凜凜、回京后又升官又受褒獎的大舅哥”四皇子覺得他肯定有那個膽量,也有那個實力。

“行了,快回去吧。好好兒歇著。差事永遠做不完的,身體要緊。”

“嗯。”

別光嗯,得松手啊。

忽然間,四皇子非但沒松手,反而將潮生向懷里一帶,整個人已經貼著墻了。

潮生吃了一驚,正要出聲”四皇子的手掩了上來。

“有人。”

潮生一怔,頓時也緊張起來。

要是讓人發現了,。”“好吧,他們倆這還構不上傷風敗俗,可是也實在太不成休統了。

四皇子耳朵比她靈,或者說比她機警。畢竟是他來做偷香竊玉的事”不機警不行。潮生就是被他提醒后才聽到腳步聲的。

很輕微,聽起來有些倉促。不是巡夜的婆子。她們那走路都是穩穩當當的,一步一下,結實著呢。也沒有拿燈籠園子里挺黑的,不拿燈籠很容易絆著。

潮生轉過頭看,那人也正好停住腳步。

借著月光,潮生看見了她的長相。

何月娥。她來做什麼?

何月娥目標明確,就是朝著那扇小門去的。

門緊緊閉著,她在門前來回走了兩圈,又把耳朵貼門上去傾聽動靜。

門里門外都很安靜”潮生疑感地看著她。

何月娥這是等什麼?

很顯然,不管她等什麼,都沒有等到。遠處傳來一聲咳嗽,何月娥象受驚的兔子一樣驚跳起來,然后象她來時一樣飛快地,也是悄悄地又沿著原路回去了。

等她去遠了,四皇子和潮生才從暗影里出來。

“她是做什麼?””

潮生猜不著。她覺得她從來都猜不透何月娥的想法和做法,兩人的思路從來沒有交集。

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是好事。

是傳遞什麼東西?還是想見什麼人?

她又能認識什麼外面的人?

這簡直不用猜。

“她這個人蠢得很可是蠢人往往也會壞事的。””

“我知道,回來我去和嫂子商量這事你路上當心。””

“我送你回屋。””

這麼你送我我送你的得送到什麼時候。

潮生說:“不用擔心,芳景還陪著我呢,你快回去吧。誰跟看來的?。”

“車停在巷尾了,小肅在外頭守著。”,

四皇子輕輕抱了她一下,退了兩步手在門上輕輕彈了幾下。

剛才還象蚌殼一樣緊閉的門開了,四皇子又看了她一眼,才閃身出門。

潮生在那又站了片刻,心里頭那種感覺令人說不上來。熱熱的軟軟的,帶著酸楚可是又有些甜意。

芳景輕聲說:“姑娘,回去吧?”,

潮生點了點頭。

潮生第二天去見大公主,說看見何月娥在園子后門兒那轉悠。

大公主只說:“哦,這個我已經知道,這是這個月的第三回了,先不用管她。對了”,”大公主看了她一眼:“你是怎麼看見她的?”,

潮生頓了一下:“我正好在園子里轉轉……”,

“哦,真巧啊。”

大公主笑得太假了,假得潮生實在沒好意思再堅持“正好””的說法。

大公主肯定知道昨晚上家里來了什麼人,也知道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事兒。

“好啦,沒事兒。””大公主這次是真笑了:“我是過來人,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沒成親的時候,你哥哥也偷偷去瞧我。”,

是麼?

那會兒何云起總不在家,早出晚歸的,有時候好象根本就不歸。那會兒他都在哪兒過的夜啊?

咳咳,潮生趕緊讓思緒拐回頭來,不再沿著不正常的方向發散下去。

“嗯,這些事兒本來不想和你說。”大公主揮退了屋里伺候的人,手輕輕蓋在潮生的手上:“你哥哥說,希望你別有太多煩惱,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高高興興的出嫁。可是內宅里的事,你哥哥他是大男人,他不懂。我覺得有些事兒你該知道,不說別的,若遇到了總有個提防。王府也好,宮里也好,多得是見不得光的手段,不知有多少居心叵刻的人。你若是什麼都不知道,那才糟糕呢……”

潮生往前探了些身子:“嫂子請說,我聽著呢。”,

“當年何將軍被陷害一事,是有人出首密告,然后又撥揀出了兩封書信,這案才辦成了鐵案,沒等得到秋后,何將軍就被問斬……”大公主用平淡的口吻說起當年的事情:“出首密告者是誰,到現在還沒查清楚。可是那兩封信,的確是眾目睽睽之下,從何將軍的書房里撥出來的。””

有內鬼。

這是潮生的第一反應。



第一百九十六章 舊事

書房是何等緊要的地方,以前四皇子未離東宮,還在讀書時,書房就不許一個人進,小肅一張冷臉攔著,白天晚上都不懈怠。出宮分府之后,更是嚴謹。書房里頭只有她值守打掃,小順和小肅絕不會兩人一起出門,必有一個留下。誠王按例有一等侍衛四人,二等八人,三等十二人,都有品銜,食官俸。其中就有四人是巡守書房的。這是明面上的,暗里,肯定還有人手。

何云起的書房也是輕易不得入的。

那,何孝元書房里的信,是什麼人所寫,又是什麼人放進去的?

“你哥哥和我說起,心里有個懷疑。如果說有這個機會的人,當時何府里的下人有這樣機會的不多,寥寥三五人。可是這幾個人,除了夫人身邊的一個大丫鬟,余下幾人都是何將軍的親兵,在梧漠城陷落之時,為護著他突圍,都送了命,夫人身邊的大丫鬟自幼服侍,何家被抄家時也無辜枉死,似乎都不可能。還一個……就是何孝俊,或者是他妻子。”

潮生想了想,低聲說:“可婆婆說,這位俊二叔一家,在父親壞事之前,就已經離開京城了。”

“是啊,”大公主點了下頭:“可是妹妹,他們當著眾人被送走了,難道不能私下再回來?何府他們住了好幾年,要說門路人面兒,沒人比他們更熟了。”

潮生悚然而驚,外面明明艷陽高照,卻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熱度。

“那,他們真的回來了?”

“這個不知道。”大公主低下頭,撥弄了一下扇穗:“就算想問,也沒處去問,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不但何孝俊暴病猝死,他老婆溫氏,他親信的長隨,妾侍,滿院子的人……除了奶娘和他女兒避痘在外逃過一劫,其他人全部葬身火海,沒有一個活口留下來。”

這件事一聽就有問題。

起火這種事,哪怕發生在半夜,也不會沒有一個人能逃脫吧?

這時候的房子又不象現代的樓房,住的密集,全擠在一起。這會兒有前院有后院,而且鄉下庭院比城里還要平闊寬敞,火勢沒那麼快蔓延,起火之后眾人驚醒,時間應該足夠大多數人逃生。

這其中太有問題了。

當然,可以推測是何家的仇人見何家失勢,借機報復。可是何孝元何孝俊已死,完全不必再將滿門老幼殺個雞犬不留。

只能讓人想到滅口。

“派人去老家打聽過,四鄰全細細訪察了,當年的事還有不少人記憶猶新。都說晚上並沒有聽見什麼異樣動靜,只后來發現火起,才紛紛起來呼喊找水救火。可那時何家院里已經是一團死寂,並無一人逃出……火勢極大,冬天井干河涸沒法救……”

那是因為,火起的時候,院子里的人已經都死了吧?

什麼人下的手?

這滅口的人,和陷害何孝元的人,就算不是同一人,也必然有密切關系。

“那,何月娥和乳娘黃氏為什麼逃脫了性命?”

大公主搖了搖頭:“興許是覺得兩三歲的娃娃不會知道什麼事,也可能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收手了。”

“那,后來呢?”

潮生記得以前看過一句話,當一個人死了,找不出兇手的時候,就看他死了誰得了最大的利益。

這人身上一定能查出些什麼來。

“何家覆滅,宋家勢頹,而陸家興起,國舅陸達更是坐上了兵部的頭把椅子,位高權重……”大公主說:“當時的事情牽連很廣,還有許多人家,包括何夫人的娘家崔氏,也打那時候起就沉寂下來。西北大片好土,都拱手送人。你哥哥發配,我出嫁……”

大公主稱自己的公公婆婆為何將軍何夫人,潮生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

而且現在也顧不上這個。

潮生敏銳地抓住一個問題:“得了好處的,就是陸皇后和陸家?溫家當年與何家也算姻親,可是沒有受牽連,溫御史還升了御史臺大夫——何月娥這些日子的行為,和當年的事情有關系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10-10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10-13 09:54 A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七章 瓜熟

天氣愈熱,大公主的日子就難捱了。她懷著孕本來就比往日更怕熱,可是不能用冰,也不敢吃涼的。心氣一浮躁,連外面的蟬聲都更覺得擾人,胃口也不太好。

宅子里差不多已經忙忙碌碌的準備起來了,為著大公主即將臨盆。

七月底八月初,天氣最熱的時候……趕得真不巧。暑熱難耐,這會兒生孩子,坐月子,可都是苦差。

可是偏趕這時候了,也沒得挑揀。大公主總不能和肚子打商量:喂,要不你再等一個月,過了中秋節,八月底你再出來?那會兒天氣可就涼快多了,起碼坐月子的時候不會捂到身上發臭啊……

不能開窗,不能洗頭,不能洗澡,不能刷牙,不能下地……又攤上這樣不動也不是一身汗的天氣……

潮生深深同情嫂子。

而且,現在擔心坐月子,還早了些。

首先要擔心生產的問題。

大公主這還是頭一胎,總是要費力。按這時候的觀點看,她的年紀又偏大。

太醫和婆子們是早就在何家住下了。

所有人在焦慮與期待中,等著瓜熟蒂落的那一刻。

結果……算著到日子了,大公主那兒還沒有動靜。

又等了幾日,還是四平八穩。

眾人難免擔心,趙婆婆安慰大公主:“這貴人要是遲到些的,小少爺必定不是尋常人。”

太醫也說不礙的,再等等。

潮生以前沒生過孩子,不過聽生過的人說,預產期前后半個月,也都算正常。可是再晚的話可能就不行了。

許婆婆早晚在佛前上香禱告,發願吃齋。潮生雖然不太信這個,可是人在這種時候,有個寄托,總比空著急要強。

許婆婆站起身來,輕聲說:“姑娘也來了?”

“我也拜一拜吧。”

許婆婆忙擺了墊子,潮生上了柱香,端端正正跪了下來。

隔著裊裊香煙,佛龕里頭佛像的臉,顯得溫和而慈悲,眼睛微微瞇著,象是什麼都不在意。又象是什麼都看在眼中。

潮生雙掌合什,默念禱告,又拜了三拜。

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沒說出聲來,可是把心里的祈願說出來之后,還真覺得輕松了不少。

外頭傳來紅豆的聲音:“婆婆,姑娘……要生啦!”

要擱在平時,許婆婆非得再訓紅豆一頓不可,怎麼教都白搭,紅豆這丫頭就是不會說話。可現在卻顧不上,忙問:“真的要生了?”

紅豆顯然是一路跑來的,喘著氣連連點頭。

許婆婆快步就往外走,潮生忙說:“婆婆當心腳下,紅豆快扶著婆婆,別摔著。”

婦人生產,是一場漫長的煎熬。大公主發動時,不過剛吃完午飯,斷斷續續的,一直到夜里才算是真正開始。

大公主這幾天一直脾氣暴躁易怒,這會兒事到臨頭了,反而顯得比別人都鎮定。潮生是姑娘,不能進產室陪她,只能聽趙婆婆許婆婆她們傳話。大公主黃昏時分還吃了些東西,又喝了雞湯。

她的鎮定讓產室外面的人也都慢慢平靜下來,尤其是何云起,剛才一直想往屋里闖,被硬攔在外頭。趙婆婆氣急敗壞:“駙馬!這產室男人進不得!您又是武將,這真觸著了,是大不吉利的!”

何云起氣沉聲說:“這有什麼?那些破規矩都是胡說八道!你們聽說誰進了產房然后倒霉了的?誰聽說過?我還給母馬接過生呢,這有什麼了不得!太醫,你見識廣,你說說!”

太醫訥訥的說出不話來,也尷尬得不行,何云起撥開穩婆就要進去,里頭大公主卻尖著嗓子說:“不許進來。”

何云起腳步頓了一下。

大公主喘了一口氣,又重復了一次:“不許他進來。”

何云起咳嗽了一聲:“阿徵,我進來陪著你,你不要害怕。”

“滾你的!”大公主毫無風范,悍氣十足的吼了一聲:“誰說我害怕了!你給我老實等著!”

潮生明明也擔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想笑。

大公主雌威不減,何云起已經邁進去的一只腳,只能又慢慢縮了回來。

潮生上來勸他:“哥哥坐下吧,咱們一塊兒等著。嫂子一向身子康健,這里有兩位太醫,還有這麼些人照看著,嫂子一定能平安順產。對了,哥哥可娶好了孩子的名字了?”

何云起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嗯,下一輩該是明字輩了……已經擬了好幾個了,還沒定。”

那當然定不了這麼早,還不知道男女呢。

潮生只是想引著何云起說說話,讓他分一下心,別這麼緊張。

話說,潮生還是頭一次看見哥哥這樣。

好象整個人只剩了一半精魂了,另一半已經切了下來,自動的跑進了產室屋里頭。嘴唇顏色發白,拳握得緊緊的,眉頭皺著,表情忍耐而不安。

……不知道的還以為吃苦捱疼的人是他呢。

何云起雖然是坐在那里,卻是一種蓄勢待發的姿勢,仿佛起跑線上的運動員一樣——隨時都可以跳起來沖進門去。

這時節,女人生產極為兇險,一只腳算是踏進了鬼門關。哪怕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守著,幾個經驗豐富的婆子圍著,潮生也放心不下。

大公主並沒象一般婦人那樣,叫得撕心裂肺的,事實上,她從頭到尾都沒怎麼喊叫,穩婆們也都說大公主難得。一般的婦人,尤其是頭次生產,總是忍不住疼,也不知道該往哪使勁兒,往往還不到緊要的時候,就又哭又叫又流淚的把力氣耗空了。大公主卻只是咬著布帕忍著,就算疼得狠了,也不見她喊出聲。

何府徹夜燈火通明,遠處傳來雞啼聲,催促著黑夜快些過去,黎明早些來臨。

聽著屋里婆子們喊著:“好了好了,快了快了。”又喊:“公主,吸氣,使勁推……”

潮生忍不住站了起來。

好象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屋里傳出一聲嬰兒哭聲。

那稚嫩而響亮的聲音讓潮生心里一松,整個人都沒了力氣,腿一軟,差點兒就地坐倒。

穩婆大聲報喜:“恭喜駙馬爺,恭喜公主,是位少爺!”

何云起牢牢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潮生以為他高興傻了,推了他一下:“哥?你當爹了!你有兒子了!”

何云起僵硬地點了點頭:“小妹……你喊人扶我起來,我腿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聖旨

大公主體格的確比一般的貴婦人好太多了。大概是之前一直在西北生活的緣故,那邊民風驃悍,女子也放牧、騎馬,飲食習慣也和京城不一樣。大公主生完孩子,仍舊很有精神,喝了一碗湯,又讓把孩子抱來看。要換成一般人,這會兒肯定是撐不住。

潮生剛才從乳母懷里把孩子接過來,落地已經大概擦洗了下,用襁褓包裹好了。剛出生的孩子並不多好看,臉有些紅皺,胎發都粘在一塊兒,顯得臟臟的,眉毛是壓根兒沒長,臉很小,感覺還沒有潮生半個巴掌大呢。

孩子哭了幾聲就睡了。畢竟生產大人累,這孩子被生出來也不易,累得不行,睡得那叫一個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身邊的人又是說又是笑,門外還在放鞭炮,他依舊睡得結結實實的。

大公主抱著親生兒子,那是怎麼看也看不夠。還是趙婆婆上前一步,把孩子接了過去:公主歇一會兒吧,小少爺這兒您只管放心,兩個乳娘都在外面伺應著呢。

要辦的事兒多著呢,打發人各處去報喜,府里頭人人忙得腳打后腦勺,潮生照應完大的,又不放心小的——何云起實在沒用,回過神來除了傻笑還是傻笑,再加一個阿羅在人堆里添亂,鉆進鉆出的,他自己倒沒事兒,可別人給絆倒了好幾個。

“咦?小娃娃呢?睡啦。” 阿羅笑得嘴快咧到耳邊去了:“對了,這娃娃是喊我舅舅,還是叔叔?”

潮生想了想:“還是該喊舅舅吧。”

“那是喊你姑姑?”

潮生點了下頭:“您真是明白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阿羅再單純也聽出她話里的笑意:“我這不是……以前沒什麼親戚麼。嘿,我就說姐姐要生個男孩兒吧,我這幾天做了兩把竹弓,還削了一把木刀……”

潮生笑著聽他說。雖然這些東西一時間都派不上用場,可是將來總能用得著。忽然屋里頭大公主喊了一聲,潮生忙放下手里的東西進里屋去,大公主已經醒了。

“嫂子剛才喊人了?”

大公主搖搖頭,低下頭看了一下肚子:“剛才半夢半醒的,忽然發覺肚子空了,嚇得不輕……原來已經生過了。”

潮生一笑:“是啊,怕擾著嫂子睡覺,所以乳娘抱了在西屋里呢。要不讓人抱過來與嫂子在一處?”

“好,快讓人抱過來吧。”

丫鬟替大公主換過褥墊,天氣熱,屋里又關門閉窗,大公主卻好象一點兒不覺得熱,兩眼不移地盯著孩子看。

太醫開的方子,煎了藥送來,大公主雖然經過了生產這一番折騰,又失血,可是看著氣色和精神都很好。

外面傳來婆子的聲音:“駙馬來了。”

話音沒落,何云起已經大步走了進來。這人生得太英武了,他一進來,屋子頓時顯得窄了。潮生很識趣:“我去廚下看看。”

她這邊還沒出門,已經聽見何云起在說:“哎喲,瞧瞧我這大胖兒子……”

潮生和芳辰一起捂著嘴笑,潮生有些感慨——哥哥這媳婦也有了,兒子也抱上了,前途也好,要不是還有當年的事兒懸而未決,這人生也算沒缺憾了吧?

只是一想起過去的事,潮生心里就象壓了一塊大石頭,總也輕快不起來。仇家如此顯赫,要是自己真的嫁了……皇后也就算是她的婆婆了。

芳辰卻是很羨慕。

她伺候了公主好幾年,公主和駙馬之間的事情,大概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了。公主並不是柔婉的性子,也不算很美貌,前頭還已經嫁過一次,卻能尋著這麼好的良人。別的府上,就算公主出身尊貴,駙馬也總有那麼幾個妾侍,通房。可是大駙馬這兒,可是一個沒有。公主有孕直到生產這些日子……

趙婆婆喚了一聲,芳辰連忙過去應著。“宮里賞賜送來了,去請駙馬出來。”

皇帝可不是頭一次抱外孫了,但是這次的賞賜格外豐厚,不僅賞了藥材,補品,如意,長命鎖、錦緞布匹這些,重頭戲卻是給孩子的爵位。剛落地的外孫,皇帝就蔭封了騎都尉。而聽說其他公主的子女,尚無一人有蔭封恩賞的。

何云起笑呵呵地抱著兒子:“瞧瞧,咱爺倆都沾了你娘的光了。等你會說話了,可得去謝謝你那位皇外公啊。”

大公主笑著嗔他:“你凈胡說。”

不過雖然皇上如此厚待,大公主卻並不見得特別歡喜。

滿月那日何家賓客盈門,嫁在京里的幾位公主都來了,連宮中未出閣的十公主她們也來了。皇子那邊,除了二皇子沒來,其他人也都來了。

潮生有很久沒見著壽王妃了,記憶中這個女子還是神采飛揚華貴端麗的模樣。可是現在看,雖然打扮妝飾不落人后,可是精氣神兒比從前簡直象是換了一個人。說著說著話,突然就發起呆來。

婆子將新生兒抱了出來,大公主和何云起給他起了個乳名叫虎哥兒,和剛出生時的模樣可是大不相同了,眼睛烏溜溜的,顯得很有神。鼻子象何云起,嘴唇微微翹著,下巴象大公主,倒很是秀氣。被眾人抱來抱去傳看,一點兒也不怯生,左看右看的,仿佛在認人一樣。

壽王妃的眼神兒就直了,旁邊七公主看得分明,忙打了個岔:“瞧大姐姐這氣色真好,人也沒發福。我生了兩個,現在腰身兒可比過去粗了一倍有余,跟水桶似的。誒,想當初我也是柳腰纖纖啊。”

席上的人頓時都笑了,七公主這人沒什麼架子,和誰都能說得來。她這麼打趣自己,連五公主都忍不住說:你這腰才是水桶麼?別忒謙虛,我瞧都賽水缸了。

七公主不依,上來要擰她。兩人都不是小姑娘了,可是這麼一鬧,還能依稀看出當年的影子來。

壽王妃眼神兒有些呆滯,旁人笑的時候,她也不笑,也沒怎麼吃東西。席上的人都知道她有喪子之痛,原以為她今天可能不來,結果壽王沒來,卻是她來了。

大公主穿著一件袖金線撒花薄衫,頭發挽得高高的。因為出了月子,總算把自己從頭到腳好理拾掇清爽了,看起來臉色紅潤,容光煥發,在座的王妃,公主們都比她年歲小,可是這麼比起來,大公主可顯得比她們還年輕。

女眷們在后院,和男客是分開的。這邊剛開席,就竄來一個不速之客。

八皇子九皇子小兄弟倆流竄過來了,姐姐嫂子的一通亂喊,大公主笑著問:“你們怎麼不在外頭,跑我們娘們兒這來做什麼?”

八皇子頭一揚:“前頭沒意思,又不讓我們喝酒,五哥還說我們——大姐姐,聽說你家里有個練武場啊?”

“你們就惦記這個啊?這會兒日頭這樣毒,可不能亂跑,坐下來再吃點兒面。想去練武場也成,等下阿羅來了讓他帶你們去。”

八皇子瞅了瞅,拉了張凳子過來,就在潮生身邊兒坐下了。

“殿下。”

八皇子擺擺手:“我聽人說起來,還有些不信呢,原來真是你啊。”

想起一起捉蟬的時候,好象就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潮生樣子沒大變,只是出落得更齊整秀美,八皇子卻長高了許多,臉上肥嘟嘟的肉減了好些,已經不是一副孩童模樣了,有了少年的雛形了。時光不知不覺的過去,令人唏噓。

“殿下一向可好?”

“我倒挺好。”八皇子說:“四哥一出宮,我一個人住宜秋宮不知多悶。不過我現在也已經進學了,還有,九弟也已經搬來了。”

“夏筆、冬紙她們如何?”

八皇子說:“她們還是老樣子,天天嘮叨,不許這不許那的……潮生姐姐,你”,他左右看看,原來的話咽了回去,說:“我可想吃你做的排肉呢,她們做的味兒都不對。”

潮生笑了:“方子我是寫給她們啦,論理該是一樣的。”

大概是心境不一樣吧,即使是同枯的東西,也吃出不同的味道。

九皇子還是一團孩氣,七公主給他挾了塊糕,他就乖乖的在那兒吃糕。

八皇子卻不大坐得住,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的。等米酒黃團子端上來,他只吃匆匆吃了兩口,就纏著要去看練武場。

前院讓人來傳話,說是有旨意。大公主怔了一下。這會兒還有什麼旨意。

可是這會兒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大公主問:“駙馬呢?”

正吩咐人預備接旨,請公主也快些預備起來。芳辰頓了一下,說:“還有姑娘。”

潮生抬起頭來。

真來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到了這一刻,還是覺得茫然。

其他人心里哪個不是亮堂堂的,只是旨還沒接,不好明著說,七公主笑吟吟的瞅著潮生,倒是五公主說:那大姐姐你們快去預備吧,我們也不用人陪著,就在這兒等消息吧。

潮生也回去換了衣裳,匆匆忙忙的趕時間,許婆婆蹲下去替她系上衣帶,抬頭看了潮生一眼。

“姑娘……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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